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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四回 仗劍登堂眼看門人逐愛妾 攜書入座相對夫子念亡儿


  王大經一上那只畫舫,正在喝問一班妓女,當場就有一個年少美貌妓女,向那后艙帘內一指,教他自己去看。王大經一邊甚為詫异,一邊即向帘內望去,忽見一位老者向他大笑著說了几句說話,你道那位老者是誰,卻是中興第一功臣,現任兩江總督部堂,一等侯爵,曾國藩的便是。
  王大經到了此時,不禁弄得手足無措,只好搶步上前,奔入后艙,對著曾國藩請上一個安儿道:“職道不知大帥在此晏客,倒來惊駕,很是有罪。”
  曾國藩指指一旁的徐營務處,接口說道:“老同寅,我因方才多喝了几杯熱酒,覺得有些不能支撐,故同我們這位杏翁,進艙稍憩一會,現在老同寅既是來作不速之客,何妨也陪我們杏翁喝它几杯呢?”
  王大經忙向徐春榮拱拱手道:“杏翁不日出發親去剿辦那個四眼狗,定是馬到成功,兄弟此刻只好借花獻佛,奉敬三杯,算替杏翁餞行。”
  徐春榮連連還禮道:“不敢不敢,老哥賞酒,兄弟敢不領受。”說著,即同曾國藩、王大經兩個,出艙入席,曾國藩仍坐主位。
  各人輪流敬過徐春榮三杯之后,曾國藩又命起先和王大經講話的那個少年妓女,也敬王大經三杯。
  那個少年妓女,一听曾國藩如此吩咐,連忙含笑的一邊向王大經篩酒,一邊又輕啟珠喉的說道:“王大人,你老人家是難得來吃花酒的,今天在同制台大人和這位徐大人破了例儿,以后還要望你大人,傳諭你們的那班糧差,隨便看顧我們一點才好。”
  王大經明知這個少年妓女,仗著制台勢力,有意諷刺,當場不便翻臉,只得假酒三分醉的不答這后,單問道:“你叫什么名字,你真長得漂亮,會得伺候,不枉我們大帥和這位徐大人在此照顧你們一場,我明天也擬借你們的船上,替徐大人餞行呢。”
  那個少年妓女,忽見這位王大經,此時的說話,來得十分和气,竟与平日的風厲樣子,完全判若兩人,便也笑答道:“我叫小鴨子,揚州虹橋人,王大人不嫌我們此地肮髒,我們一定好好伺候。”
  徐春榮接口對著王大經說道:“兄弟明儿一早就要出發,那個四眼狗能夠早平一天,洪福瑱在廣信的聲勢,也好早小一天,老哥賞飯,實在只好心領。”
  曾國藩也笑道:“老同寅要替我們杏翁餞行,恐怕來不及了。要末在此預先定下一桌酒席,一俟杏翁奏凱回來,再在此地接風,也是一般。”
  王大經听說,因為直接要拍曾國藩的馬屁,間接要拍徐春榮的馬屁,真的赶忙定下酒席。這天一席,他們一位總督,兩位道台,倒也吃得十分盡情快樂。
  曾國藩的此舉,明是要繁榮市面起見,所以破個例子,親坐花船一次。心愿一了,等到夕陽西下,便同徐王二人打道回衙。南京城里的一班百姓,一聞這樁新聞,無不感激這位曾制台,如此苦心孤詣,想出法子,繁榮市面,大家頌聲載道。南京城里的一班官場,一聞這件趣事,無不感激這位曾制台,如此大開方便之門,以后大家吃酒票妓,仿佛是奉了旨意一般,几几乎高興得想替曾國藩去立專祠。北京城里的一班御史,以為曾國藩有了岔子,大家竟去參他,幸虧那時已是東西二后垂帘听政,恭親王領袖軍机,都知曾國藩是位道學先生,他的去坐花船,完全注重市面,真有古大臣之風,反把御史申斥一頓了事。后來曾國藩知道此事,卻也奏明原委,兩宮自然嘉獎几句。
  王大經一見兩宮嘉獎曾國藩的諭旨,始知自己所見不實,太覺固執,忽一個人暗思忖道:曾大帥的吃花酒,雖說是為南京的大局起見,我見他對于那個妓女小鴨子,似乎有些特別垂青之處,所以那個小鴨子膽敢對我那般狂妄大膽。況且老子說過,不見所欲,其心不亂。曾大帥倒底不是孔子轉世,豈有見色真不動情之理。我何不親去問問小鴨子看,曾大帥果有愛她之意,我大可以把那小鴨子出价買下,獻与曾大帥,以作房中伺候之人,這不是寶劍贈烈士的法子么。
  王大經想至此處,以為此計大妙,虧他福至心靈的想了出來,當下馬上去到釣魚巷里,直進小鴨子的窯子,告知來意。小鴨子本是一個年青妓女,懂得什么大道,一听王大經要去抬舉于她,那一高興,還當了得,當時略略吹牛,冒說曾制台确是有些愛她,不過當場未曾和她明言罷了。
  王大經听了,急急以手亂指小鴨子的鼻子道:“你這個人,真正是聰明一世,朦懂一時的了,他是一位現任兩江總督,雖然家眷不在身邊,有心愛你,但為禮制計,怎以可以和你明說。這些事情,全靠我們做下屬的,會得体貼憲意的了。”王大經說到這里,便問小鴨子可愿嫁曾制台。
  小鴨子見問,歡喜得滿面通紅,連連表示情愿。
  王大經便出了二千銀子的身价,給与小鴨子的鴇母,鴇母也是喜出望外,連夜就替小鴨子赶辦應用衣穿,什物等事。
  第二天的晚上,王大經命他太太,悄悄的陪同小鴨子去到制台衙門,獻与曾國藩作妾。曾國藩起初一見王大經誤會其意,不覺且駭且笑。后來禁不起那位王太太再三譬解,小鴨子万分羞愧。曾國藩想上一想,一則年紀已大,正辦理善后事宜,很得化番精神,身邊有個侍妾伺候,才覺便當;二則他的癬瘡大發,渾身痒得難熬,替他洗滌等事,斷非戈什哈等人可以常久代勞;三則他那歐陽夫人,不在身邊,而且歐陽夫人十分賢淑,他在軍營之中的時候,早有信來,請他買個侍妾,以便服役;有此三樣問題,也就一口答應。
  不到兩月,忽奉上諭,說是署浙江巡撫曾國荃,回籍三月,諒來病已痊可,著曾國藩轉知該撫迅速進京陛見,俾得敕赴新任等語。又因蘇撫李鴻章前檄郭松林赴閩,隨同閩浙總督左宗棠,肅清東山琲嶺傿孕~的余孽,左宗棠复又攻克樟州府地方,福建全省敉平,中興將帥,前已封爵的,此次再錫美名,曾國藩為毅勇侯,曾國荃為威毅伯、官文為果威伯,左宗棠為恪靖伯,李鴻章為肅毅伯;鮑超、彭玉麟、楊載福、劉銘傳、劉秉璋等等,均賞男爵;塔齊布、蕭孚泗均賞一等輕車都尉;劉秉璋補授江西布政使,護理江西巡撫;曾國藩著兼協辦大學士之職;彭玉麟改以侍郎候補,派為巡閱長江大臣,沿江省分之提鎮以下,統歸節制。曾國藩見了這道上諭,一面函知乃弟國荃,命他病体一愈,克日入京,一面力辭協辦大學士之職。上諭不准,曾國藩只好遵旨謝恩受職。
  曾國藩忙了几天,正想休息一下,忽見彭玉麟由江西到來,赶忙請見,向他道喜。彭玉麟忙遜謝道:“老師不必急替門生道喜,門生這次來此,就是來請老師代我奏請收回成命的。”曾國藩听了一愣道:“你的封爵本是應該,你的改授侍郎,巡閱長江,也与你的性質相宜,何以要我奉辭?”
  彭玉麟便又表示他不受賞、不做官的志向,還是曾國藩再三相勸,教他不必違旨辭謝,彭玉麟不好重違師命,方始承認巡閱長江大臣之職,男爵仍不肯受。曾國藩不便再勸,當即替他拜折代辭封爵。
  曾國藩又問起天國偽幼主洪福瑱在廣信之事,彭玉麟答稱,門生本要稟告,洪福瑱那幼賊,已由門生的部將繆栻,會同九世叔的部將席寶田兩支人馬,奮力進攻廣信,洪福瑱不能立足,率部躥逃石城,即由繆席二將追蹤擒獲,已經押解南昌,沈葆楨中丞因已奏請開缺在先,新任護撫劉仲良雖未到任,他卻不肯負責辦理此事,想來已有移文到老師這里來了。曾國藩听完,連連搖頭太息道:“這真奇了,沈葆楨已經和我在斗气,從沒公事來往;倒說連左季高,也不知听了誰的讒言,現在背后,對我大有煩言。”
  彭玉麟很詫异的答道:“沈葆楨中丞,他是因為老師曾有一奏,提及敕書之話,因此急急奏請開缺;既是奏請開缺人員,不肯再辦公事,猶可說也。怎么左季高本是我們自己人,也會來鬧意見。”
  曾國藩听說,忽又微微一笑道:“季高大概只忌我一個人的功位在他之上,其實何必呢?”
  彭玉麟道:“這末那個洪福瑱,久押南昌,老不辦他,恐怕不妥吧。”
  曾國藩蹙額的答道:“仲良已經到此多日,他因他的門人徐春榮,被我派往婺源去打那個四眼狗去了,他就不肯一個人先去到任。不然,洪福瑱的事情,自然交他去辦。”彭玉麟笑上一笑道:“徐杏林很能辦事,固不必說,不過仲良這人,對于他的這位門生,仿佛像個奶媽一般起來,豈不好笑。”
  彭玉麟說到這里,又問曾國藩道:“徐杏林出發多久了?”曾國藩道:“昨天已有飛報到來,說是四眼狗陳玉成,業已被他生擒,我就馬上派了此地候補知府李寶森,前去將陳賊押解進京,因為此賊的罪案,真也太大了。”
  彭玉麟道:“這是要從河南走的伏線。”
  曾國藩點點頭,不答這話,單問已將李秀成正法,辦得可是?
  彭玉麟道:“辦了也好,省得養癰成患。”
  曾國藩很快樂的說道:“我們師生兩個的意見,倒是相同,只有徐杏林不甚以殺李秀成為然。”
  彭玉麟道:“他的眼光本遠,大概恐怕多費軍餉,多傷士卒,也有理的。”
  曾國藩道:“等他回來,仲良就好前去到任。現在捻匪又在六安英山、太湖一帶鬧事,很麻煩呢。”
  彭玉麟問道:“老師為何不命塔齊布前去辦理。”曾國藩听說,微徵喟了一聲道:“你還在記得他呢,可怜他是連封爵的上諭,都沒有福气看見,早已病死了。”彭玉麟听了,也為傷感不置。
  曾國藩還待有話,忽見一個戈什哈走來對他輕輕的咬上一句耳朵道,姨太太請大人進去洗澡,曾國藩把頭一點。彭玉麟忽見一個戈什哈在与曾國藩咬著耳朵講話,諒有什么秘密要公,便即告辭而退。
  曾國藩一等彭玉麟走后,一面慢慢的踱入上房,一面還在問那個戈什哈道:“彭大人是我的門生。姨太太請我洗澡,乃是為癬疥,又非瞞人之事,你這般的鬼頭鬼腦,豈不要被彭大人怪我有事避他么?”
  那個戈什哈碰了一個小小釘子,不敢辯白。其實這個戈什哈,卻有一點小聰明,很知彭玉麟的脾气,恐怕不利這位姨太太,故有此舉。曾國藩反而怪他多事,這也是曾國藩毫沒一點机心的好處。
  第二天早上,曾國藩尚在是上房吃早點心的當口,陡見一個戈什哈慌慌張張的奔入,稟知道:“回老帥的話,彭大人佩劍而入,聲稱要斬我們姨太太,還要查辦王糧道呢。”
  曾國藩听了大惊道:“這末你們快把姨太太暫且藏過一邊,讓我出去見他。”曾國藩說完這句,不及再待戈什哈答話,連忙拔上鞋子,匆匆而出。
  原來曾國藩本有癬疥之疾,從前在軍營中的當口,還能時發時愈,及至到了兩江總督衙門,一天厲害一天,每天至少要洗澡十多次,方才過得,所以在吃早點心的時候,剛剛洗完了澡,連鞋子還未拔上,并非曾國藩也有手及鞋皮的坏相。等得曾國藩剛剛奔出花廳,彭玉麟已經仗劍走來,一見曾國藩之面,就忿然的大聲說道:“老師何故納妓作妾,不怕旁人學坏樣么?”
  曾國藩紅了臉的不及答話,彭玉麟又盛气的說道:“妖婦躲在哪里,門生一定斬她。”彭玉麟的她字未完。真的要向上房奔走。
  曾國藩忙把雙臂一張,攔著彭玉麟道:“雪琴何必如此,我教她走就是了。”
  彭玉麟听說,還不大愿意止步,幸虧徐春榮正來銷差,一見彭玉麟手執一柄亮晃晃的寶劍,面有怒色,又見曾國藩一個人呆呆地站在當地,臉上又有愧容,料知小鴨子之事發作。生怕他們師生二人,因此小事,傷了多年的情誼,忙把彭玉麟一把拖到文案房內,奪去寶劍,讓他坐定,方才問彭玉麟道:“彭大人究為何事,如此仗劍而入。”
  彭玉麟喘上一陣,始將曾國藩納妾之事,告知徐春榮听了。
  徐春榮听了笑道:“老帥春秋已高,又有癬疥,房中弄個婦人伺侯,事极平常,彭大人何必這般生气。”
  彭玉麟忽捏了徐春榮的手太息道:“徐杏翁,你怎么也說這些世俗之話。我們老師,已有人圣廟的資格,兄弟此舉,并非唐突,不過要想成就他老人家入圣廟的資格而已。否則謝公樂游,文山聲妓,我再不管。”
  徐春榮听說,又問道:“有無商量余地呢。”
  彭玉麟毅然決然道:“我頭可斷,此事斷無別話。”
  徐春榮听說,忙又去到花廳,只見曾國藩一見他去,急低聲問道:“雪琴還在外邊么?”
  徐春榮點點頭道:“還在外面。”徐春榮答了這句,就將彭玉麟的說話,老老實實的告知曾國藩听了。
  曾國藩微蹙雙眉的答道:“這末快給此婦三百銀子,仍請王太太打發她去。”徐春榮命人照辦。
  曾國藩忽又低聲自語道:“他從前也曾有過那個宓美人之事的。”
  徐春榮不便解釋此話,便將那個四眼狗陳玉成,已交李寶森,由河南地方押解去京之事,稟知曾國藩听了。曾國藩一見徐春榮談到公事,慌忙慰勞道:“杏翁又是一件大功。無奈你總不肯受保舉,又怎么好法呢。”
  徐春榮道:“敝老師死死活活的要職道陪他去到任,職道推卻不去,只好答應。”
  曾國藩連連點首道:“這樣最好。杏翁肯去,我對于江西一省之事,不必再管了。”
  徐春榮道:“職道去去就要走的,恐怕不能久留。停刻敝老師前來見過老帥之后,明天就得動身,職道不再稟辭了。”曾國藩道:“洪福瑱現在押在南昌,你同仲良一到江西,赶緊把他辦了就是。就由你們那邊出奏,也是一樣。”
  徐春榮答應一聲,正擬退出,曾國藩忙又走近徐春榮的身邊,低聲說道:“今天我怕見雪琴之面,費杏翁的心,請你快快約他一同出去才好。”徐春榮點頭應允而去。
  第二天上早,曾國藩剛剛起身,彭玉麟已來負荊謝罪。曾國藩忙將彭玉麟請入簽押房內,不待彭玉麟開口,他卻先笑道:“子見南子,子路勿悅。雪琴昨天之事,有益于我多多矣。”彭玉麟急作半跪道:“老師本是圣人,門生昨天之舉,未免情而不情。從前門生斬了劣子,至今思之雖不懊悔,但也時時覺得有些凄楚。月前曾有一信致小孫,該稿猶存身邊……。”彭玉麟尚未說完,几乎落下淚來。
  曾國藩忙与彭玉麟相對坐下,又問他取出信稿,接到手中一看,只見寫著是:
  汝父以不羈之性,誤軍令而論斬。吾宗有后,血胤在爾。汝父少不學,督率過嚴,輒悁╮A余切誡之,以其凶終恐覆吾祚;今幸老朽可保首領,而令名未為渠傷,足可慰已。汝年雖稚,有跨灶之譽,接爾安稟,覺字体骨秀得之天,文法高邁疑素習。吾祖孫間,何不可曲致其情,乃類孔氏,道不垂伯鯉而及子思耶。今后但求汝不應科舉,不習刀馬,隱于窮荒,讀破万卷書為通儒,于愿已奢。噫,緬怀殺戒,令吾埃忡。
  曾國藩看完了這封信稿,正待有話,又見還有一封稿子,便再看去。只見是:
  富不學奢而奢,貧不學儉而儉,習于常也。吾家素清貧,今雖致高爵,而余未能忘情敝袍,跨馬巡行,芒鞋一雙輒相隨。每見世家子弟,驕奢淫佚,恨不一擒而置之法;乃讀老子運歲云:富貴而驕,且遺其咎,則又付之浩歎而已。汝來書,不愿錦衣玉食,良足与語儉德,然顧指气使,飽食暖衣而無所事者,猶覺奢。小婢一人,用供軀使,老仆司門戶,彼亦人子以貧而來依,不宜妄加呼叱,犯過溫諭之,蒲鞭示責,仁者為之。能如是,彼未必不樂為之用。爾其慎守余言。
  曾國藩看完此信,忽對彭玉麟笑道:“子孫之事,本是假的,替他們作馬牛,固是犯不著,責之太嚴,也傷天性。你有這位賢孫,胜我多了。”
  彭玉麟一愕道:“老師何出此言,我們几位世弟,我知道都是學貫中西的人才,豈是你那小門生可望項背。”曾國藩听說,把頭連搖几搖,正是:

  莫言師弟因鸞鳳
  談到儿孫作馬牛

  不知曾國藩談到他的儿子,為何搖頭,且閱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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