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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六回 請王命眾人呈觳觫 打官司一士露行藏


  彭玉麟一听女鬼說出那個彭鎮台,名叫宣德,他就拍著床沿大怒道:“竟是他么!”豈知彭玉麟的么字,剛剛停嘴,忽見跪在他面前的那個女鬼,竟會頓時不見。略過一會,方又听得女鬼之聲,在那屋角黑暗之中,向他哀求地說道:“彭大人,我因被你一拍,不胜你的陽光閃爍,跪在床前,猶同烤著火焰一般,請你大人暫且不必發火,讓我講完說話。”
  彭玉麟听得那個女鬼這般說,真的將火退去道:“你若畏懼陽光,你就在那黑暗之中和我講話,也是一樣。”
  那個女鬼忽又走出跪在地上道:“大人之火已退,我就不覺得有熱气了,故此出來講話,倒底可以清楚一些。但不知大人方才何故發火?”
  彭玉麟答話道:“彭宣德就是我的胞侄。我的現在奉旨,巡閱長江,原在懲辦貪官污吏,儆誡惡霸土豪,這個意思,無非想替人民造福。那料我的胞侄,膽大如此,竟敢一連害死兩條性命,鬧得鬼來告狀,此事被人知道,我這位堂堂的巡閱大臣,還有面目見人么!”彭玉麟講到此處,他的那個火气,似乎又要升上來了。
  那個女鬼見他那個樣子,連連將手向空一擋道:“大人千万不可再事發火,我真禁受不住。”
  彭玉麟听說,方始失笑道:“我倒忘了所以了,這末我且暫不發火,你快對我說來。”
  女鬼忽又流著淚的說道:“彭鎮台既是大人的胞侄,我就不便再說什么。只要大人儆誡儆誡他的下次,再將我們婆媳二人超度一下,好使我們能夠就去投生,我也只好認吃這個冤枉了事。”
  彭玉麟不等女鬼說完,他竟跳到地上,要想走近女鬼一些,對面講話,可是他還未曾走近女鬼之前,陡又不見那個女鬼,便又忙不迭的向空問話道:“姚伍氏,你怎么又不見了呢?”
  那個女鬼又在暗中答話道:“大人方才跳下床來的時候,又有一陣陽光,逼得我只好又閃至一邊。”
  彭玉麟只得和平其气的接嘴說道:“這末你就出來,我准定不再發火便了。”
  彭玉麟說罷,果見那個女鬼,又已跪在他的面前。彭玉麟不禁笑了起來道:“這末你既是一個鬼,當然不至于來此誣告;但是我那侄子沒有什么見證,將來我去辦他,恐他不服,又怎么樣呢?”
  女鬼想上一想方答道:“大人若怕彭鎮台沒有見證,不肯服罪,我在陰曹地府,卻又不好常常來到人間;要末我就此刻去將彭鎮台的生魂攝了來此,大人將他和我質對一下,他便無從再賴了。”
  彭玉麟連連點首道:“這個辦法最好,你只快去快來。”
  女鬼聞言,突然不見,不到半刻工夫,果將彭宣德的生魂攝至。彭玉麟正待大聲喝問,忽又想到女鬼怕他陽气,只好仍然忍了火的問著彭宣德,如何一連逼死兩條性命。彭宣德起初自然不肯承認,后被女鬼頂得啞口無聲;方始沒有說話。彭玉麟即去拿出一張結來,當場眼見彭宣德具上甘結,收藏之后,乃命一齊退去。复因天已將亮,便不再去上床安寢。
  及至天亮,忽又疑心此事是夢,等得重行取出那張甘結复看一看,方始自己失笑起來道:“天下怎有這般奇事,從前那位包文拯,民間傳說,他是一位日斷陽間夜斷陰的人物,我只當此事是件小說上的胡謅亂道,誰知陰陽本無二理,豈有做了鬼的便肯含冤不成。彭玉麟一個人想到此處,也知他自己為人不畏強暴,不欺孤弱,這個鬼來告狀,正是他正直無私的結果。
  彭玉麟想完之后,他就离開九江,也不再在他處耽擱,直至武昌,住進他的行轅。可巧他那侄子彭宣德,适因公事進省,听他去到,即來晉謁。
  彭玉麟一見他這墮他祖德的侄子之面,一股惡气,早已噴了上來,好在那個女鬼已經不在他的面前,就是大發其火,也不要緊的了。當下一面緩住宣德,一面即傳一府兩縣進見,府縣來到,他就坐出堂去,先命府縣作了見證,然后把那宣德,褫去冠帶,抓下堂去,一樣跪下,喝問他道:“你的侍妾姚伍氏,現在可在襄陽衙門里么。”
  彭宣德听了大惊,只好強牙答道:“現在好好的在襄陽,叔大人問她何事?”
  彭玉麟又冷笑了一聲道:“這末限你七天,須把姚伍氏喚到此地。”
  彭宣德忙又改口道:“她在害病,恐怕急切不能來此。”
  彭玉麟道:“她既有病不能前來,我可去到襄陽,也是一樣。”
  彭宣德又改口道:“她既害病,叔大人去到那儿,恐怕她已死了呢。”
  彭玉麟听到這句,气得抖凜凜的把那惊堂木頭一拍道:“好會講話,不過我此刻還在此地,恐怕姚伍氏已經吊死了吧,連她的老母,也已气死了吧。”
  彭宣德一見彭玉麟猶同仙人一般,竟能將那姚伍氏母女二人之事,知道得如此清楚,方始不敢再賴,求著彭玉麟道:“叔大人既已知道其事,侄子并非有心逼死她的。至于她的母親之死,做侄子的更不知道。還求叔大人不究此事。”
  彭玉麟听到此地,便將彭宣德的那張甘結取出,交与一府兩縣看過,然后又把女鬼告狀的事情,詳詳細細的說給府縣听了,府縣尚未听畢,彭宣德跪在地上羼言道:“天下那有鬼會告狀。這個甘結,又是攝了我的生魂去寫的,如何可以當真。”
  彭玉麟不准彭宣德往下再說,立即朗聲的問著一府兩縣道:“照大清律例,威逼兩條人命,究屬何罪?”一府兩縣一齊躬身答稱道:“回官保的話,威逼姬妾致死,杖一百流三千里。”
  彭玉麟因見府縣似有開脫宣德之意,忙又正顏厲色的問道:“這末逼死姬妾生母呢?”
  府縣又一同囁囁嚅嚅的答道:“這是……這是絞監候的罪名。”
  彭玉麟連聲接說道:“好好,就煩貴府貴縣赶緊把彭宣德帶去,按律治罪。”
  府縣本与彭宣德沒甚深交,方才前去竭力替他開脫,無非瞧在彭玉麟的面上。此時既見彭玉麟一毫無私,自然不好再說什么。正待將彭宣德帶去的當口,陡聞轅門外面,一時人聲嘈雜起來,跟著就見有几十個記名提鎮,以及副參游都守千把等等候補武官,一齊奔入,向著彭玉麟哄聲說道:“官保對于此案,辦得不甚平允,我等不服,特來請個示下。”彭玉麟忙站起來,將手向大眾拱上一拱道:“各位仁兄,究于哪樣不服。”
  大眾一齊又答道:“女鬼告狀,世上所無,一不服也。生魂具結,難作憑据,二不服也。宮保并未檢驗姚伍氏母女的尸首,就將彭鎮台發交府縣定罪,三不服也。就算宮保不認彭鎮台做侄子,他是中興有功之將,也得會同鄂督請旨定奪,宮保未經這番手續,四不服也。”
  彭玉麟一直听完,不答這話,單去指著王命問著大眾道:“這是什么東西,諸位可曾認得。”大眾一見彭玉麟指著王命,便覺有些軟了下來道:“此是王命,我等豈有不識,不過常言說得好,鋼刀雖快,不斬無罪之人。”
  彭玉麟又不等大眾說畢,卻先自冷笑一聲道:“有罪的人,自然應該問斬的了。”
  彭玉麟的一個了字剛剛出口,即把他的手向左右站堂的戈什哈一揮道:“速排香案,就讓本大臣拜請王命。”
  左右的戈什哈,連忙喳的應了一聲,立即就把香案排上。彭宣德此時還在地上跪著,一見他的叔子要請王命殺他,他就极聲的喊著大眾道:“你們諸位,不是前來救生,倒是前來送死的了。”
  彭宣德講完這句,忽又朝著彭玉麟說道:“叔大人,你老人家既命府縣將我帶去法辦,這末此時為什么又要請王命呢?”
  大眾也被彭宣德說得過意不去,只好接口對著彭玉麟替代彭宣德求饒道:“宮保千万不必生气,我等來此叩見宮保,無非想要保全令侄而已。現在宮保竟請這個王命,我等如何對得起令侄的呢。”
  彭玉麟此時一任彭宣德和大眾在說,一句不去接腔,單是自顧自的拜過王命,吩咐一府兩縣道:“兩宮賜我這個王命,本是防著下屬不服我的命令之故。現在彭宣德的情罪相當,我就請了王命斬他。”彭玉麟說到此地,又把眼睛朝著大眾輪了一輪,又對著一府兩縣接說道:“快把他們一齊綁了,一齊問斬就是。”
  一府兩縣一見彭玉麟請了王命,自然不敢多說,當下立命一班差役,走上前去,兩個服伺一個,綁好大眾之后,一起挨一挨二的跪在兩旁。那個彭宣德乃是正犯,陡聞一聲炮響,他已首先一個人頭滾至地上。那班大眾自然嚇得面無人色,個個懊悔不該來此多事,反而害了自己性命,但又知道王命已經請下,万万不能再有生望,不料就在這個時候,忽又瞧見彭玉麟坐在上面,問著他們道:“你們此刻可已知罪了么。”
  大眾此時哪里還敢再辯,只好爭先恐后的搶著答話道:“我等個個已經知罪,深悔不該來此多事。”
  彭玉麟听說,方才將手向著左右一揮道:“這就放了他們。”
  左右又應了一聲喳,即將大眾放綁。大眾忙向彭玉麟磕頭認罪道:“從此以后,我等決計不敢聚眾抗命的了。”彭玉麟笑上一笑道:“國法俱在,全靠我們這班大臣行之,斷不敢因這劣侄宣德,是我一家,就用私情。”
  大眾忙又接口道:“宮保鐵面無私,誰人不知,我等今天眼見,更加拜服的了。”
  彭玉麟一壁命大眾退去;又行文襄陽府縣申詳層憲,了結此案;一壁面謁鄂督,告知此事。鄂督自然也說彭玉麟能夠公而忘家,真是國家大臣。彭玉麟謙虛一會,退回行轅,尚未脫去衣帽,又見首縣前去稟見。
  見面之后,便問有何公事。首縣挺了腰干的稟說道:“前几天卑職衙門里頭,有件案子,表面上看去,倒是一樁极平常之事,卑職卻有些疑心,一時不敢斷結,特來請示宮保,要求宮保指教。”
  彭玉麟听了先一高興道:“貴縣能夠這樣留心民事,實屬可嘉,不知究是怎樣一件案子?”
  首縣答稱道:“此地有個名叫賞天義的商人,一向在外經商,十年之中,陸繼托人帶回一万五千多兩銀子,教他生母,替他置辦田地。每年接到回信,他的生母總說已令他的胞兄天仁,替他置就。及至回家,他的母親已死,胞兄天仁,忽然向他變臉,說他生意不好,逼他另外去住。天義當場答他胞兄道:“家中田地,都是我那汗血金錢所換來的,哥哥要我另外去住,是否先行分家。”
  他的胞兄听說,大不為然的,對他說道:“你這十年在外經商,所有本錢,全是為兄替你借貸而來,你有甚么銀錢寄回。”
  天義听了大駭,又因母親已死,沒有見證,每年托人帶回之款,那班過路客人,一時無處尋找,幸虧他母在日,每年給他之信,可作憑据,于是去到卑職衙門控告。卑職傳訊天仁,矢口不認,而且天仁還是一個秀才,鄉里之中,尚負一點文名。”
  彭玉麟先只讓首縣說給他听,一句不答,直到此時,方始接口問著首縣道:“貴縣見那賞天義的人物如何?”首縣答稱道:“人尚忠厚,不過毫沒一點憑据。也是枉然。”彭玉麟想上一想道:“這末天義母親在日,所有給他之信,可在身邊。”
  首縣又答稱道:“卑職早已令他呈堂。据說乃是一個拆字先生,替他母親代筆,此人也已他去,無從尋覓。”彭玉麟听到這句,陡然很高興的說道:“貴縣下去,立將他們兄弟二人,帶來本大臣親自審訊。”
  首縣去后,彭玉麟急命一個文案,假做一道江西撫台給他的移文,剛剛辦好,首縣已將賞氏兄弟二人帶到;彭玉麟坐出堂去,問過二人口供,都和首縣所說不相上下。彭玉麟便命將那天仁帶下,單問天義一個人道:“天仁是你胞兄,你們生母在日又未分家,就算真是你經商賺回來的錢,你對于你的胞兄又怎么樣呀?”
  天義叩頭道:“小人情愿分一半給他。”
  彭玉麟又問道:“你肯分給你的胞兄三分之二么?”天義道:“大人吩咐,小人也可遵斷。”
  彭玉麟听說,又面現歡容的點點頭道:“你且下去。”天義下去之后,又將天仁帶上,彭玉麟問他道:“你說你那置田之款,都是你連年教讀而得來的,本大臣想來,天下哪有這樣好的館地。現在姑且不說這個。但是天義乃是你的一母所生,你做哥哥的也應該給他一半。”
  天仁叩頭道:“大人吩咐,本該遵命。不過這些田地,只好去抵生員連年借貸而來的老債。”
  彭玉麟听說道:“第一年的債款,你就該以第二年的收入還人呀。”
  天仁道:“生員因為舍弟在外經商,本錢愈多愈妙,若是置了產業,債主也就信用,倘一還了人家,第二次去借,人家倘有不便,反而難了。”
  彭玉麟听完,果見賞天仁的說話,無可駁詰,仍又好好的勸上一番,天仁只是矢口不移,毫沒轉圓地步。彭玉麟至此,始把那件假移文取出,一壁交給天仁去看,一壁喝問他道:“你們家務官司,本大臣只好不管。不過你是一個江洋大盜,江西撫台已有這件公事前來請我辦你。”
  彭玉麟說完這句,不待天仁再辨,即命左右快取大刑伺候。
  賞天仁不待看完那道移文,早已嚇得滿身發抖,及听彭玉麟吩咐快取大刑伺候,慌忙呈還那道移文,連連的磕著響頭道:“大人明鏡高懸,生員曾游泮水,家中雖負人債,倒底還有這些薄產,何致去作強盜。這道移文上所說之人,或与生員同名,也未可知。”
  彭玉麟又將那道移文,向著天仁的臉上一照道:“公事上面,已將你的姓名籍貫年歲,敘得明明白白,本大臣勸你不必再賴,還是好好實招,免得皮肉受苦。”
  賞天仁听說,只好又連連的磕頭道:“大人千万不可用刑,生員可叫舍弟證明,生員從未干過不端之事。”
  彭玉麟尚未答應,已見一個差人走至首縣跟前輕輕說上几句,又見首縣走到他的公案之前,請上一個安道:“回宮保的話,賞天義說的,他情愿替他胞兄來具甘結,他的胞兄決非江洋大盜。”
  彭玉麟听了大怒道:“貴縣治下,有此大盜,平日所管何事,快快下去听候參處。”
  首縣碰了一個釘子,只好滿臉不高興的退至一旁。彭玉麟又在亂拍惊堂的,喝令左右將那天仁夾了起來。
  左右即用夾棍,把那天仁夾上,尚未收緊之際,彭主麟又問天仁道:“你這大膽強盜真要夾上方才招么?”
  天仁又喊冤枉的說道:“大人本有彭青天之號,何故對于這道一面之詞的移文,定要將生員刑訊。”
  彭玉麟听說道:“本大臣何嘗听了一面之詞,將你刑訊,但因你這家產,不是每年數十兩銀子的館地,可以積至如此巨數的。譬如一年五十兩,就算一文不用,十年也不過五百兩的呀。”彭玉麟說到這句,又把惊堂一拍道:“你還不招,本大臣就要命他們收緊了。”
  天仁至此,因為急想保全他的性命,竟會忘其所以的向著彭玉麟大聲的說道:“生員這個家產,真正不是搶來的,乃是舍弟經商寄回來的。”
  彭玉麟不等天仁說完,复又連連拍著惊堂道:“你那兄弟,他在外邊經商蝕本,怎有這些銀錢寄回,本大臣不是三歲孩子,能夠听你謊供。”彭玉麟說至此處,只朝左右值刑的差役,突出雙眼珠子的發怒道:“快快收呀。”
  差役正待收緊,天仁忙又高聲大喊道:“大人開恩,生員招了。”
  彭玉麟听說,方把他手向著差役一搖道:“且慢,姑且讓他招來。”
  天仁急又發极的說道:“大人倘若不信生員的家產,真是舍弟經商寄回的,務求大人姑將舍弟提來一問,舍弟不肯證實,那時再辦生員不遲。”
  彭玉麟又冷笑了一聲道:“你那兄弟,他是你們一母所生,明知你這胞兄在作強盜,也只好姑且承認一下的呀。”
  天仁又接口說道:“大人真的不信,生員還有舍弟親筆寄款回來的家信為證。”
  彭玉麟搖搖頭道:“本大臣終于不信。”說了這句,始對著首縣說道:“這末姑煩貴縣,親自押著這個強盜,到他家中去取。”
  天仁一听彭玉麟如此在說,生怕縣官曾經為他碰過一個釘子,此刻賭气不肯押他回家,忙又大聲求著首縣道:“大老爺可否就押生員回家一趟,也是公侯万代之事。”
  首縣听說,只好真的押著天仁回家去取。正是:

  不是彭公有心計
  如何賞賊吐奸謀

  不知能否取到,且閱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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