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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九回 硬鐵頭朝房揮涕泗 騷韃子妝奩炫奢華


  彭玉麟因听文廷式、志銳二人和他說,宮保不必這般著急,這是天上的火德星君,來賀今上大婚之喜來的,即所謂愈燒愈發是了。當下始笑著答話道:“二位既是如此幸災樂禍,我是一位奉旨特派的照料大婚人員,為自己的考成計,惟有据實奏參,幸勿見怪。”
  志銳听說,也和彭玉麟開著玩笑道:“我卻是位簇新的國舅,恐怕皇上瞧在我的兩個舍妹分上,不准你奏,也未可知。”
  文廷式接口道:“宮保,我有一句說話,你可相信。”彭玉麟忙問何話。
  文廷式道:“我說的就是那座太和門的工程,今年年內,一定能夠造好。”
  彭玉麟不信道:“天下斷沒有這般快法的工程。我也曾經干過几次監造水師營房的委員,若說這座太和門的工程,最快也得半年。”
  志銳道:“宮保且不管他,到了年底再談。”志銳說著,即從袖內取出一張詩箋,交給彭玉麟去看道:“宮保請瞧此詩作得怎樣?”彭玉麟接到手中一看,見上面寫著是:昨偕志伯愚詹事左笏卿刑部煦廷堂郎中同游极樂寺望西山率賦二絕
  地貧僧守半殘庵,雨過山流深色嵐;且喜飛蝗不相害,稻田旆旆似江南。
  西山變態有千万,吾輩交親無二三;不問花開問花落,夕陽無語只紅酣。
  萍鄉文廷式未定草
  彭玉麟順口吟哦了一遍道:“這又是道希兄的佳作,我說只有從前的袁隨園和現在的敝親家俞曲園二位,可以敵他。這且不說。”彭玉麟說著,即把那張詩箋,一面交還了志銳,一面又笑著說道:“我此刻倒想拜讀拜讀伯翁的佳章呢。”志銳收藏了那張詩箋,方才說道:“元白在前,教我怎樣班門弄斧,還是請宮保的大筆一和吧。”
  彭玉麟不待志銳說完,連連的雙手亂搖道:“我是武夫,如何敢和。”
  文廷式插口道:“宮保為什么如此謙法,你當年的那首十万軍聲齊奏凱,彭郎奪得小姑回之句,何等雄壯,豈是我們這班腐儒風花雪月之作可比。”
  彭玉麟听說,便很高興的說道:“什么叫做可比不可比。你們二位,今天倘肯和老夫比試拳頭,老夫倒可奉陪。”
  文志二人一同大笑道:“宮保乃是一位擎天之柱,所以太后才命宮保統率神机營事務,照料皇上大婚的。況且現在又是八方無事詔書稀的時候,何勞我們三個打仗。”
  彭玉麟也大笑一會,又問文廷式道:“我知道道翁,不是曾和敝友徐杏林方伯,在浙江同過事的么,現在可還通訊?”
  文廷式見問,不覺露出抱歉之色的答道:“我和他一別數年,真的天天要想寫信,只因上次會試不上,以致無從寫起。”
  彭玉麟正待答話,忽見一個家人來報,說是剛才軍机處打發人來通知,說是太后傳旨,明天辰刻召見老爺,彭玉麟點頭答應,文志二人,因見彭玉麟次晨既要應召,自然須得預備預備,便不再坐,告辭而去。
  第二天五鼓,彭玉麟即到朝房守候,等得叫起的當口,太后因為彭玉麟确是一位碩果僅存的中興名將,首先慰勞一番。及至提到太和門失火之事,便覺有些不快活起來。彭玉麟奏對道:“皇上大婚,自有百神到來護衛,此乃蓬勃興發之象,很可喜的。”
  太后听了,方才微笑道:“這末你是一員福將,所以咱們要你照料大婚事務。”
  彭玉麟免冠叩頭道:“臣謝太后金口,將則不敢辭,福則未必。只有皇上,一過大婚之期,定兆三多之喜。”太后點頭道:“但愿能夠如此,大家都好。”
  太后說著,又望了彭玉麟一眼道:“你現在的精神還好么?你替咱們也辦了好几十年的事情了,咱們閒一閒的時候,也得替你找件較為安逸的職務辦辦去。可是還有什么人才,你得保舉几個上來,讓咱們好用。”
  彭玉麟忙奏陳道:“江西舉子文廷式,就是一位人才。”
  太后笑笑道:“此人還是皇上新選妃子的受業師傅,且俟他會試之后再講吧,1余外還有沒有呢?”
  彭玉麟又奏陳道:“還有現充四川全省營務處的徐春榮,素隨督臣劉秉璋辦理軍務,也是一位封疆之材。”
  那知彭玉麟的一個材字,猶未离嘴,已見太后陡然大變其色的發話道:“你怎么也來保舉他起來,咱們從前听得曾國藩、左宗棠兩個,說他會卜什么文王卦,本也想用他一用的。后見劉秉璋去做江西巡撫,就奏請派他做江西的全省營務處,一步不能离他,只好緩緩再講。那知道到如今,不是七王爺來說,咱們真的還當他是個好人呢。”
  彭玉麟一直听到此地,不禁在他腹內暗叫一聲不好道:這樣說來,我倒反而害了杏林了。彭玉麟一邊這般在想,一邊就忙不迭的問著太后道:“徐某并沒什么坏處,太后何以疑他不是好人。”
  太后又恨恨的說道:“他在外面,口口聲聲的,在說咱們是滿洲人,你想想瞧,可气不可气啦。”
  彭玉麟听了太后這句說話,不禁很詫异的說道:“太后本是滿洲人,徐某這句說話,似乎也不講錯。”
  太后道:“光是滿洲人的一句說話,自然沒什么關系,他的在分咱們滿漢,明明是要想造反啦。”
  彭玉麟更不為然的奏答道:“徐某幫著督臣劉秉璋,曾經打過十多年的長毛,他倘要想造反,何必又替國家出力。”太后道:“長毛又是長毛,造反又是造反。他又不是咱們大西后此時自然不料文氏將來要做光緒之忠臣,一听彭玉麟奏保有才,所以很是許可,及至戊戌政變,文氏去職時,若非瑾珍二妃從中為力,事亦甚險。清朝的老祖宗,為什么要他來管滿漢不滿漢啦。既是在恨咱們滿洲人,他就有思想明朝之意。”
  彭玉麟道:“太后如此說法,莫非听了什么人的讒言不成。照老臣的愚見,現在的人才,很是缺乏,莫說此話是否徐某所說,臣還不敢就信。即是他說,似乎也沒什么歹意。”太后道:“徐某乃是劉秉璋的心腹,又不是你的心腹,你又何必如此幫他。咱們現在要辦皇上大婚的事情,沒有工夫去和這個妄人算帳。”
  彭玉麟一嚇道:“難道太后真的還想懲辦徐某不成?”太后道:“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何況咱是一國之主。”
  彭玉麟道:“太后放心,老臣愿以身家性命保他。”
  太后搖頭道:“此事不是咱們不相信你,只怕你已經為他所蒙。”
  彭玉麟只好磕上一個頭道:“先帝在日,曾說老臣和曾國藩、左宗棠三個,尚有知人之明。老臣既蒙先帝獎諭,似乎不致為人所蒙。太后若是信臣,就是不用徐某,也請勿以亂臣賊子之名加他。若不信臣,臣愿同著徐某一齊領罪。”太后听了一愕,略過一會,方才說道:“此是小事,你且下去辦理照料大婚之事。因為同治皇上大婚的妝奩,后來照單一點,少了二三十件啦。”
  彭玉麟听說,只好磕頭退出,一到朝房,正遇仁和王文韶,善化瞿鴻g兩個,剛從軍机處散值出來,大家寒暄几句,王文韶先問彭玉麟道:“雪翁今天奏對很久,太后講些什么?”彭玉麟老實相告。
  瞿鴻g太息道:“徐杏林方伯,還是我的老譜兄。我去年放四川學差的當口,就知道松藩台与岐將軍兩個,很在和他作對,在我們這位老譜兄之意,早就想辭差歸隱的了,無奈劉仲良因他辦熟了手,确實不能离他。”
  王文韶接口道:“我們這位敝同鄉,他在我們本省做了好几年的營務處,据小儿輩的來稟,說他极能辦事,何以太后有此諭旨。”
  瞿鴻g道:“鳥盡弓藏,本是老例,我們這位老譜兄,他的文王卦,真是無次不准的。他曾自卜一封,爻辭上面,卻有一句生于秦而死于楚的說話,難道現在真要……”瞿鴻說到這里,雖然連連把話停住,但已有些凄慘之色呈出。
  彭玉麟睹此光景,忽也想到徐氏說他明年庚寅,有個關口,不覺悲從中來,竟至無端的涕泗滂沱起來。
  王文韶笑慰道:“雪翁不必傷感,我知道你有那個彭鐵頭的綽號,誰也硬不過你的。我說對于太后面上,也不可不事和順,這就是朝廷之上,貴有諍臣的意義。”
  彭玉麟听說,仍作悲音的答道:“我已說到情愿陪同徐某一齊領罪,太后依然未消怒意,叫我也沒法子。”
  瞿鴻g正待接腔,忽見醇親王已經搖搖擺擺的走將進來,只好同了大眾肅然相迎。醇親王僅僅把頭略點一下,即向正首一坐,又把他的二郎腿一蹺,連向左右搖著,笑對瞿鴻說道:“子玖,人家都在稱您為三國先生,咱說這個話儿确不含糊。”
  瞿鴻g未及答話,又見奔入一個內監,對著醇親王說了一句,老佛爺有旨,召七王爺進宮問話。醇親王單朝彭玉麟將腰微彎一彎,仍舊大搖大擺的同著那個內監進宮去了。
  彭玉麟一等醇親王走后,便對王文韶、瞿鴻g二人冷笑了一聲道:“老七的架子真大,我卻瞧不下去。”
  王瞿二人,不便接腔,彭玉麟也知他們怕事,就不再說,單問王文韶道:“老七方才說我們瞿子翁什么三國不三國,我可不懂。”
  王文韶笑上一笑道:“三國者,乃是華國的文章,敵國的富強,傾國的妻房。”
  彭玉麟听完,忙朝瞿鴻g拱拱手道:“失敬失敬。”瞿鴻g連稱不敢道:“宮保不可相信我們王相國的瞎話。”
  彭玉麟還待再說,因見時候不早,只好匆匆的別了王瞿二人,出了朝房,回到寓中,很是不樂,卻又一時想不出搭救徐氏的法子。第二天告知文廷式、志銳二人,文廷式听了也是一嚇道:“這倒不好,怎樣辦呢?”
  志銳接口道:“我雖有個法子,不知有用沒用。”文彭二人忙問什么法子。
  志銳忽尷尬其面的說道:“我們兩個舍妹,都蒙皇上自己選中的。等得她們入宮之后,我叫她們一面暗暗留心,果然听見有了不利于徐方伯的事情,飛即送信給我。我就聯合全体的翰詹科道,一同諫阻。一面再由兩個舍妹暗中懇求皇上,再由皇上去求太后。”
  文廷式道:“這個法子雖好,但恐緩不濟急,我的意思,宮保再去拜托恭親王和李少荃制軍一下。”
  彭玉麟听了,話都不及答覆,先去晉謁恭王,恭王也怪醇王多事,答應遇机設法。
  彭玉麟又向太后請了几天事假,親到保定1去托李鴻章幫忙。李鴻章皺眉的答复道:“此事我才知道,且俟明正皇上大婚當口,等我見了太后,見机行事。”
  李鴻章說著,又問彭玉麟道:“劉仲良為什么死死活活的不放杏林回家。我的意思,杏林如果回家,似乎較為穩當一些。”
  彭玉麟道:“這也難怪仲良,一則杏林跟他多年,一切的事情,都辦熟了手的,二則仲良又未知道松壽、岐元、七王爺等人,都在太后面上咕嘰。”
  李鴻章點點頭道:“這末這個信息,姑且莫給杏林知道,否則豈不把他气死。”
  彭玉麟太息道:“人家打了几十年的天下,落了這個結果,真正使人寒心。”
  李鴻章即留彭玉麟住在簽押房內,二人又商量了几天,彭玉麟方才回京,急將李鴻章之話,又去告知文廷式、志銳二人,文志二人稍稍放心一點。
  時光易過,已是封印之期,這天大早,李連英命人來請彭玉麟、志銳二人,去到宮里瞧那大婚時候的妝奩冊子,防有疏失等事。及至彭志二人,經過太和門的當日,彭玉麟陡見那個工程,果已完峻,不覺連連稱奇起來道:“天下怎么真有這般快法的工程呀。”
  志銳忽然大笑道:“宮保,您覺得這個工程,可和從前的一樣?”
  彭玉麟忙又仔仔細細的看過一遍,复又用手摸過道:“真正的一模一樣。”
  志銳又問一道:“真的一模一樣么?”
  彭玉麟很快的答复道:“自然真的一樣,不見得還是紙扎的不成。”
  志銳把臉一揚道:“偏偏是紙扎的,你又怎樣?”
  彭玉麟還不十分相信,忙又用手再在壁上掐了几下,方始覺有些不像磚瓦造成的。便問志銳道:“伯愚,你快老實對我說了。”
  志銳道:“宮保,您是在外省做官的,難怪您不知道京里扎彩匠的本領。他們真正好算得天下第一的了。莫說宮保不知就里,自然瞧不出他是紙扎的,就是老在北京的土著,若不和他們老實說明,誰也瞧不出他是假的。
  彭玉麟听了,不覺惊喜交集起來,忙又抬頭再去打量一番,只見那座紙扎的太和門,非但是高卑廣狹的地方,和那磚造的無少差异,甚至那些榱桷的花紋,鴟吻的雕鏤,瓦溝的深淺,顏色的新舊,也沒走了一絲樣子,更奇怪的是,那天适在發著很猛烈的朔風,倒說刮到那座高逾十丈有奇的紙扎牆上,竟能一點不致動搖。彭玉麟至此,方才信服文志二人所說十天再談的說話,并非欺人之言。
  彭玉麟還待鑒賞一會,志銳卻与他一同走到李連英那儿。李連英一見彭志二人到了,忙將一部妝奩冊子,雙手交与彭玉麟道:“宮保赶快過目,還得交還承恩公的府邸里去呢。”
  彭玉麟慌忙鄭重其事的接到手中一看,只見寫著是:上賞金如意成柄、進上金如意二柄、帽圍一九一匣、帽檐一九一匣、又一匣、各色尺頭九疋一匣、又一匣、又一箱、銅法瑍太平有象桌燈成對、紫檀龍鳳玉屏風銅鏡台一件、紫檀雕福壽鏡一件、金大元寶喜字燈成對、金福壽雙喜執壺杯盤雙對、金粉妝成對、金海棠花大茶盤成對、金如意茶盤成對、金福壽碗蓋成對、黃地瓷茶盅成對、黃地福壽瓷蓋碗成對、金胰子盒成對、銀胭脂盒成對、金銀喜相逢檳榔盒成對、玉人物盆景成對、紅雕漆太平餑餑~}成對、脂玉夔龍插屏成對、黃面紅里百子五彩大果盤成對、古銅獸面雙環罐成對、脂玉葵花御制詩大碗成對、古銅三足爐一件、古銅蕉葉花觚一件、脂玉雕魚龍一件、脂玉雕松鶴仙子一件、翡翠大碗成對、漢玉松鶴筆筒一件、碧乘福祿圓花璧一件、郎窯大碗成對、漢玉雕八仙插屏成對、青花白地西蓮大碗成對、漢玉雕和合仙子一件、璧瑕雕荷葉雙蓮一件、碧脂玉鑲嵌乳璧~}成對、漢玉雙環喜字獸面爐一件,璧瑕雙獸面蓋瓶一件,翡翠瓷觀音瓶成對、漢玉獸面方爐一件、碧玉盤龍扁瓶一件、古銅周云雷鼎一件、古銅周父癸鼎一件、金轉花西洋鐘成對、金四面轉花大洋鐘成對、銅法瑍大火盆成對、翡翠坑案成對、翡翠嵌事事如意月圓桌成對、珊瑚嵌花茶几成對、白玉紫檀八寶椅八張、琉璃琴桌成對、香玉蓮三鏡成對、金面盆成對、金銀翠玉匣子成對、紫檀嵌玉箱子一百只、紫檀金銀玉嵌大柜十對、進上玉如意成對、領圈一九一匣、又二、四匣、針黹花巾一九一匣、又二、四匣、瑪瑙喜字燈成對、珊瑚福壽連三鏡成對、金小元寶福壽燈成對、金玉油燈成對、金漱口盂成對、金抿頭缸成對、金香水瓶成對、金粉盒成對、金牙箸八又、金喜字羹匙八雙、金壽字叉子八雙、金飯碗成對、玉漱口盂成對、金SL斗成對、金洗腳盆成對、金痰盂成對、金漚子罐成對、金靴刷成對、金恭桶成對、銀便壺成對、玉恭桶成對、翠便壺成對、金玉翠瑚子孫器成對。1彭玉麟看畢之后,將那冊子遞還了李連英道:“倒底不愧皇家,真正的滿目琳郎,美不胜收。”
  李連英笑答道:“這還是老佛爺再三吩咐過從儉省的呢。從前同治皇上大婚的妝奩,就多一倍;至于康熙皇上的,那更不用說了。”彭玉麟笑道:“如此說來,我的責任,豈不十分重大。”
  李連英、志銳兩個,且不答話,只把四只眼睛,朝里在望。正是:

  漫道皇家真富貴
  須知宮闕降天仙

  不知李連英、志銳究在望些什么,且閱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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