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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無可奈何天子大婚


  
  紫禁城里少年天子被逼上合歡床的那一夜,千里之外的秦淮南曲,風流才子冒辟疆正怀著与順治截然相反的心情,与金陵八艷共度良宵……

  又是新的一天開始了,一大早紫禁城里就洋溢著喜慶的气氛。初夏的早晨气溫十分涼爽宜人,連太陽的光線也格外的柔和,金碧輝煌的太和殿沐浴在霞光之中,被一种酒醉了似的排紅渲染著,顯得格外的華麗、雄偉。
  太和殿里,一班子文武大臣格外的忙碌、禮部鴻腫寺官員在太和殿正中設置了一個節案,上面舖著明黃色的軟緞子,放上了節。
  內大臣兼儀政大臣、一等伯總管內務府的索尼身著朝服滿面紅光扯著喉嚨喊道:“翰林院獻冊文,寶文!奏請皇上上殿!”
  立即,殿外鐘鼓齊鳴,少年天子降輿,步行走進太和殿,在逐一閱視了冊、寶之后,升入御座。
  福臨看著頭頂天花中部的皤龍藻井雕刻出神,那絢麗的色彩,精細的雕刻早已為他所熟悉,但是每次只要一進入太和殿,坐正之后,福臨總是情不自禁地抬頭看著這些精美的圖案和色彩。是的,這里不是普通的地方,這是金鑾殿呵,大凡節日慶賀、朝會大典,少年天子都會在這里升入御座,接會百官朝賀,今天又逢什么節日大典?從今天開始,少年天子要舉行大婚典禮!
  古時,天子之正妻日“后”。秦漢以后,皇帝的正妻稱皇后。皇后歷有“國母”之尊,居中宮,主內治,統率各宮嬪妃,地位极崇。清代皇帝成婚稱為大婚,通過行大婚禮冊立皇后,正是從人關后的第一個皇帝順治帝開始的,看來,他的一舉一動,對大清的后人將產生重大影響,順治皇帝的大婚典禮极其隆重而繁雜,除了根据已故的攝政王多爾袞之意,由皇太后作主定了科爾沁卓禮克圖親王吳克善之女博爾濟吉特氏為皇后外——這叫議婚選后,還要舉行納彩、大征、冊立、奉迎、合巹、慶賀和賜宴等許多繁縟的禮儀。大婚之前,翰林院翰林要先撰寫冊文、寶文,禮部制作金冊、金寶,再備彩禮及龍亭、節案、冊案、寶案等,然后由欽天監選吉日行納彩禮。由此開始,拉開了順治皇帝大婚典禮的序幕,這一系列儀式要持續二三十天吶。
  當順治親政后的第五天,皇太后便授意理事三親王滿達海、郡王博洛、尼堪,以及眾內大臣奏請于二月內舉行大婚吉禮,并且蒙古科爾沁國卓禮克圖親王吳克善也已親送順治帝先前聘訂之女博爾濟吉特氏人京。在眾人看來,已經万事俱備,只消皇上首肯便可立即舉行大婚典禮了。可是,順治卻下了一道冷冰冰的諭旨:“大婚吉禮此時未可遽議,所奏不准行。”
  為什么不准行?議政王及內大臣們面面相覷,皇太后更是气得柳眉倒豎。然而,好事多磨,就在皇上下諭不允許議辦大婚之后的四個月,即順治八年六月十八日,順治帝卻授權內務府和禮部制定了大婚諸禮儀和禮品清單。至此,紫禁城便呈現出一派喜慶的節日气氛。
  “呈納彩禮!馬十匹,玲瓏鞍十副,甲胄十副,緞百正,布二百五,金茶筒一,銀盆一。”隨著索尼的稟報聲,內務府官員將一匹匹布帛,一件件甲胄擺放在龍亭內,由鑾儀衛校尉把龍亭抬到太和殿丹陛上,分左右停放,隨帶鞍轡的十匹文馬也被依次排在丹陛下的兩側。一時間,那明黃妝緞,大紅妝緞,綠閃緞等色彩亮麗的綢緞更令滿堂生輝,而丹陛下一溜儿的披紅戴綠的文馬更增添了勃勃生气。
  “吉時已到!”鳴贊官一聲高喊,殿外立刻鳴鞭三響,韶樂大作。鼓樂聲中,宣制官從殿左門人內,向站在東檐下等候的鑾儀校尉以及授節大學士和王公大臣們高聲宣讀著:“皇帝欽奉皇太后懿旨,納蒙古科爾沁國卓禮克圖親王吳克善之女博爾濟吉特氏為后,命卿等持節前往皇后府邸行禮納彩。”
  納彩,就是向皇后娘家贈送具有定婚之義的彩禮。普通人家成親,尚得向女方家送鵝送衣,何況是當朝天子的大婚?能不格外的隆重和舖張嗎?接下來還有皇帝大婚的納彩宴,要餑餑桌一百張、酒宴桌一百席,羊九十九只,奶酒、燒黃酒各一百瓶等等。
  眼看著正使持節下了丹陛,率內務府官員及校尉异龍亭下中階,衛士牽文馬隨行,御仗前導,鼓樂齊鳴,從太和中門漸漸遠去,御座上的少年天子不由得舒了一口气:“唉!這辰光多難熬呀!”
  內大臣索尼离得較近,听了“扑哧”一笑,又連忙捂住了嘴:“陛下大喜!吉禮既然已經開始了,行合巹禮也就快了。”
  “不,你不明白朕的苦衷。索大人,你倒說說看,為何在這大喜之日,朕卻怎么也高興不起來呢?”
  “這個——”索尼怔了怔,不知該如何回答。他自然知道年初少年天子曾下過的那道冷冰冰的諭旨,但現在不早已過去了嗎?据稱這位未來的皇后儀容出眾,足稱佳麗,又极巧慧,确有母儀天下之風,難道這些還不足以令少年天子改變初衷嗎?
  “朕真后悔生在帝王家。自打進了金鑾殿坐了這御座,朕就有一种虛幻的感覺,好像這一切都是不真實的,朕一直是在演戲,言不由衷,身不由己。而這出戲的主角,此前是多爾袞,現在則是皇太后。唉,朕已經厭倦了這种虛假面乏味的生活!”
  此言一出,滿堂皆惊。
  鄭親王濟爾哈朗在仔細地揣摸著少年天子此話的含義。盡管濟爾哈朗現在是可以左右諸王公大臣的關鍵人物,但濟爾哈朗的心里并不踏實。就因為少年天子特地加封他為“叔和碩鄭親王”!
  濟爾哈朗對皇帝的加封冊文記得十分清楚,几乎是一字不漏。冊文說:“我太祖武皇帝肇造鴻基,創業垂統,以貽子孫。太宗文皇帝繼統,統一蒙古,平定朝鮮,疆圍式廓,勳業日隆。及龍馭上賓,宗室眾兄弟乘國有喪,肆行作亂,窺竊大寶,當時爾与兩旗大臣堅持一心,翎戴朕躬,以定國難。續領大軍征明,遂取中后所,前屯衛、中前所。又率大軍征湖廣時……遂定湖廣。睿王心怀不軌,以爾同攝朝政,難以行私,不是輔治,無故罷為和碩親王。及朕親政后,知爾持心忠義,不改初志,故賜以金冊金寶,封為叔和碩鄭親王。”
  在外人看來,少年天子知恩圖報,對鄭王尊寵有加,此前特下諭宣布因鄭王年老而“一切朝賀,謝恩,悉免行禮”,并于一日之內加封其長子富爾敦為世子,二子濟度為多羅簡郡王,三子勒度為多羅敏郡王,這种隆恩誰人不羡慕?現在,皇上又特地下旨冊封他為“叔王”,足見皇上對他的特殊寵遇。但濟爾哈朗卻并不滿意。想當初,他在順治六年受封的是“信義輔政叔王”,而現在被封為“叔王”,取消了“信義輔政”四個字,連“复封”都談不上,又怎么算是“加封”呢?這被減去的几個字意義重大,濟爾哈朗和少年天子兩人都心知肚明,從此之后,皇上要親掌大權,乾綱獨斷,任何王爺功臣都只是對皇上“持以忠義之心”的臣子,包括他叔王濟爾哈朗!
  “皇上何出此言?”濟爾哈朗實在揣摸不透少年天子的心思,便試探著問道:“皇上年初剛舉行了親政大典,大赦天下,蠲免錢糧,并加思文武大臣蔭生人監,正是普天同慶之時,今又行大婚吉禮,乃喜上加喜,大吉大利呀。社稷何其幸運,万民何其幸福呀!”
  “但是,朕早已知道國庫如洗,發缺巨額兵餉,已是入不敷出。如今又舉行這大婚吉禮,今天是納彩禮,過兩天還有大微禮,還要再給皇后娘家送去什么金、銀、緞、帛,甚至她的父母家人兄弟仆人也要人人有份儿。大婚吉禮花費如此浩大,叫朕怎么能高興得起來,笑得出口?”
  少年天子憂國憂民的話令百官們暗中敬佩。其實,福臨他也說不出究竟如何對這個大婚提不起精神來,或許是天意使然,他与慧敏格格沒有這個緣分?但話又不能直說,福臨一下子想到了親政以來面臨到的种种困境,諸如兵餉、官俸、王祿以及賑濟、宮費等等耗費巨大,兵窮民團,災旱頻頻,黎民饑寒交迫,田園荒蕪,百業凋敝等等,如何不令一個雄心勃勃的少年天子望而卻步呢?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少年天子看來再一次品味到身為帝王的甘苦了。為什么會有這么多不順心的事情?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煩心哪!
  “啟稟皇上,您此次大婚所需費用并不全是出自國庫。太后已吩囑卑職撥出了宮內節省的銀子一万兩用于操辦大婚各項吉禮。此外,太后還將宮中節省下來的三万兩銀子拿出來賑恤災區百姓,同時,滿朝文武大臣也日益克己奉公,開源節流。据卑職看來,只要我大清國團結一心,便能戰胜眼前的各种困難。所以,卑職愿請陛下放寬心,不用為國事傷神。”內大臣索尼盡量寬慰著福臨。
  “太后圣明哪!”福臨的臉上現出了一絲苦笑,“我中國土地遼闊,人口眾多。一年之中,不是南澇北旱,就是風災蝗虫,還有各地連綿不斷的戰火,民不聊生哪。僅靠宮里節省下來的几万兩銀子也解決不了根本問題呀。諸位,你們有什么高見?”福臨目光炯炯地看著大家,眼光中透露著期待之情。
  “朕雖已親政數月,但對治國之術猶感茫然。朕雖有遠大志向,但卻為眼前的諸多問題所困扰,請諸位愛卿告訴朕,如何才能達到安天下的目的?”福臨坐不住了,一步步走下丹陛。東、西檐下站著几十名議政王大臣和文武百官,可他們均不敢正視皇帝那期待的目光,紛紛垂下了頭。
  “民殷國富,這不僅是諸位賢臣、清官、王公們的心愿,也是朕的心愿,朕實在想有所作為,卻不知從何下手。唉,你們這些大學士、王公貝勒、九卿督撫,居然一個辦法也想不出來?”
  飽讀詩書而又熟諳史事的老臣范文程被少年天子那誠懇的態度所感動,上前一步,從怀中掏出了長疏奏道:“今天本是皇上大喜之日,臣原本不想讓皇上分心。但臣見皇上一心為國事擔憂,便忍不住了。但請皇上閒暇之時再閱老臣的奏折吧。”
  “大學士,你是三朝老臣,朕知你赤膽忠心,此時定有良策,但說不妨。”
  “臣見直省土地荒蕪,且直省錢糧每年缺額至四百余万,賦虧餉詘,急宜籌划,臣建議大興軍屯以纖國難。”范文程人雖瘦弱,但聲音卻十分洪亮,一字一句听得福臨不住地點頭。
  “大學士,朕愿聞其詳。”
  “也罷,臣就大概說說吧。”范文程將奏折交給執事太監,捋著所剩不多的几根胡子,簡明扼要地闡述起來。
  “昔明太祖常言,養兵百万,不費民間一粒,眾當元季亂后,地曠行屯之故也。今大庫之銀,已為睿王用盡,兵有增,餉在加,而國庫卻是入不敷出。据戶部官員透露,僅各官俸銀就得六十万兩,而國庫卻僅存二十万兩!此外,江南各地形勢不穩,一些省雖名義上歸我大清統轄,設有總督或巡撫,但兵火連年,各府廳州縣時常被大西軍大順軍奪占,這自然影響到甲賦、丁稅、鹽稅、關稅等項的收入,反過來影響了兵餉,妨礙了統一全國戰爭的進行。當然,堂堂大清,所需各种費用太多太雜,并非只有京師官俸和地方兵餉要支出,但這兩項卻是最主要的。文武百官王公大臣尚能開源節流,可我百万官兵如何支撐?只有屯田,以戰養戰。今湖廣、江西、河南、山東、陝西五省寇亂日久,人民稀少,請設興屯道綜理之,同治分理之。地之無主者,即為官屯;其有主而拋棄者,多方招徠,過期不至,亦為官屯。凡土著、流戶愿來歸者,均給以地,另助牛、种,官分子粒三之一,三年后即為永業。編行保甲,使守望相助。臣以為興屯之舉有以下四事當慎之又慎方能奏效,興屯宜選舉得人,開墾宜收獲如法,積貯宜轉運有方,責成宜賞罰必信。唯其如此,方能解我燃眉之急。”
  “嗯,范愛卿所奏甚善,俟請議政王大臣商討之后即付諸實施。”福臨的臉上呈現出与他的年紀不太相稱的成熟的表情,十分凝重。
  的确,為了徹底擺脫財政困境,上自皇上、大學士,到九卿督撫,下至一些文人學士府州縣官,都在絞盡腦汁尋覓良法。一些奸邪小人也紛紛奏呈歪道斜門。原任曹州副將許武光也曾上疏天子,奏稱:開封曾被水淹,明周王府內,有銀二三百万不止,曾被沉壓,乞假臣三年之工,搜盡天下遺銀,以資兵晌云云。許武光的巧言佞辭,似乎合情合理很能感人。明朝第一代周王是明太祖朱元璋之皇五子,洪武三年受封,十四年就藩開封,以宋朝故宮之地為府,僅發祿就有米二万石,還有上万頃王府良田。延續到明末,在長達二百六十年的時間里,确有巨銀万兩,珍寶無數。況且李自成攻開封時,周王為保開封出庫銀五十万兩賞守卒,后被農民軍決河灌城,致使府中銀器寶物盡滄于巨浸。大西軍、大順軍為彌補兵晌錢糧之不足,都曾四處搜尋挖掘過明朝親王郡王的財寶,所獲甚丰,据說張獻忠搜獲巨万銀兩珠寶,埋沉于成都錦江里!但若采納許武光之建議,興師動眾,其掠民、扰民之害遠逾洪水猛獸。
  少年天子福臨看透了許武光等人的心術不正,下諭痛斥道:“帝王生財之道,在于節用愛民。掘地求金,毀我良田,坏我房屋,廢我百業,亙古未有,我朝又豈能做出冒天下之大不題之事!”
  且不說滿朝文武為了國庫日細而唉聲歎气,一籌莫展,多少沖淡了皇上大婚的喜慶气氛。這時偏有那好事之人打听到,龔鼎孳龔尚書正在金陵為愛妾顧橫波揮金如土地操辦壽宴,便小題大作地上疏皇上參了他一本:“龔鼎孳飲酒醉歌,徘优角逐。前在江南,用万金置妓,名顧眉生,戀戀難割,多為奇寶异珍以悅其心。淫縱之狀,哭笑長安,已置其父母妻鸞于度外。今歌飲流連,依然如故。且為該妓稱筋祝壽,縻費巨金,張燈開宴,邀集賓客數十百人前來听戲,仕宦縉紳,風流歌妓,喧呶達旦,徹夜狂歡。龔鼎孳身為朝廷命官,顧眉生身受朝廷浩封,二人食朝廷奉祿卻絲毫不為國家分扰解難,反而一擲千金大辦壽宴,請飭部察核,預以懲處,以正視听,以警同僚。”
  正在金陵花天酒地的龔鼎孳何曾想到會有人在朝廷上參了他一本?每日里仍舊燈紅酒綠自在逍遙。此時大清的王命博洛已經削平福建,降將金聲桓等,又改拔江西,洪承疇經略東南,江浙一帶戰火漸次熄滅,這金陵的气氛便日漸的活躍起來。一時間,舊時文人俊侶,零零落落,都先后到秦淮小聚。這顧橫波原本是秦淮佳麗,在秦淮河上有一座眉樓,日里蕭鼓,夜間燈火,錦瑟瑤琴,爐香鐐繞,人稱顧氏為南曲第一家。龔尚書慕名前往,一見傾心,便以万金替她脫籍,在金陵另置宅院,過起了恩恩愛愛的生活。
  自金陵城陷之后,龔鼎孳和趙之龍等人戴起了頂戴花翎,仍舊官運亨通,夫人橫波也受到了清朝的浩封。一些佞臣媚子,趨奉尚書,哪一個不趨奉橫波?加上顧橫波生得庄妍淡雅,發鬢如云,桃花滿面,還畫得一筆好蘭花,不但舊時南曲中姐妹羡慕不已,便是王謝故家、崔盧舊第,也羡慕她是青樓的魁首、曲卷的班頭,龔尚書對顧橫波更是百依百順,言听計從。于是便有了橫波三十歲的壽宴。
  龔鼎孳一向出手闊綽,揮金如土,而顧橫渡更喜歡熱鬧,于是便將壽宴擺在了桃葉渡,大宴賓客,借机与南曲的姐妹們相聚,互訴衷腸。
  有詩寫道:“桃葉渡頭水悠悠,岸下游船岸上樓;歸客行人爭渡急,歌船畫肪滿中流。”秦淮河自通濟門人城,西行數里之后又折轉向南的聚寶川方向,在轉彎處有一個渡口便是桃葉渡,它得名与東晉大書法家王獻之的一段艷遇有關。相傳工獻之常在此与愛妾桃葉相會,后人便把這個渡口稱作桃葉渡了。有人為此大發感慨:“獻之當年寵桃葉,桃葉渡江自迎接。云客難比美人衣,花艷爭如美人頰。王今風流舊有聲,千年古渡襲佳名。渡頭春水年年綠,桃葉桃花傷客情。”還有一首詠桃葉渡的小詩:“桃葉复桃葉,渡江不用揖,但渡無所苦,我自迎接汝。”如果說秦淮河是溫柔富貴之鄉的金陵的代表,那么這桃葉渡則是胭脂花粉的秦淮河的象征了。這里酒樓妓館一座接一座,笙歌盈耳,燈燭閃爍,引得行人流連忘返,游子銷魂難捺。水面上游船如織,彩燈閃亮,都雇了絕色女子、上等琴師,听曲子的游客個個听得如醉如痴,不知今夕何年。商販們高聲叫賣著水酒和熟菜以及各式點心,船上河岸穿梭叫賣不停。押客們則在酒樓畫舫中拍手歡笑,猜拳斗酒,盡情地喧鬧。人說桃葉渡有“六多”:岸上茶館多,酒樓多,餛飩擔子多,岸旁爭渡的行人多,美女多,河里兜攬生意的畫肪多。其實,又何止這“六多”?
  一只畫肪彩燈高懸,紅燭閃亮,正沿河緩行,夜風中傳來一陣陣柔曼的江南絲竹,直听得岸上的游人過客睜著大眼,豎起耳朵。此曲只應天上有哇!
  
  天河夜轉漂回星,銀浦流云學水聲。
  玉官桂樹花未落,仙妾采香垂佩纓。
  秦妃卷帘北窗曉,窗前植桐青鳳小;
  王子吹笠鵝管長,呼龍耕煙种瑤草。
  粉霞紅綬藕絲裙,青洲拾步蘭苕春。
  車指羲和能走馬,海塵新生石山下。

  “好!”畫艙里一陣叫好聲,接著便是杯盤碗盞的叮噹碰撞之聲。
  “諸位,來來,嘗嘗這道菜,這是馬祥興菜館的‘回絕’之一美人肝!”男主人龔鼎孳一襲藍衫,腰系金絲帶,雖是鬢發斑白卻顯得格外洒脫儒雅。
  金陵馬祥興菜館有四道拿手菜,美其名曰“美人肝”、“蛋燒賣”、“鳳尾蝦”和“松鼠魚”,時人稱為“四絕”。“美人肝”這道名菜,取的是金陵人稱作“胰子白”的新鮮鴨胰髒爆炒而成。一鴨一胰,要炒一盤“美人肝”需鴨四十多只才夠,而且須得是新鮮的肥鴨。爆炒也极講究,火候不到,軟而不脆且有鴨腥味儿,若火候過了,則皮而不嫩失去了鮮味儿。龔鼎孳親自點的這道“美人肝”已被擺到了桌子上,盤是翠綠的,菜是淡紅的,另襯以紅椒蔥白筍片之類,油光透亮,清清爽爽,香气四溢,令客人們食欲大增。
  “龔老爺,小的掌柜的听說老爺夫人們在桃葉渡雅聚,特地配了一桌鴨席,請各位慢用。”馬祥興菜館的兩名堂館將挑著的食盆子一一擺到了席上,一個堂棺擺放,另一個在一旁介紹,一唱一和很顯默契。“本店別的菜肴不敢夸口,單對這水上浮的鴨子有几手絕活儿,不信,待會儿老爺夫人們一嘗便知。這是烤全鴨,用甜面醬醮些大蔥,撕一片烤鴨肉再用這薄餅這么一裹,准保各位吃得開心。這是燒鴨塊、炖鴨腿、爆鴨絲、炒鴨舌、鹵鴨掌、醬鴨腸,得,本店再免費送上一壇狀元紅,請各位慢慢品嘗吧。我們掌柜的說了,不好吃不要錢!”
  “嘿!你倒挺會做生意。”顧橫波一聲嬌笑:“得啦,我說客官您還是照顧別的生意去吧,再說下去,就成了夫子廟的說書先生啦。沒見我們這里坐著柳敬亭先生嗎?”
  這么一說,堂倌不由得抬眼掃過去,果然看見了一個黑臉黃須的先生,他臉上斑斑點點的麻子在燈光輝映下正閃著亮呢。
  “唉,顧眉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呀。”柳敬亭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歎息著:“書是說不成了,只等飲罷了這祝壽酒,敬亭即將遠离塵世,在那山水間蓋一間茅屋,修一只小船,便做那自由自在的漁翁嘍!”
  “敬亭兄,不要如此傷感嘛,瞧瞧,如是剛剛還有說有笑的,這會子連眼圈子都紅了。”
  “咦,我說錢大人,您老好眼力呀,在這月夜燭光下,您竟看得清柳夫人的眼圈子是紅還是黑?”方密之的一句戲言沖淡了方才柳敬亭挑起的傷感气氛,眾人不由得笑了起來,紅燈下,只見柳如是雙頰飛紅,杏眼微惺,更加嫵媚動人。她頭簪鮮花,腰著月華裙,色极淡雅,神情中透著孤傲和深沉,顯得格外端庄清秀,全然沒有青樓脂粉气。
  “河車君,少喝些酒吧,來,吃些炒菜。”錢謙益對柳如是格外体貼,伸手給她夾著菜。
  作為南曲中的名妓,柳如是、顧橫波雖說已經脫了籍,但仍經常走動,關系密切。加之兩人委身的老爺都是金陵政界文壇頗有名望之人,彼此關系更不一般了。在南曲姑娘的眼里,名妓柳如是、顧橫波、冠白門、李香君、卞玉京以及董小宛等皆是名花有主之人,都有了可心如意的歸宿。就是那陳圓圓也早已成了吳三桂的愛妾,自有穿不完的綾羅綢緞,享不完的富貴榮華。
  但,畢竟世事滄桑,原本有血性、心高气傲的女子內心是難以平靜的,眼下,柳如是便是一位。錢柳作合,可以說是惺惺惜惺惺,才子愛美人。錢謙益年過六十,銀絲斑白,長得瘦高,穿一身合体的銀絲長袍,腰系藍絲帶,倒也顯得風度翩翩。而柳如是比顧橫波要小一二歲,二十七、八歲的年紀,嬌小玲瓏的身材,白淨的瓜子臉上嵌著一雙顧盼瞭人的眼睛,又穿上一身翠綠閃銀絲的衣裙,顯得更加年輕、俏麗。顯然,這對夫妻年齡差距甚大。
  起初,錢柳二人是在互相賞識和愛慕的基礎上結合的,倒也是琴瑟和諧,著實令那些南曲的姐妹們羡戀不已。錢謙益是何等人物?大名鼎鼎的“廣大風流教主”,至盟東南文壇數十年,殿試第三名及第出身,官至大學士,禮部侍郎。當時人把這錢侍郎的柳夫人同龔尚書的顧夫人稱作一對瑜亮。
  當時是,柳如是不忍過那青樓賣笑、狎客角逐的生活,更有陳圓圓被掠賣一事弄得她心中惶惶,于是暗地物色從良對象,以便使自己的終身有所依靠和托付。而當時錢謙益在金陵是首屈一指的名人,人們又盛傳他极有可能人間拜相,于是,柳如是不顧年齡上的過分懸殊,投入了錢謙益的怀抱。而錢謙益原本提倡風雅,征歌選色樂此不疲,他早就對柳如是的美貌和才華贊歎不已,于是雙方你有情,我有意,從文字摯交到閨房密友,終于成就了一樁在外人眼中十分美滿的姻緣。為表誠心,錢謙益以娶正房夫人的禮儀,大宴賓客,与柳如是結下了百年之好,后來,錢謙益又在家鄉常熟大興土木,專為柳如是蓋了一幢藏書樓,取名為“絳云樓”——意寓柳如是是真話絳云仙子下凡。樓上有万卷藏書和珍奇古玩,樓下則為二人的居室。二人相敬如賓,吟詩作畫,讀書寫作,其樂融融。有一次,錢謙益對柳如是開玩笑說:“我愛你烏個頭發白個肉”,才思敏捷的柳如是立即對答:“我愛你白個頭發烏個肉”,逗得錢謙益的一張黑臉笑成了豬肝色,一時傳為笑談。
  轉瞬間大明滅亡,弘光偏安南京。錢謙益被福王起用為禮部尚書,由常熟攜夫人柳如是到南京赴任。昔日一風塵女子,今天貴為尚書夫人,柳如是還有什么不滿足的嗎?
  外表纖弱的柳如是,內心卻异常堅強,要不,她怎會被后人稱頌為風塵女丈夫呢?她倒不是為自己的身世感歎,而是怀著一腔報國之心,要匡父君之難!然而,國勢頹喪,豈是一弱女子所能扭轉?當清兵兵臨南京城下時,柳如是慷慨激昂勸說錢謙益自殺殉國,說“你殉國,我殉夫”。然而,錢謙益思量再三仍不忍放棄塵世生活,終于与老搭擋龔鼎孳一道打開了城門,冒雨跪迎清軍人城,盡失大節。自此,柳如是覺得心灰意冷,她沒想到素為士人所敬重的東林党魁、已婚四年的丈夫,竟會宁可苟全性命于亂世,也不愿殉國以全名節!這殘酷的現實使柳如是感到非常痛苦和失望。一個冷清的月夜,特地備上美酒佳肴的柳如是与錢謙益滿舟于常熟的六弘河上。在酒酣之際,柳如是扔掉了雙槳,聲淚俱下地跪勸錢謙益效法屈原投水自盡。被逼無奈的錢謙益哆嗦著將手伸盡湖水中,立即縮回來哀求著:“冷极,奈何?”
  終于,錢謙益被柳如是火熱的反清复明愛國之心所感動,沒過兩年即告病辭官,日常里以飲酒填詞自娛,暗中与南明人士來往。雖說滿清已經入關多年,但神州大地的反清火炬仍四處燎原,不論是唐王曾王還是桂王,中原漢人都對他們寄予了厚望,指望他們能恢复祖宗基業,驅除韃靼。順治七年初,常熟含輝閣半野堂錢宅來了一位人稱三大儒之一的著名复明領袖黃宗羲。在絳云樓里,賓主三人指談天下大事,痛哀故國山河破碎的慘狀,黃宗羲的鼓勵和信任,更堅定了錢謙益夫婦從事复明活動的信心。不久,因天干物燥絳云樓不慎起火,一夜之間,几万卷藏書和大批珍寶古玩化為灰燼。錢氏夫婦重新振作起來,回到了南京,他們兩夫婦已從當初言情儿女變成了复國的義士。柳如是使出渾身解數,一面周旋于達官貴人之間,一面交結四方名士,以她超群的大度和文才,在南京城占盡了風頭。
  听說方密之剛從廣西回來,柳如是心里惦記著桂王永歷政權的安危,便試探著問道:“方公子,南方情形如何?听說你被永歷帝拜為禮部尚書,東閣大學士,為何一個人又悄悄回來了?”
  “唉,一言難盡哪!”方密之長歎一聲,神色黯然。
  要說這方密之也是江南复社里響噹噹的一個。他名方以智,字密之,號曼公,別號就多啦,什么龍眠愚者、鹿起山人、澤園主人、极丸學人、易貢游子、高厘道人等等不一而足,到后來他又循入佛門,披緇后法名弘智、行遠、藥地、無可、浮廬等,還有人稱他作木立。從別號和法名上看,這方密之就不是個普通人物。
  方密之是安慶府相城人,其父在崇禎時官至湖廣巡撫。但方氏一門歷來處世倡淡泊恬退,為學倡經世致用,對釋、儒、道“三教”皆有研究,對方密之影響很大。明末農民大起義,相城龍眠山下干戈迭起,方密之全家隨父搬到南京。自此,方密之每每泛舟秦淮河,登臨燕子礬,与文友們品茗煮酒,精議時政,指點江山,好不悠閒自在。方密之与陳定生、侯方城(侯朝宗)以及冒辟疆(冒襄)號稱江南四公子,早就与南曲名妓柳如是、顧橫波、李香君等人往來密切,彼此熟諳。崇禎十三年春,方密之中進士,選為庶吉士。此后,他出入禁宮,有机會結交了湯若望,受“西學”的影響而對人体生理以及自然興趣极大,但對仕途卻不感興趣。當大明滅亡之時,方密之曾被農民軍俘獲,僥幸乘隙南逃,大難不死,從此對人生的感悟又深了一層。當方密之在北京誓死不降農民軍之事傳入江南時,友人皆把他比擬為文天祥。南明隆武帝以原官相召,方密之不應,取名“三萍”浪跡于珠江山水間。后由于父執瞿式耗的引荐,方密之在桂王朱由榔的政權下任職。但不久方密之便發覺桂王政權朝不保夕,名不符實,內則門戶紛爭,奸人當道,外則与廣州紹武政權同室操戈,兵戎相見。桂王更是膽小如鼠,稍稍聞風鶴即奔走靡常,這一切使方密之更加心灰意冷。于是,方密之索性自稱道人,隱姓埋名于湖廣一帶的綿延群山之中。顛沛流离之中,方密之更產生了逍遙物外的避世之想,他向往自由,作《和陶飲酒詩》,以追慕陶淵明“采菊東篱下,悠然見南山”的孤傲与洒脫。但,由于牽挂父母家人,方密之終于輾轉又回到了南京,打算盡孝老父、著書桑梓了此一生。
  柳如是的話引起了方密之一聯串的痛苦回憶,他怎能不感慨万分呢?
  “唉,我看那永歷政權,派爭紛壇,不成气候,又准備与農民軍聯手抗清,談何容易呀。獨木難支大廈,前景很不樂觀哪!”
  “這……如此說來,复明的希望更顯渺茫了?”
  沒有人回答柳如是的問話,眾人一片啼噓。一時間,倒怠慢了一席的酒菜。
  “如是,好端端的你偏偏要提這檔子事,惹得大家心里不痛快,倒叫我這個壽星心里如何過意得去?來,罰酒三杯!”顧橫波見气氛不對,連忙起身,扭著細腰,端著酒杯要往柳如是的嘴里灌。
  “哎,慢著慢著,顧眉君,就讓老朽代飲三杯如何?”錢謙益一心護著柳如是,起身要從顧橫波手里接過酒杯。
  “喲,你們看哪,錢大人對如是可是愈發得体貼了,如是那‘烏個頭發白個肉’早已將咱們這位東林老教主收拾得服服帖帖了。”
  眾人都知道這其中的典故,所以引來一陣嘻笑聲。柳如是也不禁面上一熱笑罵道:“好歹咱們姐妹一場,你身為大姐,這話也說得出口?倒教方公子他們見笑了。”
  “只要你們大家一笑就好。來,來,咱們猜拳吃洒熱鬧熱鬧!姑娘們,唱個小曲助助興!”
  畫肪里立即上來了几個南曲姑娘,有的彈著琵琶,有的橫吹玉蕭,輕啟珠唇,唱起了一曲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灩灩隨波千万里,何處春江無月明。……

  柔曼的歌聲里,顧橫波已經与柳敬亭猜上了拳。“八匹馬呀,五魁首……”方密之卻呆呆地听著歌聲,沒頭沒腦地冒了一句:“听曲如見人,‘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這曲子只有她唱得最動听,不知她近來可好?”
  柳如是抿嘴儿一樂,椰榆道:“方公子此言差矣,如今小宛早已成了冒公子的夫人,你的弟媳了。難不成方公子一直暗戀著小宛妹妹?”
  這下子把方密之鬧了個大紅臉,他連忙擺手:“柳君莫要亂說。我与冒兄情同手足,當初他与小宛之事也是我從中撮合的。只不知他二人近況可好?”
  柳如是止住了笑,用手一指這桃葉渡:“這兩年方公子在南方,難怪不知小宛的情況。前年,就是在這桃葉渡,我与顧眉等姐妹一起設宴給小宛和冒公子送行,慶賀他倆的天賜良緣,然后小宛就隨冒公子去了如皋。他倆人情投意合,想來生活得應該很幸福美滿吧。”
  “哦,他二人果然是好事多磨!難得,難得,阿彌陀佛?”
  听著方密之這不倫不類的話,柳如是与顧橫波相視一笑,旋即,她倆又皺起了柳眉,托著腮看著夜色出神。許是方密之的話讓她們也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嬌小可人的董小宛。
  
  ……可怜樓上月徘徊,應照离人妝鏡台。
  玉戶帘中卷不去,搗衣砧上拂還來。
  此時相望不相聞,愿逐月華流照君。……
  婉轉的夜曲將柳如是她們帶回到了几年之前。……

  秦淮河畔釣魚巷里有一座十分典雅古朴的小樓——青蓮樓,樓里的女主人正坐在窗前彈唱著唐朝詩人翁宏的《春殘》詩。這女子面如桃腮,眼若秋水,正值二八年華,猶如一朵綻放的鮮花,鮮艷欲滴,嬌嫩無比。她,便是被排在“金陵八艷”末位的南曲名妓董小宛。被排在末位,是由于小宛的年紀小,當柳如是、顧橫波她們名聲大噪之時,小宛才不過十三、四歲,正跟著一班清客文人學詩習畫、作戲操琴呢。不過,當十五歲的董小宛艷幟初張時,便名冠秦淮,門館若市。她之所以能后來居上,美貌倒在其次,更難得的是她的高傲品性和絕代的才華。
  董小宛雖是風塵之人,但性如鐵火金石,質如冰壺玉月。
  每日里到青蓮樓來的不乏王孫公子,達官貴人,富家子弟,可他們大多是些斗雞走狗、只知尋花問柳的紈褲子弟,盡管他們個個有玉箸舉撰、金爐飄香的家世,但董小宛卻常常報以冷眼奚落,心里十分厭惡。然而,對當時憤世憂國、講學談語、評議朝政、嘯做文壇的复社名流文士,董小宛卻十分欣賞,有時竟報怨自己為什么不早生几年,以便与复社的才子們朝夕相處,品茗清談,評文論畫,溫酒吟詩,自由自在地享受人生的樂趣?
  是的,郎才女貌,才子佳人,自古就被人們津津樂道,演繹了一個個纏綿的愛情故事,生于南曲青樓中的董小宛雖說艷幟初張,但對這种醉生夢死的生活已經感到厭倦了,對青蓮樓的老板娘——小宛的干媽陳氏而言,小宛不僅僅是一棵搖錢樹,一只籠中的金絲雀,她向往著自由自在的人生,受人尊敬,有人關愛。
  當時在秦淮舊院里著名的姐妹當中,除掉馬湘蘭已經不在,陳圓圓被皇親以万金買去而外,要數柳如是和顧橫波年紀最大了,其時她們也不過二十四五歲的年紀,俱已出道十余年了。但她倆人均下帘謝客,脫籍從良,有了滿意的歸宿。李香君正与侯朝宗熱戀著,至于卞玉京和寇白門也都找到了心上人。相比之下,董小宛年紀雖輕但卻顯得無依無靠。吃這行飯的,又不能輕易得罪人,既不能感情用事,也不能意气用事。偏偏董小宛生就的個性倔強,甚至有些孤芳自賞,言談舉止早已得罪了當地的一些地痞無賴。董小宛的心里明白,這秦淮河并非她久居之地,但要及早抽身,擇人而事,又談何容易?
  董小宛生性淡泊,喜歡清靜。這一日托病謝客在家,倚窗梳妝,看到秦淮河畔早春的美景,不由得心曠神怡,浮想聯翩。楊柳如煙,桃李芬芳,開花的開花,抽芽的抽芽。一對對報春的紫燕嘰嘰喳喳,時而蜻蜓點水般地掠過河面,時而停落在吐著嫩芽的柳枝上,好不自由快活!
  “唉!”董小宛拿起了琵琶,輕輕歎息著:“我什么時候才能像那些春燕一樣,自由自在地飛來飛去呢?我雖然已經名噪秦淮,宴無虛席,每日里到青蓮樓來問津的王公子弟絡繹不絕,但一想到他們個個如同蒼蠅見了血似地貪婪目光,我就渾身的不自在。哼,他們以為我不過是個初出茅廬的雛儿,仗著有些金錢和權勢就想支配玩弄我,呸,我討厭那般狎客邪男!可是,我出身青樓,以賣笑為生,實在是身不由己呀,我憑什么跟那些紈褲子弟過不去?唉,花儿還有人欣賞喜愛,人愛怜它,我呢,頂多是供他們玩弄的一朵花,有誰能真正怜我、愛我呢?想那复社的名流文士倒個個是熱血男儿,他們憂國憂民,雖怀才不遇卻并不自暴自棄,若能与他們……”
  董小宛想到這里不由得臉上發燙,對鏡一看,呀,兩頰鮮紅像剛搽上了胭脂!一頭黑緞子似的長發襯著她那白里透紅的臉蛋儿,兩條彎彎似新月的眉儿舒展著,兩眉間有一顆小小的朱砂痣,若隱若現,更增添了她的神韻。一雙流盼生輝的眼睛,蕩漾著令人迷醉的風情,又透出飽經憂患与其年齡不太相稱的成熟。小宛噘起小嘴儿,對著鏡中的美人儿做了個鬼臉。
  
  又是春殘也,如何出翠幃?
  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
  寓目魂將斷,經年夢亦非。
  那堪向愁夕,蕭颯暮蟬輝。

  伴著抑揚頓挫的琴音,董小宛輕啟朱唇,如泣如訴的歌聲表達了她触景傷怀,憂思難解的心情。雖然她正當芳齡,卻已經意識到自己的命運与窗外春殘的落花一模一樣!青春在消逝,歡娛難為繼,偏偏那一雙雙不知趣的燕子在窗外屋檐下和柳枝上穿來穿去,顯出很自得的樣子,還不時地嘰嘰呢喃。董小宛坐不住了,“叭”地一聲將心愛的琵琶放到了書案上,恨恨地瞪著那溫柔又多情的燕子。
  “燕子無知,尚能比翼雙飛;人屬多情,卻只能悶在翠幃中黯然獨處。此情此景,令人怎堪忍受?”
  正在這時,樓下傳來一陣喧嘩聲。董小宛一怔:她稱病謝客,難不成還有霸道的客人要硬闖青蓮樓?
  “惜惜,你下去看看是什么人在此喧鬧。唉,總沒個安生的時候。”
  使女惜惜見董小宛心緒不佳,一直在一旁拾掇著,她很勤快,將房里的家俱擦得一塵不染,光可鑒人。听了小宛的吩咐,她便放下手中的活計,輕手輕腳地下樓去了。
  樓下又變得安靜下來,百無聊賴的董小宛走到書案旁,隨手舖開一張玉葉宣紙。心細的使女惜惜一早就磨好了香墨,董小宛心不在焉地提起一管紫竹羊毫,略略思索片刻,寫下了北宋黃庭堅的一首名詞:
  
  春歸何處?寂寞無行路。若有人知春去處,喚取歸來同住。
  春無蹤跡誰知,除非問取黃鵬,百囀無人能解,因風飛過薔薇。
  

  寫罷,小宛傷感地低吟著這首名詞,不意響起了“咚咚”的腳步聲。
  小宛的干媽陳氏笑嘻嘻地扭著小腳跑上樓來,后面跟著捂著嘴儿偷樂的惜惜。
  “干媽,什么事這么高興?撿到金元寶了?”
  “那可不!”陳氏一張銀盆大臉,濃妝艷抹,白的格外白,紅的格外紅,頭上戴著金飾,明晃晃的,耳垂子上挂著金墜儿,搖悠悠的,一副富家太太的打扮。
  “嗤!”董小宛一見干娘這般妝扮,禁不住莞爾:“干媽,您這身打扮是要出去吧?難不成干媽您要去會心上人儿吧?”
  “沒良心的女儿,干媽這么做還不是為了你!”陳氏把兩片涂得艷紅的薄唇一撇,把小宛拉到了跟前:“看看,如花似玉的姑娘家干么整天唉聲歎气的呢?這一笑心里舒暢多了吧。惜惜說你一早起來就心事重重的,千万可不要愁坏了身子呀。”
  畢竟從小就跟著陳氏,董小宛對陳氏怀有深深的眷戀和感激之情,听了陳氏的話小宛心里覺得熱乎乎的,鼻子一酸眼圈便紅了:“干媽,你待女儿的好處,女儿不會忘記的。人人都羡慕我有一個知冷知熱的好干媽,其實這些年來,我早把你當成親媽了。”
  “小宛我儿!”陳氏肉麻地叫著,摟住了小宛瘦削的雙肩:“孩子,快些梳妝打扮,干媽陪你去吃酒去!剛才來邀你的人,已經先被我打發走了。”
  “干媽!”小宛皺起了眉頭:“您怎么不先問問我呢?這么隨便就答應了人家,若是那些個押邪子弟,衣冠禽獸,您還不如讓女儿去投秦淮河?”
  “哎喲,可不得了啦!”陳氏對小宛的不快并不在意,而是故作夸張地朝惜惜泛著眼睛:“惜惜,你听見了吧?小宛剛剛還說把我當成她的親媽,可轉臉就不認我了。唉,真可惜了我這么多年的心血,還有那么多的銀子喲!”
  小宛的臉色有些發白,看得出她在竭力控制著自己的感情。畢竟不是自己的親媽呀,哪一個親媽會逼著親生女儿往火坑里跳呀?
  “大娘,您就別在捉弄小宛姐姐了,您看小宛姐急得臉都發白了!”惜惜忍不住喊了起來。
  陳氏見小宛真的生气了,便“扑哧”一笑,露出了滿口黃牙:“這個酒你卻不能不吃。干媽知道你心里正巴望著呢,所以就先做主答應下來了。小宛,你倒說說,給不給干媽這個面子?”
  小宛見陳氏一臉的笑意,又不時与惜惜遞著眼色,心知事情恐怕沒有方才想的那樣糟,便稍稍松了口气:“干媽,您就快說吧。”
  陳氏眯縫著眼睛,上上下下看著小宛,嘴里“嘖嘖”有聲:“干媽我好不容易栽培出這么個仙女似的人儿,能看著那幫子地痞無賴對你糾纏不休嗎?好閨女,你也不要太清高了,做這一行的應該极早為自個儿打算才是。干媽是個知足的人,巴不得你早些遇上個可心的人儿,成雙成對地离開這是非之地,干媽也算對得起你那苦命的親娘了。”
  “干媽!”小宛動了真情,扑在陳氏的怀里,眼淚奪眶而出:“今后小宛無論做什么,都一定孝敬著您,伺候著您!”
  “原本是件好事儿,大娘您又提到這傷心的事了,還說要我哄小宛姐開心呢。”惜惜噘起嘴嘟囔了一句。
  “對,對,都是大娘不好!”陳氏撩起大襟褂子揩著眼角,忍不住絮絮叨叨又說開了:“小宛哪,干媽是為你著急呀。你看那同門的柳如是、顧眉還有李香君她們几個,如今都有了可心如意的歸宿,雖說你年紀比她們小几歲,可是也要极早打算哪,趁著現今有那么多人圍著捧著,你就將就挑一個吧。”
  “干媽您也知道,那些個狎邪之人又有几個是真心實意待我的呢?我可不愿意委屈了自己。”
  “但是,小宛,你要知道自己的身份哪!”陳氏与小宛的生母情同姊妹,又一手撫養長大了小宛,見小宛這般清高固執未免有些不安。她好言勸道:“作為一個妓家女子,原本就低人三分,如果能嫁到富貴人家去,就是做姬做妾,沒有名分,也強似在這勾欄中賣笑呀!再說,像你這般才貌,還怕那些公子哥不把你貯之金屋?”
  “貯之金屋又能怎樣?還不是一輩子矮人一等?”小宛苦笑著:“富貴貧賤是命中注定的,我既生在娼家,就不可能有金屋之命。再說豪華富貴只是過眼煙云,身外之物,我不稀罕,我只想找一個情投意合的人,不管他是貧是富,是年輕還是年老,只要他心里有我,懂我愛我尊重我,我就知足了。”
  “這么說,小宛姐姐一心一意要學柳大姐和顧大姐了?嗯,那些复社里的君子既有情又有意又有才華,又個個風流惆儻,他們真是些好人咧。”
  惜惜這么一說,陳氏忽然想起了什么,一拍巴掌:“看我這記性!快,快,惜惜呀,下去端盆熱水來給小宛洗臉漱口,宛儿,今儿晚上正是柳如是姑娘過你去呢。方才她差人來說,除了顧眉、白門你們几個要好的姐妹,听說還有复社的几個人,什么方公子、侯公子,還有忻城伯趙之龍。你看看是去呢還是不去?”
  小宛一听禁不住滿心歡喜,扑到干媽的怀里撒著嬌:“既是這樣您為什么不早說?兜了這么一個大圈子,把人急得又哭又笑的。”
  “我的儿,難不成你真相中了复社里的哪個公子?干媽真為你高興,如果你主意定了,我便做主与你梳攏就是了。”
  小宛一听這話滿面嬌羞,臉紅得像盛開的桃花,眼皮子也不敢抬了,乖乖地由陳氏給她梳著頭,一聲不吭。
  這梳攏是妓院行話。妓女在未接客之前是結為發辮的,接客之后才開始梳譬,叫做梳攏,所以梳攏又常常指妓女第一次接客。董小宛做的是南曲,一般賣笑賣唱并不賣身,正因如此,追求小宛想獨占花魁的王公子弟才絡繹不絕。陳氏的意思是要給小宛找一個可以許配終身的人,如果就此脫籍從良,豈不是更好?此話正合小宛的心意,但姑娘家畢竟羞怯,除了紅著臉低下頭,她又怎么能張開口呢?
  暮春時節,江南的景色格外秀麗。秦淮河里,樓船畫舫來往不絕。綠蔭叢中,游蕩子弟,鼓瑟吹笙,笑語不斷。小石橋下,舟中麗人,情妝淡服,風拂楊柳般地賣弄著身姿。
  兩乘小轎一前一后离開了釣魚巷,走上了小石橋。橋上有不少賣雜貨小吃的,翠綠的蚕豆角、雪白的茭白、圓滾滾的芋艿、土豆,還有一籠籠活蹦亂跳的活魚以及雞鴨,嘿,好不熱鬧!
  坐在轎中的小宛開心地笑了。呀,這生活是多么美好呀。“春山暖日和風,闌干樓閣帘攏,楊柳秋千院中。啼鶯舞燕,小橋流水飛紅。”董小宛不時地撩起轎帘向外觀賞,口中低吟著小曲,神色開朗,笑意盈盈。
  柳如是和錢謙益住在繁華的夫子廟旁邊的隱園里,鬧中有靜。此時隱園里一片燈火輝煌,笑語歡聲不時從正中的一座典雅精致的小樓里傳出。雕樓精細、陳設雅致的客廳里十分寬敞,布置得格外整洁華麗。朝外正中紫檀條几上,陳設著大理石插屏。當中牆壁上挂著一幅北宋和尚惠崇的大作《春江曉景圖》,上面有蘇軾的題詞:“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萎篱滿地蘆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時。”兩旁寫著一副對聯:“輕風吹桃雨,竹韻伴蘭香。”是董太傅的手筆。牆角擺著一對青花紫窯花瓶,分插著一束綠萼梅和紫煙芍藥。廳子里花香襲人,宮燈高懸,如同白晝。
  客廳的一角,設有一對紅木燭架,錫燭盤上點著兩支通宵大紅蜡燭,主人錢謙益正与來客們坐在紫藤太師椅上品茗閒聊,而女客們則由夫人柳如是陪著,在樓上的臥房里說笑著。
  “錢老爺、龔老爺,照晚生看來,您二老的气色很好哇,听說有望人閣拜相?晚生先給二老賀喜了。”
  方密之的話令錢、龔二人一陣尬尷。南京被陷,他二人屈節投降,在城門口跪迎大清的親王多鐸入城,這事誰人不知?如今紅頂子一戴,照樣吃香喝辣的官場如意,可這其中的悲苦和后悔又有誰人能知曉?堂堂的錢謙益若不是苟且偷生的話,能對夫人柳如是如此服服帖帖嗎?
  “密之兄,此事不提也罷,省得待會儿柳君听到了心里不痛快。唉,說起來,柳君、香君她們這些女流之輩,倒是敢恨敢愛性格鮮明的很呢。”侯朝宗連忙打圓場。龔、錢二人也知道這方密之一向放蕩不羈,便也沒放在心上。即便是心里有些想法,也不好表現出來,他二人身為東林老前輩,已經做出了有辱名節之事,這讓自視甚高的襄庄后起之秀們如何能像從前一樣對他們敬重有加呢?只有啞巴吃黃連了。
  “怎么,你的香君姑娘的脾气也那么倔?”龔鼎孳不以為然,看來他的顧眉沒有給他過不去,所以顯得很輕松。
  “她?”侯朝宗不由得微微一笑,表情很是無奈,“別看她外表嬌小溫順,可骨子里頭卻很硬,少見的香扇墜脾气。”
  侯朝宗這么一說,眾人都笑了起來。
  “唉,錢爺、龔爺還有方域,你們看來都是儿女情長之人。我以為憂時之士,倘也偶然涉足花叢,倒也無妨大雅。自宋代以來,文人押妓吟詩飲酒作樂也是常事,有時甚至被視為雅事,但若是沉湎于此,那就未免有盛名之累了。”
  龔鼎孳哈哈一笑:“密之真是個‘諒友’,這話若是傳到她們耳中,她們不一齊上來撕碎了你才怪呢。”
  方密之也朗朗一笑:“正因為如此我才不敢陷得太深呀。這也算是不修邊幅、瀟洒自在吧。唉,得過且過,又何必當真?”
  “喲,你們几個人有說有笑的,莫不是在背后編排我們姐妹吧?”女主人柳如是裊裊婷婷地下樓來了,后面跟著顧橫波、卞玉京、寇白門還有李香君。
  “哇!滿眼的錦族花團,黛綠鴉青,密之真是眼福不淺哪!”方密之嚷嚷著,朝几位花蝴蝶般的美人儿擠鼻子弄眼做怪相。這些女子們嘻嘻笑著,翩然而致,依次向几位男士道了万福,逗得錢、龔二老也不得不起身致謝:“免禮,免禮!”然后姊妹們依次坐下。
  “咦,小宛怎么還不來?我們要好的姐妹中就缺她了。”柳如是站在門前眺望著。
  “是嘛?”方密之又搭上了茬。“其實我們男客中也少了一位,令我心里好不惦記。”
  “你是說冒襄冒公子?是了,他有些日子沒來秦淮河走動了。”
  “唉,上一次他難得有雅興來,可結果呢,我跟他泡在一家茶樓里,錯過了与你們几位見面的机會。上一次冒兄還很有些傷感呢。”侯朝宗撓著頭皮皺起了眉頭。
  “這么說他還忘不了陳圓圓姑娘?唉,辟疆真是個有情有義的人哪!我說朝宗兄,總得想法子讓辟疆再高興起來吧,你有了香君姑娘早忘了老朋友了。”
  “才不是呢?”李香君秋波斜盼著侯朝宗,一副情意綿綿的樣子:“朝宗時常在我耳邊念叨冒公子,一心要為他分憂解難呢。”
  “這是假話,怎么分憂?難不成把香君你讓出來?”方密之又開起了玩笑,把李香君鬧了個大紅臉。
  “是呀,冒公子眼光很高,又有過對圓圓的愛慕,一般的女子他肯定不會放在心上的。”侯朝宗沒理會方密之的玩笑,認真地說著。
  “不過,這秦淮河畔的南曲姑娘哪有丑如東施笨如豬豕的呢?瞧瞧你們几個,如花似玉的一個個像是七仙女下凡啦,我方密之的眼睛都不夠用了,只可惜你們几位都是名花有主,我只好干瞪眼嘍!”
  方密之的恭維逗得几個姐妹們笑成一團,柳如是更是笑得花枝亂顫,她眼睛一亮:“對了,何不把小宛妹妹介紹給冒公子認識呢?我敢說,小宛才藝好,悟性好,容貌人品都不在圓圓之下,与冒公子倒是很般配呢。”
  “是呀!”顧橫渡一拍巴掌:“小宛年紀雖小可清高得很呢,她身在青樓卻不肯委屈自己,每每遇到驕蠻紈褲她總是冷若冰霜,可對复社里的男士們卻十分地傾心呢。”
  “小宛真有你們說得那么好?那我這個月老可就做定了。回頭我就寫信邀冒兄來南京一聚,你們說怎么樣?”方密之笑吟吟地看著大家。
  “當然好啦!”柳如是連連點頭。“小宛不是吃這碗飯的人,她的脾气太倔,早晚會得罪那些地痞無賴的。如今她正值破瓜之年,卻不肯輕易梳攏,我們几個做姐姐的時常為她擔心呢。但愿冒公子和小宛這對才子佳人能一見傾心,成雙成對,小宛也好早一天离開這是非之地。”
  “這事包在我身上。朝宗兄,你也得使把勁儿呀,不要光顧自己享樂!”
  “你少說一句行不行?沒人當你是啞巴!”侯朝宗佯裝生气,朝方密之的肩上捶了一拳。
  “喲,好熱鬧呀,老遠就听到這里的笑聲了。”
  隨著珠帘一陣擺動,進來了一位披著團花纏枝蘇繡披風的女子,只見她面若桃花,眼如秋水,肌如白雪,腰如束素,蓮步輕移時便顯出了婀娜嬌小的身姿,這是一位輕盈俏秀、倩麗端庄的美人儿。
  “呵呵,我道這隱園從哪儿飄來了一股蓮馨,原來是青蓮仙子飄忽而至,真是我等三生有幸哪,來來來,小宛姑娘,如蒙不嫌,就請坐在老夫的旁邊吧。”
  董小宛盈盈施禮,嫣然一笑:“錢爺這么抬舉小宛,真讓小宛受寵若惊哪。不過,這位子該是如是姐姐的吧?”
  姐妹們圍上前來,噓寒問暖的一陣忙活。趁著空子,女主人柳如是已經吩咐下人擺好了桌子,備好了碗筷:“來來,都請入席吧,剛好十人圍成一桌。小宛哪,你姍姍來遲,姐姐可要罰你几杯喲。咦,方公子,這邊坐呀,剛剛還有說有笑的那么多話,這會子倒是怎么啦?”
  “小宛見過方公子。”董小宛輕移蓮步給方密之道了万福。這時候她已脫去了披風,上身穿一件鵝黃色的緊身夾襖,配一條淡綠色的綢裙,透迄垂地,更顯出了她嬌小玲瓏苗條似春柳般的身段。方密之瞪大了眼睛,忽然一拍巴掌:“配得上,絕對配得上!”
  柳如是等人恍然大悟,忙拉過董小宛,在她耳邊咕嘰了几句,李香君等也都朝著小宛微笑不語,把個小宛羞得粉靨通紅,垂著頭不敢正視方密之那灼人的目光。
  方密之拍手笑道:“珠聯璧合!郎才女貌,好,好!”
  錢謙益看著十分窘迫的董小宛也跟著打趣:“前年看到她,還是個毛丫頭。不料現在竟出落得如此艷麗洒脫!听如是說,小宛天賦极高,人又勤奮,吟詩作畫填詞譜曲全不在話下,這种才貌雙全的女子确實是南曲的后起之秀!唉,遭時不造,溷跡風塵,不知是誰家儿郎,能消受她這艷福呢。”
  柳如是朝顧橫波等擠著眼睛,兩片薄薄的紅唇一撇:“你們听听!我們錢大人真真不愧是‘廣大東南風流教主’!我還不算太老吧,他竟當著我的面,如此這般地夸贊小宛,還不把人給气煞了!”柳如是是今晚的女主人,特地妝扮了一番,一襲粉藕色的長裙,梳著流行的發式,發髻高懸,別著用碧玉制成的芙蓉一朵,白淨的臉蛋上一雙顧盼瞭人的眼睛顯得格外傳神。她故意噘起了腥紅的小嘴,做出一副嬌滴滴的樣子。
  錢謙益見柳如是嬌滴滴的樣子,呵呵笑了起來,對著董小宛兩手一攤:“小宛呀,老夫為了你得罪了如是,你可得給我擔待些呀。”
  董小宛自打進門的那一刻起,便成了眾人議論的中心,她的臉紅了又自,白了又紅,表情很不自然。說也奇怪,平日里若對著那些風流狎客,小宛總是神態自若,不冷不熱的嘲諷脫口便出,可現在她反變得有些笨拙了。不過,她的心里卻十分甜蜜,十分溫暖。他們全是她的姐妹兄弟呀,無論怎么說都不過分。
  龔鼎孳倚老賣老出來打圓場,他持著有些焦黃的胡須哈哈大笑:“如是呀,你吃小宛姑娘的醋就不該了。怎么著,在這群姐妹中你是大姐大,你成名在前,如今貴為侍郎夫人,但這南曲總還得后繼有人吧?有道是長江后浪推前浪,現在咱們的小宛姑娘被推出來了,來來來,我提議,咱們一起干了第一杯酒,同喜同賀,為小宛也為咱們大家!”
  眾人齊聲附和,一時間玉盤金碗,瓊盞瑤觥相互交錯。廚娘相繼遞上琥珀油雞、水晶白鴨、松鼠桂魚、翡翠魚園等熱菜,眾人邊吃邊談,气氛變得輕松歡快起來。
  “佳會難逢,且樂今宵。香君,宛君,你們几位能否賞臉唱几支曲子?咱們來個各盡所長,盡興盡歡如何?自此之后,天涯海角,相見就更不容易了。”方密之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
  “方公子何出此言?剛才你不是應允了要撮合冒公子与小宛妹妹的好事嗎?如今這八字還沒見一撇,您可不能走哇。”
  “放心,宛君之事就包在我身上了。”方密之唯恐董小宛難為情,便轉臉對李香君笑道:“宛君生得如出水芙蓉,籠煙勺藥,和香君真是伯仲之間哪。沒有像朝宗兄這樣的風流才子,又哪里配得上她呢?”
  李香君臉色緋紅,似笑非笑瞟著侯朝宗:“方公子,朝宗真有您夸得那么好嗎?”
  “哎,我可知道,”顧橫波笑吟吟地插了一句,對侯朝宗抱怨說:“侯公子,咱們香君對你可是一心一意的呢。上一次你一去古無音信,香君即不事脂粉、不掃娥眉,從不輕易出媚香樓半步,好不容易才眼巴巴地盼到你的一封書信。我說你們這些男人呀,總得言而有信吧。”
  侯朝宗漲紅了臉,振振有辭:“國家興亡,匹夫有責。我輩讀圣賢書,行忠孝事。現在雖然是山河破碎,但我輩們應盡力以赴,至于儿女情長之事倒在其次了。”
  “如此說來,香君,你就得体諒朝宗兄了。說實話,我輩讀書之人手無縛雞之力,雖有投筆從戎之心,卻無跋山涉水、餐風宿露之体魄。唉,國難當頭,我輩半生落魄,功不成名不就,空有一腔抱負,于國事又有何補?”方密之一聲長歎,神色黯然。
  “方公子也不必太過自責了。”善解人意的董小宛柔聲勸解道:“方公子、侯公子你們憂國之情溢于言表,大有怀才不遇之感。其實,在妾身看來,新亭對泣遠不如聞雞起舞的好。我勸公子要自奮不要自傷,小宛愚昧之言,公子以為如何?奮翼終有時,所在遲与早罷了!”
  方密之怔了怔,忽然拍案大笑:“想不到知己竟在紅顏,宛君大是可人!小小年紀,吐屬如此,倒教我們這些十年窗下者為之汗顏。只可惜——”方密之拖著長音,笑而不語了。
  “哎呀方公子,你總是喜歡半口砂糖半口泥的瞎開玩笑,只可惜什么了嘛。”李香君快人快語,平日里她与方密之也是鬧慣了的,所以說話并不兜圈子。
  方密之哈哈一笑:“只可惜我先打了包票,替冒兄做大媒,否則——”底下的話自是不言而喻的了。
  方密之的話引起了眾人一陣善意的哄笑,董小宛嬌羞地說道:“廁身平庸,無善可譽。方公子謬夸了,确實難當呀。”
  “小宛妹妹,你多么出風頭呀,不僅這复社的名流對你青睞仰慕,就連我家老頭子也不住地夸贊你,你可真是朵群蜂追逐的出水芙蓉呀!”柳如是半真半假地說笑著,趁机狠狠瞪了錢謙益一眼,弄得錢謙益撓著頭皮嘿嘿直笑,他是難以言對呀。
  “好啦好啦,這國家大事也不是三言兩語就能解決了的,這冒公子与小宛之事先就這么定了。剛才方公子都說了,佳會難逢,咱們今朝有酒今朝醉,來來,大家一起飲個痛快!”顧橫波見眾人沉浸于憂國憂時之中,菜也不吃,酒也不喝,未免有些掃興,便連連招呼起來。
  “如是,你的瑟盒子在哪里?讓咱們姐妹一展歌喉,為方公子他們助助興吧!”
  “真是的,我這女主人一點儿也不稱職,不如改日咱們一起去顧眉家里去鬧一鬧?”柳如是說著轉身蹬蹬上了樓,不一會儿捧著一只琴盒子下來了。
  于是,顧橫波、柳如是,李香君、寇白門、卞玉京等先后吟唱了自己拿手的曲子。臨了,董小宛側身抱起琵琶,玉指輕撥,彈唱了一曲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灩灩隨波千万里,何處春江無月明。……

  方密之初見董小宛便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而當董小宛輕啟朱唇吟唱起這首名曲時,更令方密之難以忘怀。她那似云出岫、如珠走盤的歌聲和嫻熟的琴操,以及她艷麗的姿容、端庄的舉止和清新的談吐,都令方密之贊賞不已。但方密之對董小宛卻無任何私念。他這個人并非草木,也同樣飲食男女,人之大欲,淫之為過,好則人之常情。所以他時常流連在秦淮河畔,對男女之情并不太過拘泥,他原本就是一個曠達無羈的人。眼下,他一心想為南明出力,當著錢、龔二人的面又不好袒露心扉,所以,方密之有一個心愿,如果能促成好友冒辟疆与董小宛的好事,他也算是功德圓滿了。
  “方才我一听到這首《春江花月夜》,便不由自主想起了几年前小宛姑娘,她的歌聲和琴聲都太美妙了。你們倒是說說看,小宛和冒辟疆的事,后來是怎么發展的?”方密之從沉思中抬起頭,看著柳如是和顧橫波她們。
  “嘻,看來方公子今晚是要打破砂鍋問到底了。得,咱們這酒也吃得差不多了,把它撤了,泡一壺釅茶,上些茶點,我再慢慢告訴你不遲。”
  “也好。月光如水,夜風溫柔,每每一走進這金粉蔡萃的場所,我便有些身不由己了。唉,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夜幕下的方密之顯得有些憔怀,也比以前瘦多了。這兩年多來的酸甜苦辣、顛沛流离的生活,讓他飽嘗了生活的艱辛,更讓他的內心壓抑和痛苦。南明政權根本沒有指望了,想回到故鄉桐城的龍眠山下也是不可能了——清廷不計前嫌听說他回鄉之后,立即要他出任為官,戴上紅頂子花翎!無奈之下,方密之決定再回南京會會親朋好友,然后出家為僧,与塵緣作個了斷!甚至連寺廟他都選好了,就是鐘山半腰間的高座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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