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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大膽自閹


  14歲時,安德海狠了狠心,自閹了。傷口感染,差一點儿送了小命。

  安德海天天夢想當太監,几乎如痴如醉,湯庄子的人無人不曉,都說這孩子八成是瘋了。安邦太夫妻更是憂心忡忡,原來多么可愛的一個好儿子,書讀不成了,卻交上了仇人“湯包子”這個朋友,“湯包子”沒教他一點好東西,卻親授了几招“絕活”給他,聰明、机靈的一個好端端的孩子變得鬼主意越來越多。再加上去了馬家庄二姑家一次,又迷上了什么當太監,安邦太夫妻累了一天,晚上回來看著熟睡的儿子,心頭不由得一陣陣發酸,杏儿更是天天以淚洗面,怨恨自己的命不好,養個不听話的孩子。
  安德海這些天來,著魔似的想當太監,他的心事重重,也睡不著,便坐了起來。月光下,他發現娘在哭。娘的頭發全白了,可二姑不比娘小几歲,二姑的頭發還很黑;娘的額頭布滿了皺紋,可二姑的額頭還很光滑,娘是老得太快了。安德海心里明白,娘過早地衰老,一方面是這几年生活過得太艱辛,另一方面也是這個做儿子的不省心造成的。安德海的心里不免有些內疚。
  “娘,你哭了。”
  安德海為娘輕輕地抹掉眼淚。娘把儿子拉到怀里,自從有了弟弟安德洋,五年來,安德海几乎就沒和娘這么親近過,今晚躺在娘的怀里,他又重溫了多少年前的舊夢。不過,娘的手比以前粗糙多了,滿手的老茧,把安德海的臉都划疼了。
  “娘,等我有了錢,我把爹和你,還有二姑、狗剩都接出去,也讓你們享享福。”
  “孩子,娘哪儿也不去,這儿生的,這儿長的,也要死在這儿。娘盼你有出息,但你一定要走正道發財,可不能往斜處想呀。”
  娘是在提醒儿子不要再胡思亂想了,可安德海偏偏又提出了這個問題:
  “娘,做太監究竟有什么不好,你們都那么反對呢?”
  “做了太監就不是正常的人了,他們不能娶媳婦,沒有孩子,到老了無依無靠,很可怜。”
  娘耐心地規勸儿子,說得安德海几乎打消了做太監的念頭。
  春去冬來,一晃四年過去了。安德海已變成了一位少年。
  他已感到自己在向成年人邁進,這一年春天,他隱隱約約地感到自己已開始發育,有一股青春的沖動,不過那一股沖動很快就消失了。這四年來,他雖然嘴上不再提做太監一事,而心里一刻也沒忘記過。隨著年齡的增長,他似乎明白了為什么爹娘不讓他做太監,爹娘是希望自己為安家傳宗接代,延續煙火。當然,這是一种責任,是一個作為男人的責任,安德海的心里也不是沒想到過這些,可每當他累了一天,晚上躺在床上時,面對一貧如洗、空蕩蕩的家,他便不由自主地想起馬家庄二爺的家:高大的門樓上挂著紅燈籠,寬敞的客廳里擺著檀木家具,還有那頓頓紅燒肉,件件綢緞衫,哪一樣不讓人羡慕。安德海也明白,到現在,安家連一塊屬于自己的田地也沒有,不給湯家當長工,就得挨餓,就憑這雙手,什么時候才能買田蓋房?恐怕到了自己的孫子的孫子,也還不能蓋上二爺家的那种瓦屋。像這樣窮下去,傳的宗,接的代也是窮一輩子,一代一代地窮下去,不如不去傳宗接代。再說,即使是延續香火,也不是全落在自己的身上,不還有老二安德洋嗎?
  安德海想來想去還是覺得自己不能像爹那樣,累一輩子,窮一輩子,而唯一通向發財的道路是做太監。這一回,他學聰明了,不再向別人透露心跡,他產生了一個大膽的念頭:先自閹,生米煮成熟飯,再也無人阻攔。
  這日,他把弟弟安德洋喊到跟前,認真地對弟弟說:
  “咱家窮不?”
  “窮”
  “想過好日子嗎?吃的好,住的好,穿的好。”
  “當然想,可錢又不能從天上掉下來。”
  安德洋從小就依戀哥哥,信賴哥哥,是哥哥把自己帶大,他已九歲了,對于同胞手足情,也多少体會了一些。
  “哥,只要能讓咱們過好日子,你要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哥現在什么也不讓你做,不過,等將來你長大后,娶了媳婦,一定要多生几個儿子,為咱們安家傳宗接代,延續香火。”
  “那好辦,那哥你呢?你娶了媳婦,不也能生儿子嗎?”
  安德洋當然不明白哥哥的用心良苦,前几年他還小,關于安德海想做太監一事,他壓根儿也不知道,這些年爹娘怕提起此事,反而提醒了安德海,所以一直就沒人再提到過此事。所以,剛才安德海的一席話,根本就沒引起弟弟的多大注意。
  “哥不娶媳婦,更不生儿子,哥要去很遠、很遠的地方掙大錢。”
  听哥說,他要出去掙大錢,安德洋很高興。每當他跟爹赶集賣雞蛋時,他都要在油條攤子前站上好一會儿,用力地猛吸帶著
  油條香气的空气,好讓自己過過饞癮。安德洋當然希望哥哥掙大錢。
  “哥,你出去掙大錢,要不要跟爹娘說一聲再走?”
  安德洋認為哥哥明天就上路,天真地問哥哥。安德海似回答弟弟的話,又像是在自言自語:
  “哪儿能走這么快呢,還有一些要做的事儿沒做哩。”
  這沒做的事儿便是閹割。
  四年前,听馬家庄的二爺講起過他十來歲時,被強迫閹割的經過,可那時自己還小,沒仔細問清楚究竟該怎么割法,現在可把安德海給難住了。總不至于用刀剁去吧,不會那么簡單的。
  記得去年麥收的時候,眼見南邊飄來一片黑云,為了赶到大雨前把地里的麥子搶回家,全家人赶割麥子,安德海一不小心,鐮刀划破了手指,當時鮮血直流,疼得他直想掉淚,他咬緊牙關,用右手緊捏著左手,過了好大一陣子才止住血,但那傷口仍在疼,兩天以后,還不敢碰那個傷了的手指。手指是無意中割破的,事先沒有思想准備,可現在若要自己動手割小雞,那是自己身上的一塊肉呀,能下得了那個狠心嗎?
  安德海猶豫了,別說是一個14歲的少年,哪怕是壯漢子,恐怕也硬不下這個心來,把自己身上的一塊肉硬硬地剜掉,那需要多大的勇气呀。
  算了吧,這太監之門太難跨了,要跨進這門坎,首先要冒生命的危險,實在是太可怕了。“安德海呀,安德海,你也有一點痴心妄想了,發財掙大錢,一呼百應,權勢無邊,能是你這窮小子沾上邊的嗎?”
  安德海在心里否定著自己,他決定打消自閹的念頭,老老實實地种地,將來娶個媳婦,為安家傳宗接代。
  自從四年前,安德海与“湯包子”交上了“朋友”,安邦太一怒之下,誤傷了“湯包子”,安家賣田賠禮之后,安德海与“湯包子”之間的仇恨就更深了雖說住在一個庄子里,但平時他們很少遇上,即使路遇仇人,他們也只是互相望一眼,并不搭話。
  這日,安德海在山上打柴,他把一大捆柴扎好,用扁擔挑著回家去,恰巧“湯包子”上去捉山雞,兩人狹路相逢,四目對視了良久,安德海咽了一口唾沫,走了。
  “喂,安德海,怎么不叫師傅,我教你的那几招全忘了嗎?”
  安德海頭也不回地走了,“湯包子”仍不甘心,他想把安德海制服,向他低頭,便繼續挑釁:
  “小子,是聾還是啞了?”
  安德海猛地把柴火挑子往地上一擲,攥緊的拳頭,猛扑過來,朝著“湯包子”的頭呀,臉呀地直扑過來,打得“湯包子”口角流血,直求饒。安德海下決心制服他,便將他扳倒在地,把他的臉接到地上,雙臂向上反扣著,安德海的一條腿壓在他的身上:
  “小爺,饒命。”
  “饒命可以,不過,我要提出個條件,如果你不答應,我就廢了你。”
  本來,“湯包子”比安德海大几歲,按個頭、力量,他是能敵過安德海的。但安德海是出其不備,加上怒火万分,“湯包子”一時手足無措,占了下風。
  “小爺,什么條件我都答應,快放手。”
  “第一,今天你挨了打,回家以后不准對別人說,若說了出去,我叫你吃不了兜著走。第二,讓你爹把我們家的那畝地退給我們,不過現在不要,等小爺需要的時候,讓你爹親自送上門來。”
  “湯包子”領教了安德海的手腕,回家以后也真的沒對任何人說起此事。安德海的心里起初還有些忐忑不安,生怕湯家找上
  門來鬧事,几天過后,一切風平浪靜,他放心了,暗自慶幸自己的胜利。
  罰治“湯包子”是安德海一生中的第一個大胜利,他嘗到了甜頭,他也悟出一個道理:欺軟怕硬,揚長避短,先發制人,不留后患,是做人之原則。這條做人的原則一直伴他到死。
  制服了“湯包子”,安德海在想如何能奪回湯家霸占的那一畝地,并且還要讓湯二掌柜恭恭敬敬地雙手奉還,想來想去終于有了答案。
  “對,只能這么做了,心一橫,自閹當太監。”
  這次,安德海不再猶豫了,他已下定決心,冒著生命危險,割了算了,總是這么顧慮太多,什么大事也成不了。
  怎么割呢?他記得二爺說過要先把襠里用熱水洗干淨,還要聞一聞什么香草,割的時候就感覺不到疼了。他仔細盤算著如何做准備工作,可關鍵性的一個環節,他給忘了,那就是割前要三天不吃不喝,以防割后大小便感染傷口,就是忘了這一點,差一點儿送了他的小命。
  找什么香草呢?他可一點儿也不知道。一天,他問娘:
  “娘,你可知道,有一种香草,人一聞它就不覺得疼了。”
  “娘只知道野艾有點香气,肚子疼時,燒一把野艾聞一聞,能減輕肚子疼。”
  娘漫不經心地回答,她還認為儿子肚子疼,也沒有多追問。
  這正是三伏盛夏,漫山遍野都有野艾,安德海采了一些來,在灶膛里燒了一把,果然一种奇香沖上來,他猛地聞了又聞。他又找來麻繩和一些粗繩子,他打算把自己的雙腳綁住,然后倒懸在梁頭上,以防疼痛難忍時亂蹬亂踢。他又找來一把鐮刀,在磨刀石上磨了又磨,他用刀刃在破布上試了几下,還好,那刀剛一触上去,“嚓”的一聲,布便割下來了。安德海心想,這肉要比布好割,不怕到時候一刀割不下來。
  安德海暗中再三為自己鼓動勇气:一定要下狠心,一刀把那個東西割下來。
  一天雨后的下午,爹娘出去干活去了,安德海覺得時机到了,便拿來事先准備好的工具:鐮刀、粗繩子、細麻繩、包扎傷口用的布等物,准備自閹。
  他首先跪在屋的正中央,默默地禱告:不肖子孫安德海,為跳出苦海,混出個人樣來,大膽自閹,不能為安家傳宗接代了,望祖宗饒恕罪過,保佑我一刀成功。
  然后,他把那根很粗的繩子向梁上一甩,繩子牢牢地栓在了梁上,他把甩下來的一頭与這一頭扎緊,再用兩頭同時將自己的雙腳捆緊,直到不能動彈為止。他用事先准備好的一盆熱水,(這水里他還放了點鹽,他听人說,鹽是消毒的)醮了毛巾,把自己的小雞擦了又擦,被這熱毛巾一擦,他頓時感到渾身燥熱,他朦朦朧朧地渴望著什么,那小雞竟直蹶蹶的直堅起來,越用手按它,它越不倒,安德海急了,又是按,又是打,都不見效,折騰得他滿身大汗,還是無效。眼見著這小雞是割不成了,他灰心喪气地感歎著,誰知這一感歎,那直豎的什物竟自動地軟了,安德海猛地鼓起決心,用細麻繩勒住小雞,捻了又捻,准備捻細了就動刀。
  “哥,爹娘呢?”
  突然弟弟安德洋從外面跑了進來,再不割就來不及了。說那遲,那時快,安德海抓起鐮刀向著襠里就是一刀。
  “娘呀。”
  安德海慘叫了一聲,昏過去了。
  安德洋剛一跨進門坎,就听見哥哥慘叫一聲,他被眼前的景象嚇呆了:只見安德海雙腿裸露,襠下一灘鮮血,面色慘白,牙關緊咬,雙眼緊閉,如死人一般。安德洋連忙跑了出去,大聲呼叫,鄰里們听到安德洋失聲大叫,都紛紛圍攏過來,他們一看便
  明白了,因為几年前,安德海便揚言要當太監。人們有的去喊大夫,有的四處尋安邦太夫妻,也有的七手八腳地將安德海的雙腳松開,呼喊安德海的名字。
  安邦太夫妻剛一進庄,便迎上了前來報信的人們,他們從報信人惊恐失措的面孔上看出了大儿子一定出事了。夫妻二人撒腿就往家跑,他們最怕發生的事終于發生了。杏儿一屁股坐在院子里的石板地上,呼天搶地,嚎啕大哭,這凄慘的哭聲把圍觀鄰居的心都給哭碎了,婦女們抹著眼淚,前來勸阻,杏儿哭得死去活來,在場的人無不感動,連男人們也撩起衣角來擦眼淚。
  “老天爺呀,我可怜的儿子前世造了什么孽,你讓他人不人,鬼不鬼,老天爺,你睜開眼看看,我的命怎么這么苦。”
  一陣嚎啕之后,杏儿突然一聲不出,兩只眼睛傻呆呆地望著天空,兩行淚水流到腮邊,她此時的心情可謂悲痛欲絕。
  安邦太沖進屋里,儿子已躺在了床上,鄰居們用被子蓋住了安德海的下身,他想揭開被子看一看,老二安邦杰一把拉住他,阻上他揭被子:
  “不要揭,已經割了,傷口怕風寒。”
  二叔安邦杰此時還是很冷靜的。他走到剛才安德海躺的地方,在一片鮮血中找到了割下來的那塊肉,小心翼翼地掂在手里。這時大夫匆匆赶來,人們紛紛后退了一些,大夫揭開被子看了看,搖了搖頭:
  “割下來了,這刀一定很快,傷口齊刷刷的。”
  此時,安德海已蘇醒,他見爹、二叔、大夫都圍在身邊,便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他只感到胯下火辣辣的疼,那疼直往骨子里鑽,一刻也不停止。安邦太從二弟手中接過那塊肉,“扑通”一聲跪在了大夫的面前:
  “大夫,請你無論如何也要把它接上,趁這剛剛掉下來,你費費心,接上它,我給你磕頭,我給你修座廟,我給你當牛做馬。”
  安邦太語無論次地求著大夫,可大夫一個勁地搖頭:
  “起來,快起來,安家老大,你是急糊涂了,這連筋帶肉的東西一割下來,哪有再接之禮,恕本人無能,你另謀高就吧。”
  大夫的确沒有再接之能,他仔細地給安德海擦拭了傷口,又敷了些止血藥,包好傷口,叮囑几句便走了。
  就在人們忙亂之時,安家來了一位不速之客,這個便是湯二掌柜。湯二掌柜正站在大門口閒談,只見人們直往安家跑,出于好奇,他向別人打听安家出了什么事。
  “還可能安老大的那個大儿子,安德海割了小雞。”
  前几年,安德海吵著鬧著要當太監,湯庄子的男女老幼几乎無人不曉。不過,大家都以為是小孩的一時念頭罷了,誰知今天竟成了事實。湯二掌柜心中琢磨著:這可不是一件小事,如果安德海真的割了小雞,以后就有可能進宮侍奉皇上。這小子從小就不同尋常,常言道:一歲看大,三歲知老,這小東西不是個省油的燈,還是赶快去看個究竟吧。
  于是,湯二掌柜也來到了安家,他一進安家大門,從人們的面色表情及安妻悲痛欲絕的哭聲看來,安德海割了小雞沒有假。
  證實了安德海的自閹,他拔腿就往門外跑。他气喘吁吁地跑回家,叫來大管家,讓管家赶快准備一頭快驢,他要進城。他的几個老婆紛紛上前尋問緣由,他只說了一句:
  “給縣太爺報個信去。”
  几個婦女瞪著丈夫,不滿似的轉身走了,湯二掌柜望著老婆們的身影,自言自語:
  “女人哪,就是頭發長,見識短,你們懂什么。”
  是的,女人們确實不明白這件事發生后的利害關系。明清兩代童監倍受歡迎,很多有權有勢的大太監,都是從童監做起的。
  特別是自閹童監,身价更高。湯二掌柜心想;這安德海能狠下心
  來自閹,將來他入宮混出個人樣來,什么樣的狠毒事情他下不了手?更何況湯安兩家一直結怨甚深,恐怕安德海有權有勢后,第一個“開刀”的便是他的獨苗湯寶。為了這根獨苗,湯二掌柜要識點相,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趁現在安德海羽毛尚未長出,先拍拍他的馬屁或許可以減輕將來的災禍。
  湯二掌柜騎著毛驢連夜進城去了,到了城門下,也不過才凌晨,他只好縮在城牆角下,等待天亮。
  開剛亮,他第一個進了城,徑直奔向縣衙門,縣太爺尚在睡夢中,被一個尖聲尖气的聲音吵醒了,他异常惱火,因為昨夜他的兩個小老婆爭風吃醋,彼此不服,竟動手打了起來,縣太爺為調解她們的糾紛,勸了這個,又哄那個,鬧到雞叫頭遍才睡覺。誰知一大早,便有人來報案,他不由得大為惱火:
  “去,去,去,赶出去,今儿個本老爺不舒服,不上堂。”
  “老爺,今儿個你非上堂不可,有要緊的事儿向您稟告。”
  公差站在門外,還是不走。縣太爺急了:
  “什么緊急的事儿?”
  “是湯庄子來了人,說他們庄里的一個少年自閹了。”
  一听到“自閹”兩個字,縣太爺霍地一下坐了起來,他知道這可不是小事,可干万馬虎不得。他胡亂地穿了衣褲,并未穿官服,便把湯二掌柜叫來,仔細問了個清楚,當他弄清事實后,再三叮囑湯二掌柜馬上回湯庄子照看好自閹的少年,自己馬上赶赴滄州,向州知府報告案情。
  后來州知府又報告了直隸總督,直隸總督沒敢怠慢,報到了京城內務府,這是后話。
  卻說湯二掌柜領了縣太爺的指示,又連夜赶回湯庄子,他明白這事非同小可,再也不能小瞧安德海了,這個乳臭未干的小子專做令人瞪目結舌之事,將來肯定是個角。這日,他揣了20兩銀子來到了安家:
  “老大,大侄子可好些了?”
  楊二掌柜從未這么親呢地稱呼過安邦太,此時,安邦太有點受寵若惊了。
  “是二掌柜來了,快清屋里坐。你瞧,這屋里沒個像樣的板凳,讓二掌柜受屈了。”
  “老大可千万不要見外,咱鄉里鄉親的,誰跟誰呀,我來看看大侄子可好些了,隨便帶了20兩銀子,你們先用著,不夠再跟我言語一聲。”
  說罷,20兩白花花的銀子擺到了安邦太的面前。安邦太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愣了半天,也沒說出一句話來。
  “爹,二掌柜這么大老遠送來了,就收下吧。”
  安德海在床上看得分分明明,他見爹猶豫不決,連忙提醒爹。他安德海心里十分清楚湯二掌柜的此來目的,他在心里說著:
  “這20兩銀子,只不過是你孝敬小爺我的開頭,以后要你拿得心疼,又不能不拿。”
  楊二掌柜走后,安德海向爹做了個鬼臉,意思是說:“這一刀沒白挨吧,這才几天就有人上門孝敬你了。”爹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
  那日大夫給安德海敷了止血止疼藥,傷口還算干淨,正逢那日下雨,天并不太熱,安德海只覺得傷口很疼,但疼了几天,也就好轉了。可五六天后,安德海又覺得傷口處疼痛難忍,而且他聞到一股股的腥臭味,大夫打開包布一看,原來這兩天,天太熱,又沒有注意到清洁衛生,傷口感染了。膿水把包布都浸透了。特別是每逢小便時,更是剜心似的疼,大夫又是開藥,又是清洗傷口,仍不見好轉,全家人急得團團轉,一時不知如何是好。恰巧這時,六年前來過湯庄子的安德海的表舅王毅順帶戲班子路過南皮縣,听人說湯庄子有個少年大膽自閹,他猜度著:該
  不是外甥安德海吧!一打听,人說那少年姓安,表舅心里更不踏實,徑直來到安家。
  表舅六年前,就認為外甥安德海是個不同尋常的孩子,后來曾資助過安德海讀書,可安德海天生不是塊讀書的料,兩度失學,一共加起來沒上半年的學。這次回來,又目睹了外甥忍著巨痛,戰胜病魔的場面,不禁引起了他的一陣怜愛。王毅順記得京城天安門南五里有個姓劉的,世代以閹人為生,人稱“小刀劉”凡是經過“小刀劉”割的人,沒有誰留下后遺症的。(太監因閹割,往往小便失禁。)即使是一些蹩腳師傅割發了,經他的妙手一診治,多數很快便痊愈。于是,王毅順出資請人連夜赶赴京城,去請著名一把刀“小刀劉”。
  這“小刀劉”,世代當閹割師傅,深得內務府的器重,輕易是請不動他的。可這一回不同,這回儿是京城八大戲班的老板重金聘請,“小刀劉”隨來者到了湯庄于,一來他看在重金的份上,二來他也覺得一個14歲的少年能自閹,确實了不起,所以,他赶了几百里地,來了。
  “小刀劉”來到安家,安家自然是一番好生招待,吃飽、喝足之后,他剛走進安德海睡的木板床,就捂住了鼻子,太難聞了,如死尸一般的腐臭味。他拉開被子一瞧,“呀”,他不由得抽了一口涼气,全潰爛了,膿血把整個胯下都染污了。還好,他的經驗丰富,是天熱傷口感染所致。他先用鹽水擦干淨傷口,他發現安德海因沒有經驗,只割了一個端頭,還有茬儿,這有茬儿是不能進宮的,他便向安家耐心地解釋了一番。安邦太見事已至此,反正是廢人了,不如順勢把儿子送進宮里,總能混口飯吃,便同意讓“小刀劉”再來一刀,徹底割淨算了。“小刀劉”准備了一些器具,消了毒,准備割第二刀。
  可安德海這回怕了,第一刀弄得他死去活來,膿血不止,若是這第二刀又割不好,這小命可就不保了。他乞求似的望著“小刀劉”。這“小刀劉”當然明白安德海的意思,他用眼神安慰著安德海,示意他不用擔心,要相信這把祖傳的神刀,明清兩代多少太監都是這把神刀奪去那個“寶”的。“小刀劉”生怕安德海過于緊張難割,故意分散他的注意力:
  “你不像14歲的少年,看起來,你成熟多了。我認得你表舅王毅順,他的戲班子里真有不少紅角,他們唱紅了整個北京城。”
  听說“小刀劉”認識表舅,安德海的心踏實多了,他也不那么緊張了。只見劉師傅拿來一把香草,安德海明白了,這正是二爺所說的那种香草,他用力聞了又聞,有些迷迷糊糊的,當他醒來時,爹告訴他,那茬儿,還有膿包血包全割淨了。劉師傅還給他敷了金創藥,真奇怪,六天后,居然傷口長好了,一點都不疼,也不影響小便,十天后,安德海便下床行走了。
  听說安德海已痊愈,湯二掌柜更慌了神,他的心里非常清楚,不久,縣太爺就要把安德海送進宮。果然,剛入秋,內務府便來了人,還帶了一個御醫來,經御醫檢查后,安德海准備進京了。
  消息在湯庄子不胜而走,一傳十,十傳百,一時間,安德海成了焦點人物。
  “安家的祖墳冒煙了,他家出了個人物。”
  “有什么好的,又不是中了舉去做官,不過是個公公罷了。”
  當然,有羡慕的,也有貶低的,有祝福的,也有嘲笑、挖苦的。但不管怎么說,安德海的心里高興极了,做了几年的夢,今天終于要圓夢了,他能不興奮嗎?不過,他在興奮之余,更多的是冷靜思考。自己這一走,家里留下衰老、多病的爹娘和年幼的弟弟,遇上好年景,還能勉強糊口,若是遇上災年,他們吃什么?再說,這一進京,并不等于說直接就爬上了登天的梯子。二爺說,倒一輩子便盆的太監也有,要想出人頭地,必須有一個好的起點,而這好的起點就把握在自己的手里,路是錢舖的,這一點,安德海早就知道。可舖路的錢呢?
  錢,只有一個來源,向湯二掌柜去“借”,湯二掌柜早在他自閹之后,不是主動給過一次嗎?這就說明湯二掌柜開始看重他安德海了。沒几天,安德海便坐到了湯家的客廳里。
  “大侄子,我可就不客气了,論年齡,你該是侄子。”
  安德海心里暗暗念叨:有一天,我要你磕頭、叫爺。
  “二掌柜,我來是想向你借點銀子,我馬上要進宮了,侍奉皇上的人總得体体面面地進京,不能太寒倫呢。”
  “那是,大侄子說的极是,不知你想要多少銀子?”
  湯二掌柜也明白,這銀子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干脆他連“借”字也省略了。
  “這個嘛,你看著辦好了。這進京的車呀,船呀的可都要錢,一天兩天可到不了京城,一路食宿少說也得300兩銀子。”
  湯二掌柜暗自叫苦連天,但又不敢發作,因為縣太尉已明确指示過,要善待自閹少年,唉,先忍痛割愛拿300兩銀子吧。
  “二掌柜是明白人,不用我說,也知道小侄來此的目的。”
  “媽呀,訛了300兩銀子還不算完,你還想要什么?”
  湯二掌柜這會儿可真的納悶了,他真的猜不透安德海的心事。
  “二掌柜真健忘,你怎么忘了四年前借我家的那張一畝地的地契了,今儿個,我想把地契拿回去。”
  要回那一畝地,這比拿兩三百兩銀子還讓湯二掌柜難受。他陷入了沉思之中。
  “二掌柜也可以不給,不過,等我几年后,坐了八人大轎回來再取,可就不好了。”
  安德海起身走了。他前腳剛一進門,湯二掌柜后腳便跟上來了。
  “大侄子走得可真快,我剛轉身取地契,回頭便不見你的人影了,這不,緊赶慢追地我才追到你。”
  湯二掌柜雙手遞上了地契,安邦太惊愕了,安德海示意他爹收下來,安邦太接過那几進几出的地契,眼睛濕潤了。
  安邦太看看大儿子,大儿子似乎在說:瞧,還沒進宮,就有人巴結,等十年二十年后,你還不坐在金山上享清福?
  安邦太為人老實忠厚,從不多占別人的一個銅子,可他的長子安德海与他大相徑庭,這一點很讓安邦太感到失望,他的這种失望,20年后變成了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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