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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流亡貴族的血淚


  
  一個出身相府世家的貴胄子弟,剛剛踏上人生旅程,就遭遇了國破家亡的厄運。是复仇還是苟活?這是他面對無情人生的首次抉擇。

  在華夏古代的歷史上,從公元前770年開始的分崩离析的戰亂,已經延續了五百四十年。
  現在已是公元前230年。強秦崛起,六國衰落,風急云亂,山而欲來,眼看春秋戰國的威武壯劇已經到了即將落下帷幕的前夜.到處都充滿著大變將至、山河易色的惶惑与不安。
  一座亭台高高聳立在危崖邊上,東邊是浩瀚無邊波瀾壯闊的大海。海山蒼蒼,天風浪浪,倉海君正与眾位客人豪飲,酒酣耳熱,不禁擊筑吹竿,面海放歌,唱得熱淚縱橫,響遏行云。這里遠离中原,也遠离市井,既听不見金戈鐵馬的殺伐聲,也不聞鬧市的喧囂。
  正在這時,家院前來稟報,一位荊楚游俠前來求見。
  庄主倉海君一向喜好結交天下義士,扶危濟困,肝膽照人,因此不時有慕名者登門討教,藏亡命者栖身避難,聚俠義者談古論今,倉海君都從不拒絕,樂此不疲,絕無倦色。所以他的山庄里總是賓客盈門,談笑不衰,有當代信陵君之稱。
  少頃,家院領進一位中等身材、三綹長須、頗有城府的一位義士,倉海君和眾位客人連忙起身相迎。
  相互拱手行禮之后,來客首先說道:“鄙人姓項名伯,楚國人氏。眼看天下大亂,故周游六國,廣結有識之士,挽狂瀾于既倒。來到齊國,听人說東海之濱有義士倉海君,特不遠千里專程拜謁。”
  倉海君道:“久聞先生大名,項氏乃楚國名門,不知楚國大將軍項梁為先生何人?”
  項伯道:“項梁乃是我堂兄。”
  大家坐了下來,傳者敬酒,酒過三巡,倉海君道:“先賢有云‘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先生周游六國,閱歷甚廣,何以教我?”
  “不敢!”項伯接著侃侃而談:“我剛從韓、趙、魏游罷歸業,三國局勢危如累卵,實在擔憂。現在看來,它們不過是擺在秦王這只餓虎嘴邊的三塊肥肉,什么時候高興吃它們,只是時間早遲罷了,我來此之前……”
  “真有如此嚴重?”倉海君急不可待地問道。
  “并非我危言聳听,故作惊人之談。恕我直言,當初韓、趙、魏囿于私利,三家分晉,致使強大的晉國從此一蹶不振,為強秦東進敞開了大門。三家之中首當其沖的韓國,又恰恰是最弱小的,以弱國為前鋒与強泰對抗,怎不一敗涂地?加之韓國在申不害死后,國無才杰之士……”
  忽听“砰”的一聲,賓客中豁然站起一位清瘦文弱的年輕人,怒目圓睜,激動得滿臉通紅,用顫抖的手指著項伯說:
  “大膽狂徒,不得無禮!怎敢口出狂言,誣我韓國無人!”
  項伯斜視了他一眼,見他少年气盛,故意輕描淡寫地問道:“請問,這位拍案而起者是誰?”
  倉海君忙介紹說:“這位是姬公子,他祖父和父親在韓國五世國君為相。”
  可心高气浮的項伯并不買這個帳,反而咄咄逼人地跨進兩步,來到姬公子面前,死死揪住他不放:
  “項伯倒要求教于姬公子,自周安王二十五年三家分晉一百四十六年來,想當年秦取韓宜陽,斬首六万,又渡河筑武遂城,因韓君先世之墓在平陽,而平陽离武遂僅七十里,韓君被脅迫不敢稍有反抗。”
  姬公子雙目凝視前方,佇立不動。
  項伯全然不顧對方是否能夠接受這种咄咄逼人的揭短,又滔滔不絕地談下去:“六十三年前,秦將白起大破韓魏聯軍于伊闕,斬首二十四万。從此兩國獻地求和,一蹶不振,對強秦不敢側目而視。”
  姬公子面色蒼白,怒發沖冠,雙手抑止不住地抖動,一個韓國貴族的后代,怎么能忍受這种令人難堪的羞辱?
  倉海君插話道:“項伯先生,請換個話題……”
  項伯仍執拗地高談闊論:“不,倉海君,容我把話講完。近在三十二年前,白起又取韓野王,隔斷上党,這不正是乃父為相執掌朝政的時候嗎?……”
  這個項伯哪壺不開提哪壺,也真是欺人太甚了!
  “夠了!”姬公子怒火万丈,猛地拔出腰間短劍,憤然厲聲說道:“生父為人所辱,為人子者不拔劍而起,當為天下豪杰所不齒!”
  “公子息怒,再容項伯動問一句:若國破家亡,為臣者不能拔劍而起,又當如何?”
  “此話怎講?”公子万分惊竦地逼視著他。
  項伯沉默片刻,然后語調平緩地問道:“敢問公子,來倉海君這里有多久了?”
  “兩月有余。”
  “報告公子一個不幸的消息,我來此之前,听到一個令人震惊的消息,秦王已命內史胜率兵攻韓,韓國都城陽翟已破,韓王安已被俘,韓都正陷入一片火海之中。”
  真是晴空霹靂,五雷轟頂。
  公子仰望蒼天,欲哭無淚,眥目欲裂,巋然不動。突然間,他發出了一聲撕裂人心地怒吼,裂地惊天,令人不寒而栗,如虎嘯深谷,獅吼峰巔,在山海間久久地久久地回蕩。
  危崖之下,礁石之間,怒濤撞擊成白色的粉末。
  突然,一口殷紅的鮮血從公子口中噴出,血濺五尺。他僵直的身軀,有如一棵參天大樹轟然倒地……
  誰能忍受國破家亡的劇痛?
  當他被救醒之后,翻身起來,任何人也勸他不住。他從倉海君那里借了一匹千里馬,項伯從腰間取下一柄削鐵如泥的楚劍,默默無言地雙手送到公子面前,他庄重接過,也沒有一句謝語,一切的話都是多余的,瞬間他們成了相知。公子与眾位揮淚而別,踏著星光向西急馳而去。沿途一座座沉睡的村庄,被這一串急促的馬蹄聲惊醒。
  自從母親病逝后,他曾在母親陵墓旁邊,結廬守孝三年。守孝期滿,他拜別父母的陵墓,將家中諸事托付弟弟照管,就只身周游列國,尋訪天下豪杰去了。沒想到故國惊變,如今覆巢之下豈有完卵!漸近故都陽翟時天已黃昏,城內仍見火光沖天,到處是殘破景象,一隊隊秦軍在四處巡邏,城門有重兵把守。幸好他早有准備,已經換上百姓衣裝,馬當然不敢再騎了。快走近城門時,只見一群出城砍樵的百姓歸來,他從一位老人肩上接過一擔柴薪,擔在自己肩上,混在人群里進了陽翟城門。等到不見了秦軍,再將柴薪送還老人,向昔日輝煌顯赫的相府走去。
  走近相府,遠遠望去,只見大門口有秦軍把守。他赶緊避開,找到一個無人處,從圍牆邊的一棵樹上,攀緣而下。他在暗處看清了沒有秦軍,才向院內走去。
  來到大廳,見有燭光映照,他走進去一瞧,不禁大惊,原來這是一個靈堂!正當惊魂未定,又忽然听見背后一個熟悉的聲音問道:
  “你是什么人?來到這里干什么?”
  他猛然轉過身來惊呼了一聲:“程康!”
  程康凝視著他,淚如泉涌,痛切地說:“大公子,終于把你盼回來了!如今已是國破家亡了……”
  他一下子跪倒在大公子面前,唏噓痛哭,泣不成聲了。
  “程康,現在是什么時候?赶快起來回話!告訴我,躺在這大廳上的死者是誰?你快說!”
  “是,是二公子呀!……”
  他走到未曾入殮的死者面前,一下子揭開白色的尸布,露出了二弟大睜著眼睛的蒼白的臉。他悲痛万分地低聲說道:
  “二弟,為兄回來遲了……”
  他單膝跪在二弟的遺体旁,伸出手在死者冰涼的眼帘上一抹,使他合上了雙眼。
  “程康,二公子是怎么死的?怎么還不入殮安葬?”
  問到這里,這位忠實的家人,又只有淚眼相望了……
  當內史胜率虎狼之師直逼韓國京都陽翟時,羸弱的韓國連招架之功也沒有了。城門攻破之后,秦軍殺入城內,火光沖天,尸橫街市。秦軍一個個左挾人頭,右挾生虜。韓王安被生擒,押往咸陽,韓國昔日的公族權臣,限一月之內遷往咸陽近郊,不從者誅九族。
  秦軍來到昔日的相府,只有二公子在家。二公子平日性格溫順,生性怯懦,兄長又不在家,秦軍命令他一月之內遷徙咸陽,眼看日子一天天逼近,呼天不應,叫地不靈,只有懸梁自盡了。二公子死后,秦軍不許下葬,向家人程康逼問大公子的下落,要他交出人來。今天在白天已經來催逼過三次了,明日一早,韓國公卿被解押到咸陽近郊的最后期限已到,不容不走。
  在這生死攸關的時刻,大公子總算歸來了,他將如何定奪?
  大公子在二弟的遺体邊佇立片刻,便叫程康將家中的三百家僮全部叫來。程康告訴他,這三百家僮,逃的逃,亡的亡,只剩下一批老弱和無去路者還滯留在相府。他們全部被叫到廳堂上來,大公子又命程康將家中金銀珠寶抬了出來,叫剩下的家僮們自取,然后趁天明前,從后門火速离開相府。家僮們剛剛散盡,就听見大門外響起了沉重地撞門聲,只見火光映天,吼聲動地,肯定是秦軍搜索來了。一座空空的相府,像洪水中的孤城,傾覆在即。
  頃刻間,府門已被撞開,秦軍舉著火把吶喊著沖了進來。
  這時,大公子悲憤地說:“二弟,為兄不能安葬你了!國破家亡,你只有死不瞑目了,讓為兄為你火葬吧!”
  說完,舉起燭台,點燃廳堂的幔帳,眼看秦軍逼進,他對程康厲聲喝道:“快跟我走!”拔出腰間短劍,大步流星地向后院奔去,很快便隱沒在夜色之中。
  他只身從城牆殘破處逃出城外,迅速隱入一片玉米林中。他回頭一望,只見相府的方向火光映紅了天空,程康已不知去向。
  陽翟城東十里處的松崗之上,是祖父和父母的陵園。他決定到那里拜別之后,就開始國破家亡的飄泊流亡的生涯。
  逶迤來到松崗之下,這里是一座韓國的皇家園林。祖父葬于斯,二十年前父親葬于斯,三年前,母親也葬于斯,可怜二弟尸骨難收,不可能再在這里伴親人安眠了。如今宗廟傾毀,江山易色,這座陵園也很快要被搗毀了,說不定守國人也早已跑光。
  初夏夜晚的星光下,黑駿駿的松林虯枝,狀如魑魅魍魎,令人不寒而栗。如今對于他來說,還有什么可怕的?今后的歲月顛沛流离,他就得去穿刀叢、趟血海,提著腦袋去闖天下,說不定到頭來,也依然是死無葬身之地。像一片落葉,被狂風吹向天涯海角,永遠也難歸故土難歸根……
  他大踏步向松崗走去,來到父母陵前,庄嚴地行叩拜大禮。一頭拜了下去,鼻子里感到陣陣酸楚,他終于忍不住,扑了上去撫著墓碑痛哭起來。他知道崗下就是大道,不時有秦軍巡邏,稍有不慎,就會身陷絕境。因此他得壓抑住哽咽抽泣,愈是不能痛痛快快地放聲號哭,胸中愈加痛楚郁結。他用頭撞擊著墓碑,鮮血從額角順著臉頰流淌,全然沒有一點疼痛的感覺,他渾身抽搐,已經漸漸地麻木冰涼,不知不覺昏昏沉沉地睡去。
  正在這時,他頭頂一棵高大松樹濃密的枝葉間,發出一陣令人毛骨悚然,頭皮發麻的怪笑,听見一個西秦口音的人在說:
  “你們這些韓國的亡國貴戚,如今連你們的君王都已被虜至咸陽,爾等還賊心不死,東躲西藏。我每夜都要在這里捉到几個哭陵之人,這不是自投羅网嗎?”
  說完,一個黑影從樹上跳了下來,手提一柄長劍,猛然將他擒獲,押著他沿著石級走下山來。他摸摸腰間短劍,已在跳越城牆時失落了,如今手無寸鐵,如之奈何?只要被他押了回去,秦國嚴刑峻法,必死無疑,這樣丟了腦袋确實太冤枉了。大丈夫應當轟轟烈烈干一番大事業,再光明磊落地死去,如此年輕就不明不白地死于非命,難道真是天意嗎?
  天亡我,為何如此不公?
  他停下步來,望望滿天星斗,仰天長歎了一聲。
  “走!”
  身后解押者的斥責之聲剛落,突然听見一聲沉重的鈍響,他回頭一看,這個家伙已倒地而亡。
  正在惊詫間,見一個人影快步走來,他正待轉身逃命,突然听見一個熟識的聲音在輕聲呼叫他:
  “大公子!”
  “是程康?!你怎么也在這里?”
  “這里不是敘話之處,万一再撞了巡邏的秦軍就完了!”
  程康從死者身上解下劍匣,再從他手里取下長劍一并交与公子,然后抱起死尸,扔進路邊的荊棘叢中,再拉著公子鑽進了松林深處,找了個十分隱秘的林叢,悄悄敘話。
  “我和公子失散之后,便料定公子會到松崗拜祭祖墳。前兩天就有几位韓國貴戚被斬首暴尸街市,都是因為深夜偷偷跑出來拜祭祖墳被抓獲的。我怕你又遭不測,沒有想到公子果然重蹈覆轍,險些喪命。”
  大公子唯有歎息而已,想起來都還有些后怕。
  程康又告訴他:“我還有要緊之事,還沒有來得及向大公子稟報。”
  “如今已到了這种地步,還有什么要緊之事?”大公子并不以為然。
  “听到內史胜率大軍伐韓的消息傳來,二公子和我都料定大難臨頭,江山難保。一個深夜里,我們將家中黃金珍寶裝了兩箱,運至松崗相爺和老夫人墓前,挖了一個坑埋下了,以備急時之需。”
  大公子以為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如今國破家亡,雖有价值連城的國寶又有何用?更何況錢財乃身外之物,我今后將流亡江湖,何必為金錢所累?再說一輩子守著這么一大堆金銀財寶,又有什么意思?縱使我能守住這些財寶,隱名埋姓、平平安安地終此一生,又決非我所愿!
  程康說:“公子心怀天下之志,輕財薄利,非常人所能及,日后必成大事。但公子長此流亡江湖,必有坎坷困頓之日。不妨隨身帶上點黃金珍寶,以備急時之需,這才不失為明智之舉。”
  管家的話打動了他。他突然向程康深深一拜,慌得程康赶緊將他扶起。
  大公子說:“深感你多年來對我家的忠誠,如今我已無家可歸,無親可投,就拜你為兄。那些埋藏的金銀財寶,兄所言极是,我只能帶少許上路,以備急時之需,余下的請兄存用,也可用以扶危濟困。留在那里讓人爭奪,相互欺詐屠戮,也是一場災禍。”
  “蒙公子不棄,認仆為兄,見當肝腦涂地,不負于弟。請弟跟我來。”
  程康帶領著大公子,摸到東面的崖邊;拉著一根碗口粗的裸露地外的樹根,下到半岩處,拂開藤蘿,有一個僅能容一人匍匐前行的洞窟。爬行兩丈許,洞開始越來越寬,轉了几個彎后,可以彎腰行走了。
  這時,程康讓大公子稍等片刻,他伸手從石壁的孔洞里摸出一個木匣子來,這是事先准備好的取火之物,他用它點燃火燭,一前一后來到一個寬敞的石室,約一方丈寬,人在其中可以直立。
  這是當年相爺死后,營建墓地時就修好的地下室。相爺臨終囑咐,待夫人百年之后合葬于此,然后請工匠塑歌伎樂工、衛士家僮之陶俑置于其中。安置陶俑的事,大公子是知道的,已約好等陶俑完工,待他半年后周游歸來,當舉行大典祭祀,安置陶俑。
  這條暗道是程康在韓亡之前,埋藏金銀財寶時發現的。估計可能是二十年前相爺死后,修筑陵墓的工匠偷偷挖成的。這批工匠根据前人的經驗,為帝王將相修造陵墓,他們深知主人怕工匠泄密,引來盜墓之人,于是讓工匠殉葬,最后將他們封閉在墓穴中。因此,他們總是一邊造墓,一邊悄悄為自己挖一條以防万一的出口通道。
  這條通道又是如何發現的呢?
  那天晚上,月黑風高,風雨飄搖的韓國都城,今夜無人安眠。程康与二公子各自騎了一匹馬,再讓一匹馬馱了兩只木箱子,用布帛裹了馬蹄,悄無聲息出了都門,直奔松崗而來。
  等到他們掘開地道入口,下到地下室中,點燃火燭准備安放木箱時,程康撬起兩塊石板來,將木箱埋到下面。沒想到撬開第二塊石板來時,發現了這個通道。他喜出望外,想了一個最安全的方案,等放好木箱后,將地面通道封死。第二大,就請來石匠,借口加固陵墓,又在出口處舖了几層條石。然后,他又在一個深夜里,獨自攀崖而下,進出了兩次,連照明的火燭都精心備好了,使安放的財寶确保無虞。
  他們打開木箱,取出了需要的金銀財寶,又將剩下的重新鎖好,吹滅了火燭,准備离開。
  程康說,外面天可能已經亮了,讓他在前面先爬出去探視一下,再回來接他。程康爬到洞口,明亮的陽光刺得他一下睜不開眼,他只好重新閉上雙眼等了一會儿再睜開。這時從上面的陵園,傳來一陣人語喧喧,令他大吃一惊。他忙睜開雙眼,顧不得陽光的刺痛往外一望,只見團團濃煙,從山頂飄向藍天。
  秦軍在毀坏陵園和焚燒山林。
  他慢慢倒退回來,向大公子報告了外面意外的變故。這時二人凝神屏息,清楚地听得見頭頂傳來一聲聲沉重地敲擊聲。
  他倆默默地坐在黑暗中,等待著這漫長白晝的過去。公子想,一旦這里被掘穿,他和程康將成為瓮中之鱉,束手就擒,他的腦袋將被砍落在祖父和父母的陵前,与先人暴露的遺骸狼藉于此。想到這里他悲痛欲絕,五髒俱焚,恨不得沖了出去,拼他個魚死网破。
  坐了不知多久,程康又爬出去偵察,回來說才日正方中,頭頂的錘擊聲始終沒有停止,沉重的一錘一錘像錘打在公子的心上,發出揪心的疼痛。
  由于昨晚徹夜未息,兩人都有些困倦了,便背靠背地打起盹來。不知睡了多久,醒來后見不到陽光,也不知道現在什么時辰了,頭頂上敲打聲已經停止。
  程康又爬出去看了一次,回來告訴他天已經黑了,山頂上的秦軍已經撤走,但可能留有看守監視,不可輕舉妄動。
  他倆一前一后爬出洞口,小心地搜索,攀著堅韌的樹根爬到岩邊。二人在草叢中凝神屏气,一動不動地伏了好一陣,任蚊虫叮咬也不敢稍動。
  星光下,只見這座韓國的皇家陵園,到處是燒焦的林木,有的還在冒著煙,散發著一股股濃烈的焦糊味儿。陵園中的石碑。石人、石獸,已被推的推倒,砸的砸碎,遍地狼藉,慘不忍睹。
  伏了好一陣,不見有任何動靜,程康又獨自前去看了許久,才回來告訴他,上山的路上留有兩位秦兵把守,其余空無一人。他讓大公子緊跟著他,悄悄從后山下去。
  下得山來,走了十來里路,程康敲開了一家單門獨戶的人家。
  主人打開院門,將二人迎進院內。大公子抬眼一望,不覺大吃一惊,邊退邊招呼走在前面的程康:
  “快走,中埋伏了!”
  原來他看見院子里,黑壓壓地站滿了一院子威武挺立的士兵,一動不動地逼視著他。
  程康和主人不禁笑了起來。
  程康說:“大公子不妨用手去摸摸。”
  他向一位軍士伸過手去,那軍士一動不動,渾身堅硬而冰涼,原來全是陶土制作的兵俑。
  進到屋里來,程康才向主人介紹說:“這位是姬相爺的大公子。”然后又向公子介紹說:“這位就是為相爺和老夫人陵墓制作陶俑的方工。”
  公子見外面的遍地陶俑感慨万千:“承方工辛苦制作的這些陶涌,可惜如今都沒有用了。陵園已經焚燒搗毀,生者逃亡,死者難安。然而我家請方老制作的陶俑,耗費了老人家大量的心血和時日,我仍當重謝,決不食言。”
  于是,他取出重金酬謝。這位工藝聞名的老工匠,見公子這般講究信用,酬金更是高之百倍,便堅持不受。推讓了許久,才勉強收納。听說他倆一天來米水不曾粘牙,便叫家里人生火煮飯,拿出酒來開怀暢飲。
  喝到酒酣耳熱之時,公子滿面通紅,雙膝向方老工匠跪下:“從今以后,我將亡命天下,怎奈先人尸骨暴天而不能收,程康兄也不敢再露面。當年老人家修造過我家陵墓,待到秦軍撤走,事態稍平,請你代為我從打開的棺槨中,將我先人遺骨收殮,另尋一處安靜的地方入土掩埋,以便讓先人安息。此大恩大德,我終生不忘,定當犬馬相報!”
  老工匠扶起公子,請他放心,一定照吩咐的去辦理。然后轉身牽出一匹馬來,讓公子赶快上路,臨行時又把那包酬金退還与他,說是他一路上需要花銷,但公子堅決不受。
  程康提出要隨公子流亡,好一路照顧他,也被公子堅決勸阻。
  公子翻身上馬,抱拳相別道:“如今國已破,家已亡,已無后顧之憂,唯有牽挂先人遺骨,如今也有了交待。海闊任魚躍,天高任鳥飛,我去了,不敢言后會有期!”
  說完公子轉身策馬向東方飛馳而去……
  兩年之后秦滅趙,沒有听到過他的消息。
  五年之后秦滅魏,也沒有听到他一點消息。
  七年之后秦滅楚,不知他飄流何方?
  八年之后秦滅燕,不知他栖身何處?
  九年之后秦滅齊,人間何處把他尋覓?
  難道這位胸怀大志、立志雪恨的韓國丞相的儿子,真如划過天際的一顆流星,從此默默無聞地消逝了么?
  姬公子,你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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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鳴掃描,雪儿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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