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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揮淚別新丰


  
  當黥布叛亂,劉邦帶病東征時,張良帶著病体,赶到新丰与劉邦話別,義不容辭地擔負起輔佐太子坐鎮京都的重任。

  劉邦病了,病得有好多日都沒有上朝了。
  朝廷重臣們紛紛進宮探視,但都毫無例外地一律擋駕。一時間人心惶惶,流言四起。楚漢相爭結束,才六年天下一統的太平局面、難道又將結束了么?更何況這五六年間,諸侯謀反此起彼伏,小規模平息內亂的戰爭,時有發生。如果劉邦有個什么万一,誰能控制局面?滿朝文武的憂心忡忡,万民百姓的惶惶不安,并不是沒有道理的,因為這短暫的太平年月來得确實不易啊,華夏大地确實需要休生養息。
  呂后一听到皇上病重的消息,她的心立刻狂跳起來。世上的事往往就是如此,看起來一籌莫展,有時卻又意想不到的化險為夷。自從半年前,她輕而易舉的殺掉韓信之后,她的膽子就大起來了,她的心就雄起來了。一個將兵多多益善的所向無敵的大將軍,曾使劉邦和項羽不敢對他側目而視的人,卻是那么輕而易舉地被她擒殺。所以韓信臨死時仰天歎息,沒想到威名一世,結果卻死于一個婦人之手!大江大河里操縱自如,反而在小河溝里翻了船,他想得到么?當劉邦在平息陳豨叛亂的前線,听到呂后在長安的未央宮易如反掌地誅滅了韓信,多年來令他寢食不安,懸在他心上的一塊隱憂,才終于得以消除,這遠比他擊破陳豨更令他欣喜。他更惊歎自己和這位結發之妻生活了大半輩子,還沒有發現這個女人,竟有安邦定國之才,須當刮目相視。從此呂雉明白了一個道理,女人并不一定遜于須眉,只要肯去做,只要橫得下一條心,同樣可以干出一番惊天動地的大事來,不信試試看!
  得到皇上病重的消息后,她急忙去把呂澤找來,兄妹倆關起門來密謀了一番,呂澤就匆匆走了。
  呂后來到皇上的寢宮外面,把守宮門的衛士,本來奉命一律擋駕,見皇后駕到慌忙跪地迎接,哪里還敢阻攔。呂后昂首而入,快步來到皇上的臥榻之前。只見劉邦病懨懨地躺在床上,戚夫人滿面憂郁地在一旁替皇上輕輕捶打著。
  呂后一見頓時就沉下臉來,上前對劉邦說:“臣妾听說陛下染病,特地為陛下煎了一劑湯藥,請陛下趁熱飲下。”
  隨行的宮女捧上藥罐,戚夫人忙用碗倒上半碗藥,雙手捧到皇上面前。
  劉邦睜眼看了一眼,默默無言地搖了搖頭。
  戚夫人手中的藥碗還冒著濃濃的熱气,她輕輕吹著,并用嘴唇去試了試冷熱,呷了小半口湯藥嘗了嘗。呂后本來就看不慣戚夫人成天在皇上身旁,一見她嘗藥,頓時無名火起:“陛下,臣妾一遍誠心,親手為陛下煎藥,望御体早日康复。哪知臣妾好心反被當成了驢肝肺,竟有人當著臣妾的面嘗起藥來了,難道是怀疑臣妾要毒死陛下不成?”
  戚夫人頓時嚇得面如土色,慌忙跪地,眼淚止不住流淌出來,伏地哀求道:“皇后息怒,妾只是嘗嘗冷熱是否可口,決不敢怀疑皇后!”
  劉邦實在看不下去了,強忍住怒火對呂后說:“把藥放在那里就行了,你回去吧!”
  呂后一點也不讓步地說:“陛下好不公平,皇后都要被赶走,嬪妃倒可以留下,這豈不亂了朝綱!”
  劉邦盛怒了,猛地坐了起來,使勁一拂,將案上的藥推到地上摔得粉碎,湯藥濺了一地。他怒吼了一聲:
  “都給我出去!”
  呂后見皇上激怒了,才不得不退去,戚夫人也無可奈何地跟了出去。
  劉邦當即詔令門衛,任何人不得進入!
  正在這時東方傳來了黥布反叛的消息。朝中大臣周勃、灌嬰等焦急万分,可是皇上卻又稱病十多天不上朝,又不准朝臣進入探視。實在無法可想時,他們想到了一個人,這就是張良。
  可是張良此時倒真的病得很重,他臥在病榻上,對來訪的周勃、灌嬰說,可教一個人前去闖宮,這就是呂后的妹妹呂須的丈夫舞陽侯樊噲。
  張良一提,兩人都點頭稱是,也覺得沒有比他更恰當的人選。
  這位既是劉邦同鄉哥們儿,又是連襟的樊噲,本是一員屠狗為業的莽夫,他去闖宮就是闖出禍事來,劉邦也決不會說他謀反,不至于殺他的腦袋。這樊噲頭腦簡單,有勇無謀,叫他去他就真的一口答應下來,倒一點也不害怕。只見他蹬蹬蹬地走在前面,直踏丹墀,排闥直入,沒有誰能夠阻擋。
  大伙跟著樊噲來到御榻前,只見劉邦獨自枕著一個小太監在睡覺。樊噲顧不了許多,扯著大嗓門吼道:
  “陛下,你倒睡得好穩!你知不知道黥布謀反了!”
  劉邦惊醒,猛坐了起來:“什么?黥布謀反了!”
  他旁若無人地愣了半晌,又慢慢地躺了下去,好象什么事也沒有發生的樣子。
  樊噲气急敗坏地喊道:“陛下,你怎么又躺下了?你倒是快出主意呀!”
  近年來,從韓信謀反、陳豨謀反,哪一次劉邦不是聞風而起,親自率師遠征。黥布的謀反也是他早已料定的,只是時間的早遲而已。然而,當劉邦此刻听到黥布謀反的消息時,他分明知道,自己已經病了,精力也不夠了,心有余而力不足了。他已經多次想到過最后時刻的到來,真不敢想象,自己在馬上得到的江山,在有一天他死去后,還會不會姓劉?一想到這些,他心灰意冷了。自己已經到了老弱多病的時日,尚沒有一個堪當重托的太子。想廢不能廢,想立不能立,安得猛士守四方!
  他的心病比身病更沉重了。
  他心里矛盾到极點,你們大家都說太子不能廢嗎?現在有人謀反了,就讓太子去帶兵打仗吧!又來找我干什么?
  竟然有用江山賭气的皇帝。
  于是劉邦說:“這次朕想讓太子將兵去剿滅黥布,大家以為如何?”
  群臣無言,關系社稷安危的大事,能派太子去么?周勃說從長計議吧,大家不得不告退了出來。這場闖宮既沒有闖出禍事,但也沒有闖出結果。
  呂后的耳目眾多,皇上想讓太子領兵的消息,很快便傳到了她的耳中。不過,她左右權衡了許久,始終不知道是讓太子去的好,還是不去的好?
  女人的机智多用于打小算盤,真正遇到大事還是束手無策。
  她把建成侯呂澤叫來,讓他到太子那里去請教商山四皓。
  這時呂澤已經按照留侯的指點,到商山去把四位高人請到京城來了。他們雖然都已經是八十多歲的人了,一個個銀發皓然,精神矍鑠,聲如洪鐘,目光如炬。四位老人和太子劉盈住在一起,替太子講授四書五經与王者之道。
  呂澤見過四位老人說:“黥布謀反,皇上准備派遣太子出征,請教四位老先生,能否去得?”
  四位老人互相交換了一下眼色,同時搖了搖頭,他們一致認為,如果太子領兵,事情就麻煩了!
  他們向呂澤分析了太子為什么不能領兵的道理。因為太子領兵去討伐黥布,即使大獲全胜又怎么樣呢?他本來就嗣君,除了皇上就數他的地位最高,還能得到比太子地位更高的封賞嗎?反之,如果沒有功,那就會從此受禍了。更何況太子率領的諸將,都是跟隨皇上打江山定天下的猛將,如今叫太子去指揮調遣這伙人,有如讓羊去統率狼,將領們決不會听他的指揮,象這樣能建立功勳嗎?還有,母親受到寵愛的,她的儿子也同樣受寵愛。如今戚夫人白天黑夜都侍侯在皇帝跟前,趙王如意也常在皇上面前,他必不肯讓那位他不滿意的太子位居趙王之上,早晚會讓趙王取代太子的。因此,太后何不尋找一個時机,向皇上哭訴說:“黥布是一員天下聞名的猛將,又善于用兵。諸將們都是陛下的股肱,太子能號令他們嗎?如果黥布知道是太子將兵,不更加猖狂地肆無忌憚地擊鼓西進嗎?皇上雖然有病,可以躺在車上監督諸將,諸將們敢不盡力嗎?皇上雖然吃點苦,但也應該為你的妻著想!”
  呂后果然依計而行,她忍气吞聲首先就那天送藥斥責戚夫人的事,向皇上道了歉。為了討得皇上的歡心,主動派人去把戚夫人請了回來。并在皇上面前,好言嘉許戚夫人溫柔能于,侍奉皇上功不可沒。等把這一切舖墊好后,才就太子出征問題,向皇上哭訴了一翻,這樣水到渠成,果然收到了立竿見影的效果,劉邦當即點頭應允,畢竟還是自己家里的事,又跟誰賭气呢?
  對于劉邦來說,本來就是一半真病,一半心病,不過是因為廢立太子問題掣肘,鬧鬧情緒而已。對于劉邦來說,只要一息尚存,他是絕對不允許諸王謀反,要想把嘴伸進他的缽里來分一羹品嘗,是決不容商量的。你別看他躺在臥榻上裝得若無其事,其實他早已渾身血沸,心跳加速。黥布是還沒有被消滅的少數几個异姓之王了,豈能漠然置之!他不最后解決這少數几個心腹大患,死不瞑目!
  呂后的一番哭訴也說得有道理,現在你才明白你儿子還是不行么?他越來越討厭呂后自從殺掉韓信之后,那副不可一世、咄咄逼人的樣子。今天你也知道哭鼻子了么?也知道來求我了么?你那么能干,連韓信都殺得了,為什么不輔佐你的太子去東征黥布,跑來央求我干什么?人就是如此,即使至高無上的帝王,也還是喜歡人家恭維,也還是喜歡處于駕臨于弱者之上的強者的地位。
  真正能夠打動劉邦,除了權力因素和個人恩怨外,還是因為呂后打出了戚夫人這張牌。呂后料定,只要由她出面請回戚夫人,再難的事也會辦成。
  戚夫人才是打開劉邦心靈大門的一把鑰匙。
  第二天宮門開了,劉邦撐著病体上朝視事,下令赦天下死罪以下的囚犯,命令他們穿上軍裝,扛上武器,上前線去征討黥布。立長子為淮南王,以取代黥布。征發各路諸侯之兵,由他親自率兵東征。命太子留守京都長安。
  劉邦畢竟是劉邦,他玩政治畢竟是大手筆。
  出征那天,太子和群臣來到霸上為皇上送行。劉邦坐在車上,望著獵獵軍旗和整肅的軍隊,想起十一年前最先入關駐軍霸上,十万大軍何等雄風,那是多么令人神往的年華啊!如今老病纏身,都還沒有一個令人放心的足以安邦定國的繼嗣。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出發時,劉邦坐在鑾輿上,用他疲憊的目光,在群臣中掃視了一番,他在尋找張良。他知道張良不會來,只是想意外地發現他,可是不見子房的身影。
  他在出發之前,曾閃過一個念頭,想讓張良隨行。去年發兵平息代相國陳豨之亂,他曾堅持讓張良隨行,張良也只好從上擊代。當軍至馬邑久攻不下的時候,結果還是張良出奇計攻克了馬邑。這次要是張良能夠隨行該多好啊!但听說他又病了,他真是不再忍心把他拖去。多年來他已經養成了一個習慣,每次打仗進軍,不管環境再險惡,只要有張良在自己身旁,他的心里就踏實多了。如果張良不在,他就有一种不安和失落的感覺。無可奈何,他只得下令出發。
  劉邦率軍行至新丰西邊的曲郵,他突然得到報告說后面有一輛車追了上來,不知發生了什么事情?劉邦命令全軍就地待命。
  等到這輛車追上了他們,上前一看,車上躺著一個人,是留侯張良。
  劉邦惊喜得頓時忘掉了病痛,掙扎著下車來,踉蹌上前,緊緊抓住張良的雙手,淚光瑩瑩地說:
  “子房!子房……”
  他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了。
  今天早上張良醒來,感到頭昏目眩,渾身乏力,但他還是努力掙扎起床,扶著一只木杖一步一步在林間漫步。實在走不動了,就靠著松樹的虯枝喘息一會儿。
  何肩端了一碗煎好的藥赶來,讓他趁熱喝下。
  張良見何肩欲去又止,象有什么話要說,便問道:“有什么事吧?”
  何肩猶豫了一下說:“早上林子里濕气重,雖說是七月天气,你的病剛好一點,別又受了涼……”
  張良淡然一笑,揮了揮手說:“不妨事,去吧!”
  何肩轉身走了几步。又轉過身來,似乎有話非說不可。
  張良了解何肩的性格,他的心頭是裝不住話的,何況他更知道,什么話是非告訴張良不可的,什么話是張良不愿意听的。今天他去而复返,必有非說不可的大事。
  張良叫住了他:“何肩,發生了什么事?”
  何肩只好說,“今天滿朝文武在霸上為皇上送行,皇上率兵東征黥布。”
  “這么大的事為什么不及時報告?”張良神色嚴厲地問。
  “留候有病,不是早杜門謝客了么?”何肩怯生生地回答說。
  張良有些生气了:“我是有病,我是不愿意過問后妃之間的立嗣之爭,但是黥布謀反是關系江山社稷的軍國大事,皇帝有病在身尚且率兵出征,我就是有一口气,也應當去為皇上送行!”
  何肩站在那里不知道說什么的好。
  “你還站著干什么?還不快去備車!”
  何肩歷來知道張良行動果斷的脾气,一言即出是難以改變的,于是他轉身備車去了。
  在他扶張良上車時,留侯仍在激動地說:“你要記住,一個血性男儿,不能苟且偷生!國家危急之時,當挺身而出。去年皇上去平息陳豨之亂時,我不也正病著嗎?可是當皇上要我隨他一起出征時,我不是也毅然前往了嗎?今天如果皇上仍要我隨行,我仍然万死不辭!”
  車緩緩向霸上駛去,何肩每次都要馭者放慢速度,怕留侯虛弱的病体受不了顛簸。可是此刻張良心急如火,不斷催促何肩加快速度。馬車愈奔愈快,等他們拼命赶到霸上時,送行的朝臣早已散去,皇上率領的大軍正向東北方向的新丰開去了。
  當何肩把車掉轉准備回家時,他听見留侯毫不猶豫的用堅決的語气命令道:
  “立刻向新丰追去!”
  “留侯…”
  “還在等什么?炔!”
  馬車向新丰飛快地駛去,何肩不時回過頭來,看見顛簸中的張良,臉色蒼白,大滴大滴的冷汗直往下淌。他咬緊牙關堅持著,靠在車上那副痛苦難受的樣子,使何肩几次想停下車來,讓他喘口气。但是每次看見何肩回轉身來那懇求的目光,張良都堅決地向他揮揮手,馬車仍然飛快的向前奔馳。
  何肩完全懂得留侯的個性和心情,在軍國大事上他向來毫不含糊。
  從霸上到新丰這條路,也就不過几十里。張良對這條路十分熟悉也畢生難忘。十年前那個寒冷的冬天,道路上舖滿了積雪,他正陪同沛公從霸上到离新丰不遠的鴻門去拜會項羽,折沖群樽俎,避免了一場對沛公不利的血戰。如今劉邦和他都是病体纏身,當年雄風今何在?歲月不饒人啊!
  在新丰西邊的曲郵,張良終于追上了劉邦的大隊人馬。當皇上首先跳下車來,雙手抓住他使勁搖晃時,他的熱淚也奪眶而出。
  他們之間不用話語也完全可以交流。
  正好晌午已過,劉邦下令埋鍋造飯。他沒想到張良會赶了上來,真是喜出望外。他決定今天不走了,他要和張良痛快地談一談。
  “皇上,臣沒有赶得上到霸上送行,是臣的罪過呀!”
  “子房,別這樣講,朕知道你病了,不忍心惊扰你。但是,有一點你是知道的,多年來朕哪次出征,身邊能沒有你呢?這次沒有你隨行,朕的心中總有點覺得不踏實,空蕩蕩的!”
  劉邦說到這里動情了,張良也動情了,相對唏噓,感慨不盡。
  張良真誠地表示:“陛下,要是你真正需要臣相伴隨行,臣一定万死不辭!”
  劉邦沒有置之可否,他只用雙眼默默地望著張良。一張蒼白瘦削的臉上,一副病容,他哪里忍心讓張良再去經受征途的艱辛、勞頓和風風雨雨!
  此次東征,劉邦的心理負擔比那一次都更重。以往他出關東進,与項羽決戰,那時他無后顧之憂,有蕭何坐鎮關中,保證糧餉的供給,他是一心一意,全力以赴地与項羽殊死鏖戰。而這次,他既要向東對付黥布,又要牽挂留守長安的太子,在某种程度上,他的后顧之憂還更為沉重。因此,劉邦毫不猶豫地堅決搖了搖頭說:
  “不,子房,這次你不能去!”
  張良對劉邦的回答感到惊訝。
  劉邦深情地說:“子房,你的身体一年不如一年,如今又重病在身,朕能讓你一起去嗎?”
  張良也只好無可奈何的說:“本來臣應該隨行,無奈病得很重,力不從心。我唯一放心不下的是,陛下也身患有病,還要親自率兵出征。黥布手下的楚人剽悍凶頑,愿陛下千万小心謹慎,避開他的鋒芒,巧妙地抓住戰机,方可取胜。”
  劉邦說:“這方面請子房放心,夏侯嬰有一位門客薛公,是從前楚國的令尹,他的看法非常之深刻。”
  張良問:“薛公是如何對陛下說的?”
  劉邦說:“薛公分析黥布不外科上、中、下三策,知其所為便好對付了。”
  這位薛公認為,對于黥布來說,上策就是南取吳,西取楚,東并齊魯,北收燕趙,堅壁固守。如果這樣的話,山東恐怕就不屬于漢了;中策就是東取吳,西取楚,并韓取魏,据敖倉之粟,塞成皋隘口。如果這樣的話,胜負未可料也;下策就是東取吳,西取下蔡,驟糧越地,身歸長沙。如果這樣的話,陛下就可以高枕安臥了!
  最后,薛公對劉邦說:“黥布不過是一位驪山刑徒而已,他只不過是遭際亂世,終于得以封王。其實他并沒有什么遠見卓識,一向鼠目寸光,顧前不顧后。臣料定他必出下策,那樣陛下就沒有什么可憂慮的了!”
  張良听完后,點了點頭,但他不無憂慮地告戒劉邦:“唯有目光短淺、只顧眼前的人,才格外莽撞,象一頭瘋狂的野獸。因此陛下千万不可輕敵,一定避其鋒芒,善于周旋。”
  劉邦點了點頭才把他最想說的話說了出來:“此次東征,朕不要子房隨行,還另有一重托!”
  “呵!”這倒是出乎張良意外的,“陛下請講!”
  “我這次東征,心挂兩頭,其實黥布倒并不那么可怕,真正放心不下的還是長安!”
  張良以為憂慮的是京都的安危。
  劉邦搖了搖頭說:“京都我已命太子留守,關中安危,也作了周密妥當的部署。我已征發上郡、北地和隴西車騎,以及巴、蜀材官及中尉卒三万人,駐軍霸上,護衛太子,想來無多大問題了。”
  張良問道:“那么陛下憂慮的是什么呢?”
  劉邦心事重重的樣子,默然良久,長長歎息了一聲。
  張良坦率地問;“陛下還在憂慮立嗣之爭么?”
  劉邦想了想說:“是,也不是。”
  張良說:“陛下,容臣直言相告,雖然我為了江山社稷的安危,不贊成陛下廢長立幼,但我決不支持后妃与嫡庶之間傾詐弄權。陛下東征,太子留守,我一定為陛下照看好戚夫人母子,陛下盡管放心去吧!”
  殊不知劉邦仍搖了搖頭,張良感到有些困惑了。
  “那么,陛下所憂何來呢?不妨直言相告!”
  其實,劉邦心里明白,只要他還活著,是沒有誰敢動戚氏母子一根指頭的,這還并非他目前擔心的所在。對于太子劉盈,他之所以不滿意,除情感上的因素外,主要還是因為他覺得劉盈太善良,太沒有心計,但是他毫不怀疑劉盈的忠誠。太子決不可能背著他干出什么于他不利的事來。但是……
  “但是,”劉邦終于把他日夜憂思的話挑明了,“正因為劉盈太軟弱、太善良,才會有人借太子的名義為所欲為。到了有一天,還可能營私結党,排除异己,甚至還可能連江山都不姓劉了!”
  張良不禁瞠目結舌:“真會有如此嚴重么?”
  劉邦有些神秘地說:“有一位方術之士預言,漢后五十年東南有亂……”
  “妖言惑眾,陛下不可深信!依臣看來,异姓諸王已誅殺怠盡,朝中目前尚無強人……”
  劉邦急迫地打斷了張良的話:“子房切不可太天真,有些事你是想象不到的,比如韓信,我絞盡腦汁也難除掉他,然而卻輕而易舉地被一個女人殺掉,令你我為之惊愕!海水不可斗量,人心難測呀!”
  劉邦的話也只能說到這個程度了,僅一紙之隔,伸一根指頭就可以戳破。
  張良當然听懂了,但他不愿把這張紙戳破。
  “那么,臣能為陛下怎樣分憂呢?”
  劉邦說:“子房為朕之故交,如今雖然抱病在身,但無論如何請子房為朕代病輔佐太子以免朕懸念。”
  張良說:“叔孫通本來就是太子太傅,他的才情足以胜任,陛下完全可以放心。”
  劉邦直言不諱地說:“叔孫通的确是一位賢臣,但他一個人恐怕不濟于事,更何況他是一位迂腐的儒生,因此一定請子房竭力相助。朕想任命你為少傅。當然少傅一職對子房來說,确實太委屈你了,但朕深信子房不會計較,希望子房一定不要推卻。你是再放心不過也再恰當不過的人選。”
  張良回答說:“陛下深知臣淡泊于名利,決不計較官爵之高低,只要是陛下所托,臣一定忠于職守,不辱使命。”
  劉邦無言地伸過手去,抓住張良的手久久不放,眼里淚光閃爍。
  兩人就這樣達成默契,默默地坐著,什么也不說。時近黃昏,晚霞如火。
  劉邦在一位侍者的耳邊吩咐了兩句,很快兩乘輕便的轎子便抬到他們跟前,劉邦帶著几分老頑童的狡黠,笑著對張良說:
  “子房,上轎吧,我帶你到一個去處!”
  說完,不由分說的把張良抬上一乘轎,劉邦也上了另一乘,兩人被抬著向曲郵的一座山頭爬去。沒有一會儿,便被抬到那高高的山崖邊,隨行的衛士在一方巨石上舖上坐墊,讓他倆在上面打坐。
  劉邦和張良放眼望去,太陽漸漸向西落下,這正是秋高气爽的時候,今日天气晴好,在斜陽的照射下,南面望去,天際是連綿驪山,西望霸上,隱約可見。
  當他倆不約而同地向東方望去,頓時怦然心跳了。一眼望見那邊,他倆能不血沸心跳嗎?
  “子房,看清了嗎,那是什么地方?”劉邦笑指前方。
  張良的興致特別高,他向劉邦的手指處望去,只見他愁眉舒展,笑得那么開心,笑得那般忘形。何肩知道,近些年來已經從沒有見過張良這般笑逐顏開了。
  從山下這一望無際的平原向東延伸,在那里隆起了一片坡地。此刻,夕陽的殘照,給那里的樹叢和原野,鍍上了金黃的亮色,不過這黃昏時刻,那里很靜很靜。十年前,那里是營寨綿延好几十里的楚軍大營,不可一世的項羽正統率著四十万大軍駐扎在那里,与還軍霸上的沛公的十万漢軍對峙著……
  張良自語般的說:“那年冬天雪真大呵!”
  “到鴻門去的那天早上,我感到冷得出奇……”劉邦回憶說。
  “到了鴻門還冷嗎?”張良幽默地問道。
  “那時,不知項羽何時會砍我的腦袋,哪還顧得上冷不冷喲!”
  劉邦說完和張良同時放聲大笑起來,他倆笑得簡直喘不過气來。
  落日西沉,殘陽如血。
  暮靄在山下的原野上升起,驪山變成了灰色的剪影,霸上隱入迷蒙的霧气中,鴻門象拉上了一道灰暗的帷幔。
  暮色蒼茫,那些閃爍著耀眼金輝的難忘歲月,都被吞沒了。
  兩人靜靜地坐在夜色中,久久不愿离去。
  今夜,山下又是十里營寨,篝火熊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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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鳴掃描,雪儿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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