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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聞文學一戶牖


  凡是愛看武俠小說的人,沒有不知道金庸的,他一共寫過十四部武俠小說。有人說:他運用知識分子的气質,把武俠小說帶入一個新境界。他自己卻說:寫武俠小說是娛樂自己,娛樂大眾。
  從七十年代開始,金庸陸續刪改這些作品,有的甚至重寫。
  武俠小說和報紙是查先生的兩大興趣,和他提這兩件事,他風趣而健談。
  問:您認為理想的武俠小說應該是怎樣的?
  答:這個問題很難答复。我談的是個人的希望和方向。
  本來任何小說都是這樣,不單是武俠小說。一般西方小說家大概注重三點:一是重心在描寫背景,例如湯馬士·哈代的小說;二是以情節為主;三是以人物為主。中國古典傳統小說大致是以人物為主。例如《水滸傳》、《紅樓夢》、《西游記》,我們看過這類小說很久后,故事也許不大記得清楚了,但是對書中人物,像魯智深、林黛玉、孫悟空等卻印象深刻。
  我個人寫武俠小說的理想是塑造人物。武俠小說的情節都是很离奇的、很長的,要讀者把這些情節記得很清楚不大容易。我希望寫出的人物能夠生動,他們有自己的個性,讀者看了印象深刻。同時我构思的時候,亦是以主角為中心,先想几個主要人物的性格是如何,情節也是配合主角的人性,這個有怎么樣的性情,才會發生怎么樣的事情。
  另外一點是,當然武俠小說本身是娛樂性的東西,但是我希望它多少有一點人生哲理或個人的思想,通過小說可以表現一些自己對社會的看法。
  問:您很喜歡把歷史寫在武俠小說中,您是否認為武俠小說不能脫离歷史而單獨存在?
  答:我寫了十二部長篇,其中有兩三部是完全沒有歷史背景的,像《笑傲江湖》、《連城訣》等等,其他大部分都是有歷史背景的。中國古代封建社會的時間很長,過去許多朝代的變化不是很大的,而是很緩慢的。一個故事發生在明朝或清朝,只要不与政治牽連在一起,背景不會發生很大的變化,關系不是很重要的。不像西方,十六世紀的事情与十九世紀完全不同。我所用的歷史背景并不是重要的部分,因為武俠小說情節离奇,許多事情似乎是不可能發生的,有了歷史背景,可以增加它的可信度。
  還有一點,我寫的武俠小說有的場面比較大,常有大的戰爭,這就必須要有所根据。
  問:剛才您也提到過,您的武俠小說希望能包含一些人生哲理,武盲先生曾在《中國時報·人間》上發表過一篇文章——《你也想寫武俠小說嗎?》,他說武俠小說缺少道德評价,而且商業气息太多。您認為武俠小說是否應該有道德評价,或者應該有趣味性?
  答:武俠小說的趣味性是很重要的,否則讀者不看,它的目的也達不到了。現在台灣或香港的武俠小說大都是在報上連載的,都不是先寫好再出版,即使是先寫好再出版,也是要爭取最大多數的讀者。就是其他純文學作品,像狄更斯的作品,有些在報上連載的也是很著重趣味性的,也要注重讀者的反應。娛樂性和吸引力是必要的。
  關于道德觀念這點,作者不一定要宣揚一种道德或不道德,大致上它是反映作者個人對社會的价值觀念。書中主角常常要面臨許多選擇,透過這些選擇,作者把他的道德觀念傳播出來。我想,其他戲劇、電影也是如此,例如劇中主角對于要不要离婚,要不要自首等等,每件事選擇的時候,總是代表了編劇或作者的選擇。當然如果作者對于當時社會流行的觀念不贊同,他也可以作不同的選擇。我在《神雕俠侶》中,也提到主角是不是可以和師父戀愛結婚,以當時的社會觀念,師生是不可以談戀愛結婚的,但是現代的觀念不同了。
  在美學上或藝術上的理論有兩派長期性的爭論,一派是主張文學藝術對社會有責任,一定要表現一种价值觀念;另一派認為藝術是純藝術。社會責任基本上是存在的,但小說在這一點上不像電視廣播那么強烈,它印成書可以給人深思熟慮的時間。
  我個人認為藝術作品基本上是屬于美的范疇,科學与真假有關,道德与善惡有關。小說和人的關系很直接,不像音樂或繪畫与人的關系是間接的,例如一幅油畫或貝多芬的音樂,你很難說它是善的或惡的。但小說中有人物,就有价值觀念或道德觀念。武俠小說本身是很微妙的,它也是一种大眾型的產物,要接触千千万万人,如果故意或不知不覺的傳播一种對整個社會善良風俗有害的觀念,我希望能夠避免。雖然它屬于美的范疇,但是事實上它是對人有影響的,因此作者要考慮到武俠小說是有千千万万人讀的。
  另一方面我寫的角色也不是好人、坏人相當分明,坏人也有值得同情的地方。這點我是考慮到人生的經驗,因為在這個社會上也很難講誰是百分之百的好人或坏人,坏人身上也會有好的成分,好人身上也有坏的成分。作者當然希望寫人寫得真實,讀者難免誤會,認為作者有時候把坏人寫得相當好,是否鼓勵坏人。我想作者不是這樣認為,他考慮的是真實不真實的問題。他有時反映社會上具体存在的事,并不是說他反映的事就是他贊同的事。
  問:您的武俠小說編成電影和電視,您認為滿意嗎?
  答:我的小說几乎全部拍成電影,電視劇也很多。比較起來,電視比較容易拍些,因為它有的拍几十集或一百集,比較有充分的時間修改,技術上也容易處理些。電影就很困難,因為我的小說很長,他們每次改編成電影,我總勸他們不要全部拍,選其中几段就好了,把它充分發揮。但是編劇、導演似乎不這么想。因為你看一部小說通常都要花好多天的時間,在電影中,一個多鐘頭就要把它完全表現出來是很難的,只能大致交代故事情節,細膩處根本無法發揮。尤其武俠小說人物很多,光是一個個交代身份,觀眾都來不及接受。
  問:現在電視對儿童的傳播力很大,很多人也談到電視暴力的問題。武俠小說改編成電視劇難免也牽涉到這個問題,您對這件事的看法如何?
  答:不只是電視,武俠小說本身也如此,因為許多人十几歲就開始看武俠小說了。以前有人攻擊武俠小說,認為小孩看了會模仿,也上山學道去了。我想這個責任不應該由武俠小說來負的(說到這里笑了),一把菜刀可以用來切菜,也可以用來殺人。香港對電影的審查制度是粵語片最嚴,國語片寬一點,外語片最寬。香港政府有一种理論,這种理論是否成立還不知道,他們認為看外國片的人知識程度比較高,看粵語片的人普遍知識程度低。如果電影中有坏事,知識程度高的人可以分辨,給越是分辨能力差的人看的電影審查越要嚴格一點。我寫小說時,只想到小說的讀者,電視的編劇應該想到電視對觀眾的影響。在小說中描述的事在電視中不一定可以演,因為看小說的人至少有閱讀的能力,受過一定的教育。如果電視對觀眾有坏影響。應該由電視負責。因為電視編劇應該考慮到觀眾中有一部分是沒有分辨能力的,打斗應該适可而止。
  問:許多人都覺得武俠小說中的主角是社會的游离分子,劉若愚先生在《俠》一文中說“俠是天生的,与個人的家世無關”。你認為呢?
  答:我想社會后天的影響也很大。一個人的個性受兩方面的影響,一是天生遺傳的,一是受教育、社會和家庭的影響,這兩者互為影響,也很難說哪一种比較大。我個人信佛教,佛教認為個人個性決定于“業”,一個人這一生是他前生十代八代累積下來的,一個人的“業”是一生的影響力。人是很复雜的,是各种因素加起來的。
  “俠”,先天關系很大,后天關系也很大,都有影響。
  問:台灣大學文學院長侯健先生在《工商時報》上寫過《武俠小說論》,當中提到您的小說除了《天龍八部》与《鹿鼎記》以外,都給人“回首當時已惘然”的感覺,認為正義固然得以伸張,但伸張后只剩下空虛。您對他的這种說法有什么意見?
  答:武俠小說中“伸張正義”是必要的,如果正義不伸張,讀者覺得不過癮,道德意味也太差了。武俠小說中的“伸張正義”就好像偵探小說中“破案”一樣,這是它的基礎。如果單從道德來看,武俠小說應該是比較道德一些的。
  侯先生提到“惘然”,其實《天龍八部》中也有一些。我覺得人生永遠美滿的似乎不太可能,就算是最后圓滿,茫然的感覺也在所難免,一切目的都達到了,還是很空虛的。
  問:您覺得中國的武俠小說和西方的偵探小說、警匪小說、劍俠小說有什么异同之處?
  答:中國的武俠小說比較复雜得多。我看大仲馬、史蒂文生這些人的小說,當然本身的故事很完整,但描寫的場面不像中國武俠這么大。偵探小說的故事結构更簡單,它比較注重情節,對人物性格方面,除了偵探本身可能有些特別性格外,其他人的性格都不很重要。
  問:假如今天的世界是一篇武俠小說,您的看法如何?請您用武俠小說的觀點來看今天的世界。
  答:武俠小說的世界基本上是很不正常的,不講法律,完全用暴力來解決問題。生活在武俠世界中,一般人其實是會很痛苦的。就算是俠客或正義之士也要有真本事才行,武功不好就會被打敗了(笑)。武俠小說看起來是一個浪漫美麗的世界,但實際上是一個很不理想的社會。一個只講暴力,不講法律的社會當然不可行,那只是一個浪漫的、想象的世界,不能實行的。
  問:許多人是從看武俠小說開始對文學發生興趣,進而從事文學創作,也有人從武俠小說得到寫作靈感,例如寫武俠詩,您對這兩類讀者有什么忠告?
  答:第一:武俠小說本身是不是文學,是大可以討論的問題。我本人認為武俠小說還是娛樂性的,是一种普及大眾的文字形式,不能當成是一种純文學。
  文學有古典和浪漫兩派,浪漫派小說、戲劇和詩總是想象力放縱,喜歡去表現不可能的事,啟發人的想象力。有些年輕人從看武俠小說開始學寫詩是很自然的事,因為武俠小說是很浪漫的,描寫的是一個和現實社會有距离的世界。如果他對文學的喜愛自武俠小說開始,當然也可以,他至少對浪漫文學很有信心。當然也不能以此為限,要繼續發展。
  通常作家寫什么題材大都与他的個性有密切關系,很難說好与不好。如果他喜歡寫武俠詩就讓他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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