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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的牛虻


  一個有著牛虻蚯性格的人物,出現在中國武俠小說中,會是一种怎樣的情狀?

  記憶是一种很奇妙的東西;
  愛情是一件很复雜的事;
  誤會可以令人啼笑皆非;
  懸念一般會有結果;
  心靈總有不能承受之輕;
  這些要素都糅合到一塊,不知能不能寫出一段傳奇故事,刻畫一個出色的人物?
  答案是肯定的。
  梁羽生曾夫子自道,說:“文學作品能夠感動讀者,主要的因素是人物性格塑造的生動和內心情感刻畫的深人,我個人寫小說并不很注重故事的情節,但有時為了迎合讀者的口味,也不得不兼重情節的發展,唯在敘述時盡可能避免情理不通之處。使故事合理化而不流于神怪奇詭。”
  但很奇怪,梁羽生自己最喜歡的三部作品:《萍蹤俠影錄》、《女帝奇英傳》、《云海玉弓緣》,卻并不是他著作里銷路最好的。尤其是《云海云弓緣》,是他運用近代心理學的新式手法寫成的,更用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法來刻畫男主角金世遺的特殊的心理狀態,本應是一個新的嘗試,但搬上銀幕之后,反應平平。
  倒是《白發魔女傳》和《七劍下天山》銷量最高。
  這倒有趣,《白發魔女傳》還好理解。已故詞人劉伯端在七十高齡讀完這部小說后寫的一首詞,很能說明這部作品為什么受歡迎,詞中這樣寫道:

  家國飄零,江山輕別,英雄儿女真雙絕。玉
  蕭吹到斷腸時,眼中有淚都成血。
  郎意難堅,儂情自熱,紅顏未老頭先雪。想
  君亦是過來人,筆端如燦蓮花舌。

  野史、奇案、武俠、權力、美女、愛情……這樣的小說能不吸引人?
  《七劍下天山》有什么呢?
  當然,武俠小說基本的要素它都具備,但論奇詭,它不如《白發魔女傳》;論曲折,它不如《云海玉弓緣》;論典型,它不如《萍蹤俠影錄》;論傳奇,它不如《女帝奇英傳》。不過,它塑造了几個很有說頭的人物,如凌未風,如納蘭容若,如冒浣蓮等等,是他們的思想,他們的遭遇,他們的情怀,串起了這部作品——一部連梁羽生自己也想不到會這樣大受歡迎的作品。
  一般來說,中國古典文藝,不只詩詞歌賦,就是戲曲小說,現實性都不是很強的。甚至像《三國演義》、《水滸傳》這樣直接描寫社會矛盾、階級斗爭的作品,最終也主要歸結為人生無常感,在歷代興亡之中獲得某种人生徹悟,一切真切實在的現實沖突都被納入一個神話般的框架內,包裹在巨大的人生感歎之中: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
  武俠小說更是另外創設了別一個世界。作家們往往把自己的憂時憤世隱藏于打打斗斗的近乎神秘的藝術形式中,不干涉時世,有意淡化作品的現實感和真切感。但卻常常事与愿違。
  武林世界其實是一個弱肉強食的世界。里面的血腥气,權力欲,非常態,一點都不比現實世界遜色,甚至比現實社會還有過之。
  梁羽生諳熟古典文藝,對魯迅所深刻揭發的中國人缺少正視現實的勇气不會沒有所聞。他的寫作路線一直走的就不是輕飄飄的風花雪月。
  《七劍下天山》也不例外,歷史人物就寫到了康熙、順治、冒辟疆,董小宛、傅青主、納蘭容若(性德)等。這些都是實有其人,且都是聲名赫赫的,非君主則名士,不是開玩笑的。開玩笑的只是康熙在五台山清涼寺殺死了順治老儿。
  但寫江山寫多了,梁羽生也覺出了不妙。雖然歷史充滿偶然,卻又具有惊人的相似,但他畢竟是現代人,不是生活在中國傳統社會少有的“乾嘉盛世”,武俠小說也不是歷史小說。由寫江山轉到寫江湖也好,由寫咄咄逼人的君王轉到寫武林人物也好,他總要找到一條出路。
  《七劍下天山》進行了嘗試。
  凌未風是中國的牛虻。
  當代年輕的讀者可能不知道牛虻是誰。一代人總有一代人的偶像。
  如同我們這一代人,誰不曾為勃朗宁夫人的愛情故事和她的《十四行詩集》神魂顛倒一樣;我們的哥哥姐姐甚至是上一輩人,誰不知道牛虻呢?
  那時候,牛虻和保爾·柯察金一樣,是所有中國青年的學習榜樣。
  那時還不興叫偶像,但他們比今天的偶像更讓人崇拜。
  他們是一股動力,是一份激情,是朝圣者的靈魂。
  据說,在北大荒的干打壘里,一群墾荒者圍坐在油燈旁,在聚精會神地听他們其中的一位同伴朗讀《牛虻》,渾然不覺屋外北風呼嘯。
  据說,在一個知青部落里,一群年輕的小伙子和姑娘,輪流著再看他們帶到鄉村去的惟一一部《牛虻》。他們重溫著,感念著,憧憬著。
  因為牛虻說過:“爆發的時机一到,我們就會有很多工作要做的。可是我們必須忍耐,這些巨大的變革不是一天就能成功的。”
  這种信念成了那一代人陰影中的陽光,荒漠中的清泉。
  我們想不到的是,梁羽生竟然也如此的迷牛虻,以至創造了一個中國式的牛虻。
  說起來,《牛虻》是英國女作家艾·麗·伏尼契在1897年出版的一部長篇小說,到今天,几乎已有一個世紀的歷史了。
  《牛虻》所反映的時代,是上一個世紀意大利人民處于苦難深重的時期。在奧地利侵略者的奴役之下,意大利被分割成七零八碎的許多小國。意大利的愛國志士,為了祖國的統一,為了民族的獨立,風起云涌地起來斗爭,革命風暴席卷亞得里亞海上的半島之國。
  牛虻就是這場斗爭中涌現的一個英雄人物。
  作品通過牛虻一生的身世和遭遇,塑造了一個資產階級家庭出身的青年,在黑暗、污濁、欺騙、虛偽的現實教訓下,背叛了他所篤信的上帝和階級,投向了革命,卷入了火熱的斗爭,錘煉成一個為統一和獨立的意大利而戰斗的革命者。
  也許是牛虻的剛強和無畏,他那鋼鐵般的堅忍力量,他對敵人的憎恨和輕蔑,他那不為任何拷打凌虐所屈的堅貞品質,尤其是他的愛國精神和為祖國的統一甘愿犧牲的赤子之心深深感動了梁羽生,以至他連《牛虻》中的基本情節都拿來套到了《七劍下天山》里面。
  凡是讀過《牛虻》的人,一拿起《七劍下天山》,都會有似曾相識之感。
  比較是有益的。
  在充分注意到兩部小說由于不同時代、不同民族而必然產生的巨大差异的前提下,以對一部作品的理解來深化對另一部作品的理解,以期在另一部作品的參照下,使作品的某些潛在方面得到呈現。
  牛虻剛剛革命的時候,是幼稚的,天真的。他對意大利的教會組織認識不清,甚至盼望他的神父會起來率領革命党人,為統一意大利而戰。但他的神父卻是一個間諜。
  有一天,他又去向神父忏悔,把他的苦惱——他的妒忌,他的愛情,毫無保留地傾吐出來。
  然后,他被出賣,連同其他同志,一起被投進了監獄。
  臨出獄前,他知道了真相。步出了獄門,他向女朋友瓊瑪承認了是他的錯。
  瓊瑪覺得不可置信。等她明白過來時,狠狠地打了他一個耳光。
  這一個耳光,把他從亞瑟打成了牛虻。
  十三年之后,他再度出現在她面前,帶著臉上彎曲可怕的刀疤,一條瘸了的腿,口吃的習慣以及一臉剛毅倔強的神气。
  他沒有當面寬恕瓊瑪的那記耳光,讓痛苦始終煎熬著瓊瑪,使她不能擺脫一生的不幸和心靈的創傷。
  他不愿讓他心愛的人受到他的牽連,從而置身于險境。這時他已是一個成熟的職業革命家。
  他再次被捕,并被處于极刑。一個禮拜后,瓊瑪收到他的絕筆。
  他在信中剖白了一切,包括對她的愛和對革命的信心。
  信的末尾沒有署名,只寫著他們小時候坐在一起念過的一首小詩:

  不論我活著,
  或是我死掉,
  我都是一只,
  快樂的牛虻!

  牛虻和瓊瑪的故事完了,凌未風和劉郁芳的故事還在繼續著。
  從情節的架构上說,梁羽生的凌未風簡直就有“抄襲”牛虻之嫌。
  也是被青梅竹馬的劉郁芳打了一個耳光,因為他輕信了獄中的一個奸細,誤以為他也是抗清義士,將自己人的地址透露給他,以致差點被清兵一网打盡。
  也是十年后他們才再度相見,那時,凌未風也是臉上有疤,身上有傷,神情异常。
  也是一直不肯坦誠相見,讓悔恨、思念之情一直折磨著劉郁芳。
  也是凌未風再次被抓,營救不成功,估計沒什么希望了,他才也給劉郁芳寫了一封信。
  更明顯的是,劉郁芳的小名也叫“瓊”。
  正如常言道的,第一個以花形容女人的人,是聰慧的人,第二個以花形容女人的人,就是一個愚蠢的人。
  以如此相近的方式去寫凌未風,不乏說頭,卻沒有什么意思了。
  好像一個將軍如果預先知道可以絕對獲胜,連雙方死傷的精确數字也能預料得到,他對戰事肯定感到索然無味。
  又好像一個下棋的人,如果已知道他會穩贏或穩輸,他立即會推抨而起,放棄這一局了事。
  看小說同樣是這么一個道理,如果我們在閱讀時,覺得書中人物的思想行為方式似曾相識,這部書的味道也會大打折扣。
  閱讀小說,讀者興趣最大的,便是在追求一些多變的甚至不可測度的心靈,它們會由一條以許多連續發生的情勢而造成的迷路,指引著你步步探險,直到曲徑通幽,柳暗花明,然后才樂而忘返,意猶未盡。
  顯然,凌未風的性格与行事卻難以滿足我們這种愿望。
  他跟牛虻一樣,在對待他們所獻身的事業上,是那樣的舍身取義,那樣的剛強無畏,那樣的令人欽佩;但他們對待愛情,在道義上在處理方法上都是有所欠缺的。
  愛与善并非雙胞兄弟、連体姐妹。
  牛虻和凌未風對待愛人的所作所為,使我們在儿時就樹立起來的愛情信念几乎崩潰。
  即使是英雄人物,一樣有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他們的襟怀,在某种時刻,也會變得針尖那么細。
  僅僅是因為一個耳光,他們便影響甚至改變了他們所愛也愛他們的女人的一生。
  牛虻對待瓊瑪的態度,我們已很不以為然,但這還算是隱蔽的折磨,對待吉普賽女郎綺達·萊尼,則完全是一种赤裸裸的玩弄和虐待了。萊尼真心的愛著他,他卻把她作為滿足一時情欲的玩物,還制造出一套理論為自己的行為辯護。這是某類人性人格方面有缺陷,甚或是有些變態的人才有的行為。
  即使成了革命者,牛虻身上也還帶著某些常人所具有的缺陷,如對待感情問題的偏執,而并非十全十美的完人。也許是作者有意識地展示人性的不同側面吧,因為每個人都會有他自身的陰影的。這种“人味”令伏尼契筆下的牛虻更為真實而可信。
  凌未風畢競是中國的俠士。中國的傳統意識向來是由天及人,從“道”的層面把人規定為社會性、道德性的存在,要求人与大地參,致力于完成一种理想人格。但梁羽生完全有可能受到另外一种從自然的角度,用“气”解釋人生的思想的影響,諸如“清明靈秀,天地之正气,仁者所秉也;殘忍乖僻,天地之邪气,惡者之所秉也”等等,以此來區別是否仁人君子或者是大凶大惡之徒。
  凌未風被塑造成這個樣子,依然會以大俠的形象取胜。
  但是,劉郁芳的痛苦如何去計算,韓志邦的犧牲是否值得?以我們日益增長的理性知識和不斷積累的生活經驗來看,凌未風是付不出這么高昂的“利息”的,就僅僅是為了一口气,他可以說是讓兩顆心靈受盡煎熬,生不如死。
  所以,韓志邦宁愿舍生取義,一方面是因為他是俠道中人,抗擊強權是份內之事;另一方面,我們豈能排除他不想繼續“玩”這個三角戀愛游戲的決斷?
  看到這里,我們都提著一顆心,牛虻畢竟死去了,但凌未風卻有韓志邦代死;要是凌未風和劉郁芳真能复合,那情何以堪?
  好在——上帝保佑,梁羽生沒有跟著伏尼契一條道上走到黑。他用“道是無情卻有情”,“情到濃時情轉薄”去分离凌未風和劉郁芳,讓凌未風的道德缺口沒有擴張得更大。
  這讓我們還有一點回味。
  不過,梁羽生最終是為了美化他的“俠道人物”——凌未風一定而且必須是他這部作品中的大俠。
  所以,劉郁芳還會在錢塘江邊,听著那拍岸的濤聲在想:“我是愿似潮而有信,只可惜錢塘潮水,也沖不淡韓大哥所流的鮮血。”
  凌未風就只會像前輩教導后輩那樣對易蘭珠解釋:“涸轍之鮒,相儒以沫,相煦以濕,曷若相忘于江湖。”這是說我們要看到更廣闊的天地,不要像困在干塘中的兩條泥鰍一樣,只能靠著彼此所吐的口沫去互相滋潤。
  今天,年輕人最喜歡的流行歌曲中,就有一首叫《只要你過得比我好》,說明時代真是不斷往前走了。他們對凌未風、劉郁芳、韓志邦之間的愛情糾葛,也許會感到很不以為然。
  他們的遭遇兆示了愛情的一個方面:只有當愛情更深入地摒棄了諸如善良正義之類的正面素質,成為一种純粹的情感關系時,愛情本身的獨特和巨大力度才充分顯示出來,愛就是愛,而非其他。
  楊云驄、納蘭明慧、多鐸之間的愛情也證實了這一點。
  但愛情不僅僅只有這一种表現,即使是“只要你過得比我好”也僅是另一种表現方式罷了。
  安娜·卡列尼娜就說過:“世上如果有一千個人,我想,就會有一千种愛情。”
  梁羽生那么強化中國的牛虻的愛情方式,不免有點過份。幸好,他同時也作了補救,雖然還遠遠不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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