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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鄉


  我鎮靜下來,反而有一絲高興。也好,在英國我有些什么?現在書也不讀了。任何城市都沒有歸屬感,倒不如香港,我喜歡听廣東話。

                           亦舒《喜寶》

  一段愛情開始,總會想到結合。
  有情人皆成眷屬。是一樁天從人愿的美事。而結合的前提是确認。
  确認是在對方身上發現自己的精神印記,發現自己所熟悉的顫抖、怯懦、焦慮、惊喜……
  發現必須是偶然的饋贈,是對不經意的流露的捕捉。
  維持結合的前提也是确認。确認是一輩子的游戲。
  亦舒筆下的人物,在這种游戲中,出演了人生百態。
  在熟悉的環境里,他們是和諧的,但到了异鄉,他們卻需要重新确認。如《西岸陽光充沛》的湯宜室与李尚知。
  亦舒不喜歡跑天下,可她卻寫了不少异鄉的故事。
  有一個叫《人淡如菊》
  男主人公和女主人公生活在不同的文化背景中,也是經過确認才走到一起的,可是,對于女主人公喬來說,异鄉畢竟不是故鄉,她終于還是回來了。
  有時候就想,他們不在一起生活過多好。保留一點最神秘的,最純真的東西,那可能是至愛。
  如白煥在詩中所說的那樣:
  像園里的韭菜
  不要割
  讓它綠綠地長著
  像谷地的泉水
  不要斷
  讓它淡淡地淌著
  像枝頭的野果
  不要搞
  讓它靜靜地挂著
  也許
  人總有那么一點點
  忘也不能忘
  說又不能說
  像快光的編碼
  扇翅于黃昏的角落
  留著它對巴……
  無論是禍
  是福
  或多
  或少
  留著留著
  不必追究
  何必說破…

                           《人總有那么一點點》

  喬也知道,他們是很難有什么結果的。他走了,就是這樣。他不來,這個晚上倒還容易過一點,他來過又去了,她便有點恍惚。他的妻子是個幸運的女人。她明白,他一輩子也不會跟妻子离婚,他們已在一起确認了十七年。
  也許他真的愛她,也許他也不過是一個人。
  好像沒有什么前途的樣子,但是人是不能說的,人是不能說的……她的日子就這么過了,一下子高興,一下子不高興。
  到了他們在一起的那一天,才發覺,他們是不能在一起的。
  心安才是故鄉。喬的心能安定下來嗎?
  一方面是情人的妻子不斷的騷扰,一方面是母親的嚴加管束。喬差點沒崩潰。
  他們是沒有明日的。喬要愛他,就只能容忍到底。
  什么是好呢?一定要結了婚,天天對著,天天吵架,為油鹽醬醋發愁,這才叫好?
  但畢竟,那种生活卻教人心安。
  喬兜兜轉轉那么久,終于還是明白了,她還是生活在常態中比較适應,非常態的愛情,不是你誤了我,就是我誤了你。
  异鄉的愛情,結果似乎總是不好的,喜寶和漢斯,喬和比爾,這是宿命嗎?
  值得慶幸的是,亦舒還寫了一個名字真的就叫《异鄉人》的故事。
  此异鄉不同于彼异鄉,喜寶与喬的异鄉,只是大洋彼岸,純粹是地理的距离,文化的沖突。
  《异鄉人》中的异鄉,是在外太空上,在其他的星球上。
  又一篇打著科幻幌子的愛情小說。
  由于它的科學味不濃而人情味十足,有些人也不把它看作科幻小說。
  在《蝎子號》里,亦舒寫了人和電腦的相戀。《异鄉人》中,亦舒寫的是地球人和外星人相戀。亦舒的想象力是越發的大膽、新奇了。
  所謂异鄉人,表面看來,當指以靳怀剛為首的那些神秘人物。實際上,异鄉人亦舒的想象力越發的大膽、新奇了。
  在亦舒的每一部帶科幻成份的小說里,地球的世界總是不那么令人滿意的。在《异鄉人》中,她更是把故事中的异鄉寫成了類似我們常常向往的世外桃源、理想國、烏托邦之類的好地方。相比起來,地球就有了肮髒、狹窄、落后、混亂等許許多多的缺點。
  這樣,當方祖斐和靳怀剛相愛后,答應怀剛移民地邦,跟他去做异鄉人對,似乎就是理所當然的事了,人往高處走嘛。
  殊不知,這是亦舒作為一個小說家玩弄的狡黠。
  方祖斐沒有做成异鄉人,反而是靳怀剛留了下來,做了地球的异鄉人。
  故事就是從這里開始曲折動人的。
  方祖斐愛上了靳怀剛,按照傳統的男女結合模式,當然是女的跟著男的走。方祖斐确實也開始這樣做了,當地一度答應怀剛移民時,她就把自己看作异鄉人了,去努力地适應怀剛他們的世界。
  她對這個世界充滿了憧憬,它是那么的完美。她曾抱著莫大的信心和決心,讀者又何嘗不是怀有同樣急切的心情?
  可是,那個完美的世界是不輕易接納异鄉人的,他們也有他們的一套規矩。亦舒在這方面,寫得饒有深意。
  別人的家園,哪能容得外人在里面撒野,上帝那么仁慈,一樣不寬恕偷吃了苹果的夏娃和亞當。
  在靳怀剛他們生活的那個星球,地球人若不收斂自己的個性,甚而是不斬斷塵緣,絕對難以适應那里的環境。
  事情就像成佛得道那么不可企及。·
  為了愛情,方祖斐很努力去爭取移民成功,弄得自己疲憊不堪,又很自卑。
  她忽然醒悟,還是生活在自己熟悉的土地上自在、舒适,愛情也不能脫离實際,异鄉本應存在于人的心中,作為一种夢想已經夠了。
  何況,那個烏托邦中的人也厭倦了他們單調沉悶的生活,對地球人的生活發生興趣。因為地球上的生活是快樂和煩惱共存的,這樣的生活才有意義。
  人的一生,說穿了,就是相對地追求与改變的歷程。人們通常會在主客、人我、是非、知見、言語、動靜中浮沉而不自知,凡是合乎自己所設定的標准時,就會感到歡愉幸福,反之,就會感到煩惱悲苦。
  追求自己心目中的幸福,那是很自然的事。
  方祖斐并沒有錯,這是她的理想,也是一個明确的理想。
  得鄉切跟傳統的戲曲《天仙配》有异曲同工之妙,只不過角色倒錯了,七仙女換成了靳怀剛,所以也涉及了一個為愛情作出犧牲的問題。
  作為外星火,靳怀剛對地球的落后是看不慣的,他愛上了地球上聰穎的女子,卻一口咬定自己在地球上無法生存方祖斐便想到犧牲自己的其他需要跟著愛人走。
  但正如武衛政所說的,她努力了了半天,發現這事根本不可能:
  不是不想犧牲,而是無法犧牲,人怎么可能离開一切感情和物質的基礎空談愛情呢?
  亦好在這里又一次表明了她的女性主義立場。她讓靳怀剛留在了地球,外星人便成了地球的异鄉人。
  他失去了优裕的物質享受,而獲得了精神上的滿足。這于他是值得的,換了祖斐那就不行,即使思念故鄉,可以抬頭看星,但何處是故鄉?
  這段愛情也就變得好事多磨。曾經有一度,他們互道珍重,友好地分手。夜闌人靜的時候,祖斐坐在露台看星,坐了一夜,始終不知道,哪一顆星星屬于怀剛的。
  生活漸趨正常,誰都以為祖斐已复原,只有她知道,自己的心里有一塊小小的地方,依然在疼痛著。每到周末,她都會到初通怀剛的酒吧去喝酒,然后題整個星期天。
  不知多少日子過去了,又是一個周末的黃昏,祖斐和朋友到酒店品嘗好白酒。這次剛好又賣出最后一瓶,祖斐有點火。這時,又有人讓出喝剩的半瓶酒。她向角落看去,遠處又站著一個人。那人正是靳怀剛。
  大團圓的結局。
  透過這個結局的表層,我們可以看到,作者的男女平等的思想以及她對男性的悲觀態度。
  想想沈培對怀剛說的話:“…抑或大男人作風擺不脫,非要祖斐遷就你不可。”就可以知道作者對男女不平等的傳統思想的憤憤不平所以,故事的最后,天仙配中的角色調換,由“出嫁”變成“人贅”,就是順理成章的事了。
  祖斐的選擇,也有亦舒的深意在,在靳怀剛之前,她曾与程志新和鄭博文走在一起,終因找不到一种深刻的依戀而告分手。
  靳怀剛給她的感覺完全不同,不僅是英俊瀟洒,更重要的是他的內涵:為人友善、溫和大方、体貼周到、慷慨無私,都是前任男友所難企及的。她愛上怀剛無可厚非。
  但這是不是也由此說明了亦舒所抱有的一种觀念:現實生活中已很難找到理想的男子漢。男女關系的超穩定結构,必須是天仙配的模式?
  這自然是賦予愛情以一种全新的結构狀態。但對于現實來說,這畢竟還只是一种理想探尋。
  也正因為不能實現,才更迷人,是言情小說從老調子吹出的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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