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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地中海漩渦


   1958年7月, 一万五千美軍登陸黎巴嫩。英軍在約旦空降三個營/中
   東的現代史看似雜亂無章,但一句話也可說清:以鮮血換石油
   中國六千四百万人參加了游行示威,規模可收入“吉尼斯大全”/美
   國人說: 中國是在無事生非和借題發揮。前一句,只能給1分,后一
   句,可以打99分
   蔣經國建議:我們不妨在台海稍加克制,軍事上取低姿態/蔣介石照
   桌猛擊一掌:婦人之見!我這個總統府不擺一兵一卒都派過去也要守
   住金門
   毛澤東說:中東最近很熱鬧,搞得我們遠東也不太平。人家唱大戲我
   們不能只做看客,政治局做出一個決定:炮打金門
   台灣海峽暴雨滂沱,十万火急開赴戰區的炮兵部隊在各處受阻/軍長
   詹大南指著工兵團長鼻子罵:几小時內你不把橋給我修好,我就斃了
   你
   7月25日, 毛澤東穿游泳褲接見赫魯曉夫,對赫氏連說了三個“不”
   /赫氏耿耿于怀但不失大家風范/對中蘇“秘密協議”,台灣瞎猜猜
   到了今天
                  1

  1958年5月8日,黎巴嫩槍聲大作,聲勢浩大的武裝起義將夏蒙總統打得懵懂轉向。
  7月14日凌晨, 一群伊拉克年輕軍官沖進巴格達王宮,把面如土灰渾身篩糠的國王費薩爾、首相賽義德、王儲伊拉從床下拖出來,扼要宣布了他們出賣國家利益的罪行,然后依次用沖鋒槍在他們的腦殼上鑿洞。然后,宣布建立伊拉克共和國、退出“巴格達條約”。
  美國在波斯灣的戰略防線上出現了缺口。
  軍官群中,有一濃眉大眼、上唇留著典型的伊斯蘭小胡子的中尉,他便是十歲就得到第一枝槍,十九歲就殺了第一個人的薩達姆。三十三年后,他終于成為其知名度僅次于美國總統布什、使整個西方世界一提及便深感頭痛的人物。
  親西方的夏蒙政府搖搖欲墜、哈希姆王朝壽終正寢,地中海颶風驟起,掀起一片怒浪狂濤。
  阿拉伯各國的民族主義者受到极大鼓舞,軍事政變或平民暴動隨時都可能像雪崩一樣猛烈爆發。將美國和西方勢力排斥出中東地區的納賽爾主義似乎已在地中海的海平線上現出了曙光。
  西方一片惊恐。
  如果把時鐘倒撥回去個百八十年,他們是不會如此惊恐的。那時候。這里本是一片除了沙漠還是沙漠的不毛之地,即使用重如阿爾卑斯山脈的磨盤來碾軋,也不可能從騎著駱駝、赶著羊群、渾身上下纏繃帶一樣裹得嚴嚴實實的阿拉伯人那里榨出多少油水來。現在可是今非昔比了,自從在那片荒廢的土地下面發現了會流動的黃金——石油——以后,整個中東就像剛被人知道了其美貌的姑娘。立刻身价百倍,西方人以絕不亞于當年對福摩薩般的熱情蜂擁而至,一根根鋼管深深鑽入地下,吮吸著能夠讓整個世界都狂熱躁動起來的黑色血液。
  隨著現代勘探術的日臻完善和探察領域的日趨擴大,人們瞪大了眼球發現,這片原來最不值錢的土地竟儲藏著世界石油資源的66%,世代受苦受窮的阿拉伯人競愚鈍到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屁股一直是坐在一座流動的金山上。
  美國石油來源的30%西歐的40%日本的90%都來自這個地區,在石油已成為世界經濟的中樞神經和工業化社會命脈的時代,誰控制了石油,誰就掌握了經濟繁榮的命運,誰就控制了世界。
  靠石油來維持繁榮的國度決不能坐視被擠出那片蘊藏著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營養液的海洋,艾森豪威爾几乎在得到消息的同時就作出了立即干涉中東局勢的決定,早已從世界霸主地位降為伙計的英國緊步其后。理由是不成問題的:“保護黎巴嫩‘主權’,保護美國、英國僑民”,“應黎巴嫩、約旦政府請求,防止共產主義顛覆”。
  在這個星球上,大概只有美國軍隊可以在任何一個時間開到任何一個地方去,并且總會有一百條理由在等著你。
  7月15日, 一千五百名美國海軍陸戰隊員登陸黎巴嫩。几天后,在美國海軍第六艦隊七十二艘艦艇及二百余架艦載飛机的支援下,這支部隊擴大至一万五千人,他們輕而易舉彈壓了起義武裝的抵抗,控制了黎巴嫩首都貝魯特及國際机場、火車站和海港區。
  英國軍隊行動稍遲,17日晨在約旦空降了三個營又一個傘兵大隊,在伊拉克東南的巴林島增派了一個營,另以堡壘號航空母艦和三艘驅逐艦、若干潛水艇組成的特混艦隊,運載一個步兵旅又一個營駛往亞丁灣,完成了從北面攻擊伊拉克的准備。
  在美國和英國大兵的鼎力相助之下,親西方的黎巴嫩總統和約旦國王侯賽因化險為夷,稍稍站住腳跟。業已松動的西方中東防線得到加固。
  直到今天我也沒有完全搞懂,預期中的對伊拉克的攻擊為什么始終沒有發生?但我們終于在三十三年之后、 1991年的1月17日看到了這場攻擊。以美國軍隊為首的多國部隊再次踏上這塊土地,布什的“愛國者”大顯神通成為薩達姆“飛毛腿”的克星, 前者的F-16和隱形飛机更把后者的共和國衛隊炸得鼻青臉腫屁滾尿流。這一次我們中國人每天坐在電視机前觀看來自海灣的戰爭新聞,有惊歎,有喝彩,也有困惑。
  薩達姆一手拿著槍一手拿著炮,雙腳踩在了人家的土地上,侵略者的帽子戴定了。可山姆大叔也一手拿著槍一手拿著炮雙腳站在人家的國土上,該戴什么帽子?
  這場戰爭至今尚未真正結束。 十分鐘之前,郵遞員送來了今天(1993年8月21日)的“參考消息”,我一眼就瞥見了放在頭版上的那條醒目的標題:
          伊拉克向聯合國抗議美軍轟炸伊北部
    伊拉克的一位政府發言人在一項聲明中說:“美國政府今天上午對摩
  蘇爾以西20公里的一個高射炮兵連犯下新的侵略行徑,造成一名軍事人員
  受傷,兩輛車輛受損。”他還說,在飛机第三次企圖接近高射炮兵連時,
  一個平民受傷。
    在華盛頓,五角大樓說,在伊拉克發射了一枚地對空導彈后,美國軍
  用飛机開火自衛。在這次行動中,由兩架F-4G飛机和兩架F-16飛机進行
  了兩次襲擊,看來已摧毀了伊拉克導彈發射場。伊拉克的一位政府發言人
  說:“美國的說法是毫無根据的。”
  中東的事情永遠都是一團漿糊難以說清楚的。先是伊拉克打伊朗,科威特則慷慨解囊掏腰包,美國人也明地暗地給薩達姆以各种新式武器。筋疲力盡打了八年,剛喘了一口气,伊拉克又突然掉轉槍口打開了科威特,美國人比誰都著急上火,伊朗則蔫不几地又暗中給伊拉克打气鼓勁。咋回事,說不清!同情弱者的心理驅使吧,我一開始倒是挺可怜科威特的,現在卻又可怜開伊拉克了。……几百億的戰爭賠款像大山壓在那,好几代人都還不清;又禁運,又不允許出口石油;政府辦公大樓讓人家搜了個遍,軍事基地還得讓人家安上攝像机監視著……
  相距三十三年的兩場戰爭,雖然起因和性質大相徑庭,但似乎也能瞥見一些共有的特征。我倒是很同意這樣的說法:地中海倒霉在地中有“海”。那片蔚藍色的海底埋藏著的另外一個墨黑色的大海,是把整個世界都攪得不得清靜的深不見底的漩渦。這個地區的現代史看似雜亂無章,頭緒紛繁,其實簡單得一句話也可說情:以鮮血換石油!
                  2

  忘記了是哪國的一位文學家說過:冷戰,就是地球東半部的那只眼睛同西半部的那只眼睛怒目相視和各占去一半的嘴巴在互相叫罵,但誰也不敢輕易使用牙齒,因為,在兩個半部都長出了核牙的情況下那意味著整個頭顱的自行爆炸。
  1958年,兩大敵對陣營的冷戰正經歷著最嚴酷的寒冬,國際問一切扑朔迷离亂麻般的現象都可以用兩道簡單的公式來解析:
  ——你動作,我反對。
  ——你反對,我叫好。

          ※   ※   ※   ※   ※

  北京針對美、英在中東地區的軍事動作舉行了有數百万人參加的聲勢浩大的示威游行,通宵達旦,日以繼夜,整座城市變成了一頭不間斷地在發怒發威的獅子。
  一位英國記者寫道:
    當你看到有那么多人向你投來鄙夷仇恨的目光向你揮拳咆哮時,難免
  會情不由己地膽顫心惊。這個國家最不缺乏的資源就是人,那無始無終看
  不到盡頭的人群使你想到這個國家的一條最著名的河流——黃河。黃河發
  大水在遠古時代就是一件可怖的事情……
  人們排成多路縱隊,組織良好前呼后擁向英國代辦處所在地興國路走去。入夜,這條窄窄的馬路已被擠得水泄不通。水銀路燈下,一片片拳頭和拿著紅綠紙旗的臂膀波濤般此起彼伏。五光十色的標語、漫畫貼滿了英國代辦處那長約四百米的建筑物的牆壁,厚達十几層之多,空气中,彌漫著墨汁的酸臭和漿糊的香甜气息。
  北京第一机床厂一千五百多名工人,緊接著下午第一隊一千多人的隊伍,在晚上10時半下了班又立刻赶來參加游行。凌晨,這條馬路上又第三次打出了該厂的厂標。
  頭上還戴著白色工作帽的北京聯合紡織厂的女工們,也是在晚上11時下了班以后就走上街頭的。女工們為聲援黎巴嫩、伊拉克的兄弟姐妹還組織了青年突擊隊,她們虔誠地說,多生產一支紗錠,就是多造出一顆射向美、英帝國主義的子彈。
  有一批在夜間值班的人——公共汽車司机、街道清洁工人和報館的夜班編輯們,剛剛結束了工作,就毫無倦意地涌入了游行示威的隊伍。一些年輕小伙子,是听到了一聲招呼,從宿舍的床上彈跳起來赶來游行的。几位性急者甚至來不及穿鞋襪,就穿著那個時代特有的現在僅見于某些澡堂的木“呱噠板”上了街。一陣“呱噠、呱噠”的響聲由遠而近,那是木板鞋同水泥路面接触所發出的美妙音響。
  首都文學藝術工作者的隊伍里,作家艾蕪走在前排,拿著匆匆草就的整個文藝界的抗議書。詩人沙鷗則被群眾示威的場面所激動,詩興大發,出口成章,向記者們口述了新作《反侵略的紅浪滔天》:
    反侵略的紅浪滔天,
    憤怒的喊聲嚇破敵人膽,
    這是火焰的洪流,
    定要燒死戰爭罪犯!
  在英國代辦處工作的一百多位中國職工則近水樓台先得月占地利之先,他們推舉了一位名叫羅德貴的通信員為代表,走進代辦處一秘艾禮雅的辦公室說:我們中國職工要參加示威游行,抗議你們的軍隊對中東人民的侵略:艾禮雅攤開雙手聳聳肩不置可否無可奈何地作出苦笑狀。10時30分,一百多中國職工高呼反英口號從建筑物內走了出來,加入到游行行列。
  讓人頗覺不太過癮的是,那時候中國与美國沒有外交關系,既無大使館也無代辦處一類机构,甚至連一個美國人的影子也見不到。倒霉的英國代辦處便理所當然地成為眾矢之的和唯一可供人們泄憤的目標, 居住在里面的可怜的ENGLISH們只好采取鴕鳥政策閉上眼睛捂起耳朵苦捱令人煩躁的時日。
  英國人并非是在代人受詬,但他們承擔的詛咒無疑超出了他所應承擔的份額若干倍。
  那時候,中國人雖然分不清美國人与英國人之間的區別,但他們對美國人的憎惡确實遠遠超出了對英國人。
  美帝國主義——這是一個在當時集惡棍、流氓、無賴、土匪、強盜、牛鬼蛇神、地富反坏為一身的惡劣透頂的形象。
  游行隊伍中,走來一隊引人注目的幼儿園小朋友。那個一手牽著前面一個的褲帶一手拿著棍棍糖的男孩, 就是剛剛6歲的我。當我們看到大人們點火焚燒兩個紙糊的怪物(艾森豪威爾和杜勒斯模擬像)時,歡樂地拍著小巴掌又叫又跳。在年輕阿姨的帶領下,我們還一邊搖搖擺擺地走一邊高聲朗誦五十年代在孩子們中間廣為流傳至今我還記得的儿歌:
    一二三四五,
    上山打老虎。
    老虎不吃人,
    專吃杜魯門(美國前總統)。
    杜魯門,
    一生气,
    喝了兩碗滴滴涕。
    上醫院,
    沒看好,
    回家放了三聲大狗屁。
    蘇聯老大哥,
    掙錢掙的多,
    買輛摩托車,
    騎到莫斯科;
    美國老大娘,
    掙錢掙的少,
    買個破油燈,
    點也點不著。
  反美仇美憎美情緒可謂深入人心!
  中國与美國何仇之有?細究起來,1900年血洗北京他是犯事的八大金剛之一;小日本投降后幫著老蔣打八路也算一筆;前几年雙方在朝鮮戰場上又打得難解難分,所謂的聯合國軍還不就是美軍的另一個好听一點的名稱?但這都不是主要的,美國給中國人造成的最大感情傷害莫過于欲把台灣從中國版圖分离出去的企圖。好比某人舉刀砍掉你的一截指頭,然后他拿起那血淋淋的物件對你說:“喂,這東西原本不是你的”,你對他的仇恨惱怒必將達至頂點。當美國軍艦根据美台協防條約在台灣海峽進進出出、中國的統一再次受到嚴重威脅時,每一個有血性的中國人都感到了奇恥大辱和切膚之痛。
  中東距我們太遙遠,像一本厚書《一千零一夜》中那許多美妙動人的故事一樣遙遠。許多中國人無論過去、現在和將來,都未必能夠真正搞懂阿拉伯世界的事情甚至鬧不清中東究竟在我們的東、西還是南、北,他們之所以表現得如此激烈義憤怒不可遏,只是因為正在中東打劫的強盜与闖進他們家園賴著不走的惡霸是同一個。台灣被無情分离,這才是他們一直難以排解的情結,他們恨死了那個把他們的家園、故土、血脈、版圖肢解割裂的家伙。
  怒火早已燃燒。地中海驟起的風暴誘使它猛烈噴發。
  示威的規模堪稱世界之最似可收入“吉尼斯大全”。几天之內,全中國有兩千多個城市、 六千四百万人參加了游行示威和抗議集會。 一個引人注目的現象是,“美帝國主義從我國領土台灣滾出去”的口號,比“美國軍隊從黎巴嫩滾出去”,“英國軍隊從約旦滾出去”的口號喊得還要多還要響。
  自然,即使六万万五千万民眾全体上街喊破喉嚨,籠罩于地中海上空的烏云也不會知趣而散,被分离的國土也不會自行彌合,豪气充盈天地膽略超逾古今的毛澤東開始思考一個要叫對手付出代价的大計划。用陳毅外長的話說,要叫偷雞賊捂住了腦殼露出□,怎么也得挨板子。

          ※   ※   ※   ※   ※

  美國人說:中國人是在無事生非和借題發揮。
  說中國人“無事生非”,只能給1分。
  說中國人“借題發揮”,可以打99分。
                  3
  當第一批美國大兵帶釘的皮靴与中東滾燙的沙土地接吻的時刻,台北恰是凌晨,習慣早起的六十八歲的蔣“總統”在陽明山“總統官邸”的草坪上漫步。
  在他一生的前半部分時間內,他的“總統”頭銜是不需要被划上“”的。自打從那個遼闊的大陸搬遷到這個海島居住以后,連他也掂量出自己在這個星球上的分量同時銳減了許多。他是一位意志強硬個性頑韌的人物,在他的字典里,可以查到“失敗”這個詞,但絕對沒有“認輸”這個詞。從此,他便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忙碌著一件事:要自己頭頂上的“總統”桂冠重放光彩再度輝煌。
  他吩咐過:不論什么時間,也不論他在干什么,都必須把中東事態的最新發展立刻向他稟報,不得有誤!
  侍從官在路口立正恭候,等待他返身緩緩走回,向他敬禮:“總座,美軍已在黎巴嫩登陸。”
  他緊閉的嘴角微微上翹,緊鎖的眉宇間褶皺輕舒,因過于嚴肅而冷峻板滯的面容閃電般掠過一瞬常人不易覺察的笑意,他把手杖微微向前抬一抬,表示知道了。
  侍從官不敢离去,兩足跟并靠得緊緊的,靜候“領袖”的指示。
  他的雙手疊放在一起接著手杖,那顆著名的光頭在旭日映照下熠熠生輝,發射著歷經風雨研磨后的光澤,須臾,他的嗓子深處發出喑啞的聲音:“早膳過后……不,現在,通知經國,叫他盡快征詢各位中常委及三軍首長意見,對中東局勢發展及對台海安全的影響作出評估。”
  侍從官敬禮,轉身离去。
  在台灣寶塔式政治權力結构頂層,誰都明白,最近各种重大的國際問題和島內問題通常由國防會議副秘書長蔣經國而不是別的什么人來組織研究并向層峰匯報,這無疑是老頭子發出的一個非常明确的傳位信號。
  不管此刻他統轄的區域已經萎縮得何等狹小,在本質上,“總統”依然是一位不穿龍袍的君主。從對中國封建帝王的深入研究中去把握“總統”的內心世界,大体八九不會离十。
  美國佬真的在中東動手了!
  此時此刻“總統”的內心又泛起波瀾。來到這個島子之后,他才更深刻地体會到世界局勢的發展變化同自己的生存命運聯系得是那樣的緊密,以至于他總是以一种歷險般的心態焦躁地期待這個世界充盈變數,變化得愈眼花繚亂高深莫測天暈地眩愈好。他最不愿看到的就是這個世界花崗岩般一成不變被凝固被定型,這意味著他將永遠地被冰封于這個海島,重返故里的夢將永遠的是一個夢。
  為了說明世界局勢的驟變有時會使台灣看似灰黯的前途突顯光亮柳暗花明,他在各种演講和談話中不厭其煩地提及另一個令人難忘的清晨。
  那是1950年6月25日, 他正在用早餐,經國急匆匆送來駐韓“大使”邵毓麟的報告:“韓戰爆發”。他望眼欲穿的第三次世界大戰終露眉目,大腦的天幕上流星般閃過第一個反應,竟与那個人稱“小魯肅”的邵毓麟的研判不謀而合。邵在報告中說:
    韓戰對于台灣,有百利而無一弊。我們面臨的中共軍事威脅,以及友
  邦幫美國遺棄我國,与承認匪偽的外交危机,已因韓戰爆發而局勢大變,
  露出一線轉机。中韓休戚与共,今后韓戰發展如果有利南韓,亦必有利我
  國,如果韓戰演成美俄世界大戰,不僅南北韓必然統一,我們還可能會由
  鴨綠江由東北而重返中國大陸。如果韓戰進展不幸而不利南韓,也勢必因
  此而提高美國及自由國家的警覺,加緊援韓,決不致任令國際共党渡海進
  攻台灣了。
  讀罷邵毓麟的報告,他同夫人起立:“主,感謝你賜与我們。”這句例行的祈禱辭今天讀出來由衷地感覺發自肺腑。
  事態的發展与“小魯肅”的研判完全吻合。兩天后,杜魯門總統宣布:
    ……鑒于共產党軍隊占領台灣將直接威脅到太平洋區域的安全,并威
  脅到在該區域履行合法而必要之活動的美國部隊,因之,本人已命令美國
  第七艦隊防止對台灣的任何攻擊,并且本人已請求台灣的中國政府停止對
  大陸的一切海空活動。
  又過了兩天,第七艦隊的九艘艦船,包括六艘驅逐艦,兩艘巡洋艦和一艘運輸艦,進入台灣海峽巡弋。緊接著,是第七艦隊司令史樞波將軍、遠東駐軍司令麥克阿瑟將軍戲劇性地訪台,是源源而來的20個步兵師的嶄新裝備,1000余架各型飛机、200余艘各類艦艇和8億美元的“經濟援助”。
  不應忘記,在此之前,美國已經單方面中止了“援助”,留駐台灣的僅是一位領事級的代表,最高級的武官也不過是一位“總統”從不与之握手、稱之為“毛孩子”的美軍中校。
  美國軍艦出現在台灣海峽的當天,他睡得鼾聲大作,其安穩、塌實、甜美狀,為近年來的第一次。
  這是怎樣艱辛險惡不堪回首的一年啊2
  大陸丟失,帶領三百万追隨之士和六十万殘破之旅蝸居海隅。對岸,數十万挾胜气熾飲馬閩浙的解放軍正虎視眈眈,台灣海峽大規模的攻防戰無可避免。原本估計,是年六、七、八三個月是台灣真正的危險期,因為九月過后是台風季,不利征伐,共軍便只能偃旗息鼓望洋興歎。用“山雨欲來風滿樓”描繪此時的台灣准确無誤,全島籠罩著一片凄涼的气氛。他食不甘味夜不成寢,馬不停蹄巡視各地,督察防御工事的修建,每到一處,都要大聲疾呼我們“國家”已到空前未有的危險時期,每個處在這個孤島上的人也已沒有什么可以撤退和逃避的地方。他不止一次地對部屬明言:“如果台灣不保,我是決不會走的”,几乎在和所有高級干部的談話時都不厭其煩地反复講“應在國家最艱難的時候選擇最有意義的死” , 從而,把一种“成功成仁誓為國死”的情緒,導引至空前的高峰。
  他和他孤苦無助的海島,就這樣怀揣著“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末日心理,准備迎接毛澤東毀滅性的最后一擊。
  五月,美國政府在一份秘密文件中也做出同樣的預測:估計到七月台灣海峽風平浪靜時,數十万中共精銳便將越過海峽。可以預料,該島將陷落,國民党在那里將和在其他地方一樣容易被攻破。
  神仙也難料到,一夜之間,蔣“總統”居然能夠化險為夷轉危為安。韓戰爆發得不早不遲太是時候,終于促使美國人在他那無遮無蓋的頭頂撐起一柄保護傘。難怪,信奉基督的他私下里并未表現對主的虔誠,而是用一种調侃自嘲的口吻對家人說:“台灣獲救,真得感謝金日成哩。”
  從這天開始,他認准了兩條:
  “無國際局勢的重大變化本党重返大陸無望。”
  “無美國盟邦的鼎力相助本党重返大陸無望。”
  他所有的謀略都集中于:耐心期待著國際局勢的風云突變;想方設法拖美國在台灣海峽下水。

          ※   ※   ※   ※   ※

  或許,在整整八年之后,類似的机遇又再度降臨?上午10時,一輛黑色雪佛萊轎車不減速駛進“總統”官邸,戛然而停。車門打開,急匆匆走下蔣經國。
  四十歲的“太子”正值壯年,闊額方臉,濃眉厚唇,誠篤憨實的模樣中透著干練与持重。而他矮粗強健的軀干中似乎又蘊含了旺盛的精力,微微上揚的雙肩正企盼著承負更多更重的責任。
  “副秘書長”是唯一進入“總統”房內不需要先經通報的人,盡管中外人士對老蔣傳子之舉頗多微詞,但公平而論,蔣經國确是乃父意志、理想、事業的最佳傳人。你盡可批評那种古老的、東方封建主義的權力欲,幻想著在死后仍能延續的陳規陋俗,你卻無法否認台灣在“蔣經國時代”成為了亞洲四小龍之一,并且無法否認, 無論台灣在窮困還是暴富時期, 這爺倆都頂住了來自內外的壓力始終堅持了“一個中國”的立場,大概是他們對中華民族所做出的最大貢獻。
  父子倆隔桌而坐。
  儿子拉開皮包,拿出一份剛剛草擬的關于對中東局勢未來走向評估報告的要點。
  父親頓首。再次對儿子的辦事能力和高效感到滿意。
  在家里,他們以“爸”和“經國”互稱,而一走進辦公室和公務場所,他們之間便是最高決策人同高級幕僚加欽定接班人之間那种十分嚴肅的關系了,約定俗成,他們相互只稱“總統”和“蔣副秘書長”。
  父親:蔣副秘書長,談談你的看法。
  儿子:總統,我認為,
  ——中東是世界油庫,戰略地位重要,美蘇必爭。因此,此次中東危机將不會局限于一次地區性沖突,极有可能導致美國同蘇俄的激烈對抗。蘇俄即便不直接出兵中東,在歐洲方向肇事的可能性也很高。而美蘇兩國要么不打,要打一定就是三次世界大戰。因此,台灣又面臨一次新的机遇和考驗。
  ——世界格局的任何變化都將波及亞洲。若美國掌握主動,則毛共不會輕舉妄動。如蘇俄暫居上風,毛澤東和共匪集團肯定受到鼓舞,共產勢力极有可能沿朝鮮半島和印度支那大舉南下,從東西兩個方向在環太平洋反共圈上打開缺口,并對台灣在戰略上形成夾擊之勢。
  ——可以預言,台灣本島安全暫時無虞,毛澤東不會首先選擇台灣為目標,更准确說“不敢”。海峽天塹是一道難以逾越的天然屏障,同時,在中美協防條約已經生效构成威懾的情勢之下,毛共若果貿然渡海攻台,等同向美國宣戰。而以毛共那樣的海空劣勢去碰美國強大的海空戰力,無异自殺行為。
  ——毛澤東狡詐精明,他如欲對我施以打擊,把金門和馬祖作目標區的可能性最大。兩外島靠离他們太近是原因之一,更因為美國至今不曾明确態度:在這兩座島嶼一旦遭致攻擊的情勢下,美國是否會挺身而出,對它們實施有效的保護。美國盟邦在此問題上的含混不清,將給毛共提供可乘之机。
  ……
  儿子條分縷析,縝密周詳。
  父親側耳靜听,完全投入,他一邊字斟句酌地咀嚼儿子的分析,一邊調動所有的智慧思索著相應的對策。 听到關鍵處, 他既像自言自語,又像是在詢問儿子:“美國人在金馬協防問題上始終態度暖昧,難覓真言,葫蘆里究竟裝的什么藥?”

          ※   ※   ※   ※   ※

  儿子稍事思考,答:“几天前我曾与蔡斯將軍1晤談過,他并不直言要我方從金馬撤退,卻拐彎抹角提及金馬外島其實對于台灣安全并不重要,搞不好反會招惹一些無謂的麻煩。他還向我透露,美國即將在中東采取某种行動,希望外島上的部隊能夠保持克制,因為美國不想同時在世界的另一區域陷入泥淖。我一向認為:美利堅雖為盟邦,但同時又是一絕對實用自私几近于偏狹之民族,其處置國際間事務方式并無固定標准和一貫原則,往往因時因人而异,甚至前后相悖自相矛盾。加之他們剛剛又在朝鮮領教過毛共的頑強凶悍,正所謂一回遭蛇咬,三年怕井繩呢……:
  父親“嗯”“嗯”地應允著,站起來,倒剪雙手,低著頭,在寬大的辦公室內來回踱步。
  儿子覺得是向父親大膽進諫的時候了。但他多長了一個心眼,不照直說是自己的意見,而是拉來一些位高權重的長輩陪襯,他覺得,這樣做,被父親采納的把握可能更大。他開口:“總統,我已征詢陳院長、何主任委員、俞部長、王總長、蔣主任、彭、梁、陳總司令等2党國長輩、長官的意見,各位都以為,金馬乃台灣咽喉之地,斷然不可撤守。但在中東情勢尚不明朗、演化殊難定論之時,我們不妨在台海稍加克制,不事張揚,軍事上取低姿態,此种戰略絕非示弱于共匪,而是一种韜光養晦之策,一可以化釋盟邦疑懼,二可避免給毛共以尋釁口實,以靜觀時變,尋覓良机……”
  ———
    1蔡斯將軍:美軍援台軍事顧問團團長。
    2陳院長——台灣行政院長陳誠。何主任委員——戰略顧問委員會主
  任委員何應欽。俞部長——國防部長俞大維。王總長——參謀總長王叔銘。
  蔣主任——總政戰部主任蔣堅忍。彭司令——陸軍總司令彭孟緝。梁司令
  ——海軍總司令梁序昭。陳司令——空軍總司令陳嘉尚。
  万万不曾料到,父親突然照桌猛擊一掌:“婦人之見!克制、克制,克制個屁!他美國人要我們去死,大家排隊去跳海么!娘希匹,美國人有美國人的利益,我們有我們的權力。我們臥薪嘗膽這許多年,不就是准備要同共匪決一死戰的么?這一仗遲早要打。想回大陸就得打。毛澤東不怕打,我也不怕!在台灣打,在澎湖打,在金門馬祖打,由他揀好了。金門這個地方,不但不能撤,還必須給我牢牢守住,美國人不幫忙要守,十万兵都打光要守,台灣這里,連我這個總統府不擺一兵一卒都派過去也要守!金門守不住, 台灣早晚有一天也守不住的,翻一翻史書,讀一讀鄭成功、施琅如何征台就知道的……”
  儿子怔怔站著,他對父親的勃然暴怒大惑不解。他知道自己的建議与父親的所想不一致,惹惱了父親,但尚不明了父親究竟是怎么想的。雖然已從父親嘴里喊出來的并不十分連貫的字里行間,他直感到父親顯然有更為深謀遠慮的思考。他站起來:“總統,請給我時間,容我再議。”
  父親走過來,苦澀一笑,用力拍拍他的肩膀,說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蔣副秘書長,不要忘記,台灣乃彈丸之地,只是我們中國國民党的栖身之所。我們不怕敵人強大,就怕自己苟且偏安,所以即便我此生做不成鄭成功了,也希望你不要去做鄭克塽。”
  儿子略有所悟:父親忌听諸如“克制”、“低姿態”、“韜光養晦”等等消极避戰之詞,即便使用這類詞的著眼點僅僅是就策略而言。父親在台灣海峽采取的戰略只此一种:攻勢戰略。

          ※   ※   ※   ※   ※

  父親畢竟是父親,几十載戰火狼煙外交縱橫政壇風云宦海浮沉,早已把他鍛造錘打得高深莫測成佛成仙。數不清的胜負榮辱辛酸苦辣大悲大喜乍起乍落,更使他弄權謀游刃有余用手腕爐火純青。相形之下,儿子确實還欠火候略遜一籌,思路合邏輯而顯淺直,謀划應形勢而缺算度,“太子”地位雖已悄悄确立,但作為一個領袖繼任人,尚需繼續修煉。

          ※   ※   ※   ※   ※

  7月17日,台灣宣布,三軍已處于“特別戒備狀態,”全体官兵停止一切休假。
  台高級將領走馬燈似地巡視金門、馬祖地區。金、馬駐軍頻繁演習,福建沿海不斷遭到炮擊。
  美國在台灣的軍事顧問、外交官同台方有關部門“整日整夜保持神秘接触”,“每小時把有關中東形勢情況告訴國民党”。美軍太平洋戰區同時進入緊急戰備狀態,第七艦隊航空母艦2,重巡洋艦2,驅逐艦8,活動于台灣東北60至100海里處待机。另以航空母艦1至2,驅逐艦4至8,活動于台灣海峽以南海域及巴士海峽海域。美潛艇2至3,則隱匿于中國大陸浙東海域,監測中共海軍南下動向。第七艦隊司令比克利將軍在一次談話中透露:假如爆發戰爭,導彈艦只將駛近亞洲大陸摧毀共產党中國在旅大、青島及上海的潛艇基地。美海軍參謀長伯克將軍也并無顧忌地在公開場合談論:美國海軍正密切注視台灣地區局勢,隨時准備進行像在黎巴嫩那樣的登陸。
  蔣“總統”也于公眾場合曝光,顯得信心十足:我們有一切理由相信,我們收复大陸的努力將會成功。我認為這是完全做得到的,可行而現實的事情。
  ……
  “攻勢戰略”在行動。
  從中東刮起的強台風,以閃電般速度光顧原本就不平靜的台灣海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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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58年7月18日夜, 北京城華燈初上。游行隊伍中的有心人發現,那個時代最高級轎車“吉斯”、“吉姆”一輛接一輛馳過長安街,駛進了中南海。
  怀仁堂,燈火輝煌,中央軍委在此召開緊急擴大會議。
  彭德怀、賀龍、徐向前、聶榮臻、陳毅、林彪元帥,粟裕、黃克誠、陳賡大將,海軍司令員蕭勁光大將,空軍司令員劉亞樓上將,炮兵司令員陳錫聯上將,工程兵司令員陳士矩上將,總政治部主任蕭華上將,總后勤部部長洪學智上將等中國革命戰爭史上一批曾經翻江倒海叱吒風云,如今构成了中國軍隊最高統帥部的著名將領齊集一堂。一片草綠色和那一顆顆點綴其間的耀目的帥星、將星,渲染著這里重大、緊迫、嚴肅的气氛。所有的“戎裝”都目不旁視地注視著唯一一個著淺色中山服的“老百姓”,他,就是堅決拒絕接受大元帥銜,但中國軍隊指揮大權始終牢牢在握的中央軍委主席毛澤東。
  毛澤東動作緩緩卻是用力地划燃一根火柴,點煙,深深吸入,掃視一下會場,開宗明義宣布:現在開會。大家都知道了,世界上有一個地方叫中東,最近那里很熱鬧,搞得我們遠東也不太平。人家唱大戲我們不能只做看客,政治局做出了一個決定,炮打金門!
  瞬間,會議室內鴉雀無聲,空气凝結只听見吊扇旋轉的嗡嗡聲,歷經百戰熟知戰爭為何物的高級將領們立刻在心頭稱出了毛澤東最后四個字的千鈞分量。
  自從1935年遵義會議确立了毛澤東在全党全軍的領導地位以后,歷史便一次又一次印證了毛澤東就是胜利的代名詞。沒有人怀疑他所做決定的正确性,人們的眼神是在互相探詢:既然中央和主席決心已下,炮擊的軍事和政治的目標是什么?實現的條件究竟如何?
  畢竟,這是极有可能導致同擁有世界上最強大軍力和最龐大核武庫的美國再度對陣、較量的重大軍事行動啊:
  确實,換一個人,也許1958年便不會有讓世界瞠目結舌的“炮打金門”。問題是,与生俱來不信邪不怕鬼的毛澤東,這一遭就是要針鋒相對對著干,打一個樣儿給他美國人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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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雙方曾在朝鮮打了三年,几十万士兵的鮮血鑄成了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
  美國人自己說:一個世界一流強國和一個剛剛結束內戰的殘破匱乏之國打了個平手,這本身就是一次失敗,是美國陸軍成軍一百多年來最為慘痛的一次慘敗。
  從此,美國人不得不對毛澤東的中國刮目相看,既不敢隨便惹他碰他,又要想盡一切辦法孤立他,削弱他。
  毛澤東則順理成章把美國當作天字第一號敵人,像提防一只蹲在你身旁睜著貪婪的眼睛稍有疏忽便會扑將上來的惡狼那樣加以防范。
  1956年艾森豪威爾同蔣介石簽訂了“共同防御條約”,使美國在台灣和台灣海峽的軍事存在“合法化”。此“條約”不論怎樣強調“防御”性質,都無法掩飾其監控、扼制、禁錮、窒息新中國的戰略企圖,對毛澤東無疑具有一种咄咄逼人的挑戰意味。“條約”的另一個潛台詞是,要長久地使中國分成兩部分,讓他們互相敵視、爭斗,而一個分裂的中國絕對比一個統一的中國對美國、對西方世界更有利。一位西方記者寫道:艾森豪威爾總統和蔣介石總統最近簽署的防御條約在中國人中間引起強烈的憤怒情緒是很自然的,就如中國的一個成語,這好比砍下你的一段肢体再在傷口上洒鹽,并很容易使中國人回憶起近一百年內許許多多使他們民族感到恥辱和受到損傷的條約。
  中美關系繼續惡化,向良性轉化的可能性像沙漠中的海市屋樓一樣虛幻渺茫,全世界都感覺到了由于東西方兩個重量級大國尖銳對抗使我們這個星球大廈發出的難以承負的危險聲響,人們不無惴惴地注視著,兩個巨人間頻繁摩擦所迸射的火花,隨時都可能成為變冷戰為熱戰的導火索。
  面對美國的超強壓力,毛澤東的方針是挺直腰杆,昂起頭。1957年,他充滿自信和自豪地站在莫斯科克里姆林宮富麗堂皇的會議大廳里,向几百名中外記者發表了他的著名論斷:東風壓倒西風。那确實是一個如今早己不复存在的東方陣營空前團結同仇敵愾、社會主義聲威如日中天几達峰巔的時代,亦是恐慌情緒籠罩著整個西方世界,爭奪廣大中間地帶的斗爭趨于白熾、愈演愈烈的時代。勢不兩立的雙方都把世界任何一個角落的態度變化看得重如泰山,似乎每一個角落的傾向性都事關下一次世界大戰孰胜孰負的大局,必須錙銖必較,寸土不讓,決不可掉以輕心。
  現在,美、英在中東得手,呈頹勢的“西風”開始了猖狂反扑,占壓倒优勢的“東風”豈能袖手旁觀無動于衷?
  歷史的進化風馳電掣日新月异,“今天”對于“昨天”往往已經很難理解,而“明天”又可能會產生出對于“今天”的困惑。只有重新置身懸挂著1958標志的世界大舞台,才會對所有的戲劇情節和人物有深入透徹的了解。
  “炮擊金門”在短短數天內便被決定,沒有人認為它來得太快和突然,相反,所有人都認為這是中東事件合乎邏輯的發展,是顯示“東風”強勁威土的最佳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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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毛澤東闡發自己的意圖。
  他那頓挫抑揚高亢鏗鏘的湖南腔有一种特殊的魅力,能夠起到安娜·路易絲·斯特朗稱之為安定劑的作用,將他貫串一生的堅定与自信傳達給每一個受話者。他的敘述技巧也是別樹一幟的,旁征博引,論古道今,縱使离題万里,邏輯脈絡仍异常的明快清晰。他傾倒眾人的本事在于用娓娓道來十分淺顯的方式表達精辟敏銳的見解,和對复雜局勢置于股掌的把握:
  “美軍在黎巴嫩、英軍在約旦登陸,鎮壓中東人民的反侵略斗爭和民族解放運動。我們游行示威是一個方面,是道義上的支援,從政治上打擊帝國主義。同時,我們不能限于道義上的支援,而且要有實際行動的支援。”
  “選擇哪個方向進行實際行動的支援呢?只有選擇金門、馬祖地區,主要是打蔣介石。金門、馬祖是中國領土,打金、馬是我們的內政,在政治上有理,在軍事上有利。美國找不到借口,而對美國則有牽制作用。”
  “美國所有的遠東部隊都進行了備戰,制造緊張空气,企圖牽制我。我以實際行動回答他,牽制他在遠東的兵力,使其不能向中東調兵,減輕美國對中東人民的壓力。如能調動美國海軍在中東和台灣間頻繁調動則更妙。”
  “同時告訴全世界人民,美帝國主義要打仗,中國人民是不伯的2在朝鮮戰場,我們摸了一下美國軍隊的底。對美國軍隊,如果不接触他,就會怕他,我們跟他打了33個月,把他的底摸熟了。美帝國主義并不可怕,我們推遲了帝國主義新的侵略戰爭,推遲了第三次世界大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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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想,如果蔣“總統”當時就獲知了毛澤東的談話內容,他的自尊心一定會受到很大的刺傷,一定不會愉快的,因為,毛澤東始終是把美國當成主要對手,而把他僅當成一個不值多提的對手手下的小伙計。“小伙計”倒也罷了,卻還要挨板子,代大老板受過,十分委屈地當一回替罪羔羊。娘希匹,人格侮辱,莫此為甚!
  但是,他并不很冤。說來頗難置信,以風卷殘云之勢將蔣“總統”逐出了大陸的毛澤東,多年來在台灣海峽采取的基本上是戰略守勢。真正對蔣委員長具有致命威脅的攻擊准備歷史上僅存一次,那是在海南島、舟山群島解放之后——台灣稱之為危險的50年7、 8、9三個月——那段短暫的時間內。如若不是朝鮮戰爭爆發和美國介入台灣海峽,人們肯定將會欣賞到繼鄭成功、施琅之后歷史上第三次也將是最為聲威宏大波瀾壯闊的一次征台行動,一次其規模、气勢僅次于二次大戰盟軍在諾曼底登陸的軍事壯舉。遺憾,來自朝鮮的戰火無情地將日臻完備的作戰計划擊碎,迫使毛澤東南兵北調,將軍事戰略重心极不情愿地北移,以自己國度的長久分裂為代价,維護了一個原本分裂的國家同樣凄哀但別無更好的分裂。從此,在台灣海峽表現活躍、 積极、 總想躍躍一試大顯身手的一方仍然是蔣“總統”。自1950年至1958年,他的占有很大优勢的海空軍几乎全面控制了閩台間的海域和天空,向大陸沿岸發射、丟下了數以千、万計的炮彈和炸彈,他的并不占有优勢的陸軍也放膽策動了千余次從連、排直至師、團規模的針對大陸的襲扰、突擊行動,并有若干次小有所獲。与艾森豪威爾簽訂了“協防條約”、獲得了美國人提供的“保險”后,蔣“總統”更加臥薪嘗膽,戰志高漲……
  台灣海峽水火不容的形勢早已白熱化到這樣一個程度,不管從哪里飛濺來一顆火星,都會引發劇烈的爆發。于是,對有几十年交情的“老朋友”進行一次叫他真正覺到疼痛的打擊,成為毛澤東老早就在醞釀和思考的問題。毛澤東悄悄然有條不紊准備著,在福建前線,他不缺炮彈,只缺時机。戰爭看來不可避免,問題只是何時、何地、以何种方式、何等規模開場——落幕。1958,中東的偶然不過是使台灣海峽的必然得以實現,并有了自身相當生動、丰富的表現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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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毛澤東繼續講話,著眼點仍是美國。
  “為了達到侵略別國的目的,美國到處打著反共的招牌,這是他的侵略本質決定的,它是一只凶惡的真老虎,也是虛弱的、外強中干的紙老虎。”
  “但在遠東、台灣地區,美國有著海空优勢,是否會卷入,值得考慮,我們要有所准備,他來打我們怎么辦?局部戰爭會引起大規模沖突。”
  “我們的主要作戰對象是蔣介石,盡量不与美正面沖突,因此,我們的海空軍不出公海作戰,并要防止誤擊美机、美艦,既不示弱,也不主動惹事。”
  “以中央軍委名義發個電報,命令各大軍區立即進入緊急戰備,把作戰任務下達給福州軍區和海軍、空軍、炮兵,越快越好。”
  “最遲應于7月25日之前,以地面炮兵實施主要打擊。第一次炮擊几万發炮彈,以后每天打1000發,准備先打三個月。以后怎么辦,走一步看一步。”
  這一天的軍委擴大會議,是毛澤東最后一次親自決策和部署重大戰爭行動。一篇洋洋洒洒的開場白,已經明晰簡要勾勒出他的戰略意圖和戰術原則。而他常胜的奧妙和指揮的精髓從來是在戰略上藐視故人,面對強故,敢于應戰,不退縮,不手軟;在戰術上重視敵人,謹慎從事,量力而行,知己知彼,不打無把握之仗。如果把他此次作戰的戰略戰術概括為“通過打蔣而打美;既要打疼蔣又要避免与美直接作戰”,可以想象,掌握好其中的“度”是達成目的的關鍵,而這個“度”之中,又隱含著多少駕馭大勢的高超技藝和有聲有色的戲劇性啊!正因為如此,“炮擊金門”作為一篇相當奇特玄妙的大文章,為毛澤東富有傳奇色彩的軍事生涯划上了一個圓滿的句號,亦成為中國及世界軍事史上頗具研討价值的經典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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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毛澤東講畢,起身告辭。
  具体計划部署像一份考卷留給了眾將領。
  高級將領們用熱烈的掌聲表示對于最高統帥的支持和信賴。
  人們興奮地交頭接耳,“懲罰老蔣,牽制美帝”——此次大規模炮擊的兩大目標已經明确。
  也有人提出,打上三個月以后再做什么?毛澤東沒有講。按照邏輯,炮擊即便不是解放台灣、澎湖的序曲,起碼也是拿下金門、馬祖的前奏。待到了炮擊正式展開,今天在座的許多將領才逐漸理解,毛澤東的“只打炮、不登陸”背后,原來還有一些更為深層和久遠的謀划和思考。

          ※   ※   ※   ※   ※

  7月19日,新華社發布了兩條簡短消息。
  一條是:中央軍委擴大會議已于昨天胜利閉幕,會議針對目前國際局勢,對國際工作進行了討論,并且作出了決定。決定了什么?消息不曾披露。
  別一條是:19日晨,我國外交部西歐司黃華司長,約見英國駐華使館臨時代辦向英國政府提出嚴重抗議,反對英國政府出兵約旦,集結軍隊,企圖侵略伊拉克共和國。并宣布,中國對帝國主義的侵略和挑釁行為,絕不會袖手旁觀!
  如果把兩條消息放在一起琢磨,本是可以嗅出一些征候來的。不知為何,西方和台灣的特工們對這兩條不很醒目的消息均未引起足夠重視。而朝鮮戰爭已經證明,對中國的動作和警告不予重視,不久的將來是要陷于被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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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弦月如鉤,河漢無聲。
  中海側畔怀仁堂的燈光剛剛熄滅,北海側畔一幢琉璃瓦綠頂大樓即刻燈火通明。
  總參謀部是中國四百五十万軍隊的大腦。這位身材瘦小、步履急促的四星將軍則是這棟古色古香建筑物的大腦。
  粟裕大將的座車駛出中南海,徑直開到總參辦公樓。
  交辦的第一件事:將中央軍委的作戰命令立即傳達下去。
  然后,攤開、挂起一幅幅各种比例東南沿海和太平洋、遠東地區作戰地圖,對福州軍區擬定的炮擊預案再次進行研究和審定。
  總長深夜蒞臨,預示一架強大、精确的作戰机器正式啟動,進入點火程序。
  緊張而熱烈的研究于不知不覺中持續到第二天上午,燈光早已讓位于干勁十足的朝陽,人們發現,年過半百的總長依然精神振作。

          ※   ※   ※   ※   ※

  1949年,上海解放,粟裕受命組織攻台戰役。
  四十年過去,大陸方面才將一直視為絕密的攻台計划及未能遂行的情況披露于世。
  粟裕領命之初,攻台形勢相當有利。此時,“蔣委員長”尚未從偌大一個大陸丟棄殆盡的教訓中清醒過來,而把他最后三十几万部隊分駐海南、台灣、舟山三大島。戰略构想十分完美:以島嶼對抗大陸,三點成一線,海南扼制廣東、台灣俯視福廈、舟山鎖閉滬浙,退,可互為犄角鼎足依托;攻,可全線同時展開或突出某一重點。自然,粟裕對“委員長”的部署甚感滿意,你愈是分兵把口,愈有利于我各個擊破。他曾向毛澤東建議,必要時可考慮暫不攻擊較易攻取之舟山,而先攻最難打之台灣,台灣既下,統一中國的最后一道難題必將勢如破竹迎刃而解。
  面對台灣的7個軍14万惊弓之旅,粟裕初定以8個軍20余万人發起攻擊。計划尚在呈報待批過程中,粟裕的攻台軍一部已分別在膠東沿海、長江口和天目山開始了模擬越海登陸及在台灣山區作戰的訓練。
  “委員長”很快便覺察到了台灣本島的防御力量太弱且兵源有限,于是,饑不擇食慌不擇路,把求助的眼神瞥向了日本,決計以重金招募日本炮灰。不久,一支二万余人的日本雇佣軍開赴台灣。日本人再次登臨台灣,雖不是重演五十年前的鯨吞強占,但用武士刀斬斷寶島与大陸的血脈卻同出一轍。日本兵的頑強、凶悍、團隊精神和戰術精湛又是舉世聞名的,這使得粟裕在評估他們的戰斗力時,就不能用1=1, 而只能用1≒3的算式來計算:如果2万日本兵約等于6万國民党兵,那么6+14=20, 台灣擁有的國民党守軍戰力應以相當20万人來看待。如是,原擬8個軍參戰已不夠, 粟裕對戰役決心第一次做了較大修改,計划投入攻台的兵力增加到 12個軍、50余万人。1950年5月,四野發起海南戰役,殲敵3万3,拿下全國第二大島。但由于是無海空軍條件作戰, 無法封鎖各港口和机場,致使薛岳率近7万人撤逃台灣。此時此刻,“委員長”做出了在他的軍事生涯中也許是最為艱難但也最為果斷的決策:三天之內,將舟山12万守軍悉數秘密撤出,集中一切兵力,确保台灣基地。現象上看, 三島已喪其二,轄地僅存台澎金馬,但台灣兵力陡增1倍,達40万人,成為一顆名副其實難以一口咬碎的硬核桃。粟裕迅速向所部發出指示:敵人已集中40万左右的陸軍及其海空軍全部守備台灣,未來對台作戰將更加激烈与殘酷,原定以4個軍為第一梯隊的准備已不夠強大,需增加至6個軍。這是他對戰役決心做第二次較大修改。 6月末,情報又偵悉台灣正加緊補充部隊,估計其陸軍在我未來發動攻擊時可達50万人,海空軍亦得到加強。粟裕再向軍委和毛澤東報告:我在數量上已無优勢,但只要能登陸成功,且能于突入縱深后站穩腳跟,仍可完成預定任務。為了更有把握起見,如能從其他野戰軍中抽出3至4個軍作為第二梯隊或預備隊則更好。至此,粟裕三度修改戰役決心,計划參戰兵力達16個軍以上。
  問題是,增兵較易,增船大難。粟裕掐指一算,為确保戰役胜利必須在四、五小時以內有第一梯隊15万人左右登陸,并有相當數量的運送第二梯隊船只,而現手中所有船只僅夠裝運4個加強師, 為第一梯隊所需的一半,征船造船買船又均需時間。別無良策,再思三思,下決心向軍委報告:攻擊台灣須進一步准備,此役關系重大,我們對攻台作戰如無絕對把握,則不應輕易發起攻擊,而宁愿再推遲一些時間。
  就在此時,朝鮮戰爭于不期間驟然爆發,栗裕絞盡腦汁几易其稿的攻台方案只好無限期束之高閣,老將軍臨海嗟歎,將未能登陸台灣視為終生的憾事。
  時隔八年,粟裕的一頭烏絲,已是黑白參半,他終于又等來了机會,再次編制對台灣實施打擊的作戰方案。雖然八年前的那一案如今派不上一星半點的用場,但畢竟這是對自己當年未能把胜利之旗幟插上那座島嶼的一种安慰和補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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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戰參謀逐點介紹金門敵軍目標的方位、性質、防護力和我軍准備打擊的手段。粟裕聚精會神听,一般不插話。偶爾會突然發問,提出几個問題,如:不要講“估計”、“可能”,你能不能肯定回答,胡璉指揮部的确切位置就是這里?能不能再准确一些,金門的補給被切斷以后,糧、彈究竟可維持三個月還是四個月?是不是認真計算過,我們到底集中多少火炮,才能對料羅灣實行有效封鎖?等等。
  炮戰,炮戰,雙方以炮為劍,隔著大海過招格斗,自然,粟裕最關心的還是雙方大炮及炮彈的數量和質量。此時,金門擁有美式155毫米加農炮20門、155毫米榴彈炮96門、105毫米榴彈炮192門,共計308門。我軍105毫米以上榴彈炮223門、100毫米以上加農炮73門、100毫米海岸炮4門、130毫米海岸炮19門,共計319門。我方的优勢是在福建地區庫存炮彈甚多,共達89万,余發,敞開打,足夠打半年以上。但由于遠程火炮較少,中程火炮多,鋼筋混凝土工事很少,土木結构野戰工事多,在大口徑火炮和永備工事方面并不占优。粟裕沉吟良久,用鉛筆尖狠狠地敲擊桌子几下:下決心再調大炮去,從全國調,立即調,火炮數量不超出金門50%,這仗宁肯推遲……
  粟大將在對台對金用兵問題上,再次表現出超常的謹慎。
  采訪中,許多總參老人都說:對台慎言用兵,不似粟總風格,又恰是他的風格。

          ※   ※   ※   ※   ※

  中國共產党人在短短三年內,能夠遍掃六合,靖定天下,將曾經不可搖撼的蔣“委員長”席卷而去,請出大陸,成因多多,從純軍事角度看,毛澤東的韜略籌謀是其一,擁有一大批頂尖拔萃的統兵將才是其二。國民党軍數量、裝備、訓練上的优勢被共產党軍隊高出一籌的戰略戰術相抵銷,早已是無爭的結論。据說,“委員長”在屢戰屢負一敗再敗之后,曾气得大罵部屬無能,發出由衷的感慨:共党人才何其多,我党庸才何其多?科班不如草台,官軍不敵綠林,黃埔生打不過土包子,天又奈何!
  群星爭輝。格外耀眼奪目的几顆中有一顆叫“粟裕”。粟裕自謙:我只是滄海一粟。他的老戰友們說:在浩瀚的滄海上若能看見一“粟”,那這一“粟”定是閃光的“金米”(紅軍時期,粟裕化名“金米”)。
  解放戰爭,是粟裕軍事才華大放光彩的時期,華東戰場無數次生死鏖戰,均是由他与陳毅悉心謀划,具体組織實施的。
  軍事,是粟裕的終身職業。他像許許多多的專門家一樣,精于本行卻拙于其他。他不擅言辭,從不夸耀自己的過去,也不允許別人吹捧自己,他把在華東三野時兩讓司令(与陳毅)的美德保持了始終。因此,他在世時,是屬于位尊而并不顯赫的類型,直到他1984年辭世后,人們對他的贊譽歌頌才如潮而來,悲慟哀悼緬怀的真情,感人至深。人們紀念他敬重他,一是他的品格,二是他的指揮。他的品格高風峻節,他的指揮如詩如畫。
  粟裕指揮作戰的特點是:不循常規,不拘一格,知險而進,險中求胜。他認為,只要有超出一半胜率的六、七分把握,這仗就可以打,就值得打。蘇中七戰七捷、萊蕪戰役、孟良崮戰役、濟南戰役、以至稍后的淮海大戰,莫不如是。當他摘取了一個又一個胜利之后,人們對他心悅誠服了,始知他走出的“險著”恰恰是事關全局的“妙著”。他求險,并非感情上的沖動和直覺上的魯莽,而是源于對敵我雙方實力的精确計算,源于對各种方案反复比較后擇取最佳的魄力決心。
  但在對台用兵問題上,一向作風果敢潑辣、決策履險犯難的粟總是否過于謹慎了? 高級將領中也有人竊議:如果在1950年6月朝鮮戰爭爆發之前,破釜沉舟、舉兵攻台,也可能……
  粟裕說:不行!金門失利的教訓太深刻。不重視血的教訓就要流更多的血。
  又說:中原逐鹿,兩軍對壘,“有把握”通常可理解為比50%再多一點的能夠打贏的可能性。而隔著一片大海作戰,六、七分把握絕對不行,八分九分也不行,非十分不可!
  又說:大海平平,一覽無余,未來的攻金攻台之戰,是沒有多少“巧”可討的,就是磨盤碾秤舵,硬碰硬。不但要有數倍于敵的火力、數量优勢,而且要有足夠的船只,保證第一、第二甚至第三梯隊的船只。還要懂得潮汐、風向、登陸點的選擇。我們攻堅、野戰是行家里手,但越海作戰是外行,憑老經驗想當然不行,要吃大虧。几十万人馬上去了,可能一鼓作气一胜到底,也可能上不去,叫人家反下來,那就是無路可退全軍覆沒。
  拿破侖說過:懂得戰爭基本規律的人可以做將軍。但也懂得戰爭特殊規律的人才是聰明的將軍。

          ※   ※   ※   ※   ※

  粟裕,正是一位不僅著眼于戰爭的一般規律,而且時時在注意著越海作戰特殊性的將軍。
  粟裕做指示,反反复复強調的就是兩個字:紀律!
  “這次炮擊封鎖金門島作戰,是毛主席的戰略決策,海軍、空軍、炮兵參戰部隊,都由福州軍區前方指揮部統一指揮,都要無條件地服從指揮,要打就打,要停就停,令行禁止。不許各行其是擅作主張。”
  “發現特殊情況要及時請示報告,任何人不得貽誤。”
  “特別是處理美机、美艦,一定要遵守中央軍委的既定作戰原則,不出公海作戰,不主動攻擊美机、美艦,嚴守自衛。”
  “……”
  粟裕用堅強的理智抑制住欲望的誘惑,附加了諸多的限制詞“不”。他著眼于炮擊金門最大的特殊性:這絕不僅僅是一個單純的軍事較量,而是一場政治仗。

          ※   ※   ※   ※   ※

  瞄准那個海島的弓弦,正在一厘一毫地繃緊。
                  6
  7月21日,台灣海峽暴雨滂沱。
  卅載未遇的一場特大降水福禍參半。
  惡劣天候使得終日在福廈空域穿梭飛巡的台灣偵察机無法出動,為大陸方面大規模的軍事調動扯起了一道天然屏障。但老天爺的慷慨排泄也把閩江、晉江、九龍江撐破了肚皮,陡然暴漲濁浪滔滔的江水像好不容易才逃出牢籠的一群野牛,咆哮而去,橫沖直撞,公路、鐵路在它的踐踏之下到處塌方,遍体鱗傷;43座橋梁不敵重擊,呻吟歪斜,斷骨折筋。
  十万火急開赴戰區的一支支摩托化炮兵部隊在各處受阻。

          ※   ※   ※   ※   ※

  采訪中,几乎所有的故事都是從那場下得人心煩躁、險些誤了大事的暴雨說起。
  梁樹森老人說:炮擊金門,我們遇到的第一個敵手不是國民党也不是美國人,而是龍王爺尿泡脹破了,落下來的一大堆麻煩和困難。
  梁樹森,一位牛高馬大、耿直爽快的河北同鄉。1958年任炮三師三十九團團長,离休前任建陽軍分區司令員。冒昧問起梁老高壽,他呵呵笑道:挺好記,炮戰那年37正當年。現在(1993年)把那倆阿拉伯數碼倒過來就得,剛好73,不中用嘍。我又問:梁老,我曾往漳州干休所寫信查找過您,不知您……?他像一個不會掩飾的誠實的小學生:前后二封,通通收到。對不住,我沒回信。三十多年了,現在都什么形勢了,還提打炮那段干啥?不過您從北京大老遠地來找我,陳芝麻爛谷子事還得說,哪段有用,您自己篩吧。
    1958年7月21日那個雨下得大喲, 昏天黑地,傾鍋傾缸。我一件衣服
  晾在院里忘了收,警衛員以百米沖刺速度去拿,來回就那么几秒鐘,澆了
  個透濕,像剛從池塘里拎出來。大江小河全漲滿了,浪頭挾著漩渦,在眼
  前那么打個晃就跑出老遠,沒了影子,好嚇人。而且南方那雨不像咱北方,
  下得越猛住得越快晴得越早,南方的雨雖說也有忽大忽小的時候,可就是
  不停,就那么瀝瀝拉拉下了一個來月,生是把咱部隊害慘了。
    那天一大早,我接到緊急通知,立即到廈門去開會。原以為是布置搶
  險救災任務呢,到了廈門才知道,馬上要打仗。葉飛、劉培善,張翼翔等
  軍區首長都到了會,打仗的目的意義簡單一講,接下來就是按照地圖各自
  找陣地位置。我的團歸三十一軍統一指揮,陣地在廈門的黃厝,打擊目標
  小金門,最遲24日夜必須就位。
    軍情似火,軍令如山,我連陣地都顧不上看,下午讓三十一軍搗鼓個
  吉普車往回赶。那時部隊沒有一點作戰准備,汽車一多半在封存,油都抽
  光了,我要不回去,家里非亂套不可。
    我的團駐南安。回南安必經泉州。車到泉州,泉州大橋已被洪水沖垮,
  只能坐擺渡。那個雞巴擺渡楞不讓上,讓我們到下游去找船。我一下火冒
  三丈,指他鼻子罵:今天你他媽讓老子渡也得渡,不讓老子渡也得渡,耽
  誤了老子打仗軍法處置你!我罵的是難听一點,不講理,但沒法,一切為
  了戰爭,胜利是最大的道理。擺渡怕了,乖乖把我渡過去。
    到駐地,天色已暗,根本來不及搞什么“動員”,把上級意圖扼要向
  几個團營干部一交待,部隊通電般立刻動起來。養兵千日,用兵一時,扛
  槍打仗,責無旁貸,吃喝拉撒睡后勤保障這一攤我全顧不上了,就抓車、
  炮、彈三項,几小時后,全團出發。
    我們團清一色的蘇式122榴彈炮, 一個連4門炮7輛車,全團36門炮百
  八台車。夜間行軍,車燈大開,數里光龍,全速疾進,景象蔚為壯觀。每
  一個人都很豪邁很激情,我也不例外。我是抗日戰爭時期參加八路軍的,
  解放戰爭、抗美援朝都有一份,看著我軍由小米加步槍發展到汽車加大炮,
  并且能親自指揮一支摩托化炮兵團隊打大仗,心里邊真有一种不虛此生、
  沒白干一遭軍人的感受。當然,還有一种渴望拼搏建功立業的沖動。
    22日凌晨,我們團到達泉州。頭一輛車一停,整個車隊便一輛接一輛
  停下來。我的車在中間位置,問前邊:為什么不走了,咋回事?前邊報告:
  泉州橋還未修复,二十八軍100加農炮營已被卡在渡口,過不去。緊接著,
  炮13團等部跟上來,泉州大街上,擠滿了車和炮,排出去十几里地,誰也
  動彈不得。天漸漸大亮,我的腔子里什么豪邁啦激情啦統統沒有了,只剩
  下呼呼冒煙的肝火。跑到渡口去看,擺渡一次只能渡一門炮或一輛車,四
  十几分鐘往返一次,按照這樣的速度計算,24日夜間無論如何不可能進入
  陣地。最要命的是,那時福建沿海敵特很多,如果給台灣發個報,台灣乘
  天气轉好派飛机來轟炸,龐大的車炮隊根本就挪不動窩,也沒有地方疏散,
  結局很可能是還沒等我們炮擊金門,對方就先下手為強,給我們來個火燒
  連營700里。能不著急?急得你恨不得揪住自己的頭發,把自己甩過河去。
    節骨眼上,28軍詹大南軍長從后面上來了。早有耳聞詹軍長是身經百
  戰的老紅軍,初次謀面,給我的第一印象是:嚴厲。嚴厲得像個六親不認
  的黑包公,那兩道倒八字眉和緊抿住的嘴真叫你望而生畏。這樣的主官平
  常生活工作中有時難以讓人接受,但戰場上絕對需要。戰場上最怕那种三
  腳踢不出個屁來的粘乎肉頭干部。沒有說話如打雷、令下如刀下的嚴厲勁,
  你就甭想鎮唬住三軍,甭想調度千軍万馬。詹軍長一過來先找負責渡口組
  織的83師馬副師長,碰巧馬副師長剛剛有事到別處去了,詹軍長就罵街:
  把個渡口搞得亂哄哄的,他人跑到哪里去了?赶快給我去找,再不來老子
  斃了他!又指著工兵團長的鼻子罵:几小時內你要不把橋給我修好,我就
  斃了你!別人都遠遠躲著詹軍長,我不管,跑過去敬個禮:報告軍長,按
  作戰計划,應該我們團先過,現在沒辦法,車子都擠住了。詹軍長又罵:
  混蛋,通通給我讓路,誰不讓槍斃他!還別說,詹軍長的几個“槍斃”真
  管用, 渡口的秩序馬上好多了,二十八軍100加農炮營立即給我讓出一條
  道來。要不然,誰讓誰呀,麻煩大了。
    我的團插到江邊,還是過不去呀。听有人講,下游几里遠的地方,有
  座浮橋,過人沒問題,過車炮不知行不行。我就拉上參謀長去看浮橋。那
  橋晃晃悠悠的,上面舖木頭,乍瞅确實有危險性,粗量一下,汽車上去,
  兩頭輪子外側也就各剩半尺來寬吧。看來看去沒把握。車管股長說:我豁
  出去過一趟看!這個車管股長是國民党的解放兵,一級駕駛員,技術特棒,
  他居然把一輛車一門炮弄過去了,我們都捏了一把汗。再看,橋雖晃,但
  挺牢固。于是,下決心把部隊拉過來,集中七、八個老駕駛員,由車管股
  長指揮,過完一輛再過一輛,終于,折騰到下午,我的團全部過了江。我
  只覺得,自己的心髒從嗓子眼又回到了原來的位置。
    過了江,距廈門還有百十公里,前方再無障礙,司机們一路鳴笛一路
  狂奔,黃昏到達廈門。連夜看地形,挖工事,搞偽裝,24日下半夜,大炮
  全部進入陣地,裝定好諸元,就等著千里之外,從北京傳來的毛主席那一
  聲開打令了。
  劉華老人說:1958年,在我的記憶中就是一個“大”字,什么都是“大”,大躍進、 大煉鋼鐵、 大放衛星、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大炮發言、大雨傾盆……1958年那個雨大得真是沒法形容,再以后我都沒見過這么大的雨,而且不是下一陣子,徹夜下連天下,把所有人都下得頭大火大脾气大。
  劉華,一位文質彬彬、學者風度十足的1939年入伍的老八路。先干政工,后學炮。改行是因為一次戰斗,一群大老粗圍著一門剛剛繳獲的簇新的日本山炮干瞪眼冒傻气,誰都知道家伙好,誰都不知道咋樣搞,唯有劉華喝過几天洋墨水,花几天功夫邊琢磨邊鼓搗,讓一堆廢鐵變成了寶,從此,便和炮結下了不解之緣,操炮操了一輩子。1958年,任二十八軍炮兵副軍長,离休前,任福州軍區炮兵參謀長。在福州炮兵干休所寓所內,他慢條斯理、文謅謅地回憶、敘說,你絕對看不出他曾是一位統制過數千門大炮的司令官。我想,和虎將詹大南做搭檔,一文一武,一張一弛,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大概也算一种优勢互補、相得益彰的安排吧。
    1958年主席決定炮擊金門,事先沒有一點跡象,我們也沒有任何准備。
  7月21日軍里正開著常委會研究日常工作呢, 突然接到葉飛一個電話,傳
  達中央意圖,下達作戰命令,搞得我們措手不及。會議立即改題,別的問
  題都擱下,就談作戰。軍長詹大南,我一個,參謀長張維滋,政治部主任
  丁士采,組成前指,以后叫蓮河炮群,我任副總指揮。炮群以我們軍一個
  軍炮團三個師炮團為主,配屬其他地方調來的炮兵部隊,對付大金門,火
  力很強大。
    剛剛行動,就赶上特大暴雨,泉州橋被沖垮,向廈門開進的部隊都擠
  在泉州了,到處都在猛按喇叭,到處都是泥和水、車和炮,泉州亂成了一
  鍋粥。我跟著詹軍長去視察渡口。詹軍長大發脾气,見人就罵,除了對我
  客气一點,連對參謀長張維滋也是大喊大叫沒個好臉色。詹這個人脾气急
  躁,對部隊要求嚴格,很多人見他就像耗子遇見貓一樣乖,真怕他。其實
  他這人是個很好的同志,骨子里待人很寬厚。
    渡口處,軍區工兵團正在搶修橋梁,詹軍長把團長找來,劈頭蓋腦一
  頓訓,最后,拍拍手槍:限你几點几點把橋修好!修不好,老子就斃了你!
  (我問:如果工兵團長未能完成任務,詹大南真會槍斃他嗎?劉華說:不會。殺人也不能那樣隨便,還得經過軍事法庭嘛。而且,真要殺,我,還有軍常委其他同志也不會同意嘛。)
    六几年我在福州住院,碰巧那個工兵團長也住院,姓什么我忘記了,
  黑黑的,大高個子,山東人吧。我們聊天聊到了1958年那段,我就替詹大
  南向他道歉陪不是,說:當時我們對你態度可是不大好喲。他笑笑說:沒
  什么,打仗嘛!不過,詹軍長要真把我給斃了,死得也夠冤枉的。
    其實,你就是隔一小時槍斃一個團長,泉州大橋也是搶不出來了。多
  虧了下游的一個浮橋,部隊勉勉強強全部通過了。但時間耽誤了一天多。
  只剩下兩天時間,又要冒雨搶修野戰工事,又要解決那么多部隊的宿營、
  吃飯問題,一個人長兩個腦袋八只手也干不過來呀。軍部設在蓮河方向一
  個叫火燒灰的村子里,有一段時間里,軍找不到師,師找不到團,團找不
  到連隊,亂套了。
    最亂還是7月24日夜部隊進入陣地的那個晚上, 好亂喲,沒法形容的
  亂啊!整整一夜,我緊張得連說話的聲音都沒有了,想喝點水沒有水,想
  打個電話沒電話,說實話,我當時很沒信心。
    上面只知道按地圖下達命令,說一聲“限時進入陣地!”要知道,地
  圖上標的路都是一些土路、小路,窄得很,加上下雨,到處泥漿,部隊同
  時出來,又堆到一塊了,誰都想頭一個進去,誰也不讓誰。現在檢討,我
  們指揮上确實有不少問題。我真急成了沒頭蒼蠅熱鍋上的螞蟻了,因為我
  們完全在金門的火力范圍之內,如拂曉前部隊不能就位隱蔽,敵人發覺首
  先向我開炮,損失將無法估計。我們根本就沒法還炮,也沒法疏散,只能
  干挨打。
    我下了一道命令:哪一門炮,哪一輛車出現問題,确确實實走不了,
  立即推到路邊,翻到溝里去,不能影響大部隊行動!
    万幸,天亮前各部隊都到了位,坏天气也有好處,使敵人觀察不便容
  易麻痹,我們這邊千軍万馬大折騰,那邊仍然在糊里糊涂睡大覺,真讓人
  難以相信。但現在回想起來,也确實險象環生,讓人后怕。
    任務面前無困難, 命令面前無條件,這是我軍的傳統。7月25日晨,
  我們炮群按照軍委和軍區的要求,完成了大規模炮擊金門的准備。
  詹大南老人說:1958年那場大雨确實可惡,差一點讓我貽誤了軍机。我們炮兵進入陣地是限定了時間的,我向軍區立過軍令狀:保證全軍按時進入:進入不了,你們可以槍斃我!
  詹大南,穿上紅軍軍服戴上八角帽后的第一個職務是給紅二十五軍軍長、日后的徐海東大將當警衛員;摘下領章帽徽前的最后一個職務是南京軍區副司令員。對詹大南而言兩個職務之間不光是一級級階梯,還有數百次戰斗和無數次從死神手掌逃脫的經歷。1993年夏,我專程到南京軍區高干俱樂部采訪他,年逾七旬依然威嚴的老將軍正在專心致志听書法講座,摸了一輩子槍杆的手接著握筆杆,武將鐵硬的外殼原來也包裝著多樣的興趣和丰富的追求。我的第一個問題純屬好奇,所以問得极為小儿科:戰斗中,您斃過執行任務不堅決的部屬嗎?他大惑:打仗就是一個目的,消滅敵人,怎么能隨便殺自己人呢?我的第二個問題:如果工兵團長不能按時架好橋,您真會槍斃他?他依然大惑:我說過要槍斃他?記不得說過這樣的話了,确實記不得了。我不想再自討沒趣,赶緊轉話題,問起關于那場雨。老將軍一拍茶几,恨恨說:他媽的,1958年,要是老天爺撞到我的手里,我非拿槍把他斃了不可!
    泉州橋被沖垮了,部隊确實很亂,我就親自跑到渡口去指揮,我的官
  最大嘛。打仗,不論防御還是進攻,哪里最重要最吃緊主官就應到那里去。
  部隊看見你來了,才有主心骨,你也才能了解第一手情況,以最快的速度
  做判斷、下決心。
    我在渡口的脾气可能是大了一些,但必須給下邊一些壓力嘛,你一壓,
  點子啦辦法啦都出來了,天大的因難也就克服了。軍委給軍區的是死命令。
  軍區給我的是死命令。我給下邊也只能是死命令。一級壓一級,壓垮的不
  是部隊,是困難。
    部隊打胜仗憑什么?就是憑一股气,一股勁。長征時,我們紅二十五
  軍走到豫西,正是12月前后,數九寒冬,風呼呼刮,真冷啊,人全凍僵了,
  手凍得連扳机都扣不動,敵人把我們團團包圍住,后有追兵,前有堵截,
  一個參謀主任說,紅軍沒指望了,大家把槍丟了,各逃各命吧。徐海東馬
  上命令把他抓起來,陣前槍斃!然后,率部隊硬打猛沖,半夜才沖出包圍
  困,重傷號全丟了。那一次真叫九死一生死里逃生生死存亡啊!但通過這
  一回,我也明白了,面對再強大的敵人,再惡劣的自然環境,你都必須保
  持壓倒一切敢打必胜的那么一股气勢。
    1958年, 那么大的一場雨,7月21日接到命令,24日夜全軍進入了陣
  地,只有三几天時間嘛,可以說困難重重,但我們按照要求完成了炮擊准
  備。當時,我向前指一邊報告情況一邊想:我們的部隊好啊,我們的戰士
  好啊,還是紅軍留下的傳統,這一仗,我們已拿下了第一個回合。
                  7
  葉飛的福州軍區前線指揮部設在海拔339.6米位于廈門南端的云頂岩上。
  1993年1月8日,我乘車登臨云頂岩。這是一座肉眼望去与北京香山相仿的小山脈,臨海面略顯陡峭,背島面稍呈舒緩。我去時恰是天清海藍陽光普照之時,居高臨下,正面小金門盡收眼底,豁然醒目。視線跨過小金門,遠遠地,可以看到一片蔥蘢的大金門。好奇心驅使我用20倍炮隊鏡對大金門進行通体掃描,遙遙相對、大金門最高點、 海拔237.7米的北太武山巔的國民党旗和料羅灣中駛出駛進的大小船只歷歷在目。
  得天獨厚,云頂岩對大、小金門的相對高度优勢使它自古便成為重要的軍事要塞,自然,也使它成為前線指揮部最佳和當然的位置所在。
  指揮部設在云頂岩反斜面敵炮火死角處,大山已被掏空,坑道內懸挂著各种比例的軍用地圖,擺設著十几部電話机和若干電台,主室置放一戰區沙盤,金廈海域地形地貌和敵我雙方兵力配置一目了然:
  由西向東,大擔、二擔、虎仔嶼、鼠嶼、小金門、大金門等國民党占島嶼一字排開,葉飛的炮兵亦由最兩端的青嶼、浯嶼島開始,沿廈門和大陸海岸線及沿海島嶼,直至東南端的圍頭角,對敵占島恰好形成長達百余公里彎彎的半月形火力打擊圈。福州軍區前指下轄廈門和蓮河兩個炮兵總群,廈門炮群由三十一軍負責,轄15個炮兵營,兵鋒所向,小金門和大、二擔。蓮河炮群由二十八軍負責,轄17個炮兵營,全力對付大金門,并在圍頭角增配6個海軍海岸炮兵連,以控制和封鎖料羅灣。兩大炮兵群各配屬若干高炮陣地,保障本區的對空安全。空軍方面,兩個飛行團已分別隱蔽進入汕頭、連城基地。海軍方面,兩個快艇大隊也已隱蔽進駐三都澳、汕頭待机。
  7月23日,葉飛向北京發報。
    主席、軍委:
    茲將各方面作戰准備情況報告如下:
    一、現已集中陸、海軍炮兵30個營的兵力部署于廈門地區(包括大小
  嶝島、蓮河圍頭地區),准備打擊大、小金門島之敵。另集中陸海炮兵三
  個營兩個連部署在黃岐半島地區,准備打擊馬祖島之敵。
    二、 彈藥三個基數(約5万發),一個基數已調撥前線并分發完畢,
  其余兩個基數正在運輸中。
    三、戰場布置,陣地和工事,24日可以准備完畢。
    四、后方物資、彈藥倉庫和庫厂、鐵路要點、運輸樞紐防空和維護工
  作已作了部署。
    五、准備擔任作戰的炮兵部隊,24日拂曉前可以進入隱蔽待机的位置,
  晚上可以全部進入射擊位置。
    我們預定的作戰方案是:
    一、在同一時間對金門、馬祖之敵予以突然猛烈的炮兵火力襲擊,重
  點放在金門。
    二、對金門打擊目標:集中襲擊敵人的錨地、炮兵陣地和重要倉庫。
    三、然后即准備轉入對空作戰,并以海岸炮兵火力封鎖敵港口及机場,
  不斷地打擊敵人的炮兵及有生力量。
    四、為了保密,在戰斗未發起前,我作戰部隊工作,一般的動員,進
  入戰爭准備,都根据中東形勢和當面敵情,通令全軍加強戰備。
    以上部署是否有當,請指示,并待命行動。
                                葉飛
  7月25日20時,前指收到北京發來的帶有三個A的加急電報,中央軍委命令全線炮兵立即進入射擊位置待命。
  當夜,狂風呼嘯,暴雨如注,參戰炮兵部隊沿著各條急造軍路,閉燈開進。車多路窄,路面泥泞,重車一過,不少路面嚴重塌陷,一車熄火,后面大隊便動彈不得。指戰員們甩掉雨衣,揮鍬舞鎬,搬沙填石,然后手推肩頂,輔以繩拉,助車前進。 万幸,7月26日拂曉前,火炮全部到位,無一門貽誤軍机。最令葉飛感到快慰欣喜的是,當459根躲藏在偽裝网后的黝黑的炮管悄然拾起,准備把第一波3万發炮彈饋贈對手之時,金門國民党軍竟然全無覺察。
  葉飛下令:炮彈上膛!
  一整天,他足不出屋,就守在電話机旁,來回踱步,不停地看表,焦急地等待……他已經如期將一部作戰机器組裝完畢,只等著毛澤東在北京撳動按鈕了。

          ※   ※   ※   ※   ※

  1993年, 中國再度掀起毛澤東熱,在這位已故最高領袖誕辰100周年之際,他的親切微笑的畫像漲到几十元一張仍然供不應求;他的各式含金量含銀量不等的像章成為眾多收藏愛好者尋覓的目標;打開熒屏,每天都是由那些竭盡全力摹仿他而永遠只能摹仿個表象的演員們主演的關于他的影片;曾代表整整一個時代、旋律非常优美動听的几十首歌頌他的樂曲又重新響徹大江南北、商埠僻壤……
  全世界都注意到了這一并不奇特的奇特的文化現象。
  我的一位香港朋友說,不論你個人對毛澤東的評价如何,不了解毛澤東你就無法了解中國,不了解毛澤東熱你就無法了解現代中國。
  我亦注意到了,所有的怀念都繞過了對這位本世紀巨人一生功過的糾纏,而著眼于他的“人格魅力”。
  “為天下人所不敢為不能為”,無疑是毛澤東“人格魅力”的重要組成部分。他曾經多少回做出了惊世駭俗讓整個地球都震顫不已的決策?還是那位香港朋友說的:不論怎樣,毛澤東在位卅几年,是中國人在美國和西方面前腰杆最硬的時期。現在,中國更自由更富裕了,我們非常希望,中國人酒足飯飽之后永遠不得“軟骨病”。
  1960年,毛澤東對二次大戰的英國英雄蒙牙馬利元帥用一种輕描淡寫的口吻說道:几年前,我在台灣海峽這邊開了几槍,讓美國和你們西方虛惊一場喲。
  我想,經久不衰的“毛澤東熱”,大概就包含了中國人對已故領袖敢向美國和西方“開几槍”的膽魄、勇气的崇拜与欽佩吧。
  但是,當我們真正走進毛澤東的世界,便會發現,他在做出重大決策之時,又從來不是輕松隨意輕描淡寫的,他是在反复掂量了國際局勢,反复比較了雙方力量后才斷下決心的。敢為而不妄為,能為而又慎為,戰略上藐視、戰術上重視自己的對手,如此看待35年前毛澤東的“開几槍”,才會對他的“人格魅力”有一個更全貌的理解。
  事情就是這樣, 1958年7月26日,葉飛這位“舞台總監”已經把樂隊和鑼鼓家什置設齊備,總指揮毛澤東卻叫道:暫停!

          ※   ※   ※   ※   ※

  7月26日深夜, 毛澤東原已熄了燈躺下的,翻來覆去睡不著,又撳亮了台燈,披衣而起,緩緩點燃一支香煙。
  一整天了,他對于葉飛神不知鬼不覺把數万大軍數百門火炮搬運到金門的鼻子底下深表滿意,他知道,現在只要他愿意,他立即就能夠給他的老朋友和那些正在中東耀武揚威的美國人、英國人一點厲害瞧瞧,但是,你有把握既打痛對手,又不致使戰爭無邊無際擴大嘛?避免把一場帶有懲罰、警告意味的局部、有限戰爭發展成同美國的直接對抗乃至全面戰爭,這确是一個值得深入思索、認真斟酌的問題。
  戰爭就是這樣一种机器,讓它啟動僅是一閃念一瞬間的事情,而要讓它始終循著預設的軌跡運轉并在所期冀的目的地戛然而止,卻絕非易事,需要高超的智慧和嫻熟的駕馭術。炮打金門,是一場曠日持久,极為特殊、复雜、微妙的國際國內政治斗爭的延伸,手中沒有過硬的軍事牌不行,有了軍事牌,還得琢磨何時打出去、怎樣打出去的策略技巧。誰能夠在這場激烈的對抗中以有限的軍事手段收獲最大的政治效益,誰才是优胜者。
  毛澤東走出房門,月光下,哨兵有些局促和拘謹地向他敬禮。
  他微笑著拍拍小戰士的肩頭,信步沿著曲折幽深的小徑踱去。他一生中的許多重大軍事決策都是在行軍途中、在馬背上做出的,他已經習慣了,走動,能幫助思維,能出好主意。
  晨光熹微時,工作人員發現毛澤東不在床上,都埋怨那個小哨兵沒“看好主席”,慌忙分頭去找。
  東方泛白,中南海波光粼粼,毛澤東倚岸而立,他一手叉腰,一手夾著煙卷,身披霞色,衣擺微風,恰似一尊嚴峻的雕塑。無人敢近前去煩扰他,所有人都能從那偉岸的气勢中感受到巋然屹立、心系寰宇、掌握風雷的內力。
  整整一宿,毛澤東把問題想透徹了:充分做好打之准備,但暫且不打,以靜觀局變,等待更有利的時机。
  晨風送來前門火車站的鳴笛,毛澤東輕輕彈滅手中煙蒂,將之搓碾成粉狀,返身,疾回屋,研墨揮毫:
    德怀、克誠同志:
    睡不著覺,想了一下。打金門停止若干天似較适宜。目前不打,看一
  看形勢。彼方換防不打,不換防也不打。等彼方無理進攻,再行反攻。中
  東解決,要有時間,我們是有時間的,何必急呢?暫時不打,總有打之一
  日。彼方如攻漳、汕、福州、杭州,那就最妙了。這個主意,你看如何?
  找几個同志,議一議如何?……如彼來攻,等几天,考慮明白,再作攻擊。
  以上种种,是不是算得運籌帷幄之中,制敵千里之外。我戰則克,較有把
  握呢?不打無把握之仗的原則,必須堅持。如你同意,將此信電告葉飛,
  過細考慮一下,以其意見見告。
  晨安!
                        毛澤東
                        七月二十七日上午十時
  据說,毛澤東推遲炮擊時間還有更深一層考慮:蘇聯方面剛剛提出蘇聯共產党第一書記、蘇聯部長會議主席赫魯曉夫希望能于近日訪華,同中國同志討論當前緊張、复雜的國際局勢問題。中國方面已經同意了蘇聯的這一要求。在赫魯曉夫訪華前夕對金門實施大規模炮擊,時机恐怕不太合适,有可能會使蘇聯同志感到尷尬,因為這很容易使世界產生“此系蘇俄指使”的感覺。另外,蘇聯是社會主義陣營的老大哥,炮擊金門后,老大哥的態度無疑是影響事態發展的重要因素,中蘇在此問題上理應取得某种默契和共識。
  毛澤東的緩打慎打思維邏輯是:在揣摩對手將會出什么牌之前,再認真盤算一下自己手中究競有几樣牌。
                  8
  7月31日,赫魯曉夫的圖-104座机抵降北京。
  赫氏在北京小住三天,秘密而來,公開而去,把原本已經高八度的中蘇友好二重奏又拔高了一個音階。
  8月4日,北京和莫斯科同時發表《毛澤東和赫魯曉夫會談公報》。很少有人仔細琢磨,兩位共產主義大國的領袖人物親切聚首晤談,為何新華社和塔斯社竟然沒有配發一二張他們握手或擁抱的新聞照?事實上,直至今天,人們也從未看到記錄這一頗具歷史性場面的照片。原因很簡單:毛澤東是在中南海游泳池畔穿著游泳褲頭歡迎和會見來自北方的老大哥的。赫氏大概亦察覺到西服革履与此時此地的氛圍太不諧調,赶忙更衣,換上与毛澤東一模一樣的游泳褲頭。二人雙雙入水,切磋泳術,別有情趣。一旁是否有攝影記者拍照無人考證,但我猜想,即便有人拍照了,也不便讓兩位領袖人物袒胸露臂、光著脊梁走上一貫嚴肅的党報版面吧。
  毛澤東曾以此种方式接見赫魯曉夫是直至近年才予以披露的,許多新聞媒体評述,這反映了毛澤東對于赫氏的輕蔑。更有甚者,海外亦有評論認為“此舉乃毛的精心安排,意在羞辱赫氏。”
  其實,以筆者愚見,种种臆測均系“以小人心度君子腹”。毛澤東處事待客,歷來大而化之隨便簡捷不大講究繁文縟節,而且一般他本人只講原則,不談具体,具体事由周恩來他們去談,此乃個人風格使然,本不足為怪。若一定要講“精心”、“有意”,最多是已有預見將在某些問題上同赫氏“談不攏”,与其雙方在會議大廳嚴肅對陣爭得面紅耳赤,不如采取一种輕松方式,既表明了己方的原則立場,又不致使對方過于尷尬下不來台。如此而己。
  但中蘇早已歧見日深,也是真事。
  雙方裂隙源于1956年蘇共二十大赫魯曉夫那篇徹底否定斯大林的秘密報告。毛澤東和他的同事們不能同意赫氏的論點,堅持應對斯大林三七開,因為把斯大林說得一無是處,只能丑化蘇共几十年的歷史。此事對毛澤東影響之深可從十年后他發動“文革”看出,“文革”的目的之一,就是要挖出大大小小的“睡在我們身邊的赫魯曉夫式的危險人物”。另外,赫氏此時主張同美國和西方搞和平競賽、和平過渡,和平共處,也是毛澤東所深惡痛絕的。很好理解,此時中國剛同美國打完一仗,領土台灣又在美國武力的直接控制之下。雖然十三年之后,毛澤東依然是在中南海,同美國總統尼克松握手,以一种相當有利的占位,在尼克松作出了台灣是中國的一部分,美國在台灣的軍事力量逐步減少直至全部撤出的承諾后,實現了同美國的緩和,開始了雙方關系正常化的進程。
  歷史的發展自有規律可循,而規律是在此一時彼一時,有時甚至截然相悖的場景中得以實現的,所以,我們的星球在按照預定的軌道運行時,才顯得多彩而有趣。
  毛澤東擅長一种泳姿奇特的側泳,他斜身側頭,兩手向著同一方向,一下又一下緩慢而有力地划水,從容間凸顯出超常的自信。赫魯曉夫則會一點點自由式,他的短而粗壯的四肢不是很和諧地重重拍擊水面,搞得小半個游泳池水花四濺,但他的游速挺快,不一會,就能從此岸沖擊到彼岸。毛与赫相互饒有興味地欣賞著對方的泳姿,不時發出爽朗的大笑。
  都累了。在工作人員攙扶下,雙雙爬上岸來。裹上毛巾毯,斜靠在躺椅上,開始了他們介于正式与非正式之間的談話。
  沒有談斯大林,也沒有談美國,但依然很不愉快。不知何故,中方從未公開這次談話詳細、准确的記錄,大致情況,僅散見于諸多回憶文章之中。倒是赫魯曉夫在其回憶錄中作了長篇追述。世界公認,《赫魯曉夫回憶錄》水分极大,謬誤百出,但畢竟是我們迄今所能讀到的對中蘇交惡內情記敘較詳的一篇文字:
  我記得很清楚,1958年毛澤東是如何斷然拒絕了我們要求在軍事方面進行合作的努力的。根据這一協議,我們的飛机可以在中國的机場停留和加油。我們的遠程潛艇服役以后,需要在中國建立一個無線電台,以便与我們的艦隊保持聯絡。順便說一句,在此以前,中國人已經提出要我們把潛艇的設計圖紙交給他們,并教會他們建造潛艇的技術。所以我們認為,提出讓我們在中國建立一個無線電台是件合情合理的事。但是他們說不行。
  我說:“毛澤東同志,我們出錢給你們建立這個電台。這個電台屬于誰對我們無關緊要,我們不過是用它同我們的潛水艇保持無線電聯絡。我們甚至愿意把這個電台送給你們,但是希望這個電台能盡快地建立起來。我們的艦隊現在正在太平洋活動,我們的主要基地在符拉迪沃斯托克(海參崴)。毛澤東同志,我們能不能達成某种協議,讓我們的潛水艇在你的國家有個基地以便加油、修理、短期停泊,等等?”
  “最后再說一遍:不行!而且我不再想听到有人提起這件事。”
  “毛澤東同志,大西洋公約組織國家在互相合作和供應方面并沒有什么麻煩,但是我們這里——竟連這樣簡單一件事情都不能達成協議。”
  “不能!”
  我不明白他為什么這樣動怒。 為了合乎情理, 我作了最后一次嘗試,我說:“假如你愿意,你們的潛艇可以使用摩爾曼斯克作基地。”
  “不要!我們不想在摩爾曼斯克干什么,也不希望你們在我們這儿干什么。英國人和別的外國人已經在我們的國土上呆了很多年,我們再也不想讓任何人利用我們的國土來達到他們自己的目的。”他始終也沒有允許我們在中國建立潛水艇基地。
  赫魯曉夫的“不理解”是因為忘記了,毛澤東和他的同事們是完全徹底的愛國主義者。當共產主義者需要讀厚厚的馬克思、恩格斯、列宁的書籍。當愛國主義者不需要,面對中國一百余年被蹂躪的歷史,只要具備中國人的良知和血性就足夠了。絕不允許在中國的土地上再次出現外國軍事設施,這是毛澤東,也是所有中國人的意志和共識。
  1993年12月23日, 江澤民總書記在紀念毛澤東誕辰100周年大會上稱他是“偉大的民族英雄”。我以為,此一贊譽确比過去的什么“導師”、“舵手”來得貼切,不論毛澤東晚年的失誤如何,他在維護國家統一、獨立、主權方面的堅定性、強硬性、一貫性确實是前無古人的。
  1958年,在最最需要蘇聯給以支持的時刻,敢對赫魯曉夫說:“不”,要具備絕大的勇气。

          ※   ※   ※   ※   ※

  8月3日,《毛澤東和赫魯曉夫會談公報》發表,立即引起世人注目。明擺著,在國際局勢高度緊張、敏感時刻中蘇首腦聚首會談,最重要的議題自然是中東事件及其影響、趨向,以統一步調,協調策略。
  中國方面參加會談的有:國務院總理周恩來、國務院副總理兼國防部長彭德怀元帥、國務院副總理兼外交部長陳毅元帥、中共中央書記處書記王稼祥。蘇聯方面參加會談的有:國防部長馬利諾夫斯基元帥、蘇聯代理外交部長庫茲涅佐夫、蘇共中央委員波諾馬烈夫。
  由于雙方的國防部長均參加了會談,使雙方將進一步加強軍事合作的意向表現得十分突顯。
  《公報》給人的另一強烈印象是,雙方“空前團結”、“一致對外”,并且,已在某些問題上達成了“秘密協議”:
  “會談雙方在极其誠懇、親切的气氛中,就目前國際形勢中迫切和重大的問題,進一步加強中蘇之間友好、同盟、互助關系的問題和為爭取和平解決國際問題、維護世界和平而進行共同奮斗的問題進行了全面討論,并且取得了完全一致的意見。”
  “中蘇兩國嚴厲譴責美國和英國在中近東地區的粗暴侵略行為,堅決主張立即召開大國政府首腦會議討論中近東局勢,并且堅決要求美國和英國立即從黎巴嫩和約旦撤出他們的軍隊。”
  “雙方就目前國際形勢下兩國所面臨的在亞洲方面和歐洲方面的一系列重大問題充分地交換了意見,并且對于反侵略和維護和平所應采取的措施達成了完全一致的協議。”
  “……”
  赫魯曉夫盡管在北京的三天中對毛澤東老大不高興,還是竭力掩飾了雙方分歧,与中方共同寫作了一篇水平很高的官樣文章,給世界留下一片迷霧。
  直到1993年8月, 台灣《青年報》發表的一篇題為“炮戰前夕,金馬已成舉世矚目焦點”的文章依然一口咬定,1958年赫氏北京之行,就是為密謀炮擊金門而來,毛澤東敢對金門下手,就是由于蘇聯的唆使和慫恿。
    毛澤東和蘇俄頭子在北平集會時,他們的如意算盤是:當時中東戰局
  已把美國攪得頭暈眼花,再也沒有精神注意到遠東了,此時如能拿下金門,
  六個月就可解放台灣,而打開了西進太平洋的大門。
  几十年了,台灣堅持的就是這么一個觀點。但只要認真閱讀《公報》就會知曉,其中不僅沒有提到台灣問題,甚至連“台灣”二字都未出現,這當然不是一种無意的疏忽。事實上,毛、赫晤談不快,中方根本就沒有向蘇方談及炮擊金門事,這使得二十天后金門落下炮彈,感到震惊和惱怒的,不光是台北和華盛頓,還有一個莫斯科。赫魯曉夫气得大叫大嚷:這么重大的事情,毛澤東竟連一個招呼也不打,這算什么親如兄弟?!毛澤東自有他的道理:中國人解決自家事,為什么要向你莫斯科打報告,非得得到你的批准?究竟中蘇會談對日后的炮擊金門是否產生了影響,毛澤東本人從未談及,而采訪中,許多老同志肯定認為:赫氏造訪北京,只能堅定了毛澤東要打這一仗的決心,你赫魯曉夫要同美國搞緩和,我偏要同美國搞一點點緊張,看你怎么辦?炮擊金門的主題是懲罰台灣,警告美國;副題是在蘇聯面前顯示獨立性,表示決不同帝國主義妥協的決心。我以為,對歷史的复雜性理應如此理解。
  中蘇北京會談內里与表象的不一致對打響后的炮戰,其影響亦是雙重并相當微妙的。
  艾森豪威爾對中蘇《公報》的措辭感到某种程度的憂慮并不奇怪,因為自朝鮮戰爭開始,預測一旦中美間發生大規模戰爭,蘇聯將在何种情況下以何种方式介入,已是美國中央情報局的重大戰略研究課題。盡管中情局早就得出結論,“在中國長江以南發生任何級別的戰爭都不會導致蘇俄的直接加入”,艾森豪威爾仍不能不審慎看待中蘇間“牢不可破的團結”,不能不認真做出种种假設,如:美國在台灣海峽使用武力,可能面臨同蘇聯直接對抗的風險;對中國使用原子彈,將促使中國從蘇聯獲得同類毀滅性武器;美軍在中國大陸南部大規模登陸,將導致蘇聯乘机從其歐洲領土大規模西進,等等。中央情報局未能及時幫助艾森豪威爾讀出中蘇《公報》在熱情洋溢的言辭下所掩飾的巨大分歧,迫使艾氏在采取任何行動前均須瞻前顧后,三思而后行。
  毛澤東同樣亦不可能隨心所欲,放開手腳地大干。既知蘇聯的支持將极其有限,放大炮一響,理想的結局只能是既表達了懲誡的意志,又不可導致事態失控。蔣介石不難對付,但現在就同美國在台灣海峽打一場主要較量海空力量的大規模戰爭,老實講,實力不夠,時机也不成熟。
  亦真亦假,虛虛實實,嘴巴鐵硬,下手留神,很像京戲《三岔口》中的武打場面,雙方小心謹慎地揣摩試探著對方的出拳使刀,有時是虛晃一槍,有時是意在恫嚇,有時又是确确鑿鑿的殺手鑭。國際斗爭永遠都不是純軍事,免不了爾虞我詐,縱橫捭闔,能夠知己知彼,參透對手心態者將居上風。
  赫魯曉夫到北京來的真是時候,恰到火候,作為事業和聲威正處于巔峰狀態的全球超一流政治人物,來了即便啥也不談,就是爬爬長城當一回“好漢”,逛逛皇城拍照留念,或在昆明湖蕩舟沏一壺龍井品嘗中國滋味,或遛遛古城胡同与市民親切交談表演領袖風范,都將讓世界絞盡腦汁費一番猜測。台灣甚至瞎猜猜到了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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