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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前線的男女老少們


   一位炮兵副司令說:不是吹呀,廈門這個地方,你今天給我大炮,明
   天組建3個炮兵團沒一點問題/廈門前線有一個挨敵人很近很近的小
   島,島上出了一位當代穆桂英、花木蘭/洪順利的故事拍成電視系列
   劇, 搞不好真是一部情節火爆的“中國007”呢/中國參戰發炮數量
   最多的老炮兵是一群女人/洪建才說:我卵子沒了大不了作女人/敵
   人問郭包認不認得那個叫郭包的危險人物/英雄小八路今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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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廈門、蓮河、圍頭、大小嶝島和浯嶼島等炮戰舊地采訪,令我眼眶為之一熱、心弦轟然作響的常常是民兵。
  實事求是地講,廈門前線民兵的忠勇頑強、聰明才智和組織嚴密,在中國革命戰爭史上都是超一流的,沒有他們登台,那場炮戰的精彩度必將大打折扣。
  我歸納當年廈門民兵起碼具備了四大鮮明特征:

          ※   ※   ※   ※   ※

  其一,徹底的軍事化
  如果把敵炮能夠達到之最大射程以內地帶稱為“前線”的話,那么,炮戰前夕,“前線”地界內的老弱病殘地富反坏統統后撤內遷,只留下了政治、年齡、体格均經過嚴格甄選的普通民兵和基于民兵。基于民兵實行軍隊編制集中住宿管理,即便夫妻兩口都留了下來,也基本上是有家而不歸。戰時,基干民兵按照預定方案同駐軍班對班排對排連對連成建制地編入炮群,許多人都以一個戰斗員的身份上陣操炮,參加了作戰。在陣地上,他們不光大量充任了三、四、五、六炮手,一部分還能熟練擔負起偵察兵和一炮手(瞄准手)、二炮手(裝填手)的職責,一旦發生戰斗減員,炮兵連長只要向民兵連長招呼一聲,要多少人有多少人,要几炮手有几炮手。后來,各分群為便于以戰代訓,干脆把一部分火炮直接撥給民兵連,圍頭、大小嶝的民兵炮班、女子炮班因打得相當出色而名揚全國:据統計,炮戰期間前線共培訓各類民兵炮手32924名,其中2万名上陣打過實戰。
  總部炮兵一位副司令視察前線后興奮地說:不是吹呀,廈門這個地方,你今天給我大炮,明天組建3個炮兵團沒一點問題,后天拉出去就能開打。
  廈門民兵,“民”的特征已經弱化到最小,“兵”的屬性几近全部擁有。正如有人形容,他們距一個真正的兵,所差不過一套軍裝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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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二,“全民皆兵”付諸了實戰
  1958年多事之夏,英美軍登陸中東,在國際戰略棋盤上拉開了進攻的架式;蔣介石加緊備戰,反攻的調門也比以往為高。形勢敦促手中沒有原子彈氫彈航空母艦的毛澤東對國防戰略進行再思考。他分析,中國在武器裝備上將長期處于劣勢,中國的优勢是地域遼闊回旋余地大和人多兵員充足,因此,只有在全國大搞民兵并將其制度化才能戰胜美蔣甚至多個帝國主義強國的聯合進攻,他說:
  帝國主義者如此欺負我們,這是需要認真對付的。我們不但要有強大的正規軍,我們還要大辦民兵師,這樣,在帝國主義侵略我國的時候。就會使他們寸步難行。我國的廣大勞動人民對于民兵制度是喜聞樂見的,其所以如此,是因為他們在長期反對帝國主義、封建主義及其走狗國民党反動派的革命斗爭中,認識到只有把自己武裝起來,才能戰胜武裝的反革命,才能成為中國這塊天地的主人。
  8月, 中共中央政治局和軍事委員會根据毛澤東指示分別作出了加強民兵工作的決議,一改過去不在工礦企業、商店、大中城市市區建立民兵組織的規定,要求無論城市、農村,無論學校、企業、机關、街道,除地、富、反、坏、右和殘疾人,凡年滿16歲至50歲的能拿武器的男女公民,必須逐步做到人人接受軍事訓練,人人學會使用普通武器,徹底解決平時養兵少、戰時用兵多的矛盾,以民兵的組織形式,實行全民皆兵。
  “全民皆兵”思想,成為毛澤東人民戰爭理論在和平建國時期的重要發展和具体体現。民兵組織迅速籌組健全,大隊為連,公社為營,一縣一團,一州一師,至1958年底,全國民兵統計數字即已突破億人。
  資料顯示,廈門前線的民兵隊伍1958年擴大了2倍,如晉江一縣,即達36200人,基本實現“前方有一個戰士在開炮,后方有兩個民兵作保障”。又如廈門前線公社民兵,組成了1700人的運輸擔架隊,1200人的工事搶修隊,500人的救護隊,170人的輸血隊,擁有擔架240副,各种車690輛。一幅百万山東民工推著小車挑著擔子浩浩蕩蕩隨軍千里支援淮海戰役的壯觀圖景于廈門再現。
  毛澤東全民皆兵的國防戰略在全國范圍內完成了准備階段,在廈門得到了完全的實施并經歷了戰火的檢測,給出了可供己方和敵方深入研究其效用究竟如何的參考系。

          ※   ※   ※   ※   ※

  其三,豁出身家性命的支援奉獻
  革命戰爭史已經顯示,中國的老百姓一旦認定這場戰爭是為自己而打、某支軍隊是鄉親們的子弟兵,就會豁出身家性命傾其所有給予支援。國民党軍隊撤逃前肆意抓兵拉伕种下的仇恨;金門炮火毀坏民房、屠戮生靈造成的恐懼;老蔣回來了地主漁霸就會翻天田地漁船又要被拿走的憂慮;收复了金門,永遠過上安定生活的企盼;從鄭成功時代就根植于心底的中國必須大一統的歷史文化傳統;毛主席、共產党是大救星,跟著走沒有錯的絕對虔誠;解放軍是親人,待親人必須真心誠意的信念等等,諸多感性与理性的認識,諸多憂盼与愛憎的情感,糾集匯合在一起,驟然間便形成一股排山倒海、眾志成城的力量。這力量給予誰,誰便是不可戰胜的;這力量指向誰,誰將是難以招架的。
  李天祥老人說:廈門前線民兵搞支前,真是吃奶的勁都使出來了,褲兜里的最后一分錢都捐出來了。現在提倡“無私奉獻”,但“無私奉獻”只在報紙上看見,生活當中卻挺難瞧見。那會儿還不興講這個名詞,可你隨便從民兵隊伍里拽出一個來,問一問,聊一聊,全都是“無私奉獻”的典型呀。
  的确,我在當年“前線”的領地內采訪,抖落原始卷宗上的塵封,信手拈出几個數目字,便可掂出民兵用血汗積聚的歷史業績的厚重。
  ——縣和公社兩級郵電所的民兵們共接通被炸斷的電話線200多處, 舖設輔助電話線近400公里。若無郵電民兵的協助參与,每條線路平均每次中斷時間將由1分20秒上升至1分45秒。 戰爭的胜机是用秒來計算的,郵電民兵為縮短25秒電話中斷時間付出了亡1人,重傷1人,輕傷4人的代价。
  ——緊要關頭, 构工建材供不上,前線民兵踊躍捐獻了3万多立方米積蓄多年准備蓋新房討老婆的石料和木料, 滿足了前線构工的2成之需。“自家無家莫要怕/大炮有家心才踏/今天有家蔣賊炸/打下金門壘新家。”這首歌謠出自自古視田產家業如命的農民之口,且一唱百應,它所寓含的意義如何評說都不過分。
  ——大、 小嶝島的民兵為部隊共搬運6万多根木料,48万塊石料,搶修炮陣地115個, 汽車掩体13個,交通壕16條。据估算,兩島千余民兵如期完成了原本需一個机械化工兵營才能完成的正常施工量。人力与机械力之間那個巨大的能量差,民兵們是用平均每天在8小時之外再苦干6-8小時來填補的。
  ——某日炮戰, 周謀榮等6個民兵負責搬運炮彈,開始各扛一箱,因供應不上而改扛兩箱(75公斤)。戰后一算,共扛炮彈640箱,總重量24000公斤,平均每人4000公斤,跑路30公里。炮兵營長拍著他們汗涔涔的肩膀頭問:這里邊的筋骨是不是鐵鑄的?炮戰期間,數十万發炮彈的70%,都是通過民兵鐵鑄的肩膀由彈藥庫傳輸到陣地和炮位的。
  ——給解放軍洗一件衣服就是給前線提供了一顆子彈!洗一百件衣服等于向金門多打一發炮彈!這兩條口號具有很強的鼓動性,激勵著“十姐妹”、“五姑娘”、“穆桂英隊” 、“女鐵甲隊”、“姑嫂英模”等女民兵群体共為部隊洗衣被44000余件。 為了滿足女民兵那小小的愿望,某炮陣地安排了一個特殊的致謝方式:向8位功勞最大的女民兵每人贈送一發炮彈,當著姑娘們的面一一打出去。看著屬於自己的炮彈在金門島上開花,手被鹼水燒得掉皮淌血都沒哭的姑娘們,先拍著巴掌咯咯笑,又擁在一起嗚嗚哭。
  ——空戰。我飛行員跳傘落海。戰友的生死揪扯著前線的心。前指命令,出動200艘机帆船前往出事海域搜救。 炮戰正是叫勁時,此刻出海,遭敵机掃射、敵艦轟擊的可能性极大,意味著將是一次頭頂高懸利劍的航行。沒有動員,沒有酬金,更沒有出海保險,民兵們聞風而動,紛紛扯掉防空偽裝,操舵搖棺,向著難測的險境進發。數一數海面上的白帆,整整出來了1800余艘。
  ——月黑殺人夜,風高放火天。台灣“國防部”二廳特務韓自強很想到大陸周游一遭實地看看廈門挨炸的慘狀,他十分自信地認為,深夜打炮時,大陸軍民肯定會象地老鼠一樣貓藏在防炮洞里,這是他實現偷渡計划的最好時刻。于是,他划著橡皮舟過來了, 于是,他在距海岸200米處成為塔埔村民兵副連長黃保護的俘虜。他是這年投入羅网的第6位金門偷渡客。 廈門每時每刻都有3000民兵持槍在海防線固定和流動的哨位上執勤巡邏,這個不曾料到的事實使韓自強感到沮喪和懊悔。他說:台灣和金門計算大陸軍力從來不把民兵囊括在內恐怕是根本性的失策。
  ——戰爭的另一個名稱是流血。炮聲中,生命物化為紅色的液体,在一涌又一滴的流淌中損耗消逝。因此,甘愿獻出一小部分紅色生命而整個地挽留住另外一個生命的舉動,人類視為极其高尚的道德境界。廈門發動近万民兵組成了志愿輸血團,漳州發動了5千人, 胡德安、安業民英勇作戰光榮負傷的事跡在陣地上一經傳開,爭著為他們輸血的民兵隊伍排出去兩里地。在前線醫院,醫療器械和藥品都缺,而品种最齊全、供應最充足的救生物資是血漿。戰場救死扶傷的天平上,一頭是1100余民兵体內殷殷流出的15万CC鮮血,一頭是從死神手中搶奪回來的近百名戰士年輕的性命。
  ……

          ※   ※   ※   ※   ※

  其四,“全能兵”、“全方位兵”、“全天候兵”、“全戰程兵”和“全自費兵”
  “全能兵”:前線民兵,尤其基于民兵,大都一專多能。他們會打長短槍,保持80%的优秀率,30%為神槍手;會開炮,許多人可熟練地在任何炮手的位置上操作;會駕船,無論大船小船机器船人力船,扯滿帆開起來就跑;會站崗、放哨、設伏,由于地形情況熟悉,這方面是他們比部隊還靈光的強項;會构工,挖戰壕筑碉堡不用說,讓他們做個永備火炮掩体一點不會比正牌炮兵差;會連、排戰術,一般民兵連以下防御戰、反小股敵特偷襲戰演習一年要搞好几回;會開展對敵宣傳,利用風箏或瓶、 罐等容器向金門空飄、 海漂宣傳品全是民兵的專利;會偵察,許多“舌頭”都是民兵偷偷潛上敵島捕抓回來的;會……我堅信,如果再施以各种強化訓練,許多基干民兵加入特种部隊一定都是好樣的。
  “全方位兵”:炮兵操炮,裝甲兵開坦克,報務員敲電鍵,炊事兵管做飯,凡軍人都有明确的分工和固定的職責。民兵便沒有這個講究,他可能上午運炮彈,下午去打炮,晚上站一班哨,第二天又派去搞對敵宣傳,總之,“職業”不固定,有啥干啥,哪里需要就上那里干。“全能”是“全方位”的基礎,而“全方位”的要求又迅速鍛煉了民兵“全面的軍事才能和技能”。
  “全天候兵”:軍營里有嚴格的作息時間安排,到了戰場便不可能,戰場上始終只有一個時間——戰斗時間。戰斗隨時會打響,任何時候你都得百倍警惕准備戰斗。在時間問題上,前線民兵与戰士已完全一致,沒有了自主安排的權利,只剩下“全天候”投入戰斗的義務,除了吃飯、排泄和睡眠的時間屬於自己,其他的一切時間都在戰斗,都是為了戰爭。如果硬要找出細微的差別,用某位嘎民兵的俏皮話說,“當兵的只能在夢里摟女人,我們還能抓空和老婆睡一小覺”。
  “全戰程兵”:從1949年新中國成立開始,到1979年人大常委《告台灣同胞書》發表為止,金門和廈門對打的炮聲整整響徹了30年,堪稱中國近代戰爭史上的馬拉松。30年,在廈門服役的士兵退伍了一茬又一茬,但這里的民兵“不退伍”,他們實行的是“全戰程服役制”,不知多少民兵在一個哨位上由年輕后生站成了白發老翁。30年,中國大陸版圖万分之九千九百九十九的面積早已實現和平,只有廈門一隅万分之一的地面一直處于戰爭狀態,長久的和平陽光与長久的戰爭暗影同時存在,這是怎樣的一幅對比度強烈的歷史圖畫呀。我以為,我們這些享受和平完全感受不到戰爭的幸運儿理應向那些為了和平為了統一而在戰爭狀態中默默堅持斗爭的人們致以最崇高的敬意。
  “全自費兵”:士兵的衣食訓練有軍費保障。民兵沒有。前線民兵為國防付出的辛勞做出的貢獻絕不亞於士兵,但他們連最微不足道的士兵津貼費也從未領取過一次。民兵是農民、漁民,同樣依賴腳下的土地和身邊的大海討生活。民兵又是武裝起來的特殊農民、漁民,討來了生活的第一目的早已不是為了生活而是為了戰斗。前線民兵,正是這樣一支不吃皇糧自費供養的优秀出色的國防力量。于是,另一個巨大的歷史反差也隨之形成:許多前線老民兵在戰斗中出生入死,致傷致殘,支前擁軍了一輩子,好不容易和平了,改革開放了,他們也老了,干不動了,好時光似乎同他們無緣,退休金醫療費更從來与他們無緣,他們晚年的生活發生了危机。在這里,貢獻与補償,不是不成比例,而是根本就沒有比例。采訪中,不知听到多少老民兵向我訴說他們的苦衷,但我無能為力,我能做的只有大聲呼吁,盼望老民兵老有所養的問題能夠得到妥善解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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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廈門前線民兵無疑是歷史上中國民兵大軍中的佼佼者,忽略了他們的業績,任何關于那場炮戰的記述便顯得破碎而不完整。自然,記錄過去的功勳,并不僅僅是為了給歷史造一座紀念碑,同時也是為了再現一幅宏偉畫面的全景,讓世人更清晰地看到,如果在中國爆發一場反對侵略与統一國土的大規模戰爭,采取的將是怎樣一類模式,呈現的將是怎樣一种場景。1958年的廈門,已經為毛澤東人民戰爭的理論和构思做出了最好的注腳。
  西方軍事評論家邁勒先生肯定注意到在廈門所發生的事情了,他寫道:“當數以万計的健康男女如同軍隊一樣組織起來,握有子彈上膛的步槍沖鋒槍机關槍,甚至還擁有地雷和大炮,入侵者唯一可做的事就是不要不負責任地踏上那片危險叢生的國土。倘若八國聯軍打算進行第二次遠征,最可慮的一定不是中國裝備落后的常備軍,而是在毛的頭腦中創作、在最偏僻的村寨也得到完全貫徹的一個叫做‘全民皆兵’的軍事戰略。毛戰略与西方戰略的不同處是,毛看重人和精神,西方重視武器和物質。”
  根据邁勒先生的提示,我遂把鏡頭對准了那些构成毛澤東軍事戰略的具体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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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讀小學6年級時, 語文課本中有一篇記敘炮擊金門的課文《女鄉長》,于是帶著紅領巾的我第一次听說了洪秀叢這個名字,并牢牢印到在記憶里。
  1958年,洪秀叢是面積0.6平方公里的小嶝鄉千余居民的父母官(鄉長)。
  洪秀叢的小嶝与鄰近的大嶝是很典型的姊妹島。
  南朝沈約五言詩《從軍行》有“云縈九折等,風卷万里波”的名句。嶝,為登山小道的泛稱。大、小嶝島無山,緣何取名“嶝”,已無從考證,大概古時赴金,必經大、小嶝,古人遂把二島喻為登臨金門北太武的第一、二級台階,如此理解,島名便与沈約詩的意境相吻合了。總之,“嶝”体現了兩座小島与金門密切親近的關系,以及它們處于廈、金交通特殊重要的位置,大体不會錯。
  彈丸小嶝距金門最近點3000米,又正對北太武山,是大陸方面理想天成的抵近火力支撐點,炮口高昂,直指胡璉金防部的鼻梁。用洪秀叢的話說:大、小金門若是台灣扼控廈門咽喉的利劍,大、小嶝島便是廈門抵在金門腰腹的短刃,大自然的安排就是這般公道,在金門給廈門添亂的同時,也要讓它嘗嘗大、小嶝帶給它的麻煩。
  戰略地位的顯赫,致使洪秀叢轄地落下的炮彈比它打出的炮彈要多。島民們异口同聲,都說炮戰期間接炮5万,平均每平方米1發。依我看法,此數恐怕偏高,但2万發總是有的, 平均3個平方攤上1發,已然算得上飽和轟炸了。當年金門的炮彈有限,但它對洪秀叢的施舍卻一貫慷慨大度,從未表現過吝嗇。
  自古惡戰顯豪勇,前線民兵風云人物,注定要出自小嶝島。

          ※   ※   ※   ※   ※

  那時的洪秀叢好年輕。一位年僅23歲的漂亮姑娘擔任了戰區一個鄉而且是最靠近敵陣戰斗最為慘烈的鄉的鄉長,這個簡要事實本身頗具轟動效應。再加上童養媳的苦出身,再加上風風火火果敢潑辣的個性,再加上几件男子漢也不一定干得來的業績,洪秀叢這個名字便通過記者的筆和播音員的嘴傳遍了整個中國。人們都知道了,廈門前線有一個挨敵人很近很近的小島,島上出了一位當代穆桂英、花木蘭。
  實際上, 早4年,19歲的洪秀叢便當到小嶝鄉的副鄉長了。在封建傳統觀念依然根深蒂固的偏僻小島,一個大姑娘把她該稱爺伯叔哥的男人們指揮得團團轉且心悅誠服,她的領導才華和大將風范已經彰顯無遺。但有一個最根本的情況不容忽視,若沒有以1949年為標志中國所發生的那場天地翻覆的偉大變革,沒有以毛澤東為代表的嶄新哲學對社會痼疾的深刻改造,她的所謂才能只能在豬舍和灶旁展示,她的命運從出生4個月被賣到這個小島時便已注定, 一輩子都必須听任一個比她小她從來都不愛的男人擺布使喚,她一生所要做的最重要的事情,將如那班白發阿婆阿奶們一樣,不過為海島的香火延續貢獻過一回或几回分娩而已。不必進什么學校,亦不必講多少大道理,一個年輕女人從可以自由大膽地棄其所惡愛其所愛,從可以毫無顧忌地走出家門走進一片燦爛廣大的天地那天開始, 便沒有任何保留地接受了“革命”的啟蒙,認同了“解放”的召喚,像一顆清純的雨滴,迅疾地投入生成了她的母体、偉大無盡的大海的怀抱。
  洪秀叢成了新聞人物。關于她的愛情婚姻更成了大新聞。她与駐島海軍某部教導員張福泉由相識相戀到結合,本來普通平常,但在某些文人筆下,便被渲染成了一段“女將愛虎將,英雄戀美人”的佳話。許多描寫前線生活的電影文學作品,其中不乏英俊瀟洒的解放軍軍官与美貌能干的女民兵連長女村長或婦女主任暗送秋波的情節,大概創作靈感統統源于小嶝島。
  當我在廈門到處打听洪秀叢而屢屢不得要領時,當年的“花邊報道”為我尋找“捷徑”指點了迷津。我抓起電話先詢問海軍水警區。回答:張副政委已离休住在廈門海軍干休所。再一個電話打到干休所,果然,接話者正是踏破鐵鞋無覓處的本節主人公。

          ※   ※   ※   ※   ※

  撳按門鈴,開門出來迎接的是穿著利索大方花發梳理齊整的老大媽,和個子高高塊頭大大气宇依然軒昂的老大爺。我一怔,但感覺馬上与光陰對焦,三十多個寒去暑來,你自己都成了“叔伯輩”的角色了,當年的大姑娘小伙子,哪有不變成爺爺奶奶的道理。
  我的突然造訪,勾起兩位老人對難忘往事的回憶。秀叢老人從書架上隨手抽出一本相冊,翻開,指著二、三張發黃褪色的黑白照片,說了一句讓我終生都會記住的話:年輕多好!
  像片上,年輕的姑娘短發齊耳,武裝帶緊緊將纖腰束扎,胸脯高隆,小手槍斜挎,褲腳挽過膝蓋,肩膀上一發六十斤重的炮彈,臉龐俊俏,上揚的嘴角露出一絲隱含的微笑。女性的柔媚与習武的剛健集于一身,颯爽英姿,青春勃發。
  秀叢老人好像找回了逝去的自我,喃喃道:那時候,我的全部財產除了几身換洗衣服就是三枝槍,一枝勃朗宁小手槍,一枝二十響駁殼槍,后來又獎勵給我一枝半自動步槍,真像毛主席說的,不愛紅妝愛武裝哩。
  放下針線拿起槍,女儿家的命運便同慷慨崢嶸的歲月偉大庄嚴的事業緊密聯系在一起了。人生,并不是每一天都有火花,撞擊過火花的人生,可以無悔。
  洪秀叢說道:
    新中國成立后,整個五十、六十年代,全國人民都過上了和平安宁的
  日子,但廈門前線老百姓,實際上一直生活在戰爭環境里。小嶝島是前線
  的前線,我的記憶中,十几年間几乎每天都要听到槍炮聲,哪一天沒有響
  槍響炮,反而會覺得奇怪、別擔。那時我到福州或內地開會,高樓大廈百
  貨商店都不羡慕,只羡慕一樣東西:和平。人們無憂無慮輕松愉快地工作
  生活,不擔心敵特會突然闖來,不用一天几回鑽防炮洞,多好呀。呼吸一
  口和平的空气,都散發著米酒的清香,甜絲絲的哩。同時,我也更加感到
  了前線人民的光榮和偉大,為了永遠的和平,,為了祖國的統一,他們實
  在奉獻得太多太多。
    說起我的成長,一半感謝組織培養,一半也要感謝戰爭。斗爭增長才
  干,戰爭使人早熟,這話很有道理。小嶝,是离金門最近的有居民居住的
  海島,一條不寬的海峽,隔斷近在眼前的兩重世界。按照五十年代的觀念,
  這邊是新社會,那邊是舊社會,這邊是光明人間,那邊是黑暗地獄。國民
  党的狗牙旗,在別處早已成為歷史符號,在小嶝,卻每天都要看著它在眼
  前飄來晃去,一种敵人就在身旁的感覺時時刻刻會敲打你,提醒你,讓你
  保持警惕,不敢有一點點松懈麻痹。另外,當時人們都有一個共同的信念,
  為了“那邊”早日變得和我們“這邊”一樣,也為了“這邊”永遠不再回
  到“那邊”,所有人都是有十分力气使二十分干勁。我當然也不例外,組
  織上交給的任務不吃飯不睡覺也要完成,給男人特別是自己的長輩分派任
  務,開始也有拉不開臉面的時候,但敵人的槍炮一響,就顧不上不好意思
  了,就學解放軍指揮員斬釘截鐵下達命令,膽量、魄力、經驗很快鍛煉出
  來了,可以說,我是用每天一捧熱气騰騰的汗水換來了大伙的信服和信任
  的。時間不長,我自己都覺得自己好像變了個樣,有時梳妝,望著鏡子里
  的大姑娘,會好奇怪地在心里發問:她是誰,還是原來那個不敢見生人、
  開口就臉紅、靦腆害羞的洪秀叢嗎?
    炮戰中,島上民兵很重要的一項任務就是配合解放軍開展對金門的瓦
  解宣傳,我兼任對敵宣傳組組長。五十年代的對敵宣傳品都是我們自己油
  印的,有國民党官兵家鄉消息、親屬來信、祖國建設成就和我党我軍各項
  對台方針政策等等。材料印好了,怎么送上金門島呢?叫人頭疼了好長時
  間。福州軍區敵工站的老肖同志說:小洪,這個任務就交給你了,你肯定
  有辦法。他一唱高調,我也退不下來啦,便找同志們研究。有人說:要想
  把傳單送過去,無非兩條路,一條走海上,一條走空中。我說:好,咱們
  就在“漂”和“飄”上想辦法,做文章吧。
    “漂”的工具五花八門,家家戶戶把各种酒瓶、玻璃瓶、空罐頭盒等
  一切能夠浮在水面的器物都捐獻出來了。然后把傳單卷成卷,塞進去,用
  蜡封口,晚上派一條小船悄悄出海,靠到离金門几百米的海面,將瓶瓶罐
  罐拋下去,第二天一早,—潮汐便把這些無聲的炸彈推到了金門的沙灘上。
  我們期待著敵哨兵或單個行動的敵兵能夠偷偷拾取傳看,哪怕只有万分之
  几的命中率就算成功,沒瞎忙。島上的瓶罐有限,派人到廈門收集,還不
  夠,又逼著我們琢磨便宜的能夠成批制作的替代品。例如竹筒:把毛竹一
  節節鋸下;空心里塞滿傳單,用木楔堵洞,再用桐油与海蠣灰攪拌密封。
  這种材料漁民過去用它造船堵漏,既不會脫落,也絕對不會進水;又如油
  紙球:把細竹子烤彎做成球形龍骨,放好傳單,外面糊棉紙,再刷一層桐
  油,任憑風吹浪打它也不會破;又如油紙袋:放進宣傳品用力一吹,紙袋
  鼓脹起來,把進气孔用繩扎緊,制作更顯簡便;還有木板標語牌:在小塊
  木板上用鋼筆寫上各种標語口號,刷一層桐油防水保護字跡,丟進大海漂
  過去,那邊收繳的敵兵不看也得看。逢年過節,元旦、春節、端午、中秋、
  “五一” 、 “七一”、“八一”、國慶,我們還要造几條辦公桌大小的
  “禮船”,里邊放進各省市政府置辦贈送的貴州茅台酒、山西老陳醋、金
  華火腿、宁夏枸杞子、云南香煙、西湖龍井茶等祖國大陸最有名的土特產
  品,再在船幫刷上“蔣軍官兵投誠起義立功受獎”、“美帝國主義從台灣
  滾出去”、“祖國要統一,台灣要回到祖國怀抱”等標語,順潮放送。后
  來听說,我們的“禮船”一到,國民党當官的就說,“共匪的東西,有毒,
  吃不得”,然后,統統上交,全部“沒收”到自己肚里去了。
    “飄”的工具主要是風箏。風箏的長處是解決了宣傳品在金門縱深地
  帶落地的問題,短處是放飛需要等待風向風力等特定條件。平日,我們發
  動婦女糊風箏,一旦風向對了風力夠了,你看吧,數百只風箏便大雁南飛
  似的成群結隊飛向了金門島。國民競兵有時拿槍打,民兵們高興地說,打
  吧,打吧,打下來一定要認真讀讀我們的傳單上寫了啥!最大的鷹頭風箏
  可以挂帶三斤几百份宣傳品,海風呼吁吹,我把牽繩纏在腰上,風箏能把
  人拽著小跑,衣服都給扯破了,力量相當大。風箏不是飛机,上了天人便
  無法控制,怎樣讓宣傳品散落下來呢?群眾中确實有聰明人,有人提出,
  在扎系宣傳品的繩子上綁一截蚊香,點燃,風箏飛到金門上空,蚊香也燃
  到了盡頭,正好把繩子燒斷,宣傳品不就下雪一樣飄落了嘛。一試驗,雖
  然是土辦法,但基本靈驗,關鍵是要計算好蚊香的長短,使燃燒時間与飛
  行時間一致起來。 我們希望放飛100只風箏,能有一半順利到達金門,再
  有一半在國民党軍營區或居民區上空實現拋洒,那便是相當不錯的成績了。
    最能体現廈門与金門既對峙又聯系、既隔絕又對話那樣一种關系的就
  是雙方的宣傳戰了,長時間大規模的宣傳戰使這里形成了戰爭史上的奇特
  景觀。小嶝是開展對敵宣傳最早的一個鄉,許多“辦法”、“點子”都是
  小嶝先搞,其它地方再逐漸推廣。后來,國民党軍模仿我們,也向我們放
  風箏、搞海漂、打宣傳彈、飄傳單氫气球,總之,我們搞什么他搞什么,
  十分“虛心好學”。但有一點他學不到,我們是前線軍民全体發動,打的
  是一場攻心戰的人民戰爭。
    人民自發而且有組織地投入戰爭,中國几千年來大概只有共產党做到
  了。毛主席向天下公開自己的戰略思想,不怕敵人知道,因為他的戰略,
  對手學不到也對付不了。
    1958年的炮戰來得很突然。 記得8月22日那天,我正帶著一幫民兵在
  一號碼頭搬木頭,駐島部隊王教導員气喘吁吁跑來,說:洪鄉長,明天要
  打金門,炮兵今晚上島,請組織民兵挖炮位、搬炮彈,不适合留島的群眾
  也請馬上向內地轉移。
    戰前准備千頭万緒,時間又是那么緊迫,我真有點急了。召集民兵營、
  連長,十几分鐘布置完任務,然后回趟家,對張福泉說:孩子送到大陸嬸
  嬸家去,你自己想辦法弄飯吃吧,我顧不上你了。兩年前,老張由小嶝調
  到大連海軍工作, 8月20日,他剛剛回島休假。我們所謂的“家”,就是
  一個几千米的防炮洞。戰斗打響,我忙得一塌糊涂,連這個“家”也回不
  去了,老張成了流浪漢,有時到鄉政府去幫助听電話,有時主動跑到海邊
  扛炮彈,今天在這個單位討一碗飯吃,明天到那個單位要一杯水喝,可怜
  得很。 當時,我的老二生下來剛滿4個月,瘦得像個猴子,一根骨頭包一
  層皮,整天哭鬧,我的嬸母就上島來向我哭訴,我咬咬牙,狠狠心,只能
  撒手不管。為了戰爭,真是什么都不管不顧了,什么私心雜念都沒有了,
  人活著好像只為了一件事:戰斗!
    小嶝的戰斗可能是最殘酷的,國民党老早就恨死了小嶝,所以他打我
  絕不講手下留情,地面建筑全被炸爛,島上一片焦土。
    我們的炮兵也不是吃素的,同敵人以凶對凶以狠對狠。然而,炮兵打
  炮好痛快,民兵搬運炮彈好辛苦。每天半夜12點鐘以后,運輸船准到,由
  于小嶝還未建成長碼頭,來船只能在淺海地段拋錨,抬炮彈必須下水。海
  水挺深,淹到我的胸部,浪頭涌來,人都站不穩。我那時雖然年輕勁大,
  但扛80斤重的炮彈箱,上坡走將近一華里路程到無名高地,還是覺得很吃
  力。剛剛出水,渾身濕漉漉的,海風一吹,三伏天也會冷得打抖,關節炎
  一下加重了。算一下,解放后我在防炮洞一共住了11年,炮戰中又帶病下
  水,骨頭全坏了,現在遇到陰天下雨。所有的關節都會痛,靠老張長時間
  按摩才能頂過去。
    俗話說,人是鐵飯是鋼,炮戰期間我們飯可以吃飽,但菜天天頓頓就
  是兩個——鹽拌海蠣子和咸蘿卜干,吃得你一看到這兩樣東西就反胃吐苦
  水。肚里沒得油水,卻要一晚上扛十趟八趟炮彈并且連續几個晚上這樣扛,
  人确實有點吃不消啦。所以,我們對解放軍打急促射是既盼望又發怵,嚴
  懲敵人誰都盼望,看著堆積如山待搬運的炮彈箱又誰都發愁。但在小嶝你
  絕對听不到任何一句牢騷或怨言。炮彈從出厂到在敵人的陣地上爆炸,經
  歷了連續不斷的轉運,我們小嶝是這個過程最后也是最重要的環節,小嶝
  民兵為這個環節從未延誤和卡殼而感到自豪。
    運輸船拉來的不光是炮彈,還有圓木、水泥、石頭、麻袋。但小嶝無
  法停大船,外運難以滿足构筑工事的需要,材料大量還得靠本島自行解決。
  炮戰剛開始,陣地上缺木料,炮兵一個營長問我咋辦,我說:只有卸門板
  了。那時島上的老房子門板都很好,木頭又重又結實。你要拆人家的,就
  得先拆自己的,我和干部帶頭拆了,別人才沒有話講。就這樣,我帶頭,
  一天之內全島几百戶的門板拆得光光,成為名副其實的“夜不閉戶鄉”。
  后來,陣地上石料又供不上了,這個好辦,敵人炸毀一間房我們就扒一間
  房,不管它是正房偏房,也不管是蓋房的備料或廁所豬圈,能用的磚、石
  全部抬走。抬的時候同房主連個招呼都不用打,因為一切為了戰爭,不要
  講是誰家的,全部給我用上,補償的事以后再說。有人講笑話,炮戰使小
  嶝實現了兩個共產主義:物質上,被炸回到原始共產主義社會,所有鄉民
  都沒了家沒了私有財產,住防炮洞,吃大鍋飯;精神上,則升華到了高級
  共產主義境界,做到了心甘情愿無償地貢獻一切。小嶝的群眾太好了,多
  少年過去,沒有一個人纏住我向我討門板討石料,他們硬是憑自己的雙手,
  建起了一座新小嶝。
    當然,對前線民兵而言,最大的考驗還是過生死關。打仗就會死人,
  尤其小嶝的炮工事做得太倉促,全是簡易露天的,傷亡更難以避免。記得
  有一天下小雨,炮兵一個姓王的副指導員看我沒穿雨衣,伸手抓過一條麻
  袋蓋在我身上,對我說:小洪,今天的戰斗可能特別激烈,你把陣地上的
  民兵都撤下去吧。我說:不行,基干民兵和部隊混編是上級的命令,沒有
  民兵,誰給你們運炮彈嘛。几小時后,這個王副指導員就中彈犧牲了,現
  在我還經常想起他來,想起來就非常難過:他穿一個紅背心,整天樂呵呵
  的,愛出個洋相,會唱几句家鄉小調。好好個人,一轉身就沒有了,這就
  是戰爭。那天,我們無名高地被打塌了一處炮掩体,部隊傷亡十几人,民
  兵犧牲了4個, 名字我都記得:周坊、邱詳仁、洪天雨、邱永利。人全被
  炸得七零八落腸子流了一地,尸体沒有一個是完整的。部隊上的同志,我
  們用白布一只胳膊一條腿一截身子包起,運回大陸。民兵盡量給他拼湊完
  整擦洗干淨,換上壽衣裝進棺材,然后才通知家屬來看。不能多看,看几
  眼便釘棺下葬,因為死者面目全非血肉模糊,看多了怕家屬接受不了心里
  難過啊。然后開追悼會,誓為死去的戰友報仇!然后繼續戰斗。現在回想,
  傷亡如此慘重可無名高地上的基干民兵沒有一個要求撤回來的,沒有一個
  偷偷開小差的,這就是我們小嶝。戰后有的首長稱我為“女英雄”,我誠
  惶誠恐,覺得受之有愧。可報紙上稱小嶝為“英雄海島”,我心安受之,
  因為這确實是恰如其分的評价。
  一戰成名天下傳,不管洪秀叢是否認為自己是“英雄”,作為新中國值得驕傲的一代女杰,她的名字上了北京的報紙,印在小學生的語文課本里,也永遠走進了一個戴著紅領巾的孩子心中。她可能也沒有想到,自己的名字竟有如此大的魅力,三十几年過去,那個早已中年的“孩子”又千里迢迢跑到廈門來,楔而不舍地尋覓求見記憶里不會消逝的偶像。
  我的最后一個問題仍是愛听故事的孩子式的:后來呢?
  老人笑答:几句話便可說情,文革中先由廈門水產局副局長的位子乘“降落傘”去當售貨員,又一夜間坐“火箭”升任省革委會副主任,最后“官复原職”,按局級待遇退休,總之,身不由己地被折騰一番后,又順其自然地歸于了平淡和平靜。
  我忍不住又問了最最后的一個問題:您曾經名貫中華,而現在……您怎么看這巨大的時空反差,和晚年的寂寞呢?
  老人爽朗大笑:工作、戰斗的目的從來不是為了“出名”的人,就永遠不會有“不再出名”的煩惱;年輕時最大的愿望是享受和平,享受了和平的晚年便一定很充實很滿足;我的一切都很順其自然,何來反差?我覺得越來越開放的廈門和依然閉門禁錮的金門倒是一個值得深思的反差現象。這几年廈門接待了不少參加過“八·二三炮戰”的金門老軍人,什么時候像我這樣的廈門“老炮戰”也能踏上金門的土地游覽一番,我想我們中國就真的是前進了一大步了。
  我的臉在發紅發燒,我想到了自己所提問題的唐突,我不該忘記秀叢老人是小嶝人,那是一座面積袖珍而胸襟廣闊的海島。
                  3
  1958年,小嶝島另一位大名鼎鼎的人物是鄉党支部書記洪順利。
  為了寫這本書,曾跑到八一厂資料庫借看了一部五十年代拍攝的紀錄片《一定要解放台灣》。緊接著炮兵訓練的鏡頭,銀幕上一叢蘆葦深處站起一位年輕健壯的民兵,他的衣襟在風中翻動,一張有棱有角的臉被烈日晒得黝黑,手中的槍自右向左朝著大海轉動,海鷗般犀利的眼睛在海面掃視搜尋……放映員告訴我:喂,這位就是當年的洪順利。
  我要求回放一遍。八秒鐘的歷史鏡頭像一幅素描,簡捷地勾勒出人物的個性:堅毅、勇敢。
  洪順利老人說:其實,我小時候膽量并不是很大,都十三、四歲了,日頭一落還不敢一個人出家門呢。跟父親出海,風浪稍大一點會嚇得跑到艙里縮起來。特別是一看到當兵的腿就會打抖。那時候兵匪一家,軍隊禍害起老百姓來比匪還厲害。父親一直教育我們,自古漁民有三樣惹不起:台風、暗礁和丘八,望到穿黃馬褂的來了,一定早早躲避開。
  洪順利到底沒能躲過去。
  1949年10月17日,從大嶝潰敗下來的國民党對小嶝進行了瘋狂的劫掠和抓兵。16歲的洪順利已經被抓,走到小巷拐彎處,他猛地撒腿狂奔,仗著道熟,三拐兩拐,從刺刀尖下逃脫。在草叢里貓了一夜,第二天清早才敢躡手囁腳摸回家。媽在抽泣,爸在唉歎,一問,船被國民党搶走了。他一口气跑到海邊,碼頭上空蕩蕩的,全島大小五十多條船,一條也沒剩下。船,是漁民的第二條命,沒有船,島就變成了孤島、死島,一步也休想往外面走。沒了船,家家戶戶都像死了爹媽,全島一片嚎啕聲。誰料想,禍不單行,災成雙來,隔天,國民党飛机又來掃射轟炸,几十顆炸彈把小嶝變成了火島廢墟,吳雄一家四口死了仁,蔡悶的丈夫被炸斷了肋骨,自家門前也落彈一顆,門窗全部炸爛,屋頂掀去,家里不剩一件完整的家什。要不是解放軍上島搶救,要不是新政權貸款販災,這日子确實不好往下熬啦。
  洪順利拉住一個解放軍當官的袖子:長官,能不能給我一枝槍?問他干什么。他從牙縫擠出兩個字:報仇!
  這個時候的洪順利還完全不曉得共產党和國民党究竟為了什么打仗,更不懂什么“馬列”和“主義”,但是,短短几天,他便毅然決然地投向一個陣營去反對另一個陣營,并且是要用他過去見了害怕的槍去反對,這變化對于一個原本怯懦憨實的老百姓來說誠可謂翻天覆地。官逼民反,殃人者自殃,國民党撤逃大陸前在東南沿海的燒殺搶掠,使成百上千個洪順利一夜間成了鐵杆對立面,造成一個又一個本來与世無爭的“小嶝”同金門誓不兩立。蔣介石陸海空三軍大元帥作為中原逐鹿的輸方也曾在孤島坦率檢討:“軍紀弛廢是我們喪失大陸的一個重要原因。各級均不能有效約束部隊,及致兵与匪同,騷扰百姓,民眾對中央誠信全無,反倒樂与毛共匪幫同流合污,徒使敵人發展壯大……同志們須知,我們反攻的基礎第一位是人心的歸向,第二位才是強大的武力。自古未見軍紀敗坏而得民心者也……”
  背上了長槍的洪順利迅速變成了一個令金門頭痛的人物,十几年間,他到底有多少次駕船靠近或登上金門執行任務已經數不清,所有的經歷貫穿了一個共同的主題——惊險,所有的惊險又映射了同一的精神內質——神勇。當我在洪秀叢的引導下見到年逾六旬的順利老人与他作促膝談時,我對這位傳奇猛士最感欽佩的是:每一次出發都可能回不來,然而,他義無反顧一次又一次地去了,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說這話不費勁,真要讓你身臨其境可不是鬧著玩的。我還瞎想:把他的故事加油添醋拍成電視系列劇,搞不好真是一部情節火爆刺激的“中國007”呢。

          ※   ※   ※   ※   ※

  捉特務——
  天剛麻麻亮,洪順利和洪天胜、洪坤英、吳益四個伙計駕一條小帆船出海捕鯊。海面上沒有一絲風,天空透透的,啟明星特別大特別亮。老碼頭洪天胜掌舵,洪順利坐在船頭,四下觀察。
  船駛到离金門只有一海里多的白蝦島附近,洪順利忽然看到海面有兩個黑點一高一低朝這邊浮來,他叫:你們看,那是啥?
  魚?魚怎么浮在水面!木頭?木頭不會逆著潮頭走呵!洪順利用手遮住第一束灼眼的陽光:會不會是敵人派來的特務?
  一听是特務,大伙都有些緊張。平時膽小怕事的吳益建議:赶快回去報告解放軍吧!
  叫部隊來回一趟起碼要一個多鐘頭,特務可不是傻瓜,等在這里讓你抓。洪順利說:來不及了,咱們可不能讓他輕易溜走。
  吳益心里不踏實:万一那兩個家伙拼死頑抗怎么辦?
  這的确是必須考慮的問題。洪順利的眼睛在艙板上來回搜索,最后,停在了兩副大鐵鉤上面,這玩藝能釣起几百斤重的鯊魚,對付特務,難道不能“借用”一下么?他說:有辦法,咱們先隱蔽起來。
  當下洪天胜把舵一轉,風帆拐個方向,船便飛快地斜駛到白蝦島北邊的礁石后邊去了。洪順利安排了吳益協助,洪天胜掌舵,他和洪坤英,一人拿一副鐵鉤,潛伏在船頭。
  半個鐘頭過去,果然,那兩個黑點浮浮沉沉地朝白蝦島游來,看得出,他們想利用這里作為“中途休息站”。看看距离只有四、五十米了,洪天胜把竹篙朝礁石猛力一撐,船飛一般斜插過去,四人齊聲吆喝:不准動,繳槍不殺!兩個家伙嚇一跳,應聲入水,海面上涌起一串气泡,人不見了。
  洪順利不慌不忙,指揮船跟著气泡走。一個家伙終于憋不住,浮出水面大口換气。洪順利的鐵鉤在他頭頂晃几晃:要活命,就投降!那家伙腳亂踩手亂拍,扑騰起一片水花,倩知逃不脫,乖乖被拖上船縛手就擒。另一個也被洪坤英的鐵鉤挂住褲腰帶,吊鯊一般拽上來。一審,果然是兩個正從大陸游返金門的潛伏特務。
  歡天喜地畢,吳益突然瞪起大眼問:唉,剛才這兩個小子手里如有20響的駁殼槍,咱該咋辦?
  洪順利愣了好一會儿,用手拍拍腦門說:是呀,咋辦呢?

          ※   ※   ※   ※   ※

  抓舌頭——
  夜,像一床大棉被,把月亮、星星和燈等等一切會發亮的東西嚴嚴實實包裹起來,甚至看不清大海,只是因浪頭拍擊船舷才感到了海的存在。洪順利掌舵,他的眼里似乎裝著一架指北針,保障著帆船在黑暗中正确穿行。
  一接受任務,洪順利就明白此次絕密行動非同小可。到金門逮個活的“舌頭”回來,無异虎穴擒虎,任何一點差錯都意味著將永遠不能返航。自己還沒活夠呢,更不能叫八個突擊隊員白白送死。于是,白天勤觀察,晚上苦練夜航,又找老輩了解這一帶潮漲潮落的規律,直到有一天他拍著胸脯對上級說:行啦,我拿頭擔保!
  到了。船悄無聲息地向金門靠攏。為避免潮退擱淺,早早拋錨,泅水登岸。越過海灘上一排排反坦克水泥墩,鑽過三道鐵絲网,便可以看到一閃一閃的燈光,听見悠悠揚揚的音樂聲了。今天是星期天,國民党軍弟兄們正在輕松愉快看電影,逮“舌頭”時机大好!正准備動作,突然,遠方槍聲如爆豆,電影驟然停演,繼而腳步雜沓,狗叫人罵。伏在海灘上一動不動,可以估計,几里外的第二小分隊已被敵人發現,登陸受挫。敵人肯定提高了警覺,完成任務的困難無形中加了倍。
  苦捱至下半夜,天地重歸於沉寂。捕俘組一躍而起,猛如餓虎,輕若鳧鴨,迅捷而靜悄地接近目標區。
  敵人睡得死豬一樣,此起彼伏的鼾聲悅耳動听。營房挺大,對面統舖,屋角有一單舖,估計是一個排長。要抓就抓當官的,偵察員朝單舖摸去,拍拍傻睡者的肩頭:喂,到點了,上哨了!那小子嚼牙哼唧翻個身,繼續好夢。沒想到這話倒讓窗根下敵人的潛伏哨听到了,他罵:×你娘,亂吵吵啥,換哨還差你媽的半小時哪。暴露得好,“舌頭”就是他了:突擊隊員瞅冷子一擁而上,絆腿、抱腰、掐脖,將壯如公牛的敵哨兵橫空放翻,宰豬般捆了個結實。
  敵兵的掙扎尖叫惊動了屋里,有人喊:共軍水鬼來了!然后是拉槍栓聲。事不宜遲,突擊隊順著門窗投進七、八枚手榴彈,借著爆炸的火光,端起沖鋒槍又一陣狂掃。打死多少也搞不清,只听見里邊鬼哭狼嚎。乘亂,拖挾著“舌頭”向岸邊撤离。
  上船,撐篙,划槳。船猛地向前沖了十几米,忽然,“骨碌碌”一陣響,船像被鐵鉗夾住一樣不再前行。洪順利跳下海去看,原來正在退潮,船已被密密麻麻裸露出水面的海蠣石所阻擋。推船,船紋絲不動。推海蠣石,手立刻被尖銳的蠣殼割出血痕。岸上,狼狗狂吠,手電筒亂照,槍響一片,追兵將至。洪順利急了,翻身上船,抱起大櫓奔向船頭,把它往櫓樁一套,用盡生平气力朝海蠣石撬去。“骨碌碌”,一排海蠣石倒下去,船艱難地走了五、六步。再撬,又一排倒下去,船又前進了一大步。“好了!”突擊隊員也紛紛用槳用槍托來撬。隨著一聲聲“骨碌碌”,海蠣石成排倒下,船終于駛出長達數十米的險境,在墨黑的汪洋中贏得了自由。
  洪順利扯滿篷帆,金門龐然的身影忽喇一下向后退去。他甩一把額頭的冷汗:狗日的,再晚兩支煙功夫,潮水再退下去個三寸,海蠣石再冒長出一指頭,你除非搞一台起重机來吊,這船便是玻璃缸里可怜的小金魚,干等著挨“撈”吧。

          ※   ※   ※   ※   ※

  送俘虜——
  首長說:小洪,准備好,今天晚上再跑一趟金門,給敵人送些“定時炸彈”過去。
  洪順利心想,乖乖,定時炸彈都用上了,八成是要爆炸敵人哪一處重要目標,任務一定很艱巨。
  備好船,只等到月上樹梢,也沒見有人搬定時炸彈上來,卻見几位首長領著二十几個國民党軍官兵登了船。國民党全是貨真价實的正牌,連軍服都是原裝。首長們作最后的交待,國民党們點頭哈腰“是”、“是”地答應著。
  然后,每人發了5塊光洋和一小捆傳單。一位首長把洪順利叫到一旁,告訴他,這些人是東山島戰斗和歷次反小股作戰中抓獲的國民党俘虜,最大的官是個營輔導長,還有連排長、軍醫、傘兵,按照寬待政策釋放回去,你要像保障自己人一樣保障他們的安全。
  洪順利嘴上應允著,其實老大不樂意,心說好不容易逮到了,干嘛還要放虎歸山?
  起錨開航。一艙面擠擠挨挨蹲坐著的國民党顯得很興奮,交頭接耳,嘀咕說話。洪順利心里不能不起毛:這幫家伙要是串聯暴動,自己只有五、六個人,真不知此行到底是我們把他們送回去還是他們把我們押過去了。情急之中,計上心來,他宣布,禁止說話出聲,否則,金門的槍炮打過來,大家一起完蛋。此招甚靈,國民党們全成了乖孩子,連大气都不敢亂喘,艙面上頓時鴉雀無聲。
  去程順遂。船在預定地段靠上金門。國民党們在下船前全都跑來同船老大們熱烈握手,輔導長還說了一句讓人記憶深刻的告別話:請轉告各位長官,歡迎貴軍早點過來,解放台灣時再見!洪順利先一怔,接著便悟通理解了,首長所說給金門台灣送些“定時炸彈”上去是個什么概念了,他覺得今天這趟任務跑得挺有意義。
  返航時卻險象環生。船正走著,突然間來了暴風雨,風嗚嗚鳴吼,雨瓢潑般傾泄,波濤洶涌,船在浪谷間顛簸前進。洪順利掌舵,渾身被雨水海水淋得透濕。不一會儿,船便迷失了方向。落篷下錨!他高聲下令。鐵錨拋下海去,然而風浪實在太大,船停不住。洪順利的心抽得緊緊,無奈人力敵不過天力,只能任憑小船隨波逐流地浮動漂蕩,他所能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要求船員准備好武器,一旦漂到金門,死也不能當俘虜。
  天漸漸亮了,風開始減弱。人們緊握著槍,吃力地了望四周,搜尋可供辨別方向的目標。
  小金門!有人喊道。
  好險吶!船距离小金門已經沒有多遠了。洪順利連忙升帆轉舵,把一夜的風險遠遠拋在了身后。

          ※   ※   ※   ※   ※

  撒傳單——
  船艙里堆著竹筒,竹筒里卷著傳單,傳單上印著歡迎投誠、寬待俘虜的政策條文。乘著暗夜,洪順利再航金門。這回,他帶了四個洪家子弟——民兵洪文眉、洪馬橋、洪木生、洪順欽。
  船到金門島官沃海灘,潮水高漲,正是放竹筒的好時机,悄悄地把船隱蔽在一塊大礁石后邊,洪順利持槍到船頭警戒,其他几人搬運麻袋,投放竹筒。
  干得正歡,突然,离岸不遠處傳來一聲吆喝:“哪一個,口令!”心扑通一跳,竄到了嗓子眼。洪順利作一個手勢,大家停止投放,屏住呼吸,保持靜默。
  岸上敵暗哨開始大聲喳呼,又嘩啦嘩啦拉動槍栓,見無響動,便調頭往陣地上跑,還邊跑邊吹哨子。估計這家伙是個膽小鬼,一個人不敢前來,此刻該是報告去了。
  船上的人都問:怎么辦?洪順利望一眼半艙麻袋,果斷地說:敵人來還有一會儿,竹筒必須全部放完:
  工作以最快的速度繼續。已經徹底放棄了隱蔽。竹筒被劈里叭啦下餃子般拋向大海。
  岸上傳來一片哨聲,洪順利不開船。一個碉堡亮起了燈光,洪順利不開船。附近十几個碉堡的燈都亮起來了,洪順利仍不開船。直到岸上傳來嘈雜的腳步叫喊和零星的槍聲,最后一麻袋竹筒也終于被倒進了大海,洪順利方下令:開船!洪天胜急忙把舵一轉,洪馬橋、洪順欽的槳子一起揮動,船像箭一樣從礁石密布的海灘彈射出去。
  金門灰暗的身影漸漸小了、遠了,所有人的心剛從半空中落了地,忽然,右側后方傳來“突突突”的馬達轟鳴,循聲望去,一束熾白的光柱在海面搖來晃去。直覺告訴洪順利,那是敵人巡海的小汽艇。
  一船人呆愣了片刻,洪順欽惡狠狠罵一句:看老子把狗×的賊眼打滅了!端起七九式步槍作瞄准狀。洪順利忙把槍管一按:不許胡來!
  敵人的汽艇速度很快,若要追擊,漁船是跑不脫的。但敵艇不大,火力不強,人也不多,唯有待其靠得很近很近,施以突然打擊,拼死一博,或許還有取胜的可能。
  洪順利下令:落帆。停槳。子彈上膛。手榴彈開蓋。全体在艙面臥倒。听我的命令才能開火。
  可能敵人的探照燈照射距离有限,沒有發現木船。也可能發現了,不愿或不敢涉險冒犯,那道白光遠遠地在海面划了一個圓,在逐漸逐漸弱化的“突突”聲中消逝了。
  又是虛惊一場!
  洪順利長吁一口气,輕輕拍拍船幫:升帆,回航。

          ※   ※   ※   ※   ※

  樹標牌——
  記不得誰先想出的花花點子了,小嶝民兵用橫木和三合板制作了兩個巨型標語牌,一條是“反對美帝國主義霸占台灣”,一條是“蔣軍官兵起義投誠立功受獎”。每一字高3米寬2.5米,黑漆書就,赫然醒目。
  放牌亦在夜間,七十多個青壯勞力一聲號子,將一個大木牌上了肩頭,在統一口令下,一步步移挪到海邊,涉水及胸,眾人同時下蹲,木牌便在海面悠然漂浮了。
  洪順利帶隊,用四條船牽引,一條船偵察,一條船護衛,將兩個標語牌拖拽至距金門三、四百米的海面上,以网裹石,系於兩端,沉海固定。
  第二天清晨,國民党阿兵哥們三三兩兩跑出來看稀奇,礁岩上、碉堡上、樹椏上都有人。且不論標語的內容會否被接受,在靠金門如此近距的海域一夜間變戲法似地冒出兩個特大標牌,這事本身就具有一种強大的壓迫感和震懾力,并易派生出對于共軍神出鬼沒無往不至無所不能的困惑与恐慌。
  金防部對這兩個扎眼的物件本能的反應必然是“摧毀!”先用迫擊炮吊,在木牌前后左右炸起一簇簇水柱,可惜薄物難打,沒有命中彈。又用机槍、沖鋒槍打,即便擊中,只不過在木板上鑽一個指頭大小的圓洞,無傷大体。整整打了半天,終于打掉了“蔣”字的“草頭”。小嶝人說:這倒好,打出來一個“蔣光頭”。
  倒是潮水幫了金門的忙, 一夜大潮, 將木牌一端的固定繩掙斷,木牌來了個180度向后轉, 清晨看,寫字的一面整個地朝向了小嶝和角嶼。眼不見心不煩,金門只當它不存在,一天未打槍炮。
  又到了晚間, 洪順利帶二、三人划一只小舢板接近木牌,先給它180度正向,再多墜石袋沙袋固定,臨走,又朝天打了紅黃綠各一發信號彈,向國民党軍弟兄們通個報:老子又搞好了,明天請接著欣賞。
  第二天一早,金門即恢复對木牌的射擊。各种槍械打了一天,木牌千瘡百孔,斷角傷邊,那黑漆大字卻仍舊依稀可辨,惱煞人也。
  槍聲響了整整三天,金門方把木牌徹底打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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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截止到我采訪時,洪順利的職務是同安縣海防部副部長。隨著兩岸關系由對峙走向緩和,由交戰走向交流,“海防問題”也從縣委議事的前列項變成了后列項,讓位于大大小小的“經濟建設問題”。海防部的不景气不僅表現于從“門庭若市”到“門可羅雀”的變化,而且反映在洪副部長一套已經分到名下的單元住房又被人擠占了去。有人打抱不平,給他出主意:你像當年沖金門一樣硬沖進去,住下,看他們怎么辦!夫人張金羡也在一旁給他加油:瞧你窩囊的,連自己的家都保衛不了,還保衛啥海防喲。洪順利笑笑道:算了算了,為了房子和人爭,我做不來嘛。
  我在一幢舊式筒子樓二層末端洪順利的小房間里向他提問:炮戰期間你在做什么?
  搬木頭、運炮彈、修工事,和大家一樣,很簡單的。
  這也太簡單了。我又啟發:炮打得那樣凶,你當時是怎樣一种心境?
  他想了想,說:現在想想也覺得怪了,每天每時每刻都可能會死,就是不害怕。炮戰前夕小嶝有個叫洪金鼓的坏分子,一下沒有看住他,跑到金門去了。所以,炮戰期間金門馬山廣播站一修好,洪金鼓就點洪秀叢和我的名,說洪秀叢洪順利你們不要再為共軍賣命了,不然,國軍回來一定要殺你們的頭,要不,國軍的敵后工作者也會殺你們的頭。一天喊我們好几遍,我們听了都哈哈大笑。五十年代,炮火連天也好,敵人威脅也好,就是不曉得害怕,整天無憂無慮,愉快得很。怪了,怪了。
  采訪結束,我走出他的斗室,唯一的愿望就是希望這位勇敢的老人永遠無憂無慮和愉快。但我沒有將這多余的廢話說出,我只說了“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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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位作家說過,戰爭是雄性的,叫女人走開。
  大嶝島雙滬村六七位年輕的姑娘不曾走開,她們組成了中國戰爭史上空前絕后的一個女炮班,操炮向著敵人射擊。枯燥單調的雄性戰爭也因了這一群奇女子的參与而變得奇特和多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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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嶝距金門5000米,面積是小嶝的十几倍。島大,部署的炮兵自然更多。炮戰期間,大嶝不同角度的炮位在金門編織成一個寬大的扇形火力覆蓋网,同時,它亦受到“网”內逆向而來的金門火力舖天蓋地的覆蓋。
  大嶝的老人都這么說:國民党打大嶝,采取的是一种“犁田”戰法,即他選你一個點,從海邊打起,一炮一炮向里邊延伸,打到島那頭,再一炮挨一炮往回打,整個炮戰期間,不知道來來回回把大嶝梳篦了多少遍。全島1400余間房屋几乎全都打爛了,村庄變成了一堆堆磚頭瓦塊;所有的大樹小樹都被猛烈的爆炸和彈片推了光頭,樹枝椏禿光光的沒一點綠色;落彈太密,道路田埂已區分不清,一眼望出去,只有一片片魚鱗狀的彈坑,腳踩下去,土又暄又軟,這倒好,种地瓜省得套牛耕田啦;每天一大早,沙灘是藍的,大海是藍的,轟轟隆隆打一天,到了傍晚,臉朝金門方向的海灘全叫火藥硝煙染成灰黑色了,好像老天爺下了一場細煤粉,靠岸的海水也形成了一條寬十數米的黑帶,連翻卷的浪花顏色都呈黑色。夜間大潮把沙灘沖刷干淨,到了第二天傍晚又變黑變髒。如此循環往复,已成規律……
  在极端嚴酷慘烈的戰爭狀態里,雙滬村的許麗柑、洪秀德、許含笑、許秀乖、許春香、鄭換花、許炭花七個十六、七歲的農家女,不情愿蹲在防炮洞里躲安全,她們商量著理應為正在流血流汗的解放軍做些什么。誰都明白做些什么將以生命的抵押為代价,心里卻又涌流著認為即便支付了生命也值得也光榮的沖動。雖然她們從未想過,當她們為投身于神圣正義的戰爭而感驕傲時,她們已經成為中國新女性驕傲的化身。
  最初,往陣地上挑開水,給官兵們洗衣服。后來,扛炮彈,擦炮彈。再后來,學會了二、三、四、五、六炮手的動作,許麗柑、洪秀德甚至連一炮手的要領也掌握了几分。看著這群潑辣無畏的姑娘,看到她們整天圍著火炮轉,對大炮确實著了迷,炮群認真做了研究并報上級批准,正式成立大嶝民兵營女子炮兵班。那天,營長指著一門85加農炮鄭重向她們宣布:炮是戰士的第二生命,你們要像珍惜自己的眼睛一樣保護它使用它!姑娘們的反應先是片刻無言的沉默,然后是笑、跳、拍巴掌、歡呼,然后是把營長拋向了空中……
  四天之后,女炮班打了組建后的第一次實戰。
  姑娘們開頭有些緊張,本來已經熟練的動作都有點走形。炮長許麗柑把耳机里的“表尺184”听成了“784”,复述口令時被及時糾正;一炮手洪秀德裝定表尺划分時不認識刻度了,急得手忙腳亂滿頭汗,明明裝對了還大叫大嚷問:對不對呀?對不對呀?二炮手許含笑不知怎的了,連續扳了四、五下才將炮閂打開;三炮手許秀乖第一次裝彈不到位,大喊了一聲“媽呀”,猛一用力才二次將炮彈上了膛……陣地上其它炮位已經在打第二炮了,女炮班的第一發炮彈千呼万喚始出膛。
  頭回生,二回熟,待打到第七、第八發時,發射速度明顯加快,協同也好多了。這時,敵人開始還炮,四周爆炸不斷,工事里煙土飛落,耳朵里只有轟轟光光的巨響。什么都看不見,什么都听不見,“害怕”也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姑娘們后來回憶說:打仗原來是這么回事呀,腦子里白刷刷一片,啥想法都沒有,就剩下一個心思了,開炮!開炮!!
  打到第18發, 金門1發近彈在左前方爆炸,煙塵籠罩,炮管里落進了土石塊,如不排除而繼續發射,有炸膛的危險。但此時擦炮,人必須走出掩体,站在炮口處操作,身体完全暴露,危險陡然升高了若干倍。許含笑第一個抓起了擦炮棍,緊接著有兩三雙手來搶,副炮長洪秀德說:別爭了,我去!返身沖了出去。
  第19發炮彈終于順利發射。
  這一天, 姑娘們共打了25發急速射, 16發等速射,直到許麗柑的耳机里傳來“結束戰斗”的命令。
  結束了?打哪了?打到沒有?姑娘們撣一撣身上的煙塵,擦一把額頭的汗水,你看著我,我看著你,一對對嵌在黑花臉上的白瞳仁睜得老大。是啊,在炮位不能直視目標,這頭一仗到底打得咋樣誰也不清楚,可千万千万別是打亂仗瞎放炮呀,不然,那些看不起女人的臭男人又有得歪理屁話講了。
  忐忑的她們,好像一群已經完成了動作正等待裁判宣布成績的運動員。
  成績報來了:5號炮位(女炮班)發射的炮彈基本上覆蓋了瞄准的3個目標區,起碼有2發直接命中了敵人的一個物資倉庫, 該目標大火熊熊,并伴有不規則的爆炸。
  姑娘們高興地摟在一起,又捶又打,又叫又跳,笑出了眼淚笑彎了腰。
  不知誰一聲倡議:咱們到海灘上去看吧!她們就嘻嘻哈哈你追我赶往沙灘跑去。在那儿,可以看到從北太武一處山坳坳里高高竄升出來的煙火。
  把細沙揚上天空,把卵石拋向大海,追逐低空掠過的白鷗,踩踏急急涌來的潮浪,她們度過了一生中比新婚之夜還要激動還要快樂的時刻。
  對岸,那一簇由她們親手點燃的圣火,整整燃燒了兩個晝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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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92年,在大嶝,除了因病故去的洪秀德,我見到了已經當了祖母外祖母的當年女炮班全体。
  我靜靜聆听她們的述說,最讓我感到惊訝的是,從1958年炮戰開始到1979年停止打宣傳彈為止,這個完全由農村女性組成的戰斗集体整整堅持戰斗了二十年。先打殺傷彈,后來主要打宣傳彈,結婚嫁人養小孩,都沒有影響過她們披挂上陣。實行單日打雙日不打之后, 一年的戰斗次數是固定的180次, 十年1800次, 二十年3600次,平均每次以5發計算,便是18000發。事實上,她們每個人的發彈數确在万發以上,超過軍隊里一個正牌炮兵在三年服役期內開炮數百倍。可以說,她們不但是中國戰爭史上獨一無二的女炮兵,而且是參戰時間最久戰斗次數和發炮數量最多的老炮兵。就憑著這几個完全有資格被收入“吉尼斯世界大全”的“之最”,你便不能不對坐在面前的大嫂大姐肅然起敬了。
  不离禾場上戰場,下了炮台忙灶台,一群极其尋常普通的農家女子,同時成為沖殺陷陣百折不撓的剛強戰士,几雙拈針繡花之手,干出了地動山搖的業績。反差顯著的雙重身份集于一身,中國女性向世人展示了她們源于平凡的偉大。
  在与她們交談中, 我發現她們都用超常的大嗓門說話,我也必須把嗓音從C調提高到F調, 她們才能听得真切。這是因為85炮發射瞬時的響動本來就很可怕,加蓋掩体又特別攏音,沖擊波擴散不出去,來回反彈將耳膜擊坏的緣故。据說,在掩体內打急促射,30發,耳朵就喪失听力了,打一炮,會感覺到耳膜承受一次猛烈的撕扯撞擊;60發,耳膜便被震破,開始淌血;百發以上,兩耳血流如注,每發一炮,耳孔深處似有毒虫大口噬咬,被楔進了竹釘般鑽心疼痛。最多一次,她們一口气打了125發急促射, 許含笑當場暈死在炮位上。長期開炮,使她們的听力無可挽回地急劇下降,耳朵里終日嗡嗡轟鳴,似有飛机在近旁不停起降,時至今日,仍每時每刻發出喊喊嚷嚷的雜音,你不大聲說話就听不清你在講什么。這种非常典型的“炮戰后遺症”,許多參戰老人都有,她們也不可能例外。而令她們引以為自豪的是,沒有人擅离戰斗,也沒有人找借口逃避下一次戰斗,所有的姐妹都堅持下來了,經受了嚴酷的考驗。許麗柑大姐說:首長問我們,“小姑娘,你們怕不怕?”我們說“不怕!”這個“不怕”包含兩層意思,一不怕敵人炮彈亂打,二不怕我們發炮時的震響。那時的人好革命喲,死都不當一回事,誰還管會不會變成半個聾子。
  我十分自然也有些不知深淺地冒問了一句:給你們評殘了嗎?
  沒有想到,問題戳到了她們心靈的瘡疤,引得她們倒出了一肚子委屈。
  1958-1979年,這是中國歷史上相當特殊的只講奉獻不講索取的年代。二十年間,她們枕戈待旦,一聲令下,隨時上陣操炮,完全等同于一名普通士兵。然而,士兵尚有微薄的津貼費和退伍費,她們卻沒有,她們從未從國家那里領取過一分錢。事情自然而且明白,既然她們打炮的原始動机与“錢”字無關,國家也就免除了以貨幣支付方式來衡量她們的貢獻。她們用無私的付出向世人表明,沒有錢作動力而社會照樣發展前行的共產主義理想确非天方夜譚。直到有一天,錢像一位無孔不入法力無邊的魔幻大師重新回到人間,她們才發現,沒有錢就蓋不了新房買不來花布娶不了儿媳嫁不出閨女,捉襟見肘,寸步難行。甚至連走進救死扶傷的醫院,想討要一點藥治療炮戰遺留下來的耳聾頭暈症,听到的也是一句并無缺失的話,“請交錢”。是啊,錢真是一個有用的東西,即便不求大富大貴,僅僅為了防老治病,手心里也應該攥著倆錢吧!可是,錢在哪里?能掙錢的光景精力体力全耗費在打炮上面了,好不容易捱到不打炮了政策允許掄開膀子掙錢了但已掙不動錢啦。將一生最美好的青春年華貢獻与國防事業,在硝煙不絕的炮位上義務堅守二十載而分文未取者,全世界大概僅此大嶝島一例。
  大姐大嫂們絮叨叨地向我傾訴。我默默地听,一點也不厭煩她們。我很理解,一個人在他即將邁入老年門檻的時候,如果還在為遲暮時的生計發愁,他肯定會對自己活了這一輩子的价值發生怀疑,即便那一生中曾經有過不同凡響的業績。另外,如果因為英雄曾經有過舍生忘死的壯舉,便要求他永遠去做沒有私欲不食人間煙火的神人,這要求肯定是荒謬的。我們必須正視,在金錢雖非万能卻越來越重要越來越權威的今天,當貢獻与酬勞之差呈絕對大無限大時,英雄的心態也難免失衡。何況,她們一直說,我們算哪家哪門的英雄喲,打一通炮,到頭來還不是頭頂日頭腳踩爛泥的种禾女嘛。
  听說我從北京來,又是專程前往大嶝采訪當年的女炮班,她們露出受寵若惊的神情,目光中閃爍著激動与期冀。我知道,這几個女人早已習慣了被輿論傳媒束之高閣的冷清,我的突然造訪喚起了她們對崢嶸往昔的光榮感,但絕不會刺激她們有再度被新聞傳媒炒成焦點人物的欲望,她們只希望我這個從京城來的人積极反映她們的實際問題,幫助解決“老有所養”和“病有所醫”。
  我連連應允,為的不讓她們心中的期盼過快干涸。其實我完全不曉得自己平頭百姓的身份在京城里到底會有多大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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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京城里的事情原來也并不像想象中那樣難辦。我把申述材料分別寄出,很快,國防部的一個部門答复, 根据有關規定, 他們可以為女炮班成員每人補助醫藥費2000元。并補充說明,此項決定不影響女炮兵繼續向中央和地方有關部門申述,直至問題獲得徹底滿意的解決。
  胡亂拋出的石子濺起了小水花,我欣喜過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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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數月后,我再赴大嶝。
  駐島守備團舉行了一個小型而隆重的儀式。團長受國防部委托把一個個小信袋交到六位大姐大嫂手中,每個信袋中裝有2000元醫療補助金。
  許麗柑是炮長,她帶頭哽咽,她的戰士們跟著抽泣,淚水順著她們的指縫往下流淌,有人嗚嗚哭出了聲。在場的人無不為之動容,我的眼眶也突然涌上一陣濕熱,兩粒感動的結晶被強忍住才沒有輕易滑脫。
  2000元,固然微不足道,但此時此刻其价值完全不在于它所体現的購買力,而在于政府第一次以貨幣方式對女炮班的光榮戰史表示了承認和尊重,說明了党、國家、軍隊、人民都還沒有忘記女炮班,都還心疼、惦念著女炮班呢。大姐大嫂們沒有一個人嫌這點錢實在太少派不上啥用場,從她們非常非常知足的神情中,我理解了,她們早先申述的本意也不是為了錢,她們的日子過得雖然清苦但還不至于只差這2000元,她們要求得到的是一种精神上的慰藉和情感上的補償,得到一個不應將其功勞埋沒的說法。現在,她們失衡的心態終于复位,大悲大喜的情緒怎能不渲泄揮洒呢。
  許麗柑大嫂代表大伙發言,她很會講話,只可惜我是靠了翻譯才基本听懂了她的閩南方言。她說她當年怀了几個月身孕還堅持上陣開炮,第一個儿子起名“炮生”,老二叫“炮群”,老三叫“炮團”,就是要求孩子們長大了不要忘記她母親曾經勇敢戰斗,他們干啥事都不能給老輩人抹黑丟臉。她說她鼓勵老大炮生參軍打了中越邊境自衛反擊戰,她寫的第一封信就是講的女炮班的光榮戰史,要求儿子宁可前進一步死,決不可后退半步生,祖國的利益永遠高于個人的一切,包括生命。她說她此生最大的遺憾就是因為生小孩未能參加1960年民兵代表大會未能進京見到毛主席、周總理,此生最大的愿望就是到北京去一趟,瞻仰毛主席遺容給他老人家鞠個躬。她說過去那么多年了政府還沒忘了她們還派沈同志千里迢迢送來了醫療費,感動得她簡直沒法說。現在有人諷刺她們當年打炮太拼命把身体搞坏了實在太傻太不值當,她不這樣看,對過去的事沒有一點后悔,將來一旦國家需要,女炮班還要上陣,打不了炮了還可以擦炮彈……
  听著听著,我突然發現,當赤膽儿女向祖國奉獻了自己的一切之后,祖國母親一個微小的愛的表示會產生多么巨大的鼓舞振奮力量啊。能夠為女炮班的問題獲得部分解決盡一點綿薄之力,我一點沒有當了一回慈善家的虛榮滿足,而是感到心靈受到了一次淨化,因為我真真切切地看到了祖國与人民為什么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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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返回廈門,友人送來一張印制精美的歌舞晚會入場券,并告,某某全國當紅奶油小生歌星明晚將登台獻演,唱5首歌,每場出場費8万元,在廈門只演兩場,鴛島的年輕人都瘋狂了, 600元的票价己被黃牛妙到了上干元,可千万千万莫錯過一睹為決的良机呀。
  送走友人,我把票撕得粉碎。需要說明,在別的城市我大概不會撕的,在廈門卻非撕不可。盡管我對這位當紅小生并無反感,甚至還挺喜歡他那細嫩如童子雞學打鳴般的漂亮嗓音。
                  5
  洪秀叢告我,到圍頭務必要訪一訪“小老虎”洪建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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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地圖上看,弧形的金廈海峽如同一張開啟的嘴,圍頭半島像其東北端突兀而出的一顆虎牙,与西南端的鎮海角遙相呼應,將偌大一個金門銜含其中。
  1993午5月24日, 我站于圍頭最尖凸部五竿頭的一塊礁岩之上,向前數步,便是波搖濤動的大海。正前方极目處,一條灰褐色狹長岸線橫亙天邊,直覺里,那岸線的側背應該是大名鼎鼎的料羅灣了。我的位置看不到料羅灣,但從料羅灣駛進駛出的艦船卻無法避開我的視界。 海防戰士告, 從腳下巨石算起, 距對岸最近點10800米, 僅是長程海岸炮射距的一半。一下子,我明白了我所佇立的經緯交匯點所包含的重要軍事意義。
  蔣“總統”亦特別看重圍頭,1962年將圍頭欽定為登陸大陸的首選目標區。他認為,以數師精銳強攻圍頭,不僅可以消除大陸方面對料羅灣的監控,而且可以截斷福州与廈門的交通,再各個擊破之,在福建建立穩固的北進基地。
  既為雙方均十分重視的關隘要津,便躲不過一場惡戰。炮戰中,圍頭射彈5万,挨炮3万,對手遍体鱗傷,自己鼻青臉腫。
  將海煮沸的熱戰過后,是將海冰封的冷戰,圍頭和料羅灣神經質地峙視了二十年。五竿頭背后數百米處就有圍頭一只從不眨動的“眼”,那是一幢灰色的二層小樓———小有名气的圍頭民兵營觀察站。
  觀察站的設備很簡單,樓頂僅安裝有一架40倍遠觀鏡。觀察站的不簡單在于從六十年代初建站至今日,整整三十余載,人員換了多少,觀察卻從未間斷。所有進出料羅灣的敵艦艦种、活動時間及規律全都記錄在案,無一遺漏。走廊上挂滿了錦旗、獎狀、各級領導到此視察的照片、題詞以及報刊報道該站的剪報,無言地介紹了它不曾中斷的榮耀。我注意到,在一份歷任民兵營營長的名錄表上,任職時間最久且現在仍在職的一位,便是洪建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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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資深民兵營長洪建才,中等個頭,寬臉闊額,快人快語,一身靠海人的豪爽。雖然不過五十出頭,我還是在他的姓氏后邊恭敬地加上一個“老”字,尊稱他“洪老”。我的觀念,凡打過炮戰的,都是了不得的老前輩。
  洪老說:“小老虎”完全是記者瞎寫出來的,陣地上哪有人這么叫,大概看我年紀小膽子大干活肯出力又挺活潑吧。其實,我覺得我的個性不像“虎”,倒有點像“牛”,特別強特別倔,你越說我不能,我便越要做到。激將法對付我最靈了。弱點是不經夸,一表揚反而稀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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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樹杈上有個黃蜂窩。小伙伴說:那天我捅掉了一個,你敢捅嗎?我看你就是不敢。小建才二話不說抓起一根竹竿“通”、“通”兩下捅下來了,掉頭撒丫子跑。炸了營的黃蜂漫山遍野找坏蛋,把躲在草叢里的小建才蟄得滿頭包哇哇叫。
  稍大,一群孩子望著順根叔家的三棵龍眼樹流口水。一嘟嚕一嘟嚕個大水足皮紅的龍眼著實饞人,順根叔故意挂在樹枝上的皮鞭又著實嚇人。一個坏小子攛掇:摘得來我給你磕仨響頭,摘不來你管我叫爸。小建才把篱笆拆個洞,貓一樣躡手躡腳鑽進去,被狗一樣嗅覺敏銳的順根叔逮個正著,一頓皮鞭抽得屁股脊背條條血痕。嘴上說再不敢來啦,三天后又去,不是為了解饞,非要看那坏小子美美磕過三個響頭心里才舒坦。
  再大,曾多少次詛咒發誓要改掉這易受旁人激將的毛病,無奈本性難移。后經一位長者點撥,方大徹大悟,此事优點也,成大器者要的就是這股气哩,改它作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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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戰前,村里召開訴苦會。阿爺阿婆孤寡殘疾人一個個哭天搶地死去活來控訴國民党犯下的罪孽,那些事一件件一枚樁洪建才腦瓜里都是留下了烙印的:
  1949年,國民党飛机狂炸圍頭,村里一片火海,鄰居洪上一大家十几口人死得干淨, 老者小小在路邊橫躺著排成一隊;1955年漁民被國民党水雷炸死5個,只有兩具肢离破碎的尸体漂了回來;1957年,堂哥洪圓頭被金門一粒蚕豆大小的彈片在胸部鑿一小洞,人倒在房前表情安詳如睡熟一樣;在海上被抓的叔伯總有好几十,有的挨一頓好打放回來,有的就此沒了音訊,留下孤儿寡母好不凄涼……
  人們揮拳頭呼口號,憤恨激烈得像一群怒獅。洪建才亦情緒激動按捺不住,鬼使神差站到了民兵隊伍的排尾。誰說的,滿16就理所當然算是民兵了。他上月初五過的16歲生日,吃完外婆□的長壽面便不再把自己當小人儿看待。
  當然,上級一眼便把他從隊伍里剔出,要疏散到后方去。急得他哭。有人不耐煩,拿話刺他:哭啥,把褲子退下來,叫大伙瞧瞧,毛長齊了自然不會叫你走。
  他真的不哭了,用袖子揩一把鼻涕眼淚,伸手抓住褲腰帶:退就退。你他媽要是說話不算話,今天也得給我退一回,不然看我放過你!
  嚇得一幫看熱鬧女人急急轉過身去用手捂住臉。
  這一幕剛好讓個過路的“上級”瞧見,他一把按住洪建才瘦削單薄的肩頭:莫胡鬧!我批准,你留下吧。
  留下的民兵分為兩隊。身強力壯牛高馬大的編在了火力隊,肩背鋼槍腰挎手榴彈,威風足足,配屬擺在炮兵陣地后邊的解放軍步兵,准備反擊敵人可能發動的針對圍頭的登陸。揀剩下的老弱少小編在擔架運輸隊,配屬炮兵擔負各項運補任務。洪建才十分自然被撥拉到了運輸隊。他覺得矮人一頭不光彩,又“蘑菇”上級,非去火力隊不可。上級對他的脾性多少知道些了,拿話激試他:你這個小鬼是不是怕運輸隊的活計太重吃不消啊?他哼一聲,把汗衫脫下,拍拍排骨胸脯,鼓鼓胳膊上還不值得展覽的几塊肉疙瘩:他媽的我怕?龜孫才怕哩!大步走進了運輸隊。背后的人們全都抿緊了嘴皮笑。
  實戰表明,由于預想中的敵人登陸并未發生,火力隊只不過陪步兵在后邊觀了一通風景熱鬧,倒是運輸隊跟著炮兵在最前線闖刀山過火海經受了考驗出了大力。慶功會上,擔架運輸隊人人有功個個戴花,火力隊的灰頭土臉悶不吱聲。洪建才那份美气呀,心說万幸沒入倒霉的火力隊,這一遭到運輸隊可是干對嘍。此是后話。
  洪建才他們是8月23日上午進入的陣地。 可看清楚了,海岸炮和以前見過的陸軍炮就是不一樣, 炮管特長,炮身雖沉重,電動底盤仍可靈活地承載它原地360°打轉轉,工事無蓋,整門炮像一只伸脖灰鶴趴在窩中。炮兵介紹,海岸炮的优點是“炮身穩打得准,炮管長打得遠,射速快打得猛”。缺點是“沒有輪子不長‘腳’,遇到情況別想跑”,平行移動轉換陣地相當困難,加之掩体裸露,對敵方而言等放是一個不戴鋼盔的固定目標,因此傷亡率高危險性大。難怪,炮長見面后的第一句不是什么感謝贊揚的話,而是:“凡丟不下老爹老媽的,舍不得婆娘守寡的,經不起胳膊腿搬家的,統統向后轉,現在回去還來得及!”
  沒有人向后轉。是不是有人這么想不知道。但這會儿再向后轉,那可是禿頭虱子明擺的事,在村里永遠得掖著腦袋走路別想抬臉見人了。
  有人悄悄捅捅洪建才:唉,趁早回吧,要是叫炮彈皮把卵子敲掉了,你小子今生今世可就知不道女人的滋味啦。
  洪建才說:×你娘,要回你回!我卵子沒了大不了作女人。不像你,白長個卵蛋,再沒人把你當男人老爺們看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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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炮打響。
  田頭像被放在烈焰上一遍遍過火燒烤。戰斗至為酷烈。
  敵人一發炮彈擊中二炮, 10名炮手當場陣亡6個,人被彈片撕裂,完全沒了形狀。
  敵人還打凝固汽油彈。那藥劑著實厲害。未燃盡的彈片在水中浸泡几天,拿起來一摩擦仍會著火。一位戰士被燒焦,洪建才流著眼淚把他搬運出來。
  一位奔前跑后的醫助不幸被擊中,好大一塊猙獰的彈片斜插在有響,背后露出尖銳的彈片頭。洪建才要為他拔出來,醫助擺擺手,淡然一笑:不必了,拔出來完蛋更快。于是,眼睜睜看那醫助掙扎了30分鐘,一直到死。
  炮戰期間,圍頭的海岸炮兵犧牲30多人,其他七七八八也死了30多。洪建才大多還記得模樣,卻叫不上名字。他承認,烈士們悄無聲息的壯烈對心靈發生過震撼和感召,但他對自己的勇敢卻有著另外一种詮釋:
  “看見第一個死人時,有些怕。第二個,恢复平常心。第三個,滿不在乎了。真的,打仗就是這樣,見過的死人多了,見過的流血多厂,就不再怕見死人和流血了,最后連自己可能也會變成死人也會流血都無所謂不害怕了。就是這么一個簡單道理,你寫書千万別把事情說得太复雜。”
  我明白,洪老不愿戴高帽,他只能按“洪建才性格邏輯”行事。
  運輸隊的基本任務是搬運炮彈。海岸炮彈有70多斤。彈藥員用怜憫的眼光看著他:搬不動別逞能,再找一個年紀小的兩人抬吧。洪建才說:你看我有勁儿沒勁儿!把兩發炮彈豎立在那儿,蹲下,左肩膀壓一發,右肩膀再壓一發,站起來,兩手扶牢一路小步快走, 不歇腳一口气送到200米外的炮床上,贏得陣地上一片喝采。彈藥員不再另外羅嗦,每次給他一發。一發也不容易,交通壕有的地段被打坏,不敢直腰,只能匍匐前進。到處有碎石瓦礫,胳膊肘膝蓋很快磨破。撕塊擦炮布包扎,爬几下血水又洇過來往下滴。搬到一百多發時,他還記著數數,以后就亂套數不清了。讓他欣慰的是,海岸炮1分鐘發射10發,他們負責的這門炮從沒斷過頓。
  同等的重量,扛石頭与扛炮彈的感覺又太不一樣。特別是棱角分明的石頭,肩膀墊一條麻袋,仍被格得生疼,一天扛下來,皮肉青紫,腫起老高。所有的活計中,他最害怕干最不樂意干的就屬扛石頭, 每次咬緊牙關堅持走上1華里路,把石頭往料堆上一扔,都要咒一句:真他娘不是人做的活。然后,回轉身又去揀最大的石頭扛。那時,他的体重還不到一百斤,肩上的石頭最重足有一百挂零,壓得他一步三搖扭秧歌。有人勸:搬不動赶快丟了吧!他說:搬不動他×我娘,搬動了我×他娘,今天非看看到底誰×誰娘!事后,他承認,如果不把石頭當成對手同它賭气較勁,很可能堅持不到最后。
  戰場救護的難處則在于,四面在打炮,運送傷員只能走交通壕。交通壕過于狹窄,不便過擔架,傷員便全靠人力往下背。背傷員不像背正常人,動作不能過猛過硬,害怕傷員傷勢加重。通過危險地段,身子又必須盡量俯下去,避免傷員二次挂花。姿態別扭,背負者行走相當吃力。那回,他背一個大個頭傷號下來,真的有點走不動了,便慢慢蹲下,曲跪著一條腿喘粗气,心里确實想著是不是該把“大個頭”放在一邊,休息一下再走。而這時,“大個頭”也說:小弟弟,我看你走不動了,你把我放下,讓我自己爬吧。不勸則已,一勸反而來了精神,他說:除非我死了才會叫你爬著走!一路上,“大個頭”不停地勸求,竟成了他繼續前行的動力。“大個頭”看看說也無用,閉住了嘴。他又有些支撐不住,說:你咋不說啦?“大個頭”說:說啥?他說:說我不行了,快把你放下讓你自己爬呀。“大個頭”說:你就是累得不行了,我早就讓你放下我,我自己爬著走。他咬咬牙說:好,說的好!能不能再說一遍?這么著,終于硬挺到了目的地。“大個頭”握住他的手說:謝謝你。他握住“大個頭”的手說:謝謝你。
  那天,電話線被打斷,指導員在小本上寫了兩頁紙,“刷”地處下來,折疊一下高叫:通信員!通信員!通信員沒在。指導員說:誰跑一趟指揮所?洪建才曉得,前几天交通壕被敵人打塌了好几處,到指揮所必須越過一片几百米寬的開闊地,現在敵人仍在打炮,要不是事情緊急重要,指導員是不會叫人立即就去的。指導員定定地望了他一下,眼光便挪向了他人。從指導員的瞳仁里,他立即讀出了“看不上”。一股血气騰一下直沖腦門,他一把從指導員手中抓過紙條,說了聲“我去”,翻身躍出交通壕。跑在開闊地上,敵人的炮彈在遠遠近近的地方爆炸,炸起一圈圈煙塵。他全然不管不顧,就那么照直挺胸大步快跑。炮彈隨時可能在身后炸裂的恐怖幻覺像一條無形的鞭子不停拍打他,他只覺頭皮發麻兩腿如加滿汽油格外有勁,跑出了平生最快的紀錄。百米沖刺縱身躍入目的地掩体,四仰八叉平躺在地上,摸摸擂鼓一樣咚咚搏跳的心髒,竟傻喝喝笑了。
  一炮炮床燃起大火。方向手安業民燒成重傷昏倒在炮位上。洪建才扶他下來。安業民微微睜開眼,眼球瞥一瞥炮位,嘴角輕輕蠕動。洪建才理解了,他希望救護他的人繼續投入戰斗。奔上炮位,站在了安業民的位置。炮長拍拍他的肩膀:你不行!他脖一梗,頭一揚,喊:我行!我行!炮長堅定的目光中沒有半點通融:你不行!他沮喪地低下了頭。是的,方向手是個技術活,自己沒學過,确實不行。這是炮戰中他唯一一次承認自己不行,承認自己并非万能。怎么辦呢?怎么辦呢?他恨自己笨蛋,淚水在眼圈里打晃。裝填手斜跨一步,站在了安業民的位置,空出了自己的位置。炮長向那空位努努嘴:干這個行嗎?他咧嘴笑了:行!一發炮彈光當上了膛。其實他從來沒有裝填過炮彈,但他看過別人裝填。猛力中加一點點巧勁,他竟一次成功無師自通了。這一仗,從下午3點一直打到傍晚7點,也不知到底裝填了多少發炮彈,反正下來后胳膊酸疼腫脹連自己的衣服都脫不下。此次經歷在一生中最難忘,因為自己接替大英雄安業民正經當了一回打過仗的炮兵。

          ※   ※   ※   ※   ※

  洪建才立了功,出了名,又被推選到北京去,同好几個老帥握過手,和毛主席合了影。
  洪老說:咱打娘胎里出來就是小人物,沒想過出名。我最感高興的,是外面世界通過我們,知道了福建前線還有一處打不垮的地面,叫圍頭。

          ※   ※   ※   ※   ※

  圍頭已經巨變。
  不知哪一天,一艘膽子稍大一些的金門漁船悄悄靠到圍頭又安然离去,從此,金門、澎湖以至台灣的船隊便接踵而至,其勢如山洪奔泄,非外力所能遏阻。我從五竿頭望出去,港灣里密匝匝一片彼岸船,恍然間,竟忘卻究竟置身大陸抑或台灣。
  船,送來了這邊所匱乏的,拉走了那邊所需要的。有靠岸交易,更多的則是在海上成交。不乏坦坦蕩蕩的買賣,也有鬼祟的行為。有關部門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管与不管都說得出堂皇的道理。管——你走私。不管——促進兩岸經濟交流。不論咋樣說,貨物的往來總比炮彈的往來好得多,弊端難免,利在雙方。于是,圍頭紅紅火火地步向發達。如雨后春筍般鑽冒出來的小樓新館掩埋了大戰的遺痕;歌廳舞廳餐廳的密度超過了泉州廈門;隨便碰到個張三李四,遞上名片都有“董事長”、“總經理”之類的頭銜,笑出了腰纏几十万几百万的老板模樣。伴隨繁榮而來的是追赶港台的消費,來自全國各地的舞女歌女溫柔俏麗,組成新時代的“楊門女將”,將敢來登陸的台灣客商錢袋掏得空空。辛苦忙碌的人們實現了從一切為了戰備到拼命努力發財的觀念轉換,就連民兵營觀察站也把站后空地開辟為燈光早冰場,賣票營業,以場養站。現在不同以往,民兵上崗是要拿補貼的,觀察站苦無收入,三十載連續觀察的紀錄是否要就此打住?
  那個尚勇崇武的圍頭在哪里?我很有些惶惑。
  洪建才如今承包了一個大魚塘,生活比以前提高了几多,但他的牢騷話也不知比以前增加了几多:
  “現在什么老革命老干部,出身紅五類,都沒有用,如果你的房子不如別人,口袋里沒有鈔票,就沒有地位,沒人看得起……鎮里工作三大難題,計划生育、征兵和民兵,愿意參軍的人很少啦,民兵也要付費才有人來上哨……我們這一代。腦子里多少還有一點保家衛國為人民服務思想,年輕人可不管這一套,只想賺錢多生活好……”
  最讓洪建才感到傷心和不解的是,省里兩次民兵工作會議居然都沒有通知他去參加。論資格,他是1960年全國民兵代表大會代表,圍頭唯一和毛主席照過相的老民兵;論工作,他還是現職圍頭民兵營的營長。他非常認真地認為,不被邀請,這絕不僅僅是個人的臉面問題,還反映了上面某些人對傳統的不太尊重和對圍頭的不太重視。他不能不忿忿然悻悻然,煙也抽得多了,酒也喝得多了。喝過酒,一拍桌子站起來,按照他的脾气個性,他想找上面說:我應該參加我要參加!前腳剛邁過門檻便站住了,這种事又不是執行戰斗任務,是個人好爭好搶的么?于是,又縮回坐下接著喝悶酒。
  于是,他問我:你說這小民兵營長還當得當不得?
  我語塞……
                  6
  岸線如鏈,陣地如珠,大陸方面半月形火力圈的東北端點是圍頭,西南端點為浯嶼。
  浯嶼島面積0.96平方公里,距廈門渡口12公里,距大、二擔島4000米。由于它剛好眠臥于廈門通向外海的航道上,自古為兵家所看重,曾在長達數百年的抗倭戰事中充任重要角色。明嘉靖年間編纂的軍事地理書籍《籌海圖編》專列一節詳述浯嶼水寨的功用,稱其“外有以控大、二擔島之險,內可以絕海門、月港(今福建海澄一帶)之奸,誠要區也”。
  浯嶼在地利上還具備兩個优勢,一是自產淡水,二是台風從不光顧。漁民視為風水寶地,傳說有媽祖娘娘在冥中保佑,紛紛在此栖息停靠,故炊煙香火代代興旺,1958年時,人口已經逾千。
  一方水土養一方人。悟嶼孤懸海隅,居民以捕魚為業,祖祖輩輩向大海討生活,風里來浪中行,數不盡的危難艱辛磨煉出天不伯地不怕的頑強個性。敗兵流寇突然襲擊,海匪強盜時時光顧,也迫使島民們團結攜手,共同御敵,久而久之,培育出一般配合默契的協作支援精神。魚汛時節,四方客至,百帆麇集,買賣漁貨,貿易物產,在与各色人等的頻頻交往中,又鍛煉了浯嶼人的机敏和靈活。
  浯嶼民兵的智勇机警,有當年的一篇文字記敘為證:
    一個晴朗的日子,來了兩條外地漁船,船上一共七個人,一身漁民打
  扮。他們口稱是漳浦客船,夾在郭包他們的漁船中間打魚。
    郭包他們返航浯嶼島,那兩條船尾隨而來。
    本來這也沒有什么可疑的,因為這里從惠安、漳浦來捕魚的客船,跟
  隨當地漁船歸航的事是常有的。可是有高度警惕性的郭包和漁民兄弟們,
  卻感到有些异樣,為什么他們不專心捕魚,把船划來划去?
    船一靠海邊,郭包便縱身上岸帶了几個公安人員和民兵來盤問。問了
  半天,沒個結果。突然郭包眼一亮:為什么艙里漁具那么少?靠捕魚為生
  的船,尤其從遠道來的,帶的漁具不可能這樣少的。郭包和公安人員咬了
  咬耳朵,指揮民兵進行更嚴密的搜查。結果,在船艙极其秘密的地方,搜
  到了卡賓槍、子彈,還有机槍。原來這是金門蔣軍某縱隊隊長帶領六個特
  務,偽裝客船企圖混入大陸進行破坏活動的。
    英雄郭包的名字,連敵人也知道了。他們恨透了這個小伙子,因為他
  的精明和警惕,粉碎了他們偷渡的陰謀。敵人几次放風說抓住他要殺頭喂
  魚。
    有天,郭包和十八個組員,駕一條三桅漁船,迎著曙光出海捕魚。午
  前,海上起了風暴,漁船顛簸不息,航行非常緩慢。
    突然,隨著一陣馬達聲,有几艘敵人的炮艇和机帆船出現在船的周圍。
  一些瘦瘦黃黃的蔣軍,荷著卡賓槍,跳上漁船,把他們押到敵占島。
    一個瘦棱棱三角眼的家伙,大概是個軍官,嘴角叼著煙卷,兩眼斜盯
  著站在面前的郭包,開口便問他認不認識郭包那個危險人物。
    郭包一听,背脊骨立刻升上一股冷气,臉上抽搐了一下,心想,敵人
  這樣問。是不是已經認出自己就是郭包,故意開心打趣呢?這想法掠過腦
  海后,他馬上鎮定下來,意識到這种害怕和想法,是非常危險的,也明白
  不回答或回答太慢,同樣也容易被識破,于是從容不迫地回答:“認識”。
    “听說這個小子很厲害。”
    “嗯,相當了不得。”
    敵人接著又問郭包有沒有下海捕魚,在哪條船。此時,他已覺察出敵
  人并不認識自己,心里覺得好笑,說:“郭包怕你們抓他,怎么會下海捕
  魚。”
    敵人做夢也沒想到,眼前這位抓到手了的貌似愚鈍的人,就是冤家對
  頭郭包。
    那尉官三角眼眨巴几下, 臉上立刻露出笑容, 拍拍他的肩膀,說:
  “小弟弟,不要怕,我們都是自己人。你說說浯嶼上的情況。”
    “什么情況?”郭包瞪眼支問。
    “你得老實回答。你的同伴都說了,你要說假,我也知道。你們島上
  的炮有多大?”
    郭包裝副傻里傻气的模樣,兩手比划了一個圓形:“多少尺碼我不懂,
  但炮口真有水桶一般粗哩。”
    “這樣大的炮,浯嶼島上一共有几門?”
    “我一天到晚下海打魚,怎么曉得有多少大炮。總之很多很多就是,
  老總可千万別到浯嶼一帶去。”
    “狗雜种!再不老實說,就斃了你!”那家伙的狼牙完全露了出來,
  一面喊叫,一面掏出手槍,“卡嚓”上了膛,槍口冷冰冰頂在郭包胸口,
  兩道殺气騰騰的眼光直逼過來。
    “我不知道叫我怎樣說?要不,你放我回去,我數清楚了再來告訴你。”
    “你小子想溜,沒那么便宜。再不老老實實說,我一槍打碎你腦袋!”
  三角眼嘴上說的厲害,手上的槍已放下,又燃了一根煙:“島上最近都開
  過什么會呀?”
    這個題目問得好极了,可以原原本本如實告訴。郭包怕敵人識破用意,
  結結巴巴裝忘記了,皺眉沉思半晌,像剛記起似地說道:“凡開會一定講
  要解放台灣……對你們投誠官兵講寬大,不論誰想回家鄉探親,都保證安
  全……”
    “媽的,我要情況,不是要你來做宣傳。給我滾出去!”
    郭包乘勢走出魔穴,急忙回船,心中暗暗發笑,升帆時憋不住脫口說
  出二字:膿包!
  郭包是五、六十年代浯嶼的民兵隊長,1958年的知名度不下洪秀叢和洪順利。看了上面那篇文字,我堅定了走一趟浯嶼,會一會這位傳奇人物。

          ※   ※   ※   ※   ※

  從廈門乘船,与大、二擔擦肩而過,經青嶼,抵浯嶼。運气不錯,龍海縣水產局海洋股股長郭包剛巧回島。
  小老頭貌不惊人,說話如麗日碧海般的坦白如疾風豪雨般的痛快。說到當年同敵人沉著應對的一段,他面色依然,無喜無悸,嘴里僅輕輕吐出“那有什么”四字,似乎他從未經歷過什么險惡,不過同死神開過小小的一個玩笑而已。深入交談,我強烈感受到了這是一個膽力過人的人,而他的無所畏懼是通過將風險淡化稀釋的方式表達出來的。
    浯嶼的炮仗打得不激烈,主要配合廈門、青嶼炮兵封鎖大擔。我們一
  打大擔,小金門就向我們開炮。同青嶼的戰斗相比,我們浯嶼這邊沒啥情
  況,前前后后也不過才落下3000來發炮彈吧。
  郭夫人林玉花大嫂在一旁插話:啊唷,看你說的那樣輕松,咱們巴掌大的一個島子挨3000炮彈你還嫌少呀?你別說,小金門的炮打得還是蠻准的,面粉厂被打中了,燒起來,碼頭一帶差不多也被控制了,說不定什么時候會落炮彈,我每次經過都是拼命快跑……”
    浯嶼除了毀掉一些房子,人員傷亡不大,一共死了三個人。一個是個
  八十多歲的孤寡倔老頭,怎么勸也不轉遷到內陸上去,結果一發炮彈并沒
  有直接命中他的房子,而是掉到旁邊,把他從床上震下來,摔死的。另一
  個是北京來的下放干部,很年輕,好像還沒有結婚,本來警報已經拉過了,
  他憋不住尿,跑出去方便,結果一個彈皮打到石頭上,反彈過去,擊穿了
  他的肚子。還有一個安溪籍的小炮兵,打炮時,他想往防炮洞跑,可能路
  不熟,跑反了方向,結果被炸得七零八落,其實,如果有經驗,就地臥倒
  可能不會出事。三千發炮彈才死三個人,可見沒有什么大不了的危險。小
  金門發炮,浯嶼看得很清爽,我在心里數數,1、2、3、4……剛好數到30,
  他炮彈便在浯嶼落地爆炸了。我一般要數到22至25時,才找地方躲避一下。
  林大嫂在旁邊說:他天生好逞能,干些沒輕沒重的事。打炮怎么不危險?那一回,我們十几個姐妹圍著水井洗衣服。听到那邊炮響,赶緊走開。正巧一發炮彈落在井邊,差一點點我們都會被炸死,叫他們十几個男人打一輩子光棍!
    炮戰期間, 我有4個職務:民兵隊長、教導員、支部書記,還兼駐島
  部隊營党委委員。那時島上居民都撤走了,只留近五十個基干民兵,我們
  的主要任務是跑運輸,保障駐島部隊的后勤供應。
    那時,我們的船一出島,敵人就會打炮。一下船頭炸起一簇水花,一
  下船尾炸起一簇水花。可我心里一點也不伏。我們的船都是搖櫓小船,相
  距几千米,他金門看我們只是一個在海面上晃動的极小极小的黑點,他打
  一万發炮彈,能有一發命中恐怕就不錯了。
    只有一次可以說是有惊無險。那天晚上,我們開出去一條大船,先遇
  到暴風雨,帆被扯破,船失去了動力,能夠感覺到它順著潮水一步一步往
  金門方向漂。我确實著急了,組織大家落帆補帆。幸好帶了兩個有經驗的
  老船工,縫補家什也帶齊全了,花了近三、四個小時,終于把帆補好。回
  航途中,又听到遠遠傳來汽船馬達聲,有光柱在海面掃來掃去,最后罩死
  了我們。我心說,八成是敵人的巡邏炮艇,這回真是差不多要完蛋了。我
  吩咐把帆降下來, 一個人搖櫓,其余的人一人4顆手榴彈,告訴大家都做
  一個犧牲的准備,等敵人靠過來,一齊丟手榴彈,我們玉碎了,也不能便
  宜了叫他瓦全。眼見探照燈越來越近,又听見那炮艇上有人喊:自己人!
  自己人!我打開手電照過去,原來是我們東山島海軍的一條炮艇去廈門。
  虛惊一場。
    我干過的真正算得上危險的活計是跑到二擔島上去插標語牌。那時二
  擔是個無人島,敵人也未駐兵。插過一次“中國人民一定要解放台灣”,
  大擔島上的敵人就開始警覺了,在二擔上埋了地雷,晚上探照燈不知啥時
  會打開,把二擔照得如同白天一樣。有時,有人沒人還往二擔上掃一陣子
  重机槍。我們照樣上去,把標語給他插上。那時年輕,還沒討老婆,心里
  無牽無挂,所以一點不害怕。要是現在再叫我去插,就不會那樣瀟洒了,
  起碼會想想,我還有個可愛听話的小孫子哩。
  林大嫂說:那時他每回出海執行任務都嘻嘻哈哈像沒事人似的,一點也不曉得人家心里給他攥著一把汗,直到他安安生生回來繃得緊緊的一根弦才松得開。
  郭老笑道:老伴,你倒是早說呀,咱倆當年來個火線成親有多好。省得我閉眼老夢見你,睜眼又只敢偷偷斜眼瞟你一下,把人思戀得好累好辛苦。

          ※   ※   ※   ※   ※

  聊了半晌,郭老說:沈同志,我帶你去逛一圈浯嶼吧,咱別盡翻些陳年老帳,別總說壓箱底的舊事,好不好?
  逛浯嶼用不了兩個時辰。我發現,在中國千百島嶼之中,此島大概堪稱首富。
  浯嶼的富庶是明明白白寫在了臉上的。不必細看,看兩樣東西足夠了。一是房舍。各种式樣姿態的二層、三層、四層外壁貼包了白色、黃色、綠色瓷磚的小樓鱗次櫛比,爭妍斗艷,走在街巷中,恍若游覽青島、大連的別墅區。二是漁船。在浯嶼, 百吨以下的小船已基本絕跡,200吨以下的中船也所余無多,港灣里密密匝匝停靠的全是250-300吨的大船。此种大船的馬力統統由舊時的150左右提高到了270,發動机也由單發換成了雙發,內裝進口漁業雷達、水下測視儀、衛星無線電話。三套不同規格用途的漁网號稱能把鑽到石頭縫里的魚儿們全摳出來。購買這樣一條已經相當現代化的漁船,沒有100万,也要80万。
  10万元不算富, 50万湊個數,100万才起步。浯嶼的繁榮發達离不開改革開放兩岸緩和這些外在條件,但膽大、協作、机敏等等內在特質顯然也發揮了重要作用,創造出惊人的价值。
  郭老介紹,浯嶼的發跡還有個三部曲。首先是分船。浯嶼是東南沿海最早分船到戶的漁鄉之一,船分給了自己,意味著打到了漁貨也歸了自己,生產積极性咋能不高漲嘛,一條船原先每年出海120天,現在年平均出海280天。其次是造船。別處漁民有了錢的首選消費是建房子,浯嶼人不吃不喝不娶媳婦也要造船,借錢貸款也得造大船,結果,別處有了房子但無大船,浯嶼卻有了大船也有了房子。再就是敢往遠處危險處行船。海峽形勢緩和初露端倪,別處的船剛剛試探著往遠些的地方走,浯嶼的船早已越過了海峽中線甚至抵達澎湖一帶。事情明擺著,越是昔日的軍事禁區,那里的魚就越多越肥。在海上,直接將捕獲物賣与日本或台港漁商,可獲得高出3倍的純利。一條船出去二十天,便能賺回十几万一抖嘩嘩響的偉人票。
  在浯嶼,最富有的人是漁民,然后炊事員、駕駛員、理發員一路往下排,最窮酸的為國家干部。國家干部在浯嶼社會地位之低下,有一則真實的傳聞為證:某高中生刻苦讀書,成為浯嶼有史以來第一個大學生。草窩窩里飛出金鳳凰,父母親朋為之驕傲。數年后,大學生畢業,被分配在縣政府机關作科員,月薪三百余,不夠浯嶼漁民一頓酒水錢。于是,浯嶼的父母不再鼓勵自己的孩子讀書,男孩子十三、四歲便要跟船出海。哪個孩子哭著鬧著要讀書,父母便會罵:讀個屁,再讀,叫你小子和那個大學生一樣的沒出息。
  我一下子明白了,為什么郭包老人陳舊的房舍同全島气派華貴的氛圍是那樣的不協調不格調,自從當午政府為了照顧對革命有功之人,把他從無固定收入的漁民轉為縣政府拿月薪水290元的十七品芝麻小官之后, 他便注定了要加入到浯嶼低收入者的行列中去。
  好在郭包老人心胸寬廣,善于調侃解憂,他說:錢本身外之物,沒有不行,有點就行,錢堆成山,到頭來還不一樣兩腿一蹬,兩手空空。他又說:我現在還不如老伴孩子們掙得多,但我的飯碗是個鐵的,摔不破,他們的飯碗是瓷的,怕摔。
  我冒昧問:您就沒有想過也找個發財的門道?
  他說:我這人發不了財的,因為膽子小。如果我還在浯嶼,政府沒叫分船,我不敢分;政府沒說可以開到澎湖,我也不敢叫大伙往澎湖開船;政府沒說可以把魚賣給日本人台灣人香港人,我哪里就敢開這個口。至于搞船走私貨,我就更沒這個膽了。到了縣里工作,也知道有人跑到下邊要吃喝要東西,我沒干過,沒膽量于喲。這年頭都說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我的膽子小,但還不至于餓死吧,知足者常樂。
  膽大的和膽小的同一個郭包站在我的面前,我卻絲毫沒有感到奇怪,從那個時代過來的老人都是這樣的,我完全能夠理解。小小的遺憾是,我非常想在廈門這片海域找到一個當年對敵斗爭是英雄今天發家致富是大款的典型,可惜一個也未尋著,我的一廂情愿在浯嶼又一次落了空。

          ※   ※   ※   ※   ※

  紅透的落日和魚貫歸來的船隊繪出一幅极美的漁舟唱晚圖,繁忙的碼頭播傳著丰收的喜悅和喧囂。一位二十出頭的年輕后生,赤裸著被烈日曝晒成古銅色的脊背,吆喝指揮船工從他的船艙抬下一筐筐鮮肥的收獲。
  郭包老人眯起眼睛滿意地憨笑,說,當年,我也是這般生龍活虎地年輕哩。
  是啊,歲月流逝,浯嶼依然年輕,無論戰時還是和平,它的腳步從未停歇,一直朝气蓬勃走在時代潮的前頭呢。
  老人走過去,和那后生表情丰富地交談著什么。
  我想起了“江山代有人才出,各領風騷數百年”的老話。在浯嶼吟這詩句,興奮里,似也摻入了些許的惆悵。
                  7
  當年和現在好像都沒有人能夠說清楚,為什么整個前線14歲以下的少年儿童全部后撤, 單單何厝村第四中心小學漏网了12個6年級學生,這一群半大小子和丫頭片子的名字是:何明全,黃水發,黃佳汝,何大年,何亞豬,郭胜源,何阿美,黃友春,黃网友,楊火旺,何錦治,林淑月。
  何厝的地理位置特殊,炮口向左,可以打到大金門,炮口向右可以打到小金門,于是,大金門的炮打它,小金門的炮也打它,直打得它体無完膚面目全非。但是,何厝肯定沒有被打垮打趴下,每日從這里傳出的那陣陣鏗鏘悅耳的炮彈發射聲,讓人感受到它蓄積深厚百摧不殆的強大力量,而穿梭于各陣地之間,那一張張孩子可愛的笑臉和系在脖領上迎風舞展的紅領巾,更點染烘托出何厝樂觀、蓬勃、堅韌的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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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孩子們的頭儿是何大年,這一年只有12歲。
  何大年4歲那年, 父親帶著姐姐和他去赶集,回來在關帝廟歇歇腳。大年喊口渴,父親便讓姐姐領他先回家,自己和鄉党們再拉一會儿呱。姐姐和大年剛剛走到家門口,國民党飛机就來丟炸彈了,轟轟光光的巨響從關帝廟那邊傳過來。母親瘋子般拉著姐姐、大年跑去看,好好一座關帝廟轉眼沒有了,成了一片廢墟。人們動手挖,挖了一個很深的大坑,才挖出一些父親零碎殘缺的肢体來。
  1954年,國民党的炮又來炸何厝,大年正在村頭放牛,牛被炸死,他被气浪掀翻到溝里去。僅那一次,村里便死了十几口人。這些經歷讓他從小就恨死了國民党,現在解放軍要懲罰國民党了,他好高興,覺得自己應該為前線做點事。
  每天晨起,何大年帶領伙伴們來到陣地,有的站崗放哨,有的幫戰士們洗衣服,送開水,有的跑去修筑工事,搬運擦拭彈藥。大年常常去守村里唯一的一部電話机。電話鈴響,上級說“防炮”,他就赶緊跑去敲一個空彈殼做成的吊鐘,用榔頭當當當一陣亂敲。上級說“解除防炮”,他便一下一下有節奏地敲。看到村里大人小孩在自己的指揮下有秩序地躲進走出防炮洞,避免了傷亡,他覺得自己的工作絕頂重要,心中充滿了自豪。
  所有的成年人都是孩子們的當然領導,不論誰,只要吩咐一聲:“喂,給我跑一趟腿吧!”或:“幫我去辦一件事好不好?”對他們來講都是神圣至高的命令,他們都會活蹦亂跳無比幸福愉快地跑去執行。大人們几句隨口而出夸獎贊賞的話語,更使他們的小小榮譽心得到滿足,都認為自己正從事著偉大光榮的事業而干勁倍增,手腳不停不知疲倦地忙到天黑。爆炸的巨響和彈片的呼嘯對他們早已沒了任何的威嚇作用,卻把他們面對殘酷的心理承受力鍛得超越了年齡,出奇的高強。
  那天。炮戰停止,已經是日頭落山的時候。何大年惦念著那些拉在地上、溝壁的電話線,會不會給彈片打坏?這么多的線劉叔叔(電話兵)怎么查得過來?他就建議一路查著線回去。這個建議立刻得到何亞豬的同意。
  西天燃著一大片紅霞,映著孩子們忽靈靈的眼睛。亞豬走在前面,一心想找到一處斷線,或者一個松開的結頭。但是走過了一條壕溝又一條壕溝。長長的線路都沒有發現毛病。他們有些疲勞了,眼睛澀澀的,但是他們都不說出來,強迫自己要仔細地看、仔細地看。
  忽然,大年盯住十字路口的一個轉角處:埋著線路的一段土面好像被用刀斧砍成几截似的,還斜插著一些彈片。
  大年和亞豬蹲下去,用兩手去扒土,但是紅色的粘土牢固得像水泥似的,扒也扒不開。去拉線頭,拉也拉不動。因為經過十字路口的線路,為提防給路人或耕牛踩坏,都特地開了一道小溝,把線埋在溝里,上面再夯實紅土。可不巧就在這里落下彈片,把埋在溝中的線切斷了。
  “你守在這里,我回去拿尖錐和電線。”亞豬說著,飛也似地跑了。
  天色黑下來,鳥雀也不叫了,何大年心里有些膽怯,但是他一步也沒有离開,有一個信念在鼓勵自己,如果隨便躲開而讓亞豬尋不到這里,斷線接不上,那你還算什么少先隊員?
  腳沒挪動,眼睛卻本能地四下張望。忽然,看見遠處壕溝里好像伏著一個什么東西,是誰家的羊跌落在溝里嗎?他擦了擦眼睛再仔細看,那個東西還亮了一下光,向著他走來。不是羊,是個人!大年赶快閃到拐角地方,探出半個頭去看:奇怪,那人又蹲下去了在做什么。
  對,是坏人!應該赶緊去報告!大年抬腳快跑,劈面射來一道手電光:“誰,站住!”
  那聲音很熟,哦,原來是電話兵劉叔叔呀!大年像遇到了親人似地叫:“劉叔叔,你快來,這里電線給打斷了。”
  這時, 亞豬也回來了。 金門敵人提心吊膽的,打過來一發照明彈,亞豬說:“感謝蔣光頭,給我們照明哩。”
  泥溝刨開,發現有三條線路給打斷了。劉叔叔理清了電線,大年搶過來去接,可是手同時触到兩個線頭,馬上著了一陣麻,急忙甩開去。“有電!”大年說。
  “我不信,讓我試試。”亞豬遇事是最好奇的,他不顧劉叔叔解釋,也非親手試驗一下不可。等到給電著了,才快活地叫道:“好麻,好麻喲。”
  劉叔叔一邊用鉗子擰緊線頭,一邊給他們講解著電的知識,然后把話机接在一條線上,把搖柄搖几下,一會儿,電話鈴響了,亞豬快活得直笑。
  劉叔叔先對話筒講了一陣話,然后把它交給大年說:“指導員要找你們講話呢。”大年興奮得赶忙接過話机,輕輕地叫著:“喂,喂!”呀,他听到了指導員親切的聲音:“謝謝你們,小同志。你們做了一件很重要的工作,你們幫助保護了大炮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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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嚴酷的環境里有了這一群活潑可愛的孩子,就像冰雪的世界中盛開了一叢花草,分外引人注目。一位記者妙筆生花,在文章中寫道:“戰士們都親切地稱贊這些孩子是戰地‘小人路’。”從此,“小八路”的稱謂不脛而走。共青團廈門市委給孩子們送來一面大紅旗,正式授予“英雄小八路”的光榮稱號。八一電影制片厂也以他們的事跡為素材,編拍了名為《英雄小八路》的故事片。
  《英雄小八路》我看過不止一遍,至今仍清楚記得那充滿激情的結尾:
  敵人的炮火把電話線打斷,電話兵也負了傷。
  何大年、何亞豬帶領伙伴們躍出戰壕,摸爬滾翻,冒著炮火奔跑。
  斷線找到了!可線已被炸短,用力拉拽,斷頭仍不能夠接合。
  指揮部的命令無法傳達,回去拿線也來不及了。怎么辦?
  何大年、何亞豬靈机一動,和伙伴們手牽手,用身体替代電線,讓電流從身体通過。
  我方火炮再度射擊。敵陣一片火海。
  孩子們雀躍歡呼。音樂激越雄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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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据說,碳水化合物組合成的人体,其電阻是金屬物的數千倍,電話電流通過人体, 功率將被衰減到近似于0。故電影上“英雄小八路”們的壯舉,大概缺乏科學依据。
  不過,藝術總是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由于很少有人吃飽了沒事干去玩“人体通電”試驗,《英雄小八路》的編導們便有了合理拔高大膽創作的想象天地。這大概亦無可過多指責。
  在電視尚未普及時,電影的影響強大無比。銀幕上的“英雄小八路”遂成為少年儿童的時代形象;藝術形象的何大年、何亞豬也一時聲名大噪,家喻戶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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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我獲取了一個非常准确的信息:那時代的孩子中,起碼有一個人不曾看過《英雄小八路》,此人恰是——何大年。
  已近50歲的何大年如今是廈門湖里工業區公用事業公司秘書科科長,文文弱弱的樣子,書卷味很足,与電影中的另一個“他”形神均不似,電影人物特有的那股英武精明气息也絲毫不見,讓人感受到生活与藝術間原本存在著深刻的差异。
  我詢問他對電影何大年的看法,他回答很抱歉,因從未看過這部影片故無法發表感想評頭論足。不看的原因頗簡單:那時學習太忙,顧不上。
  真就忙到這般程度,連被謳歌的另一個自己都顧不得看上一眼么?
  他笑了。他曾听別人介紹描述過這部電影,他知道自己在銀幕上的表現很老練很英勇很了不得。但他覺得除了名字相同而外,那個“他”并不是自己,因此他不愿去看怕去看。看自己在電影上大出風頭干著一些自己從未干過的轟轟烈烈的事情會臉紅心跳不自在。更怕被捧得太高自己都不認識自己找不到正确的感覺而最終丟失了自己。
  哦,真實的何大年是一個不求虛華淡泊名利的人。這真實讓我感到親切。
  何大年是12個孩子中唯一的大學生,北京人民大學經濟系畢業,先分配到貴州,又調回廈門,當保衛科長抓到過几個坏蛋,當器材科長為公司節省了几十万,人生中不再有不同凡俗的壯舉,但工作敬業努力對得住天地良心。生活中,他最煩的事情就是人們總把他同電影上的何大年聯系起來。上大學時,他听到有人指著脊背說:瞧,此人就是真的何大年。他真恨不能找個地縫鑽進去。曾打算干脆改個名字算了,因文革轉移了人們的興奮點而作罷。但有一條規矩是堅持始終的,即不再接受任何記者任何形式的采訪,“既然已被人們的記憶所塵封,何必像出土文物一樣再被挖出來向公眾展覽呢。”我大概可算作一個特例,因為我听從了友人的勸告,事先把采訪說成了“核對史實”。他最感到愉快的是,單位里至今還無人知曉他曾經是大名鼎鼎的“英雄小八路”。
  他說,他并不絕對排斥出名,但反對躺在過去的聲名上過生活。“英雄小八路”和比“英雄小八路”還要英雄的《英雄小八路》都是歷史了,他不想把歷史當作一生的敲門磚,那樣做,到頭來只能換得一頂沽名釣譽的帽子戴。他還說,希望以后記者先生們不要再為“英雄小八路”的事采訪他,包括我在內,不搞下不為例。如果因為這世界上有一個叫做何大年的小老頭,為改革開放做出了什么了不起的貢獻而來采訪他,那他一定會愉快接納,熱忱歡迎的。
  辭別出來,我對藝術源于生活高于生活的說法產生了怀疑,因為對于藝術的与生活的兩個何大年,你是很難分出伯仲比出高下來的。生活中的這一個,其境界确有獨到的高人之處,尤其是商品經濟潮涌潮落,名利增大了其“社會啟動潤滑劑”作用的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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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亞豬与何大年不一樣,只要電影院重映《英雄小八路》,必看。因為這部電影演的是自己的事,還因為自己在上面扮演了一個小角色。當年,戲拍到末尾人体接通電線一場時,需要十几個孩子陪襯填畫面,導演來回一掃瞄,用眼皮把何亞豬夾出來,拍拍他的小腦袋:“你上:”這么著,何亞豬在電影上閃現了几個鏡頭,跑了一遭一句台詞沒有的“龍套”。所以,每當在銀幕上看到自己當年的“光輝形象”,便回憶起那些炮火連天不尋常的日子,免不了感情大動一番,熱淚決堤泛濫。
  當年,何亞豬是12個“小八路”中的活躍分子,他頑皮、好動,會唱歌也會作鬼臉,愛笑也愛哭,他跑到哪里,就給那里帶來愉快和歡樂,戰士們都以逗他玩為趣事。其實,陣地上并沒有誰稱他為“小八路”,都叫他“小阿豬”。
  何亞豬的名字初听确有點不雅,不過這是何厝一帶的習俗。小孩子生出來体弱多病,父母便會為他們起“豬”、“狗”、“貓”等名字,希望下一代像這些生命力旺盛可愛的畜類們一樣好養。
  何亞豬現在是自由職業者,在何厝的街巷旁用草席搭出個窩棚,專修腳踏車、平板車、牛車一類的非机動車輛。
  我鑽進那低矮簡陋的窩棚,說明來意。何亞豬滿身油污,頭也不抬說:“先生你能不能到村委會等我一下,讓我把這車修完,你們采訪有工資,我得靠雙手養活全家。”我遵命,在村委會吸煙喝茶恭候。過一會儿,他洗干淨了手臉,換一身質地一般但干淨筆挺的西服來了。感覺得出,這是一個生怕別人小看了他、自尊心頗強的人。
  何亞豬并不高看自己的職業,現在所從事的畢竟与曾經有過的理想差距太大。當年,他在陣地上同文工團宣傳隊的叔叔阿姨們混得爛熟,耳濡目染,也能蹦跳說唱地演一些小節目了,碰巧省歌舞團到廈門挑學員,看他有些文藝天分,又是“英雄小八路”,便決定了要他,招生表格都發下來了,他卻因為想讀大學而輕率地回絕了。人生并不是時時刻刻都有机遇在等待你,机遇從眼前滑過而未能抓住者將抱憾終生。每當想起這樁愚蠢事,何亞豬都會五內焚燒般地痛恨自己,詛咒自己。結果,高二時因家貧而輟學,大學夢終成泡影。結果,他如今不是省城某藝術殿堂里的“何編導”、“何老師”,而是何厝草棚里的“阿豬師傅”。
  然而,何亞豬不能容忍別人低看了他。他說,我干的活是髒是累,但我用自己的雙手養活自己養活全家,每一分錢都是自己的血汗賺來的,心里很踏實。他還說,全何厝都知道,我何亞豬修車技術最好,服務一流,收費公道,干我這行經常會遇到生气事,可我從來不跟人家吵嘴相罵,因為我是受共產党教育長大的,也經受過戰爭的鍛煉了,我不愿別人指著后脊梁說:瞧,還“英雄小八路”呢,沒涵養,水准低。
  人活一世,無論富貴貧賤,均需要一种精神、信念上的依托和情感方面的支撐,何亞豬的力量源泉來自“英雄小八路”的經歷,他珍視那段不尋常的經歷。說著話,他從衣袋里掏出一份表格式的紙箋來,他說他有一個提議,12位“英雄小八路”都已經同意, 每年8月23日炮擊金門紀念日由一人做東大家歡聚一次,并采用抓閻的辦法排出了作東者的順序,從1993年一直排到了2004年。他說大家從每次聚會中所獲取的不僅僅是重逢的歡樂和對往事的回憶,還有相互傳染的鼓舞、激勵和繼續追求點什么的希冀、動力。他每回的祝酒辭都是:要本分地作人,好好地作事,決不給“英雄小八路”的名稱抹黑。
  短暫的接触交往中,我不斷加深著一個印象:此人确不可小看,他的身份雖然低微,品格卻依然純徹;命運似乎不濟,志向卻不失高闊。少年時一段光榮的經歷,導引著他始終積极、樂觀的人生。炮火硝煙的歷煉,鑄塑了他負重前行的個性。何亞豬是一值得尊敬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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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節完稿,曾不知應該收入哪一章為适宜。后想,“八路”,兵也;“小八路”,小兵也;“英雄小八路”們雖未滿加入民兵的年齡,但也沾了一個“兵”字的邊,做了些民兵該做的事,遂不管三七二十一,將此節置放“民兵”章中,以顯1958年“全民皆兵”之規模聲威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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