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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狹路相逢


         豫南  汝河  1947年8月23日——24日

  陳賡率部飛渡黃河天險之際,劉鄧中路大軍尾后拖著數十万追兵,越過了渦河、沙河、穎河、洪河,先遣隊第6縱隊第18旅即將到達汝河。

  “快,跟上,不要拉開距离!”

  肖永銀不住地催促著他的部隊,几千雙腳板踢騰得黃沙滾滾。

  一些小個子兵被催促得一路小跑,汗水順著臉頰、脖子往下滾,軍裝的前心、后背、腿彎儿直到綁腿也都被汗水、泥沙染花了。戰士們如同荒野小獸,不住地伸出舌頭舔著干裂爆皮的嘴唇,雙腿急速机械地交替運動。他們已經不理會頭頂上那顆紅紅的太陽,反正不是烈日就是暴雨,雨鞭抽打、泥泞溜滑的滋味儿也不比這好多少。他們現在唯一盼望的就是快到汝河。隊伍中不時有人問:

  “汝河還有多遠?”

  他們不知道汝河等待他們的是什么。

  旅長肖永銀也想不到。

  汝河在一般地圖上很難找到,1:50000的軍用地圖上也只是一條細線。它寬60公尺,水流不算太急,但河槽深陷,河堤陡峭,水深丈余,無法徒涉。与名川大河相比,汝河實在微不足道。汝河無意名垂史冊。日出日落,它傍著兩岸的村落、庄稼地,悄無聲息地流淌著。它也想不到,人類的戰爭突然選擇了它,在它的清冽中猝然溶人那么多那么多的人類之血,以致使它一度改變了自身的色彩。

  第18旅抵達汝河北岸,看到了這條波光粼粼汝河。

  許多人興奮得喊起來:大別山呀大別山!跨過這條河,离你就不遠了!

  疲勞、干渴、饑餓像潮水向部隊襲來,有人一屁股坐在地上。有人癱在被太陽烤得灼熱的地上,伸胳膊,展腿腳,舒張咋嚎作響的筋骨。有人下到陡峭的河堤下,把頭伸進水里,“咕咚咕咚”喝個沒完沒了。

  肖永銀連小憩都不能夠。作為先遣隊指揮官,他每到一處首先的事情是勘察地形,而后組織部隊逢山開路、遇水架橋,占領最佳陣地,保障大部隊順利通過。

  汝河雖不寬,但若沒有渡船還是無法通過。肖永銀立即派出一部分人到沿河各地尋找船只和各种漂浮器材。

  警衛員給肖永銀端來一碗從河里舀的水。

  肖永銀一仰脖子,几口灌進肚里,連叫几聲“痛快”,抹抹嘴角上的水,舉起了望遠鏡。

  汝河兩岸為淺丘陵地帶,地勢比較平坦,視野開闊;唯南岸的汝南埠地勢較高,是一個絕好的制高點,肖永銀決定渡過河后把旅指揮部設在那里。這時,突然傳來了一种异樣的聲響。是什么?肖永銀警惕地一抖肩。确實有种聲音,沉沉的,像地殼在緩慢地滾動。听見什么了?他問左右。參謀們都搖頭:什么?什么也沒有。肖永銀趴在地上,耳朵貼到地面。

  “不對!”

  肖永銀躍身而起,義舉起望遠鏡:視界里沒有一絲异樣。

  半小時后,先是沸沸的塵上出現在望遠鏡里,接著是浩浩蕩蕩的隊伍,步兵、炮兵、汽車、馬車……

  “敵人從南岸堵過來了!”

  形勢嚴峻。

  應該立即把先遣隊帶過河去,占領制高點,像釘子一樣扎在南岸,阻擊圍堵之敵。可是找船的分隊歸來,僅找到一只可載十几人的小船。

  “架浮橋!”

  肖永銀果斷地下了命令趁敵人立足未穩,在最短的時間里送一支部隊過河,哪怕一”排也好,先建立一個橋頭堡,掩護工兵架橋。

  對岸的敵人發現了北岸的部隊,行進中的隊伍立即成戰斗狀態,奔跑著扑向高地和几座村庄。接著,大炮、机槍都開火了。

  先遣隊利用僅有的一只船和林秸扎成的筏子開始強渡。略通些水性的一頭扎進河里,拼命向對岸游。還有的索性抱了根木頭跳下水。

  炮彈、子彈越來越密集。剛渡過去一個小隊,空中又出現敵人的飛机。

  清冽的汝河水混濁了,一縷縷殷紅的血匯人激流。

  渡過河的第52團1營冒著排炮的轟擊和飛机的俯沖掃射,閃電般扑向大雷崗的敵人。剛進村的敵人不知道來了多少共軍,立刻棄村而逃;跑出一里地,清醒過來,掉轉頭又反扑。第52團1營營長一面指揮作戰,一面分出兵力在敵人的炮火下架設浮橋。渡河前,肖永銀給他下了一道死命令:不惜一切代价,架起。浮橋!

  橋,意味著什么,從肖永銀到每一個戰士都非常明白。前面有阻敵,后面有追兵,大部隊几万人馬輜重隨后就到,沒有橋就等于束手待斃。楊勇的右路大軍、陳錫聯的左路大軍已經渡過汝河到達淮河附近。統帥著晉冀魯豫野戰軍的劉鄧首長和指揮部若因無橋渡河,就將使南下大軍失去指揮中樞,陷于群龍無首的險境。橋,已經成為連結在南下戰略成功与失敗的中間鏈條,一條脆弱而堅韌的鏈條。

  架橋,一切為了架橋2炮彈炸起的水柱劈頭蓋臉打過來,工兵們一抖肩,一甩頭,照干!一排戰士倒下了,他們的位置立刻又沖上來新的戰士。

  敵人對于架橋的認識并不遜于對手。架橋,反架橋,使這條無欲、無爭的汝河遍体鱗傷。暴雨般的槍彈、炮彈壓下來,血水嗚咽著一跳几丈高,河面上腥霧彌漫。

  直到日頭偏西才托起一架浮橋。也就是十來分鐘,几乎貼著河面輪番轟炸的飛机丟下的炸彈就把浮橋炸坍了。工兵們從附近村子里扛來門板、蘆葦、林秸,再架!架好,又炸,炸了再架。天擦黑,敵机飛走,汝河暗紅的水面上終于穩穩地出現了一架浮橋。浮橋的下游一側,犧牲的戰士尸体順流而去……

  第52團踏著浮橋全部過河,占領了立腳點大雷崗。

  俘虜口供:河南岸是國民党軍第85師吳紹周部,全師一字擺開,似一堵火牆,堵住了通往大別山的去路,上峰命令要把劉鄧阻擊在汝河北岸,就地全殲。

  天黑透了,第18旅未過河的各團部隊先后集結在河邊。肖永銀站在夜風里,對岸的火光映紅了他的臉,黑色的臉龐像鍍了一層紫銅色彩釉,拂動一下似乎能發出鏗鏘的聲響。他眯著眼,向南岸觀望。河那邊火光連天,炮聲隆隆,從油房店到汝南埠一帶,連綿30余里村村被放了大火,房子、草垛在燃燒;村邊的樹也一律被砍倒,架起了鹿砦。吳紹周准備死堵了。

  熊熊的大火倒映在河里,浮動著,搖曳著,閃爍著,使人仿佛置身于大火之中,汗水順著脊梁骨往下流。肖永銀腳下的土地已經被他踢騰出兩個凹坑,他弄不清這几十里長的火光后面究竟有多少敵人。下一步怎么辦?新的情況已經報告給縱隊,還沒有得到指示。打過去?摸不清敵人的底。等?如果敵人繼續增兵,布好防務,天一亮處境會更加險惡。難道南下大軍就這樣被阻遏了?

  時針一點一點向深夜12時移動。夏夜短暫,再轉几圈儿,天就大亮了。在肖永銀30年的記憶里,沒有再比現在更緊急的時候了。壓在他肩上的不是一個旅、一個縱隊,而是晉冀魯豫野戰軍的命運、戰略轉折全局的成敗。沉重使他有了一种從來沒有的感受:一個优秀指揮員首先必須具備的是一种“負重”能力。

  突然,有人惊呼:

  “劉鄧首長來了!”

  肖永銀倏地轉身,看到劉伯承魁偉的身影出現在夜幕之中,他的身旁是敏捷的鄧小平和穩當的李達。

  肖永銀直感到沖頭的血壓呼地降下來。

  劉伯承、鄧小平、李達,還有縱隊首長、第18旅、第16旅的首腦們擠在离汝河1OO米的第18旅的指揮所里。這是一間低矮的小草房,昏暗的油燈苗閃爍不定。薄薄的草牆外,槍聲大作,炮彈轟鳴。

  “情況怎么樣?”劉伯承望著肖永銀。

  肖永銀簡練地做了匯報。

  鄧小平對李達說:“打開地圖,先把總的形勢告訴他們。”

  地圖在油燈下展開了。

  李達:“敵人正以十几個師的兵力從背后向我追擊,58師等三個整編師距离我們只有50余里,判斷明晨8時以前就會赶到。我軍正面被敵85師擋住去路。判斷85師的任務是遲滯我軍主力,以便在洪河、汝河之間与我決戰。目前情況正是前有阻師,后有追兵,千鈞一發,万分險惡。”

  參謀進來報告:尾追的敵先遣隊已經和我后衛部隊接火。

  草房外“轟”地落下一發炮彈,油燈的火焰猛地跳了一下。

  鄧小平:“不惜一切代价,堅決打過去!”

  劉伯承抬起頭,扶扶眼鏡,緩緩地說:“狹路相逢勇者胜。大家明白這句話嗎?”

  他的目光挨個儿地掃視著屋子里的每一個指揮員。

  指揮員們領悟到:當冤家對頭狹路相逢時,只有勇敢地沖上去決一雌雄才是唯一的出路;誰想轉身后退,誰就把自己的脊背亮給了對手。戰爭不僅是充滿著不确定的領域,戰爭還是力量的角斗場。軍事謀略講的就是客觀性,此時此地此情,作為兵法韜略稱為對策學、軍事運籌學,或者概率論、博奕論、排隊論,正确的選擇只有一個一一風險決策。

  “狹路相逢”在古代戰爭中也有范例。公元前270年,秦國進攻趙國,秦首先包圍了閼与。趙王問廉頗,能不能救瘀与?廉頗口道路遠隘,不能救。又問樂毅,也是這樣答复。只有趙奢答曰:路遠道隘,誰勇誰胜。趙王即令趙奢率兵出征,終于解了瘀与之圍。

  劉伯承臉上現出少有的冷峻:“從現在起,不管白天黑夜,不管敵人飛机大炮有多少,我們都要以進攻手段對付進攻的敵人,從這里打開一條血路。歷史決不能逆轉,大軍南下的戰略決策決不改變!”

  作為統帥,在危難之時能傳播信心是他最寶貴的一种品質,盡管他內心也許對結局并沒有太大的把握。

  汝河河邊炮彈迸裂,小草房里肅靜沉著。油燈把劉伯承和鄧小平的身影放大投射到牆上,几乎罩滿了整個一面牆。無聲的力量從統帥身上輻射過來,指揮員們目光炯炯,望著劉伯承、鄧小平。劉鄧連在一起是一座威嚴的山,一座威嚴的太行山,一座威嚴的大別山。

  “我們隨同你們一起走!”

  劉鄧的聲音使草房里的气氛一下子又緊張起來。

  肖永銀:“不行!太危險!通道打開,也在敵人射程以內。請首長從17旅那邊過河!”

  鄧小平:“不要管我們,你們只管打好仗就是了!”

  第6縱隊政委杜義德當即布置任務:肖旅實行突擊前進,打開一條通道,讓大部隊沖出重圍;尤旅(尤太忠的第16旅)接替肖旅后,扼守大小雷崗等村庄,保護浮橋,抗擊敵人,掩護大軍安全渡河。

  各級指揮員把劉鄧首長的命令一級一級向下傳達,一直下達到每一個戰士。河岸上沸騰起來:

  “劉司令員來啦!”

  “鄧政委來啦!”

  “狹路相逢勇者胜!”

  “堅決打過汝河!”

  “保衛劉鄧首長!”

  千人同心,則得千人力;万人异心,則無一人之用。統帥專一,則人心不分;人心不分,則號令不二;號令不二,則進退可齊。

  肖永銀下到營,親自代替營長指揮。團長下到連,營長下到班。每支步槍都裝上了刺刀,每顆手榴彈都揭開了蓋。

  曳光彈、信號彈一道道划過。

  漆黑的夜空被戰火照亮了。

  踏過浮橋的隊伍沖向敵陣,如同出爐的千度鋼水沸揚流瀉。常言道:一夫拼命,十夫難敵。如果一支千軍万馬的集團軍拼命,其力量是不可估量的。

  無數戰士的身影在火光中一掠而過,團長、營長、連長跟他們一樣端著上了刺刀的步槍与敵人近戰。打下一個村庄,又扑向另一個村庄;碰上敵人就拼殺,消滅了再往前插。忙坏了電話員,他們不停地收線、架線。電話隨著戰線的推移不斷傳來報止.口.

  “占領王庄!”

  “東桓庄打下了!”

  “進到小張庄!”

  腳跟著腳,一股勁地向南壓。沖鋒的隊伍龍卷風一般向前滾著,鮮血橫洒,路成紅色,許多人竟被它滑倒。

  東方微微泛起灰白的亮色,突擊隊打開了一條長10里、寬八里的通路。

  肖永銀調整部署,令第52、53團在通路兩側展開,要像堅固的堤壩一樣,堅決抗住兩側敵人的反扑,保障通路的安全暢通。同時把第54團調上去,變后衛為前鋒,由他親自率領,掃蕩推進。

  劉伯承拄一根斷木作拐杖,跟在沖鋒戰士后面踏上浮橋。鄧小平緊挨在他身旁,不時地攙扶一把。劉鄧身邊是兩個衛士長、四個警衛員。他們后來回憶說:在整個戰略進軍中,第一次遇到這樣緊急的情況。子彈就在身邊飛著,炮彈就在附近炸響。我們都掏出了腰里的手槍,左右護衛著首長。

  浮橋貼著水面隨波起伏。劉鄧大踏步走過浮橋,迎著蜂雖般的子彈,又走向陣地。

  許多戰士發現身后站著劉伯承、鄧小平,惊愕得不敢相信。一傳十,十傳百,百傳千,千傳万,真真地形成了一种無可比擬的戰斗力。

  那場景過去了40多年,劉鄧當年的警衛員至今依然記憶如新:劉鄧走到哪儿,哪儿的反擊就打得最好。他們親眼看到被炮火烤燎得滿臉火泡的戰士們,用手臂推開頭_上的鋼盔,露出白白的牙,注視著劉鄧,甜蜜蜜地笑著。劉鄧也激動不已:“打得好!同志們,打得好啊!”

  當年的衛士對筆者說:“我恨自己沒有繪畫才能。劉鄧走在陣地上,背景是戰火燒紅的夜空,金線銀弧的穿梭,千万士兵的拼殺;劉司令員俯著身子,給一個正在射擊的士兵戴好鋼盔,士兵一回頭,見是劉司令員,熱淚奪眶而出……這是我親眼所見的。在那個震撼情感的瞬間,我流淚了……”

  汝河北岸万籟俱寂。待過河的部隊接到嚴令:不准出現一點點火光。就一座浮橋,就一條生路,前面走不動了,后面的只能在河邊待命。

  敵人的追兵已經赶上來,后衛部隊拼著命地阻擊。前面是火光槍炮,后面也是火光槍炮,還有几万人沒有過河。

  楊國宇接到一封未署名的信,他一見那熟悉的筆跡就知是鄧小平寫的:

    (一)各部門應立即將机密文件全部焚毀,以免遺
  失。
    (二)橋頭之阻敵已被我們壓縮到村內了,直屬隊
  接“淮河”(第6縱隊代號)后尾渡河。不管飛机轟炸
  和敵人火力封鎖,一定督促各單位跟上,求得迅速通
  過.以免前后接敵被迫作戰。
    (三)預定宿營地在彭店一帶,過河后到齊一個單
  位立即指定專人負責帶走,免受空襲。

  楊國宇立即召集各單位負責人,傳達鄧小平的指示,划分臨時休息區,候令隨時准備渡河。完成部署,楊國宇又下去檢查。那些帶不走的騾馬都讓机槍給“嘟嘟”了,“嘟嘟”得他的心一緊一緊,吶吶著:“可惜可惜!實在對不起,沒得法子喲……”

  机要室開始焚燒密件。一堆堆大火騰起,黑灰色的紙燼在半空中飄浮。

  野戰軍直屬隊接到渡河命令。

  陡峭的南北河岸已由工兵開拓成可以通過大部隊和輜重的斜坡。直屬隊剛過去一小部分,敵机、照明彈就都來了。河面如同白晝,人們的身上被映得紅紅綠綠。敵机轟炸、掃射,浮橋上人的呼叫和馬的嘶鳴混成一片……

  李達頭頂柳枝偽裝,站在南岸橋頭,面色冷峻,眼光威嚴,不停地揮舞著手臂,用嘶啞的聲音高喊:

  “快!快過!不准停留!”

  有几段浮橋被炸坍,險惡的局勢已經不允許重新捆綁加固,就有一排排人跳進河,用肩膀扛起門板,讓部隊通過。人、馬、車輛、輜重踏碾在身軀托起的橋梁上。

  過了橋的隊伍仍在奔跑。開始是路有多寬,行進的隊伍就有多寬,漸漸路窄容納不下了,就漫向兩側的庄稼地。說是庄稼地,其實已經沒了模樣:右側的棉花地里,棉蕾和棉葉被炮火打得稀爛,只剩下光禿禿的根茬儿;左側的高粱像斑禿病人的頭發,東一撮西一截。

  陳曉靜、于喬、黎曼也在奔跑的隊伍中。一口气跑了十几里,陳曉靜自己也吃惊競有如此強的耐力与初力。于喬平時就喜歡打球、鍛煉,体質比陳曉靜強,只是自過黃泛區后月經一直不斷,一張臉因失血過多、行軍強度大而蜡黃黃的。過橋前她肚子疼得在地上打滾,衛生員打了一針嗎啡才能直起腰,將就著跑了十几里,面色烏紫,嘴唇灰白,虛汗把衣服緊緊貼在身上,兩只漂亮的大眼睛已經暗無神采。陳曉靜扶她,她還擠出一絲笑容:

  “下次運動會,咱倆報長跑。”

  “我報馬拉松。”

  “咦?黎曼,黎曼呢?”

  “剛剛還在,怎么把她跑丟了?”

  兩人又往回跑。

  黎曼躺在高粱地里,頭發散亂,渾身顫抖,兩道長眉痛苦地打著結,下唇被牙齒咬破了,一滴鮮血挂在下巴上。兩個戰士守在她身邊。

  “黎曼!怎么啦?”于喬惊叫。

  見女兵來了,兩個戰士起身离去。

  黎曼用手按著腹部,不情愿又無可奈何地說:“我……有身孕……”

  陳曉靜:“媽呀!你這不是嚇人嗎?”

  于喬問:“才知道?”

  “過隴海路的時候就感覺到了。”

  于喬這才明白黎曼近來常常嘔吐的原因。她焦急地四下張望。

  子彈在頭頂“嗖嗖”地飛。

  “我去找一副擔架!”陳曉靜起身就跑。

  黎曼掙扎著,要爬起,她坐過的地上一灘鮮血。

  “別動,再折騰非流產不可!”于喬按住她。一天一夜沒有吃飯,于喬覺得自己的身体也像一個空心蘿卜,五髒六腑全沒了,只剩下一個虛殼。

  擔架沒找來。一個大個子戰士以為倒在地上的女兵負傷了,背起來就跑。

  于喬、陳曉靜在后面追。

  談起45年前的這段事,年屆七旬卻仍舊眉清目秀、皮膚白皙的于喬說了一句:

  “過汝河可有意思了。”

  一句話,可知當年的于喬該是多么開朗、青春、富有生机了。

  凌晨3時;第16旅旅長尤太忠率部來到大雷崗,接替肖旅掩護渡河。

  兩位旅長沒有握手,彼此默默對視了几秒鐘便分手了。

  大雷崗是敵我激烈爭奪之地。為防万一,尤太忠把自己的位置和旅政委的位置分設在相距100米的兩處,這樣兩人中若有一人傷亡,不致中斷指揮。

  尤大忠的指揮所設在一間馬廄里。尤太忠是一條硬漢子,渾身上下骨骼碩大,長臉有角有棱。思考問題非常投人,眉宇間留下了一條很深的豎刀絞。這使那張棱角分明的臉更加有力度,甚至有几分凶狠。

  馬廄外面的開闊地上腳步紛沓,子彈橫飛。尤太忠借著火光看到大小雷崗和東西王庄面對浮橋,形成了馬蹄形的包圍。他判斷天一亮敵人必然要拼死反扑,一場鏖戰是在所難免了。而他的一個團已經調給李德生旅,手頭上僅有六個營的兵力。根据地形分析,敵人會先攻取小雷崗。這個村子緊挨河堤,高橋頭很近。小雷崗若丟,我軍就會失去依托,橋頭便難以守住。

  尤太忠走出馬廄,親自到河堤上布置側射火力,并命令小雷崗部隊加速儲備彈藥,搶修工事。

  晨5點多鐘,劉伯承、鄧小平出現在尤旅指揮所。尤大忠一愣,跑出馬廄,語調里充滿了不安与焦慮:“首長!這里距敵僅一兩里地,是激戰中心,你們怎么……”

  劉伯承四下觀察,問:“進小雷崗的是哪個團?”

  “48團。首長,進掩体吧!”

  “小雷崗無論如何要守住!”

  “是!我已經做了布置。”

  鄧小平:“政委呢?”

  “我們倆分開指揮,犧牲一個,還有一個頂著。首長還是進掩体吧。”

  一發炮彈呼嘯而至,“轟”地一聲,一面牆倒了,气浪沖飛了尤大忠的帽子。尤太忠一揮手,大叫:“扶首長進指揮所!”

  在馬廄里,尤太忠還是心神不定:“首長,你們快离開這里吧!”

  劉伯承:“敵我力量懸殊,你們擔子很重。”

  “是!”

  “一定要堅持到晚上,等所有部隊通過。”

  “是!”

  鄧小平:“部隊全部過后,把浮橋拆掉。”

  “是!……首長,這里不安全。”

  鄧小平笑笑:“啊,不歡迎我們在這里。”

  劉伯承:“有什么要求嗎?”

  尤太忠极度不安:“是!”

  劉伯承也笑了。

  鄧小平:“司令員問你有什么要求。”

  尤太忠醒悟:“請給我們留下18旅的一個后備營。”

  “可以。鄧政委,我們……還是走吧。”

  劉伯承走出馬廄,又回過頭:“尤大忠,會合地點記住了嗎?彭店!”

  6時,敵人開始轟擊小雷崗。陣地上掀起几丈高的塵土,沙石迸飛,一片迷檬,連前沿陣地也看不清了。炮火的激烈使聯絡不時中斷,但這并未影響戰斗,連長犧牲了排長自動擔任指揮,班長犧牲了戰士就頂上去,最后打到一個班只剩下兩三個人,小雷崗還牢牢地掌握在第16旅手中。

  8時,敵人又發起攻擊。重炮、迫擊炮、輕重机槍簡直就像一群火鳥向小雷崗飛扑過來,濃烈的火藥味嗆得尤太忠大咳不止。他拂著煙霧,端起望遠鏡,看到村南頭反沖擊部隊里一個提著手槍的人帶領刺刀隊在敵群中左沖右殺。這气勢把敵人震住了,刺刀隊趁勢一直沖出村子,把敵人逼退到村外墳地一角。突然,那帶兵的指揮員倒在地上,看樣子是受傷了。他急速地做著手勢似是不讓戰士管他……

  尤大忠急切地想了解這個指揮員是誰。團里告訴他,那是第48團1營營長陳達。

  敵人攻不下小雷崗,10時又轉向大雷崗。所有的火力轉過來,從大雷崗前沿打到縱深,又從縱深打到前沿,10多架飛机助戰,把陣地打得昏天黑地,10米之外看不見人。有六七發炮彈就落在馬廄四周,門板都被掀掉了,尤太忠命大,安然無恙。他抖抖落在身上的灰土,嘴角露出一絲笑:“狗娘養的,沒膽量炸老子嘛!”

  這樣的戰斗還要堅持一整天,尤太忠命令部隊一定要把敵人放到最近距离再打。第47團尖刀連是尤旅的驕傲,他們的陣地在村外几百米的開闊地上,只有臨時挖的很淺的掩体和土坎作依托。敵人像黃蜂涌過來,又像砍倒的高粱一排排倒下去。終于,尖刀連還是被數倍于已的敵人包圍了。一場触目惊心的肉搏戰看得尤太忠咬破了嘴唇都沒有察覺。但是,敵人一到村邊就攻不動了。村子里強大的火力几乎把所有的敵人消滅在開闊地上。

  尤太忠從報話机里听到敵人的指揮官在喊:“攻不動!快來炮,共匪凶得很!”

  激戰一直進行到下午1點多鐘,才出現小間隙。

  一戰士說:“這一仗沒打死,我等著抱孫子了。”

  有個從羊山集戰役解放過來的戰士,身上還穿著國民党的軍裝。他懵頭脹腦地問:“這是在哪儿?”

  “汝河啊!”

  “我咋覺得在陰間轉了一圈儿,又到陽間來啦!我真沒死?”

  戰斗之慘烈,連活著的人都不相信自己還活著。

  后面的机關人員、炊事員送來了飯和水,往后抬傷員。尤太忠挨個查看擔架,安撫受傷的部下。

  一個傷員壓著擔架不讓抬。

  尤太忠問:“你有什么要求嗎?”

  “旅長,咱們的大隊人馬都過來了嗎?”

  尤太忠看著他那只剩下一側左臂、左腿的殘缺身軀,喉頭哽咽了,費了很大勁儿才說出:“同志,你看,他們正在安全地南進

  下午4時,中路南下部隊全部渡過了汝河。

  狹路相逢勇者胜。

  在這兩軍狹路相逢的汝河岸邊,劉鄧大軍是勇者。

  汝河可以作證。

  狹路相逢的對手國民党軍第85師師長吳紹周兩年后又和劉鄧見面了。這時他已晉升為國民党軍第12兵團副司令,但還是在淮海戰役中成了劉鄧的俘虜。

  劉鄧在戰俘所里見到了吳紹周。說起汝河相逢,吳紹周頗有感慨:

  “那天我們赶到汝河以南,不料你們先頭部隊已經到了河北岸。23日戰斗打響,我舉著高倍望遠鏡觀察,一下子被弄糊涂了。這是什么兵种?說是步兵,有那么多的馬匹Z說是騎兵,又有眾人在步行;說是輜重,又有戰斗部隊;說是戰斗部隊,又有不少人使用短槍。我自以為還算是能正确判斷敵情的,但那回可難住了我。”

  劉鄧開怀大笑。

  鄧小平:“判斷不清,就下不了決心嘛。”

  吳紹周:“我的指揮方案是,用兩旅之眾粘住你們,再用兩個旅合擊。可不等我部署完畢,你們呼呼啦啦就沖到我眼前了。”

  劉伯承:“那時我們兩個就在你的陣地前借路。”

  吳紹周收斂笑容,一臉惊异。

         豫南  淮河  1947年8月26日一27日

  河,河,還是河。

  一條條河流橫在南下的路上。

  大自然或許并無意制造艱險,但這一條條河流每一條對于南下的劉鄧大軍都是一道陰陽界,而對于國民党的追兵阻師卻是一次次的机會。

  殺過汝河之后,第18旅又受命攻打必經之途——息縣,奪下了淮河渡口。

  這是千里躍進途中的最后一道關口。

  淮河發源于河南南部的桐柏山,流經河南、安徽。江蘇三省,是中原的一條大河。

  第18旅部隊抵達淮河北岸時,敵人已燒毀了全部渡船,僅有几只破船棄置河灘。

  每年的5月至10月是這條中原大河的高水位期。5月平均水位14米,7月19米,10月以后開始下降。

  當天剛下過一場急雨,寬寬的河面上泛著浪,水流湍急。第18旅政委李震派出部隊遠距离尋找渡船,他焦急地站在大堤上,冀盼著出現奇跡。

  下午6時,劉鄧率領指揮部到達。

  劉伯承走上河堤。鄧小平在堤下用帽子扇著風,問李震:“有多少船?天亮前渡過淮河沒問題吧?”

  李震匯報了情況。

  鄧小平:“這些早應該想到。這么多人馬,無船,無橋,總不能投鞭斷流吧?”

  劉伯承走下河堤:“吳紹周的85師已經到了彭店,离我們只有30里。天亮過不了淮河,重兵一到,有可能使千里躍進功虧一簣!”

  第18旅剛結束汝河激戰就攻打息縣、拿下渡口,他們就是生出三頭六臂,也難把一切都准備好。劉鄧雖心急如焚,也沒再說什么。

  李達匆匆而至:“找到了一些船。李震,你們18旅今晚12點以前必須渡河完畢!”

  李震連忙跑到渡口,監督渡河。

  部隊擁擠在渡口,亂紛紛一團,越急越擠,越擠行動越慢。李震重新調度、布局,整頓混亂的秩序,嗓子都喊啞了。旅里的干部都愁眉不展:這么多部隊,就這些既小又破的船,無論如何在12點以前是渡不完的。

  統帥部在岸邊一間獨立小屋召開緊急會議。

  鄧小平說:“伯承同志先過河指揮部隊,際春同志一同過去。李達同志留這里指揮渡河。我負責斷后。”

  劉伯承說:“政委說了就是命令,立即行動。”

  李震攔住走出屋的李達:“參謀長,12點以前我們旅無論如何渡不完。”

  李達緊抿著嘴唇,沉思了片刻,很艱難地說:“兩點鐘前渡完,一分鐘不能再延遲!”

  第18旅只占渡河部隊的七分之一,李震不能再說什么,但就是把時間放寬到兩點鐘,也是沒有希望的。

  劉伯承走出屋子,問李震:“河水真不能徒涉嗎?”’

  “河水很深,不行。”

  “到處都一樣深,都不能徒涉嗎?”

  “我們在村子里找了有經驗的水手了解,他們都說淮河忽漲忽落,現在漲得很深,從來沒人敢在這樣的時候涉水渡河。”

  “你們實地偵察過沒有?”

  “偵察過,先鋒團和旅里干部都偵察過。”

  李震剛回到渡口,劉伯承拄了一根打棗杆似的長竹竿也到了渡口。不知誰給他找來了這么一個別扭的手杖。

  警衛員提著馬燈,劉伯承登上一只小船,衛士長搖起長槳,微弱的燈光隨船漸漸离去;朦朧中但見劉伯承不斷晃動,引得岸邊的許多人猜測:“司令員在干什么?”“是啥東西掉河里了吧?”

  忽然河心傳來劉伯承的呼喚:“李震同志,能架橋啊!我試了許多地方,河水都不太深!”

  原來劉伯承在親自測量水情,他還在水淺的地方插上了標杆。

  怕岸邊的人听不清楚,劉伯承又派人送來了親筆命令:“河水不深,流速甚緩,速告李參謀長可以架橋!”

  李震乘船到了南岸。劉伯承一直站在堤上,翹首遙望對岸。李震向劉伯承報告,參謀長已經接到他的文字命令。

  劉伯承急急地問:“布置架橋沒有?”

  “已經按照司令員命令行動了。”

  劉伯承抬起手臂,那只大夜光表上的秒針飛快地轉動著。

  “平時時間是金錢,戰時時間是生命,是胜利!李震,以我的名義再給參謀長寫几句,要盡一切力量,堅決迅速架橋!”

  李震寫好后讀給劉伯承听。

  劉伯承說:“在字下面套上圈圈,要叫我們的干部注意才行!”

  字條送出去了,劉伯承抱著雙臂,走了几步,轉過身,平緩的目光注視著李震:“天下大事必作于細,泰山不卻微塵,大海終納細流。圣人都謹小慎微,動不失時,何況我們這些凡人?”

  又說:“40年8月,我軍發動了百團大戰。在制定正太路破擊計划時,有個參謀把‘來遠”誤寫成‘沫源’。我問他:‘你啥子時候學會搬山倒海的?怎么把河北的淶源搬到山西來了?’你看,粗枝大葉會害死人,會害死人的啊!”

  几十年后,李震還清楚地記得這位“師長”臨水而立說每一句話時的面部表情。

  李震去組織渡過河的部隊,一個團長報告說,有一處河水能徒涉。

  “在哪里,你怎么知道?”

  “我們團有一個馬夫掉了隊,又搭不上船,就摸索著,從上游一處徒涉過來了。”

  李震高興得差點抱住那個團長。

  他急忙寫字條向劉伯承報告。字條還沒送出,衛士長騎馬而至,帶來了劉伯承的字條。

  字條上說他親眼看見上游有人牽馬過河,證明完全可以徒涉,讓李震立即報告參謀長,不要架橋了,命令部隊迅速從上游徒涉。

  原來劉伯承還沒有离開河岸。李震內心似翻江倒海。

  擁擠在北岸的千軍万馬在李達的指揮下成多路縱隊,浩浩蕩蕩從上游徒涉,渡過了南征途中的最后一道難關。

  當后衛部隊拔掉最后一個標杆,剛走出南岸五里多地,吳紹周的第85師便來到淮河北岸。

  既然共軍是徒涉過淮,吳紹周立即命令他的部隊也涉水追擊。不料人馬一下水,未到河心,整個先遣隊葬身河底。

  不是神話,胜似神話。哪能那么巧呢?偏偏劉鄧大軍一過河,上游便降了大雨,洪峰淬然而至。無奈陸續到達的追兵30多個旅齊刷刷擺在淮河北岸,造橋,修船,足足忙活了十來天才過了淮河。

  老百姓說話了:劉鄧大軍為民除害,要過淮河水淺三尺;中央軍禍國殃民,過淮河水深丈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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