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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軍車在現代化都市的寬闊大道上奔馳。
  江月蓉指著前面一個三岔路口說:“小孫,你在前面路口停下,寵物醫院就在那條街。”
  司机小孫說:“江姐,拐一下送你過去,等會儿我再來接你。”
  江月蓉道:“不行,軍區早上班了。你用不著接我,把箱子和髒衣服放到我們研究所傳達室就行了。”
  紅色桑塔納緊貼著人行道停了下來。
  江月蓉拎著鴿籠抱著傷鴿子下了車,走了兩步,又扭頭喊道:“等一下。”放下鴿籠,緊跑几步到一個售貨亭買了兩包口香糖,一杯菠蘿味酸奶,隔窗遞給朱海鵬。
  朱海鵬說:“你買這些干什么?”
  江月蓉道:“壓壓滿身酒气。勸都勸不住,硬要喝白酒,惹事。”
  朱海鵬感激地看著江月蓉,插了吸管喝口酸奶道:“喝白酒?還不是為自己壯膽。一個戎馬几十年的中將,火速召一個捅了婁子的上校,我只好向酒借個膽了。”
  江月蓉叮嚀著:“忘年交歸忘年交,你能分清中將和上校的區別,不算醉漢。走吧。”
  看著融入車流的紅色桑塔納,江月蓉又為朱海鵬擔心起來。想著朱海鵬八成要到方怡的公司,江月蓉心里又很不是滋味,輕歎一聲,彎腰拎了鴿籠,折向窄街,去找寵物醫院。
  朱海鵬在軍區司令部大樓前的台階下碰見了腋下夾個文件夾的童愛國。
  童愛國問:“到机關辦事還是找首長?”
  “見方副司令。”
  “你是熱點人物,別往槍口上撞,我剛挨了一頓剋,晾一晾再來吧。”
  朱海鵬無奈地聳聳肩,“老人家十万火急召見,是麻是辣是燙,都得吃,晾不成。”
  童愛國伸手拍拍朱海鵬的肩,沒再說什么,匆匆走了。
  梁平看見朱海鵬,馬上把朱堵在走廊里,壓低著嗓子說:“你可來了。上午會議于你不是十分有利,說話要當心。”
  朱海鵬一連遭遇三次真誠的關心,心里不覺一熱,說了聲:“謝謝。”
  梁平拉住朱海鵬的胳膊,伸鼻子嗅嗅,“別离太近說話,最近首長對酒特別反感,好在你喝得不算多。”
  朱海鵬取下軍帽,夾在左腋下,以手當梳理理頭發,走進套間,
  一面牆的防區地形圖正中間,鑲著石雕一樣紋絲不動的中將方英達。地圖兩側煎,一邊豎著國旗,一邊豎著軍旗。寬大烏紫的辦公桌上,很顯眼地擺放著一個古戰車模型。整個房間呈現出庄重、肅穆、威嚴的气氛。
  朱海鵬大聲報告說:“副司令員同志,陸軍學院戰役教研室主任朱海鵬上校奉命赶到。”
  方英達動也沒動,入定般地站著。
  朱海鵬喉結滾動一會,再次報告:“副司令員同志,陸軍學院戰役教研室主任朱海鵬上校奉命赶到。”
  “听見了。”方英達慢慢轉過身,冷峻的目光直射朱海鵬,“我沒有听錯,是朱海鵬上校,不是朱海鵬上將。一個中將,求見你這個上校可真難。”
  朱海鵬張張嘴,沒有說話。
  方英達走到辦公桌前,兩手撐在桌上,身体微向前傾,用詢問的目光看著朱海鵬,“知道我為什么找你嗎?”
  朱海鵬筆挺地昂首站著,不回答。
  方英達冷笑一聲,說:“以你的聰明,應該能想得到。”
  朱海鵬倔強地沉默著,硬不開口。
  方英達火了,“你好大的膽子,竟敢把軍區批准的集團軍演習計划視同儿戲。你說話呀!”
  朱海鵬答道:“首長訓示,我正在聆听,不能說話。”
  方英達臉上掠過一絲笑容,“給你一個嚴重警告處分,不算莫須有吧?”
  朱海鵬道:“首長量刑太輕。朱海鵬愿為演習事件承擔一切責任。違抗命令,導致一個有光榮傳統的甲种師丟盡面子,哪一項都該受到复員的處理。如在戰時,該接受審判。”
  方英達踱過來道:“你很理智,不像是一時沖動走了這步棋。”
  朱海鵬道:“首長英明。這是朱海鵬處心積慮數年想做的一件事。看到演習方案,我就到C師進行了周密的策划。我的不可告人的目的C師師團領導始終未能察覺。出事頭一天下午,我去煽動C師一團團長楚天舒實施這個計划。”
  “你為什么要死保常少樂?”
  “C師今天的局面,寄托著海鵬對中國軍隊未來的希望。戲劇性的結局,證明我的判斷沒有錯。常少樂留在C師,我到了地方后,這希望就不會破滅。”
  “是不是小三找過你?”
  “今天上午,她親自去C師請我脫軍裝,任昌達公司總經濟師,年薪二十万。”
  方英達點點頭道:“价碼不菲呀!你真認為你在部隊已經沒了用武之地?”
  朱海鵬答:“不是。”
  方英達指著沙發說:“坐下。很高興你有這個態度。這些年,我也有點官僚,對你面臨的一些個人無法克服的困難缺乏了解。”
  梁平走進來給朱海鵬沏了一杯茶。
  方英達道:“我找你來,主要目的不是批評你犯了錯誤,而是想听听你對科技強軍、質量建軍的認識。我對你的實踐能力低估了,你能拿一個甲种師開刀,證明這些年你思考了一些全局方面的問題。”
  朱海鵬還不太适應這种促膝談心般的气氛,說:“我是考慮了一些,畢竟站得太低。”
  方英達笑道:“你急什么?每一個將軍都是由士兵成長起來的。說說看。”
  朱海鵬站起來,從辦公桌上拿起一盒圖釘,從一個盒子里抓一把紅紅綠綠的塑料牌,走到地圖前,釘了七八個牌子,然后拿起識圖棒說:“方副司令,這就是我區自八十年代中期以來建立起來的含有高科技成分部隊的分布情況。電子對抗團、快速反應師、特种飛行大隊、特种技術偵察大隊、陸軍航空團。可以說,最先進的兵种,我區都具備了。自九十年代以來,發展更為迅速。但是,它的總量還是太少了。你看它們整個像個什么形狀?”
  站在門口的梁平脫口說道:“一盤散沙。”
  朱海鵬笑了一下,“言重了些,但形象。方副司令,恕我直言,我們在建立新型部隊方面,存在著与經濟建設上盲目引進類似的情況。”
  方英達站了起來,“思路不錯,講下去。”
  朱海鵬道:“這里面有一大部分兵种,放在我區,形象尷尬,有些僅僅只是證明我們也已經擁有,但基本上是為了展覽給上級首長看的。在實戰中它們能起到什么作用,常常被遺忘。”
  方英達道:“提法很尖銳。”
  朱海鵬繼續說:“不幸的是,這些部隊中有相當一部分,還未顯示出优劣,恐怕就要遭淘汰。這樣,當初建它就沒有意義。科技強軍、質量建軍的目的,無疑是讓這支部隊能在高科技條件下打贏局部戰爭。高科技的發展速度很快,跟人學步是要挨打的。”
  方英達嚴肅地說:“你在C師搞出那個監視系統,是不是已經自信能戰胜A師?”
  “就是A師動用了裝備兩年的自動化指揮系統,我也堅信C師一團必胜。”
  “你把話說得太滿了吧?我不是批評你武器決定論。我這些天也在考慮這方面的問題,希望能把坏事變好事,借這次演習事件促一促全區一線部隊的進步。”
  “如果這次演習沒有出現這個必然的戲劇性的結果,誰也不會輕易相信戰場監視系統有什么大威力。如果一個乙种師擁有全區這些特种部隊,它能打贏所有甲种師。”
  方英達眼睛一亮,“實踐才能檢驗真理,你是不是個趙括,還需要打一仗才能定。”
  朱海鵬大喜,“那太好了。”
  方英達說:“天不早了,你先回去想想,明天陪我到這些寶貝部隊走一走。到底以什么方式進行對部隊的全面檢驗,也不是我一個人能定的。”
  朱海鵬走出辦公樓,就看見拎著鴿籠在花壇邊上踱步的江月蓉。天已是傍晚。
  江月蓉迎上來關切地問:“怎么樣?”
  朱海鵬說:“看來暫時用不著脫軍裝了。方副司令要我陪他視察高科技部隊。方中將心中怕是已有個大計划,想讓我幫他論證論證。”
  江月蓉大喜過望,連聲說:“太好了,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朱海鵬問:“你好像對軍隊有什么情結。”
  江月蓉邊走邊說:“我爸當了一輩子空軍,离休前只是航校校長,空軍大校。我哥在一次飛行事故中雙腿致殘。都沒有圓將軍夢。你過了這個坎儿……”突然住了口,低頭走路。
  這段話顯然已經把朱海鵬當成自家人了。朱海鵬佯裝沒听明白,忙扯出另外的話題:“鴿子的傷要不要緊?”
  江月蓉道:“醫生說恢复一周就可以了。你一忙不知又要忙到啥時候,我先帶回去養著。”
  方怡的車悄然跟了朱海鵬和江月蓉一段,突然加速,一個急剎車停在路邊。方怡喊道:“朱海鵬——”
  江月蓉淡淡地瞥了方怡一眼,拎著鴿子獨自走了。
  方怡問:“你跑回來干什么?”
  朱海鵬說:“你爸召見,不敢不來。”
  方怡盯著江月蓉的背影,說:“女朋友?不錯嘛。醫院的?”
  朱海鵬道:“別瞎說。合作者,信息工程研究所的高級工程師,電腦專家。”
  方怡說:“好像還因為破譯密碼立過一等功。拎著鴿子散步,很浪漫嘛。”
  朱海鵬說:“沒什么事,我走了。”
  方怡道:“你也沒什么事嘛,我送你回‘陸院’。”
  朱海鵬說:“不用了。”撒腿去追江月蓉。
  方怡雙手扶著方向盤,望著漸漸接近軍區大門的兩個背影目光复雜。
  方英達在童愛國、朱海鵬的陪同下,視察了電子對抗團、快速反應部隊、陸航一團,最后一站安排在特种偵察大隊。
  單兵飛行表演結束后,方英達走下運動場主席台,摸著一個單兵飛行器問朱海鵬:“這個兵种你知道多少?如果在戰場上,你將怎樣使用這支部隊?”
  大隊長任建國說:“這可難不住朱海鵬。”
  方英達瞪了任建國一眼。
  朱海鵬道:“這是近距离偵察需要產生的一個兵种。它的作用是彌補衛星、電子偵察手段的不足,优點是飛行高度低,雷達不易發現,缺點是一次性飛行距离太短,對燃料的要求過高。在戰場上,我只在近戰時才會動用它,偷襲敵人重要目標。從發展前景上看,并不樂觀,要不了多久,它的作用恐怕要表現在維護社會治安方面了。”
  方英達背著手在小運動場上走著,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在詢問几個隨行下屬:“無論怎樣看,像A師這樣的部隊,才能体現中國軍隊的現階段水平。它真的就無法對付一個高科技裝備武裝起來的團嗎?不可能。不可能。”
  朱海鵬偷偷觀察了方英達,試著接道:“A師也是一支現代化水平很高的勁旅。在局部戰爭中,A師完全可以承擔一個方面的作戰任務。它潛在的作戰能力,只有在劇烈的對抗中才能磨煉出來,才能充分展現出來。如果把我們軍區高科技含量比較多的兵种,按一定的比例,配屬一個乙种師,其戰斗力應該不弱于軍事強國現階段的甲种陸戰師。如果這樣兩支部隊進行一場無導演部的模擬實戰對抗演習,一方面可以全面檢驗出我們甲种師的綜合作戰能力,另一方面,有可能尋找到一條立足中國國情的強軍之路。”發現方英達等都在傾听,适時打住了。
  方英達說:“說下去,這些不像是你忽發奇想的靈感。你把我引到這些特种部隊,不就是想說這些話嗎?”
  朱海鵬咧嘴笑笑,“是首長教導有方。海灣戰爭中,多國部隊中的美軍,損失最小。通常我們都只認為這是高科技因素的作用。高科技當然是決定性因素。我還發現一個重要的數字比,美軍一年在訓練中的死亡人數,是海灣戰爭的近八十倍。”
  童愛國道:“比八十倍還要多吧。九四年,美軍訓練中死亡人數接近三千。”
  朱海鵬道:“安全不是不用講,但許多年里,在訓練中,我們把安全已經當成了目的。我們的訓練動員,頻率最高的四個字是:不准出事。出事自然是指傷亡人員,損傷裝備。這次演習体現得很充分。一個甲种師演習,讓一個乙种師的團配合,強度不夠,傷亡事件也就避免了。A師因怕這樣一個演習會損害自動化指揮系統,‘師指’進行的基本上還是地圖作業。演習強度不夠,問題也就不會暴露,遇上真正的戰爭,一切都晚了。”
  方英達沒作評价,說:“回軍區。”
  車上,似睡非睡的方英達問:“朱海鵬,你講的可以在這种對抗演習中引入電子戰、信息戰,是紙上談談兵呀,還是有把握在無導演部的演習中表現出來?如果能,這种演習對科技強軍、質量建軍方針的貫徹,就會產生重要影響。C3I、精密制導、電子戰,被稱為高技術戰爭的三大支柱,你要是能在一場演習中,充分展示C3I指揮系統和電子戰的巨大威力,你就是人民的大功臣。”
  朱海鵬回答:“我知道立個軍令狀也沒用,就看首長敢不敢下這個決心了。這几年,我的理論研究基本上都想伴著實踐進行。說句吹牛的話,在思維上,我和美軍的軍事理論家比已經不差什么了。前年我開始進行中國式的數字化士兵試驗,同年,美軍也把數字化作為十九項优先發展的高技術中的重點。說到實踐,我的物質基礎就太差了。”
  方英達說:“你急什么?綜合國力增強后,你的基礎也就會好起來。”
  朱海鵬道:“我只是感到等不得了。”
  方英達道:“緊迫感來自于對与先進部隊存在巨大差距的認識。只要是好的建議,軍區党委肯定會采納。給你三天時間,寫出一個基于我軍區實際的可行性報告,童部長用兩天時間加上補充意見直接交給我。停車。朱海鵬你下去,這离‘陸院’很近,給你節約點時間。”
  朱海鵬下了車,敬禮向方英達告別。
  方英達道:“這個報告如果真的可行,我就推荐你擔任合成藍軍司令。”
  朱海鵬看著眼前這個城市,心里鼓蕩著金戈鐵馬般的豪情。他走到一個公用電話旁,撥通了江月蓉,對著話筒說:“方大將軍果真有大計划,我有幸成了這個計划的起草人。七十二個小時內,我不會打攪你。”
  江月蓉在那邊說:“祝賀你。周六下午,我們到中心廣場放鴿子。”
  朱海鵬一拍腦袋說:“鴿子傷了,丫丫會為我擔心的。”
  江月蓉道:“我第二天就給丫丫發了電報,還講了鴿子的傷情呢。你放心當大秘書吧。”
  朱海鵬興奮异常,放下電話,吹著口哨,沿著一條田間小道,朝陸軍學院走去。
  方英達回到家里,心情格外地好,叫小保姆給他倒了一杯干白葡萄酒,小口抿著,低聲哼唱前蘇聯歌曲《喀秋莎》。正唱著,方怡回來了。
  方怡听父親用俄語唱歌,抿嘴一笑,“爸,今天遇到什么喜事了?”
  方英達孩子气地笑笑,“中將方英達,在与女儿小三爭奪朱海鵬的戰役中,已徹底取得戰場主動權。你說該不該唱支歌慶賀慶賀?”
  方怡脫了外套,走到方英達身邊問:“你那些不知能不能兌現的支票,竟能說動朱海鵬?”
  方英達得意地說:“一個信譽卓著的人,開出的支票完全可以作為現金進行流通。這個朱海鵬,值得下大本錢和你爭一爭。這几天,他幫助我下了一個重大決心。”
  方怡看見半杯葡萄酒,端起來說:“爸,你這個人好了傷疤忘了疼,怎么又偷喝酒。”
  方英達央求著:“小三,就這半杯,我那點胃炎,早好了。老爸高興,賞我喝了吧。”
  方怡搖搖頭說:“那你答應明天上午到總醫院去查体。你已經超兩天了。”
  方英達說:“三天前不是下部隊了嘛。好,我答應你。”奪過酒杯,一飲而盡。
  方怡用抹布仔細揩揩茶几,咕噥一句:“農民就是農民,連個茶几都擦不干淨。”
  方英達把臉拉長了,“小三,你這种毛病就是改不了。你老爺也是農民,辛亥革命才進城做絲綢商人。你爺爺不是遇上軍閥混戰,咬牙當了兵,最后當了將軍,還不得回去當農民!不要認為咱家就高人一等,這不好。”
  方怡賠著笑說:“爸,我錯了,改還不行?”
  方英達歎了一聲道:“龍龍可是有一段沒回來了。你跟你公公婆婆的關系還很緊張吧?”
  方怡支吾說:“最近公司事太多,我看你也太忙,就沒去接龍龍回來。小市民嘛,給點甜頭,關系還能處不好?”
  方英達搖搖頭說:“你哪來這么些毛病,這很不好,你要注意!英明和你的關系,早不如前几年了,你以為我看不出來?你要反省反省自己。你能在商界走得這么順,那是靠你爺爺和昌達老掌柜的交情,不要以為自己了不起,那樣的話,早晚會成孤家寡人的。”
  方怡換了一張笑臉,“爸,你批評得很對,就要吃飯了,你消消气。”
  方英達只好坐下,說:“小三,英明是有血性的人,心傷不得。這兩天你讓他回來一趟。我要和他談談。我六十三了,馬上就退了。陳皓若五十五,常少樂五十三,黃興安四十九,二十年內都得退。”
  方怡說:“這世界离了誰,地球都照樣轉。你還是珍惜自己的身体,少操點心。”
  方英達眼一瞪,“胡說!我能不操心嗎?二十年后,這部隊就是范英明、朱海鵬這一代人掌握了,不看著他們成熟起來,能放心?”
  小英喊道:“爺爺、姑姑,開飯了。”
  方怡攙了方英達說:“爸爸,今天日子不好,咱爺倆談什么都沒共同語言。咱們不如今晚都裝啞巴吧。”
  方英達終于笑了起來。
  外面,已經夜暗。
  江月蓉如約帶著鴿子來到C市中心廣場,等了很久不見朱海鵬。因廣場新擴建不久,加上前些年環境污染嚴重,偌大的廣場,看不見自由飛翔的任何鳥類。江月蓉拎的兩只鴿子就格外引人注目。一個牽著五六歲小男孩的老者,被男孩拉著,一直若即若离追隨著江月蓉。
  小男孩忍不住地說:“爺爺,我可以和鴿子玩一會儿嗎?”
  老者道:“要是阿姨愿意,你當然可以和它玩。”
  小男孩仰臉問:“爺爺,把我的蛋糕分一點給鴿子吃好嗎?”
  老者從手提兜里拿出一塊蛋糕遞給小男孩。小男孩緊跑几步,追上慢慢走著的江月蓉,怯生生地仰臉喊一聲:“阿姨——”
  江月蓉轉過身,目光掃了几掃,終于找到了小不點,笑吟吟地彎腰問:“小朋友,你喊阿姨有什么事?”
  小男孩舉著蛋糕說:“我喂鴿子行嗎?我看它們餓了。”
  江月蓉蹲下來,放好鴿籠,伸手拍拍小男孩的頭,“你喂吧,它們真的餓了。”
  老者拄著拐杖走過來,慈眉善目地看著喂鴿子的孫子,感歎一聲:“不用籠子裝就好了。這么大個廣場,應該有成群的鴿子。”
  江月蓉站起來,溜了一眼廣場,“老伯,听說這個城市從前還有鷺鷥,吃飽了,也會飛到老廣場上來。”
  老者悠悠地歎道:“不怕人的鷺鷥,我只是像他這么大時在錦江邊上見過。成群的鴿子在巴黎留學時倒是常見。不知這輩子還能不能見得上。”
  小男孩問:“阿姨,你這鴿子會飛嗎?”
  江月蓉說:“當然會飛,它們不是一般的鴿子,能飛回几千里外的家。”
  小男孩說:“你讓它們飛飛好嗎?”
  江月蓉看看擠在高樓縫縫中的夕陽,說:“當然可以。”蹲下來,托出一只鴿子。
  鴿子咕咕叫兩聲,兩翅一振飛了起來,鴿哨聲引得小男孩拍著手直跳。另一只鴿子自己跑出籠子,跟著飛了出去。
  江月蓉叫一聲:“糟糕。”
  這時朱海鵬喘著气跑過來接道:“沒關系,這樣它們路上好有個伴儿。”
  江月蓉拎上空籠子,揚揚手和小男孩告別,邊走邊說:“你一向很守時,出什么事了?”
  朱海鵬道:“下午听說方副司令喝酒喝住了院,赶到醫院看他,耽誤了。”
  江月蓉忙問:“要緊不要緊?”
  朱海鵬說:“人沒見到,估計問題不大。他的胃前一段不太好。”
  “你的報告上面有沒有反應?”
  “護士說,方副司令上午還在病房看材料,我估計就是這個東西。如果軍區下決心搞這次大演習,我想請你做我的助手。”
  江月蓉笑道:“還沒當司令,就開始組閣了?我能幫你干什么?打仗的事我可一竅不通。”
  “我想把信息戰引入這次演習,這可是你這個計算机軟件專家的拿手戲。如果演習中能出現信息大戰,意義就大了。”
  “這可能需要奇才、怪才,我恐怕只能編編加密程序。你別說,還真有這樣的人。”
  朱海鵬眼睛一亮,“是誰?我把他借過來。”
  江月蓉說:“晚了。所里前一段出了一件事。一個叫程東明的年輕人,搞密碼的,和在銀行工作的妻子打賭,說他一周內可以把省工行自動取款机的軟件密碼破出來。”
  “破出來沒有?”
  “你听我說嘛。沒破出來怎么能用一張只有三百元余款的卡取了五万塊?小兩口看著五万元一夜沒睡,第二天去投案,銀行的人還認為程東明是說瘋話。程東明只好當場試驗。”
  “他現在在哪里?”
  “能在哪里?等待軍事法庭審判。”
  “這個人我要了。”
  “你開什么玩笑!”
  朱海鵬笑道:“試試總行吧。他的犯罪動机不惡,事后又自首了。給他提供個立功贖罪的机會,立了功,還能為部隊留個怪才。”
  江月蓉歎一句:“你這是什么腦袋。”
  他們誰也沒有注意到一臉怒容的方怡從后面大步赶來了。
  方怡在朱海鵬背上拍一掌,大聲說:“你比兔子跑得還快。”轉身笑著對江月蓉說:“江小姐,我想借用朱海鵬一個小時,可以嗎?”
  江月蓉錯愕地看著方怡,沒說話。
  朱海鵬說:“方總,有話你盡管說。”
  方怡說:“這筆賬得單獨找你算。”
  江月蓉勉強笑笑,說:“我還有事,先走了,你們談吧。”說著,急急地低頭走了。
  朱海鵬气得原地打了一轉,“三小姐,我躲也躲不掉,你不在醫院侍候老爸,找我算什么賬。我不記得欠你什么。”
  方怡指指馬路對面的咖啡館道:“我不是來和你吵架的,找個安靜地方再說。”
  朱海鵬只好跟著方怡去了咖啡館。天還沒黑,咖啡館里冷冷清清,只有他們兩個顧客。朱海鵬知道軍裝太扎眼,脫了上衣放在條椅里邊。
  方怡冷笑道:“穿著軍裝陪女朋友在市中心廣場放鴿子招搖,就不怕人說了?”
  朱海鵬說:“這么說你在跟蹤我?”
  方怡說:“在軍區總醫院,我就發現了你那輛破車,一直追到中心廣場。我爸總把你視作忘年交,可惜他還不知道你重色輕友。”
  “你——”朱海鵬長吁一口气,身子朝后仰著,眯著眼盯著方怡看。
  方怡用怨中帶恨的目光迎上去,“重色輕友還太輕了,我看你是謀官害命。”
  朱海鵬正要發作,小姐把咖啡端了上來。
  方怡眼含淚光,“你不該煽動一個即將离休的老人做一件他力所不及的事。再搞一次大演習,你不過只是一個當配角的藍軍司令。我真不明白,在你眼里,松下幸之助、比爾·蓋茨竟比不上一個一輩子打不上一仗的將軍。”
  朱海鵬說:“眼下我只是軍人,我只能做一個軍人應該做的工作。”
  方怡說:“你知道我爸為什么住院嗎?”
  朱海鵬說:“喝酒把胃病喝犯了。”
  方怡說:“那杯酒是因你喝的!胃病?他是肝癌晚期!”
  朱海鵬惊問道:“你說什么?”
  方怡流淚重复道:“肝癌晚期。”
  朱海鵬听呆了,喃喃道:“不可能。”
  方怡擦擦眼淚,“确診了。上午他看了你的什么報告,下午就吵著要出院。朱海鵬,你應該明白,只要演習被批准,我爸這條命就算交待了。”
  朱海鵬說:“能不能手術?”
  方怡說:“只有讓這個演習流產了,才能讓他多活兩年。”她拿出一百塊錢放在桌上,“我見你就是給你說這事,你看著辦好了。”站起來獨自走了。
  朱海鵬望著一盞雕花吊燈,心中一片茫然。第二天一大早,他驅車去了軍區總醫院。方英達已不在病房。朱海鵬赶到方家,保姆小英說方英達上班去了。再到辦公大樓,發現方英達并不在辦公室。
  梁平拿著一疊文件走進來,看見是朱海鵬,說道:“你也太性急了,這种耗費上千万的大演習,几天時間定不下來。”
  朱海鵬悔恨地說:“都是我的錯。你們為什么不勸他住院治療呢?”
  “我們?”梁平道,“你的消息蠻快。住院治療?專家會診的結果,無法手術,只能保守治療。我能勸他住到醫院去?他說他沒病,又不好把病說破。只好由著他。”
  朱海鵬說:“這可怎么辦?”
  梁平說:“秦司令讓他住院,剛才他還跟秦司令發了脾气。秦司令都沒辦法,只好讓他參加上午的常委會,匯報大演習的設想。”
  朱海鵬走到党委會議室門口,位立傾听,只听方英達洪亮的聲音響著:“不能等,不能靠。我不看到A師真正的作戰能力,死不瞑目。該到下決心的時候了。”朱海鵬含著眼淚從虛掩的門縫看一眼,只見一團雪白在屋內跳動著,跳動著。他邁著有力的步伐,穿過走廊,走出辦公大樓,心里只有一個愿望:不能讓他死不瞑目。
  范英明回部隊后,心境越發變坏。方怡身上表現出的讓他不可捉摸的复雜或者丰富,讓他感到震惊。他無法想象一對愛情已死的夫妻還維持打牙祭一樣的性生活將會對他的性格產生什么影響。在他看來,正在詳細商談离婚事宜的夫妻,再滾到一張床上,比現今流行起來的找情人更加污穢。這些天,他想得最多的,還是如何設法盡快結束自己的婚姻。借助和方怡婚姻的庇護才混到A師主力團團長位置的流言,已經傷及他的自尊,如果日后再傳出他為了爬到師級位置,不惜流淚下跪,央求方怡把婚姻維持到方英達下野,那就無法昂著男人的頭顱在這世界上行走了。至于方怡提到方英達的絕症,范英明已經認為是方怡捏造的。捏造出這個病的目的,自然是不想承受對范英明落井下石的流言。他不相信身体強壯,一個月前還能喝半斤五糧液的方英達會得什么肝癌。如果這個絕症不存在,再在方英達面前裝什么恩愛夫妻,就毫無意思了。為了徹底把自己洗個清白,他在一天上午,伴著窗外戰士們的喊殺聲,起草了一份离婚協議書和一份檢查。寫完這兩個東西,范英明決定這個星期回C市,把自己和方怡關系的真相告訴方英達。
  范英明走到訓練場,看了特務連操練,不時糾正戰士們不規范的動作。看見劉東旭政委和唐龍一起下車走了過來,范英明迎上去給劉東旭敬過禮后,眼睛仍朝路上看。
  劉東旭問:“你看什么?”
  范英明說:“軍里來不來人?”
  劉東旭說:“軍里來人干什么?”
  范英明道:“處理演習的事呀。”
  劉東旭說:“軍區沒有進一步指示,師常委會就事論事搞了個處理意見,指定我找你談一談。事情就那點事情,准備給你一個行政嚴重警告處分。我知道演習的問題很复雜,可是,能擺到桌面上的,只有一團的冒進。”
  范英明無奈地笑笑,“太輕了,降職、撤職都不過分。”
  劉東旭說:“你能這樣想,我就放心了。我今天來找你,是為另一件事。軍區下一步可能要組織一次甲种師和一個新編合成師的對抗軍事演習。唐參謀,你把你知道的情況講講。”
  唐龍道:“這個演習构思,是朱海鵬陪方副司令視察軍區特种部隊后形成的……”
  范英明打斷道:“又是這個朱海鵬。上次屁股還沒擦淨,又折騰起來了。”
  唐龍笑道:“已經擦干淨了,朱海鵬自己要了個行政記過處分,楚天舒也停職反省了。”
  范英明用明顯譏諷的口气說:“唐參謀挺清閒,從哪儿弄到這么多重要情報。”
  唐龍低垂著眼,繼續說道:“我有個同學在‘陸院’戰役室,另一個同學在C師司令部。這次演習,目的是在一場模擬現代局部戰爭中,檢驗一個甲种師的綜合作戰能力。听說這回不再設導演部,對抗會很激烈。”
  范英明眼睛倏地一亮,接著又變得黯淡起來,“謝謝你告訴我這么多內幕。要爭這個任務,也是劉政委和黃師長的事。”
  劉東旭說:“范團長,軍事我不大懂,但我感覺到這會是A師一個机會。上次演習傷了A師元气。咱們要齊心協力,爭到這個任務。這個演習是方副司令抓的。”
  范英明說:“政委,你要是命令我去我方副司令,我不敢不去。我自己是不會去的。請原諒我現在無法解釋為什么。”舉手給劉東旭敬個禮道:“政委,要是就這兩件事,我就不陪你了,十一點三營搞實彈演練,我得去看看。”
  劉東旭說:“我是順路來看看,你忙去吧。”
  范英明說走,真走了。
  唐龍人一下就蔫了,歎道:“听說朱海鵬要出任藍軍司令,能和他唱對手戲的人,咱們師我只看好范團長。他提不起精神,我看咱們還是用不著爭了,爭來也是白搭。”
  上次演習,是劉東旭來A師后參与的最主要的工作,結局卻是大敗。作為師党委書記,劉東旭心情很沉重。按照一般規律,這种大挫折,只有大胜才能消除它的負面影響。從這一點看,下一步大演習,A師必須爭到一個主要角色。唐龍這么悲觀,有點出乎劉東旭的意外,他認真說道:“唐龍,沒這么嚴重吧?”
  唐龍自信地說:“政委,信不信由你。演習不設導演部,与實戰已經沒什么兩樣。說句不該說的話,咱們師師團一級軍事主官,除了范英明勉強能跟朱海鵬過著外,其他的都無法同場較量了。”
  劉東旭將信將疑地看著唐龍道:“你沒提供有說服力的證据。還是要努力把演習任務爭過來。走,回師部。”拉開車門又說:“范團長最近好像不正常,該找他談談。”
  這時,黃興安和高軍誼也得到了軍區要搞大規模演習的消息。
  高軍誼放下趙中榮的電話,走出參謀長辦公室,去了黃興安的辦公室。上次演習,黃興安叫他去導演部,高軍誼心中很不高興。种桃樹的過程,大家吃住都在桃園,摘桃子的時候卻被支走了,當然不會高興,但還是二話沒說就服從了。演習的結果讓高軍誼暗自慶幸過。接著他又為自己慶幸A師失敗暗暗自責。
  作為一個自當士兵開始,沒离開過A師一步的老兵,高軍誼很珍惜A師的榮譽。兩年前,軍里槁一次比武,高軍誼和B師參謀長較勁比賽軍事五項,甩手榴彈把胳膊都摔脫臼了。可兩年后他竟能面對A師失敗感到高興。這巨大的反差,讓高軍誼自己都害怕起來。他承認自妻女以隨軍的名義,從陝北小鎮曲線遷入C市后,自己對個人得失考慮太多了。可不考慮能行嗎?女儿初中畢業沒考上高中,在社會上已閒逛一年多了。妻子桂玲所在的軸承厂,這几年每況愈下,已經開始靠貸款給下崗職工發生活費了。桂玲作為軍屬,自然還在崗位上,但工資還不夠開支娘倆在C市的基本生活。高軍誼想升成正師職,說不上有什么野心,恐怕更多的是考慮正師比副師每月多出的几十元錢。黃興安不動,他就動不了。A師不打個翻身仗,黃興安就沒法動。這個賬,高軍誼很快就算清了,也很明白趙中榮這么快就把消息告訴他的用意。范英明挨了處分,趙中榮升任A師參謀長的机會就多了一些。
  高軍誼說:“老黃,軍區還要搞演習的事你听說了沒有?”
  黃興安道:“我正想找你商量這件事。朱海鵬和常少樂把我們逼到絕路上了,這個机會不好好抓住,想翻身可難。咱關住門說,畢竟人家把裝甲車開到了咱的指揮部。這口气不能咽下去。”
  高軍誼道:“B師錢師長已經給趙處長打了招呼,也要爭這個任務,還說了很多不中听的活。全區有八個甲种師,都知道這是個露臉的机會,咱們剛剛敗過,要盡早做准備呀。”
  黃興安歎了一聲,“軍中無小事,這話真不假,一個閃失,干啥都硬不起來。”
  劉東旭走進來道:“哪個地方硬不起來了?”
  黃興安站起來,迎上去道:“劉政委,還要演習的事你知道嗎?”
  劉東旭說:“我正想找你們說這件事。咱們師爭不到這個任務,三年翻不過來身。”
  黃興安一拍巴掌道:“打好了,馬上就能翻過來。你圍著首長轉的時間長,點子多,你看咱們該用啥法子要來這個任務?”
  劉東旭道:“攻心為上。一旦演習的事确定下來,我們就先造聲勢,把士气先鼓起來。方副司令、陳軍長都是A師的老師長,心里肯定希望A師能從失敗中盡快走出來。要從這里做文章。”
  下班的軍號響了。
  黃興安說:“吃飯去,咱們邊吃邊談。”

  范英明正端著飯碗,在三營訓練場地和戰士們一起吃飯。邊吃,邊用筷子另一端在地上畫出几個三角圖形,對几個中尉少尉講著:“步坦協同作戰,不能硬搬教科書訓練。如平地推進,步兵應在三十度小扇面內跟進。坡度越大,扇面越大,但不能大于六十度。培養出這种意識,戰時就可以減少百分之十五的傷亡。”
  一堆嘻嘻哈哈吃飯的戰士發現了一輛白色小車向這邊駛來。
  一個中士手搭涼篷看著,嘴里說:“乖乖,還是個奔馳,我的乖乖,還是個女的。”
  一個下士說:“靚,還是個靚妹子。”
  中士拍拍一個上等兵,“是不是你那個歌手小蜜來找你呀。”
  下士說:“下來了下來了,哪個狗日的,艷福不淺呀。”
  三營長認識方怡,快步走過去,朝下士屁股上踢一腳,惡聲罵道:“混賬!都給我閉嘴。”扔下飯碗迎了過去。
  范英明站了起來,嚼著飯,看著和三營長說笑的方怡,心里想:她來這里干嗎?
  三營長大聲喊:“周班長,來份飯。”轉身對方怡說:“嫂子,將就吃點吧。”
  一個上士報告說:“營長,飯、菜都吃光了。”
  方怡笑道:“不用客气,我和你們范團長說几句話就走。腳下有四個輪子,還能餓著了。”
  范英明放下飯碗,轉身朝樹林那邊走,走了兩步,停了下來,等方怡赶上。
  下士一屁股蹲到地上,哀歎一聲,“完了,干了兩年,一句話全完了。”
  中士安慰道:“別怕,刮的西北風,團長不一定能听到。”
  下士說:“團長听不到,營長咋就听到了?”
  三營長吃著剩下的飯,邊嚼邊罵:“瞧你們沒出息的熊樣!一句玩笑都听不得,能當團長?听見了,或許就把你這個下士記住了。”
  几個戰士吐舌頭的吐舌頭,撓頭的撓頭,都壓低了嗓子嘻嘻地笑,目光又都小心謹慎地朝小樹林溜一下溜一下。
  方怡有些不屑地看看一身塵土、滿臉污垢的范英明,說:“當了團長再干連排長的活,而且樂此不疲,恐怕難成大器。毛澤東戎馬大半生,可沒摸過几回槍。”
  范英明道:“十個將軍十种帶兵方法。我也沒想成多大气候。你大老遠跑來,恐怕不是來看我如何帶兵吧?要么就是改變了主意?”
  方怡說:“爸爸的病确診了,肝癌晚期。我到臥佛山去找一种石頭,順便來告訴你一聲。這里离C市不過一百二十公里,你自己又會開車,希望你能每周回去一趟。”
  范英明踢踢腳下的石頭,“這里也叫臥佛山,這种石頭也能治癌。我早听說過。”
  方怡拉下臉,“你這是什么意思?我沒事干了,咒我爸早死呀?”
  范英明說:“好好好,我們別爭吵,我信還不行嗎?肝癌晚期,肝癌晚期。”
  方怡噙著眼淚說:“范英明,真看不出來你的心是石頭長的。爸頂多還有一年時間了……”
  范英明央求道:“你別這樣,戰士們看見了不好。你要我怎么辦吧。”
  方怡說:“明天是星期六,你回去把我爸的病告訴你爸你媽,把龍龍帶回去,以后每個星期六,龍龍都在我家過。”
  范英明說:“以后我每周往家里打個電話問候問候爸行不行?你不覺得再待在一起已經很不合适,相,相當別扭了嗎?”
  方怡沒明白范英明的意思,說道:“這有什么不合适?你我一天不解除婚約,你就是方家的女婿,女婿到岳父家度周末,有什么?”
  范英明發急了,打著手勢比畫道:“你知道,我這個人太正統,思想一點也不解放。我回去不合适,晚上走吧,爸要起疑心,不走吧,又怕你抹鼻涕掉眼淚,心一軟又要做那种事。我,我怎么說呢,我覺得這跟偷人一樣,你能習慣,我不習慣。”
  方怡怔住了,臉青一陣白一陣,嘴唇哆嗦著,指著范英明,半天說不出話,眼淚無聲地流著,終于出聲了,“好,好,范英明,我明白了,”突然間怪笑起來,笑得渾身直顫,“鬧了半天,我在你眼里已經是個偷人養漢的女人了。”
  范英明忙解釋說:“我不是這個意思,你千万別誤會了。”
  方怡大聲說:“你不要解釋了。算我瞎了眼。”
  那邊,几個戰士又在小聲嘀咕。
  “像是吵起來了。”
  “團長也真是的,娶了這么好的老婆……”
  三營長大喊一聲:“集合——”
  戰士們紛紛躍起,迅速在營長面前排成四行。三營長又喊:“向右轉,跑步走。”
  方怡一扭頭,轉身走了。范英明悔恨地望著方怡的背影,張張嘴,揚了一下手,最后什么也沒做,慢慢轉過身,向訓練場走去。方怡紅杏出牆的傳言,他早听妹妹講過多次,他一直認為自己是不信的。今天說出這种話,他感到吃惊。這不是表示他已經信了這种傳言了嗎?
  范英明度過一個輾轉反側之夜,決定回C市看看方英達。如果方英達真的病重,為了回避方怡,不去看老岳父,就太自私了。
  范英明叫過來參謀長焦守志,說道:“老岳父病了,我得回去看看。你要釘緊點,節假日容易出問題。”
  焦守志說:“你昨天都該和嫂子一起回。老爺子膝下無儿,身邊只有一個女儿,有個病災全依靠你呢。看你黑著臉,昨天下午也不敢勸你。”
  范英明問:“你消息挺靈嘛。誰說的?”
  焦守志笑道:“一個團不就一個團長?團長夫人大老遠來看團長,飯沒吃上一口,臨走還抹了眼淚,這不是天大的事?”
  范英明沒再追問,打開車門拿了抹布擦著擋風玻璃說:“城市兵多,离縣城又近,以后各連節假日外出人員再減少兩個。發現誰到發廊洗頭,半年內不准外出。都是寸頭,用得著到發廊洗嗎?發廊可是事故高發區。”
  焦守志說:“憋緊了也不好。城市兵難管理是不假,可這五年,沒弄出一個大肚子也是真的。我當連排長那些年,這种事一個營每年都有一起兩起。”
  范英明瞪著眼說:“那是談婚嫁,真真假假也有點情。現在要出,就是一手交錢一手交人的丑聞。軍區可能要搞大演習,緊點好。”
  焦守志忙問:“多大?”
  范英明上了車,關上車門道:“一個甲种師對一個混編師。甲种師肯定要A師上。”
  焦守志說:“咱們師剛吃了虧丟了人。”
  范英明高深莫測地一笑,“正是因為吃了虧丟了人,這任務才跑不掉。正是我們挨了處分挨了批,主攻團才非一團莫屬。”
  焦守志兩眼放光:“咱就先搞封閉式訓練。”
  范英明把車發動起來,沉默了好一會儿才說:“基本功用不著再練了。朱海鵬這次是踩到鼓點上了,各領風騷三五年呢。听唐龍說這次不再設導演部,這肯定是朱海鵬出的主意,他這是欺野戰部隊無人!”
  焦守志惊得張著嘴,“沒有導演部,那不是和打仗一個樣了?”
  范英明歎道:“可惜咱們只是一個机械化步兵團。這兩天照常休息,我回來后再商量。總不能讓朱海鵬把風光全占了吧。”
  范英明赶到方家,方英達正滿面紅光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看報紙。
  方英達問道:“部隊不正在搞整頓嗎?”
  范英明說:“爸爸,工作都安排了。听說你病了,我抽空回來看看你,好點了嗎?”
  方英達哼一聲,“一點小病,吵嚷得滿軍區都知道。我的身体我知道。這些小事,不要整天老放在心上。人吃五谷雜糧,哪能沒個病?醫生總是愛小題大作。”
  范英明觀察了一會儿,确信方怡說了謊,過去坐在方英達對面,點頭說:“是,是。”
  方英達放下報紙,“你回來得正好。前一段演習的事,听說給你記個警告處分?”
  范英明說:“是的。”
  方英達說:“不要覺得是受了委屈。上次演習,暴露了許多問題。暴露了問題不可怕,解決就是了。朱海鵬提了個思路,准備把全區尖端部隊抽一部分裝備一個乙种師,和一個甲种師對抗一下。昨天常委會定下來做這件事,已經安排訓練部、作戰部搞方案了。你覺得哪一方胜算大一些?”
  范英明謹慎地說:“那要看是個什么方案。”
  方英達說:“這次不設導演部,雙方都可以拼出全力。一個武裝了許多高科技武器的乙种師,突然侵入一個甲种師的防區,引發一場局部戰爭。基本思路就是這個。”
  范英明說:“如果是這樣,我還是投甲种師一票。”
  方英達說:“說說理由。”
  范英明道:“一個甲种師的防區,面積有几千平方公里,地形有山地有丘岭有平原。拿A師來說,有三個步兵團,一個坦克團,一個高炮團,一個摩步團。這些主干部隊,完全可以构成梯次防御。如果這些主力部隊在戰略性空中打擊階段沒受重大損失,有一半的制空權,在防御戰中,還是有實力和任何一個師對抗的。”
  方英達點點頭道:“它的指揮系統、通信系統,這些年也有大的變化,戰斗力和反應能力應該不錯。我同意你的判斷。這樣一場演習,指揮員就顯得至關重要了。英明,你認為黃興安指揮A師与朱海鵬指揮的合成師作戰,胜算有多大?”
  范英明道:“原諒我不能回答。”
  方英達笑了起來,“是我不該這樣問。這場演習,實際上是一次考試,目的是發現十年以后軍隊核心的指揮員,應該把最优秀的選拔出來。這事就不說了。英明,這一年多你好像變化很大,話也不多了,勁頭也不足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范英明支支吾吾:“爸,你,我沒什么變化,和往常一個樣。”
  方英達歎道:“你瞞不了我。你和小三之間恐怕存在著大危机了。是不是呀?”
  范英明囁嚅著:“這,這……”
  方英達大聲說:“你給我站起來!一個上校團長,連面對家庭危机的勇气都沒有,能帶好部隊嗎?”
  范英明牙一咬,心一橫,看著方英達說:“爸,一年前,小怡就提出分手的問題。”
  方英達說:“你的意見呢?”
  范英明說:“開始我感到意外,不同意。過了一年,我想明白了。我們已經沒有多少共同語言了。最近我們正在商量分手的事儿,因為你的身体,小怡說等一等再說。”
  方英達背朝范英明站著,望著窗外的一雙老眼一片迷茫。感情上,他無法接受這個委實有點殘酷的事實。過了很久,他用發顫的聲音說道:“龍龍怎么辦?”
  范英明答道:“小怡堅持由她帶。”
  方英達猛地轉過身,冷冷說道:“他是個有殘疾的孩子,你們不知道?”
  范英明狠著心道:“我和小怡都不想再維持下去了。我想我知道怎樣做父親。”
  方英達坐下來,右手下意識地摸著茶杯蓋子,低頭了好一會儿,抬起頭說:“好樣的,你有勇气接受我的女儿的挑戰,證明我沒有看錯你。婚姻失敗了,也是敗仗。希望你還是一個成功的軍人。”
  范英明說:“爸,我取點東西就回部隊。”
  方英達擺擺手,沒有說話。小夫妻走到這一步,肯定有其必然的原因,方英達也不愿細問。可是,他實在又不想看到他們分手。方怡的婚姻,畢竟浸透著方英達的許多心血和十分隱秘的希冀。妻子淑娟臨終前還把沒和方英達生個儿子看作一生最大的遺憾。方英達也不是沒有這种感受。讓三個女儿都當兵,都嫁給軍人,不正是方英達希望家族里軍人血統能延續下去的委婉表達嗎?十多年了,方英達已經習慣了把范英明當儿子看。這個婚姻一解体,方英達不是要飽嘗愿望落空的失敗么?
  方英達沒有說什么,并非是對最鐘愛的三女儿的婚姻听之任之。只是他心存希冀,愿意把小兩口的矛盾,看成是牙和舌頭間出現的免不了的碰撞。他怎么也想不到,十几分鐘后,局勢就急轉直下了。
  方怡帶著碾好的石粉回家,發現院子里停著范英明的車,滿腹狐疑地邁上台階。走到門口,她停下來想著怎樣在家里面對范英明。保姆小英跑出來給方怡開門。
  方怡問:“爺爺在不在?”
  小英沒回答,自言自語說:“爺爺的車開回來就更威風了。菊子在的那家,只有一輛車,她還回去嚷嚷得全村人都知道。”
  方怡說:“問你爺爺在不在,說這些干什么。”
  小英閃到一邊,連聲說:“在哩,在哩。剛才還和姑夫說話哩。”
  方怡把石粉拎進客廳,裝著笑臉問:“是不是英明回來了?”
  方英達把報紙放低了點,“在樓上收拾。你拎的這是什么東西。”
  方怡找個水果箱子放好石粉,“我給你找的治胃病的石頭。一天泡三道,要不了仨月,就能把你的病治去根。”
  方英達放下報紙,霍地站起來,“不喝,不喝,我沒有病,喝什么喝。以后你們的事我不管,我的事你們也不要過問。”
  方怡慢慢直起身子,“爸,你這是怎么了?早上還好好的,是不是生我的气?”
  方英達冷笑一聲,“我敢生誰的气?你是跨國公司的大老板,他是……”
  父女倆都看到了拎個旅行包下樓梯的范英明,三個人都僵在那儿。
  方怡問:“你這是要到哪儿去?”
  范英明沒有回答,看著方英達說:“爸,我回團里,你要多保重。”
  方英達不耐煩似的擺擺手。
  方怡閃過去,伸手攔住了范英明,“你和爸說了什么?你怎么能這樣呢?”
  范英明橫下一條心說:“長痛不如短痛。報告放在床頭柜上,你簽完了通知我一下。”
  方怡咬著牙說:“小范,你胡說什么……”
  方英達抓起茶杯摔在地上,“讓他走!我不想听這些。”終于抑制不住,大喝一聲:“滾——”
  范英明拎著包,拉開門大步走出。
  客廳內靜极了,門晃出的輕微的吱呀聲顯得分外刺耳。方怡盯著門呆了好一會儿,慢慢轉過身去。方英達像塔一樣站在客廳中央,已經老淚縱橫了。
  方怡惊得身子朝后一仰,疾走兩步,扑通跪在地板上,抱住方英達的腿,仰著淚流滿面的臉,哭喊一聲:“爸——”
  方英達微低著頭,顫著手指,擦著方怡臉上的淚水,捋著方怡散亂的劉海儿,沉重而緩慢地說:“我方英達一生不輕言失敗,在這件事上,爸敗了。你們都沒錯,錯在老爸。”
  方怡顫著聲說:“爸,別說了。”
  方英達固執地說:“不,該說說。”
  方怡站起來,扶著方英達坐在沙發上,就勢跪在地上伸手抹去父親臉上的淚珠,“你坐下說吧,千万別生气。”
  方英達說:“仗打敗了,不找出原因,再打還要敗。你媽死得太早,我又無儿,一直把你當儿看。你小時候越野爸越高興。所以,長成大姑娘,小三就少了那些溫柔。爸不該讓你嫁個优秀的帶兵人。你們太像,太像就相克。”
  方怡說:“爸,我不后悔,也從未埋怨過你。本來,我也不想惊動你,可你突然就病了。”
  方英達拍著方怡的頭,感歎道:“你的孝心爸領了。你是不想讓爸親眼看見你的婚姻失敗了。爸謝謝你。我知道我的時間不多了。”
  方怡忙說:“在位的時間不多了。”
  方英達捧著女儿的臉說:“三儿,我戎馬一生,難道還怕听到個絕症?小三,看著爸爸的眼睛,告訴爸,我這是什么癌!”
  方怡惊得身体朝后一仰,盯著父親自信而剛毅的臉看了好一會儿,不由問道:“你都知道了?你怎么會……”
  方英達微笑著說:“我的身体我還不知道?不病則已,一病嚇人。北京犯病,我就感到痛得异常。半杯葡萄酒能把我送進了醫院,我就知道逃不過這一劫了。告訴我,醫生說我還有多少時間?”
  方怡眼睛里又涌出兩串不斷線的淚珠,“肝癌晚期,還不能手術,少則半年,多則一年,除非奇跡……啊嗚……”
  方英達厲聲說:“不許哭!方英達的女儿叫個肝癌嚇哭了,傳出去像什么話?老爸最發愁到干休所那些日子。現在好了,不用去了,有這一年,看著部隊大變樣了,走了多干脆?不要對人說爸自己知道啥病,我命令你嚴守秘密。”
  方怡擦了眼淚,“那你也要答應吃藥。”
  方英達說:“我答應你。還能指揮這么一場大演習,真好啊。小范要离開,就讓他走吧。”
  方怡長吁一口气,善解人意地說:“可惜我不是個男的,讓你失望了。我要能替你指揮演習多好。”
  方英達搖搖頭,“你爺爺帶兵与日軍作戰,戰死沙場,我戎馬一生,有這個結局也好。你能在商場做出成就,爸已經心滿意足了。”
  小心過來打掃碎杯子的小英自言自語接一句:“燒香都燒不來。一家就爺倆,房有一個樓,小轎車都有倆,有啥不好,還把飯都哭涼了。”
  說得爺倆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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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鳴掃描,雪儿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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