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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從本質上講,組織一場大規模軍事演習和在經濟領域上一個大項目,沒有根本區別,用掉的都是錢。效益毫無疑問是衡量演習成敗的主要標准。第二階段演習的主要目的是檢驗甲种師在現代局部戰爭中的抗打擊能力,A師又一次在三十來個小時里承認失敗,意味著演習主營項目出現了巨大虧損。
  A師再次慘敗后又該怎么辦?一個甲种師真的已經這么脆弱了嗎?方英達心里亂极了。這种亂,几年來中國政府的中高層決策者常常遭遇到。為社會主義中國立下汗馬功勞的國營大中型企業,在進入市場經濟后突然間大面積虧空、步履維艱,包括党和國家領導人,腦子里不都這么亂過嗎?A師曾經有過多么輝煌的歷史,解放戰爭中從山東臨沂一路打到廈門,沒敗過一仗;抗美援朝戰爭,A師參加了第一到第五次戰役,和從美國到土耳其八九個國家的軍隊直接交過手,最差的戰績也只是和敵人打個平手。它不可能一下子脆弱到這种程度。可是,它确實兩次慘敗在和世界最強大的軍隊尚有不小差距的藍軍手下了。
  方英達仔細翻看著A師發來的長長的請示電,嘴里自言自語道:“這次它發揮了,中間出了惡性事件,也并沒直接導致戰局的逆轉,這說明這次失敗不是偶然。問題暴露了很多,太多了。”
  陳皓若赶忙表明自己的態度:“這些問題,恐怕只能在演習中才能解決。藍軍數字化班的威力是不能小視,可是,如果紅軍阻止它們深入腹地,情況不至于這么糟。”
  其他軍區的觀摩人員,也七嘴八舌講了自己的意見。焦點問題只有一個:A師這种甲种師,像國有大中型企業是國民經濟目前階段的支柱一樣,在目前的條件下,构成了這支軍隊的主体,演習不能這樣就結束了。
  方英達放下電文,憂心忡忡地說道:“已經到了國歌里講的最危險的關頭了。如果這是一場敵方投入了數字化班的局部戰爭,我們已經敗了一陣。演習這樣結束弊多利少哇。皓若,命令兩軍停止一切軍事行動,先進行檢查總結,A師更要對每個轉折點進行仔細研究,看看軍事的和非軍事的因素各占多少。童部長,你盡快寫出個報告,附上我們的建議和意見,上報軍區党委,并請軍區党委考慮是否上報總部。有好說好,有坏說坏。要把藍軍的數字化班的組建過程和在演習中的作用,做單列報告。這种部隊的出現,會給戰爭帶來什么,需要做仔細研究。”
  下午三點,黃興安從河谷出發,又要去參加軍事檢討會了。此時,河谷地帶的藍軍已經開始向○一號高地回撤,凱旋曲的音符挂滿了滾滾西去的車流、人流。几千紅軍不知該算“被俘”還是該算“陣亡”的官兵,表情木然,默默地看著藍軍遠去。黃興安不由自主地走到藍軍已經走了的空陣地前,呆呆地看了好一會儿。三十多個小時沒有合眼,帶領一團打了一天一夜零五個小時惡仗,眼看著就要摸到胜利女神的裙据,突然間又成了階下囚,這巨大的落差,几乎使黃興安的心理無法承受。他在心底里已經痛苦地承認:這個仗,從頭至尾我都沒看懂過。
  几百上千個紅軍干部戰士無聲地移動過來,把黃興安圍住了,吵嚷聲、埋怨聲和詢問聲,響成一片。黃興安只能苦笑著面對部下一聲緊一聲的責問。
  一個少校吼了一嗓子:“吵什么吵?我一個人問還不行嗎?師長,我們是不是又一次被俘或叫戰死了。”
  黃興安沉痛地點點頭,“是的。包括我在內。”
  少校一把抓下軟軍帽,帶著哭聲說:“這他娘的打的叫什么仗!后勤的人都他媽的是廢物!”
  黃興安眨巴眨巴眼睛,干咽了一下,誠懇地說:“同志們,不要埋怨后勤部隊,也不要怪范司令他們指揮無方。你們都為咱們師盡了心盡了力。這次失敗,我黃興安負有重大責任。請你們讓一下,我要去‘師指’開檢討會。”
  干部戰士們都沒有動。
  少校哽咽著:“師長,演習是不是要結束了?我們,我們真的不甘心呢!師長,你要求要求,再打一次吧……”
  几百上千人跟著喊:“再打一次,再打一次……”
  黃興安流下了眼淚,“同志們!你們的要求,我一定轉達上去。我們都是軍人,服從命令是我們的天職,你們在這里等候上級命令。我對不起大家,沒有指揮你們打胜仗。”
  干部、戰士們讓開一條路,含著眼淚,目送黃興安的吉普車東去了。

  黃興安赶到師指揮所,簡凡已經到了多時。簡凡認為,在第二階段演習中,他沒遺下任何過失給人攻訐,底气很足,一到師指揮所就指責“師指”決心下得太遲,后勤部隊是一群廢物。
  唐龍忍不住了,說:“簡團長,這個仗,你恐怕還沒看清楚!如果詳細追究,你的二團責任最大。都什么時候了!把自己洗得再干淨,有什么意思。要是實戰,你已經去了戰俘營。去那里,你恐怕要受禮遇。有功之臣嘛。”
  簡凡盯著唐龍看看,“唐龍啊唐龍,人沒闊,倒先變了!你個小上尉,還沒資格給我說這些。”
  唐龍笑了笑,“我知道我這個司令助理有職無權,你就是犯了叛國罪,我這個小上尉也無權指責。我不清楚,你們和一團之間私架電話線,算不算山頭主義?或許你只是想用這個電話向黃師長問個寒暖。”
  簡凡大怒,指著唐龍的鼻子罵道:“你他媽的血口噴人!一師之長在一團,我向他匯報情況,符合條例。”
  范英明忍無可忍,慢慢走了過來,“我這個紅軍司令是個臨時的,師參謀長總算個永久的吧?簡團長,你至少犯了三次影響到全局的錯誤,還不包括唐龍指出的這一次。第一,改變主力一營攻擊線路,事先事后都沒報告,影響從七號公路迂回包抄的戰略性行動;第二,在○一號高地一線,你團絕對遭遇過藍軍主力,這一點已從藍軍上報的演習備忘錄中得到證實,你也隱瞞了這一重要情報;第三,‘師指’令你們放慢擠壓速度,你團陽奉陰違,過早被敵人纏住,致使喪失最后改變全盤計划的机會。這三條錯誤,哪一條都能證明你實在不配再當團長。”
  簡凡怔了一會儿道:“這完全屬于一個獨立作戰團的机斷處理權限。我當不當團長,恐怕需要總參說了才算數,你只是個師參謀長,而不是總參謀長。”
  劉東旭一掌拍在桌面上,震掉兩個茶杯,“簡凡,A師到了這种地步,你連該承擔的責任都不去承擔,證明你确實不配再當團長了。我現在以師党委書記的名義,建議撤銷你二團團長職務,在你說的總參批复前,建議對你停職反省。”
  簡凡沒想到劉東旭會發這樣大的脾气,又第一個提出撤他的職,听呆了。
  唐龍軟軟地接一句:“要是某些人占住茅坑不拉屎,情況可能要好得多,拉的屎太臭……”
  簡凡白了唐龍一眼,一轉臉,看見黃興安立在門口,心里多少有點底,梗著脖子說:“劉政委,組織原則總是要講吧?做出停一個只有些莫須有錯誤的團長職務的建議,恐怕需要師党委常委舉手表決一下吧,‘三大民主’不是還有個政治民主?李副政委在養病,田主任在留守,前線還有五個常委……”
  劉東旭臉色鐵青地坐在椅子上,“簡凡,我現在就召集開這個常委會。后勤部鄒部長心髒病突發,早上剛剛搶救過來,人住在清江縣醫院,沒法參加會。高軍誼因涉嫌特大戰時盜油案,也失去了參加會的資格,何況,他已經于今天凌晨自殺謝罪了。剩下的三個常委都在,再吸收你這個師党委委員列席旁听一下。我再以党委書記的名義,任命正式党員唐龍同志做會議記錄員。簡凡同志,你認為還有哪一點不合組織原則,提出來。”
  黃興安口吃地說:“高,高軍誼真的自殺了?”
  范英明說:“高軍誼的問題,等保衛部門查看完現場后再開會討論處理意見。現在開會討論簡凡同志的問題。”
  簡凡這才感到事情的嚴重性,事已至此,后悔也來不及了,干脆把心一橫,梗著脖子說:“黃師長,前線的情況,你比他們清楚。上一次敗,把屎盆子扣在你頭上。你躲了出去,又敗了。我就是第一只替罪羊。黃師長,你可要當心點,快輪到你了。”
  黃興安毫無表情地看看簡凡,“你摸摸襠里,看看那個玩藝儿還在不在?以前的一切都過去了。我很愿意參加這個常委會,先捅你這個所謂替罪羊一刀。你別用那樣的眼神看我。這個仗我沒看懂,卻自以為是,几次影響‘師指’下決心改變總体作戰方案。我向師党委提出請求:解除我所兼一團團長職務,停止我的A師師長職務。”
  四個人都楞住了。
  黃興安說:“唐助理,你怎么不記錄?”
  …………

  藍軍正准備會餐慶賀胜利,常少樂發現朱海鵬不見了。
  看看江月蓉在女兵席坐著,常少樂從地上站起來說:“朱司令呢?你們誰見他了?”
  江月蓉一看沒人回答,慌忙站起來,給常少樂使個眼色,自己走到壩子邊的一棵香樟樹下,“常師長,上午他接了方副司令的電話,情緒就不大對。半個小時前,我看他還在樹林里抽煙。”
  常少樂說:“咱們找找去。情緒不好?沒這個道理呀。是不是你們倆鬧什么別扭了吧?”
  江月蓉說:“我,我這次來還沒單獨和他說過話,鬧,鬧什么別扭。”
  常少樂說:“這就對了。朱海鵬這些天是有些反常,學會了抽煙,皮鞋好几天都沒擦了。月蓉,听老大哥一句話,海鵬這种男人,難遇。”
  江月蓉說:“這种事比較复雜,三五句話解釋不清楚,以后再說吧。慶功酒沒他這個當司令的在場,多掃興。”
  兩人穿過樹林,走到小溪邊上,仍沒發現朱海鵬。常少樂剛要喊,忽然听到几塊山石那邊有男人低低的抽泣,低聲對江月蓉說:“解鈴還需系鈴人,這個難題,留給你解決吧。”轉身就走。
  江月蓉心里一緊。什么事讓他這樣傷心?該不會因為我吧?不是因為我,又會為什么!我到底該怎么辦?現在單獨見他,能說什么?我這么做,也确實太傷他了。
  江月蓉拉住常少樂的衣袖道:“我們,我們還是一起去吧。我還沒見男人哭過。”
  朱海鵬還在哭,抽得身子一抖一抖。
  江月蓉感到心里發疼,跑兩步,伸手拍拍朱海鵬的背,“海鵬,你在這儿干什么?快去會餐吧。這是整個藍軍的大事,沒你這個司令,像什么樣?事情總有大小輕重,發生一些你暫時不理解的事,肯定有原因。”
  朱海鵬轉過身子,難為情地笑笑,掏出手帕擦擦眼淚。
  常少樂罵道:“真沒出息!有什么過不去的坎儿?還掉眼淚。”
  朱海鵬又掏出一支煙,剛叼到嘴上,江月蓉伸手拿了煙扔在地上,責怪道:“學了七八天都沒學會,還抽。心里煩就不會跟常師長學學太极拳?”
  朱海鵬把半盒煙一扔,“好,不學了。心里煩了就打打太极拳。接方副司令電話時,我就想哭。我變得太狠了,太像個軍人了。”
  常少樂道:“方副司令不會怪你的。”
  朱海鵬歎道:“或許他動動手術能活到一百歲,是我害死了他。A師敗成這樣,他死也不會瞑目。這不就是一場演習嗎?我怎么連睜只眼閉只眼都不會!我的心腸太硬了。我太狠了……”
  常少樂眨眨眼睛,拍拍朱海鵬的肩,“這怎么能叫狠呢?老軍長早看透了生死,只想放心地走。不過也是的,實際上,咱們是和老軍長在打。”
  江月蓉松了一口气,心里又多少有點空落落的,說道:“你們別在這里胡思亂想了,別弄得一老一少都哭起來,傳出去可是頭條新聞。你們讓方副司令看個虛假的胜利,那才對不起他。”
  常少樂笑道:“這話很對。”
  江月蓉吁了一口气,心里又冒出一股怨恨,接著就冷笑一樣哼出一聲,“朱海鵬在你常師長的鼎力支持下,連贏兩陣,這一下可出了大名。有個很有名堂的巫婆已經給朱海鵬算了命,他這一生可以升到中將。”
  朱海鵬說:“你這話是什么意思?”
  江月蓉說:“沒什么意思。人家算出你會是党國的棟梁,就是這個意思。會餐去吧。你們兩個首長不到場,誰敢動筷子。”說罷,轉身飄走了。
  兩個男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沒明白江月蓉這個意思是個什么意思。

  一個甲种師,在一場無導演部的對抗軍事演習中,兩次被以一個乙种師為基礎組建的新型部隊打敗,在軍界高層引起了极大的震動。個別蛻化變質分子的行為并不是導致第二次失敗的根本原因,這一點,自范英明開始的軍界中高級將領,都很清楚。這就好像一個大型主干企業突然間虧損了几個億,而在這几個億的虧損中,只有几十万或者几百万是被极個別的貪污分子据為己有一樣,問題的症結雖与貪污腐敗有關,但只把几個貪污犯處以极刑是無法使這個企業扭虧為盈的。
  演習停止下來的第二天下午,軍區的所有高級將領都赶到了演習指揮部。這种情形給人的感覺是,演習已經不再是一場演習,而真正要成一場戰爭了。實際上,演習的性質已經變了,已經不是單純的軍事訓練了。它似乎變成了一种象征一种隱喻,闡釋整個軍隊主干部分的實際生存境況的含義鮮明地凸現了出來。每一個高級將領自下飛机開始,都沒露出一絲笑容,甚至一絲輕松。面部那种冷峻和嚴肅,目光里閃爍的深沉的憂患,給人的感覺是紅軍真的剛剛打輸了一場局部戰爭。赶到演習指揮部准備伺机對高級將領進行采訪的秦亞男在當天的日記里這樣寫道:“一天前,我還認為范英明把角色扮演得有點過頭了,作為一個師參謀長,他對簡團長甚至黃師長的態度太過嚴厲了。從他看簡凡的眼神里,我确實讀到過這樣的字:老子斃了你!今天,我明白了,演習确實已經變成了戰爭。是的,戰爭。我再找不到別的詞來形容我面對軍區全部高級將領時的感覺。如果藍軍不是由自己的軍隊扮演,在二十四個小時內,共和國的領土已經被占領了近兩千平方公里。我确信這才是問題的症結。軍區常委會從下午三點一直開到晚上十點,一點也沒有要結束的跡象。我有一個感覺:演習,不,戰爭還要繼續下去。范英明的命運又將如何呢?如果他繼任紅軍司令,他會反敗為胜嗎?要是三連敗,他的軍事前途也就到此為止了。我愿意在這里為他的胜利祈禱。為一個男人的命運這么操心,在我似乎還是第一次。如果,如果他突然間向我求婚,我該怎么辦?這個問題是該好好考慮了。”
  秦亞男在記日記的時候,軍區党委常委擴大會進入了得出結論的關鍵時段。
  周政委開始做他的總結發言:“A師存在問題的嚴重程度,我是估計不足的。正如方副司令所說,叫自己人打出來,總比有一天叫真正的敵人打出來好。”
  秦司令插道:“即便那時我們都作了古,那也是千古罪人。”
  周政委繼續說:“這种問題帶有很大的普遍性。這一點,A師軍事檢討會總結指出的几點很深刻。太注重個人利益分配問題,而少考慮全局的得失;太注重于眼前的得失,而少設想將來的發展大計;有過多的守成思想而少可貴的進取精神。”
  方英達說:“這一次,不触及靈魂不行了。這個軍事檢討會,開了十八個小時。有十几個人請求處分,有七八個提出离開軍事指揮崗位。A師是已經處在重重包圍當中,已經到了性命悠關的危急關頭了。”
  秦司令說:“說得好。戰爭的危險時刻都存在著。實事求是地說,至少有十支軍隊,能組織比我們的藍軍強得多的精銳之師。馬島之戰、海灣戰爭告訴我們,夜郎自大要出大事。對外,有個突圍的問題。對內,也有個突圍的問題。体制和觀念恐怕是最難突破的區域。”
  張主任道:“社會大環境的包圍也必須認真對待。那個高軍誼,不就是面對万花筒一樣的大社會,抵抗能力變差了,才蛻化變質的嗎?思想政治工作,面臨很多新的課題呀,社會分配不公,導致不少人心理失衡。一個副師長,薪水養活不了妻小,也是一個客觀事實。”
  周政委接道:“高軍誼的問題,要另開一個會專門討論。一個五次榮立戰功,十數次受到嘉獎的人,几個月就走到人民的對立面,触目惊心。層層包圍是現實,必須面對。對A師,我想存在著一個定位的問題。定位的問題很重要,不解決不行。我們國家解決了定位問題,提出初級階段、發展中國家的准确坐標,就不會再走彎路了。這次演習,不能這樣結束。”
  秦司令道:“總部首長也很關注這場演習,表示在經費上給予必要的支持。問題是,花了錢,就必須把位置定准了。藍軍這一次依然打得很漂亮,這個朱海鵬是個難得的人才。在目前的條件下,搞數字化部隊,可見他的胸襟和膽識。我們總不能永遠只是追赶別人,那樣的話,永遠有挨打的危險。關鍵問題還是在A師身上。老方,你對A師很熟悉,這些人有沒有能力殺出一條血路?”
  方英達道:“部隊的素質是不錯的。如果從別的部隊抽調各級指揮員指揮A師作戰,效果自然會好一些。不過那樣又不是A師了。我的意見是,只增加A師電子部隊的數量,讓他們能在這方面可以和藍軍對抗,其他的都依靠A師自身力量解決。這樣更能檢驗出A師的實際能力。”
  周政委接道:“我同意。中國足球,引入那么多外援,真去打世界杯預選賽,還得靠自己。藍軍這次的改革很有效果。自身潛力都不小,要想盡辦法把它們挖掘出來。”
  秦司令道:“要政策給政策,要基層人員給基層人員,要權給權,要錢給錢。如果用盡全力仍無法和藍軍交手,那就證明這支部隊再沒什么存在价值了。讓A師的几員大將明天來一趟,我們見見他們。”
  周政委說:“是不是把朱海鵬和常少樂也叫過來?他們要是松了勁儿,打假球,到時候又是個定位不准。”
  說得大家臉上終于挂上了些許笑容。
  第二天一大早,紅藍兩軍五個高級指揮官乘直升飛机赶到演習指揮部。
  趙中榮已在大門口守候多時,一見常少樂和朱海鵬,迎上去說:“兩位辛苦,首先們正在吃早飯,上午都回軍區,安排在走之前接見你們,請在這儿稍候。”
  常少樂問道:“趙處長,是不是還有個第三階段呀?”
  趙中榮道:“詳細情況不清楚。听梁秘書漏了一點點,對你們二位評价极高。海鵬兄這回是坐上了運載火箭,前途不可限量啊。搞一個三連胜,你常師長知天命之年變法,就能得正果了。早飯已經給你們備了,要不先喝點牛奶墊墊?”
  朱海鵬說:“不用了。”
  秦亞男走過來說:“可不可以給你們兩位傳奇人物照張相?”
  朱海鵬開玩笑道:“大記者重返戰區,也不到我們那里走動走動,太厚此薄彼了。”
  常少樂舉手給秦亞男敬個禮,“原來是秦大記者,失敬失敬。趙處長,勞駕你給我們仨照一張。吃水不忘挖井人,成正果不忘秦小姐。”
  秦亞男把相机遞給趙中榮,朝常少樂、朱海鵬中間一站,說:“上次你們沒把我這個俘虜帶回去,是不是很遺憾?”
  常少樂笑道:“遺憾倒是真遺憾,遺憾的是女人都同情弱者,不愿和我們坐一條板凳。”
  一個上尉跑進來報告:“處長,范司令他們到了,讓他們在哪里等?”
  趙中榮朝門口一指,“你帶他們到衛兵這邊等著,不要讓他們离開。我去看看軍長吃完飯沒有。”
  常少樂看看大門口,看看自己站的位置,感歎道:“都是學問呀!這個趙中榮,自從我到C師,從來沒有這般殷勤過。”
  朱海鵬說:“你就要柳暗花明了。這類人,鼻子賽過狼狗。”
  秦亞男丟下一句:“高智商的人,只會給胜利者鼓掌。”跑步去了大門口。
  范英明、劉東旭和黃興安跟著上尉走進院子。范英明本來走在最前面,走到指定的地點,放慢了一步,伸出手把劉東旭朝前一送,再停一步,自己站在最外邊。劉東旭略一停頓,就把排頭兵的位置留給了黃興安。
  朱海鵬正好捉住了這個細節,看看自己站在常少樂前邊,朝前走一步,准備站到常少樂右邊。常少樂原來也早看到了,一把抓住朱海鵬的胳膊,“站下!這是接見演習指揮人員,你是司令,這樣站沒錯。”
  朱海鵬歎道:“范英明比我周到,這种時候還能想這么細。”
  常少樂說:“習慣了,也就周到了。”
  趙中榮從樓里跑了出來,到朱海鵬、常少樂面前放慢了腳步,“首長馬上就到!”又跑到大門口說道:“首長按藍軍、紅軍順序接見。”說罷,看看黃興安。
  劉東旭把范英明朝右前邊拉一把,范英明只好走過去挨著黃興安站下了。趙中榮這才跑步迎了過去。軍區首長按順序從樓里出來了。
  秦司令走過去和朱海鵬、常少樂握過手,朝后邊退了一步,周政委、趙參謀長、張主任依次和兩位藍軍指揮員握了手,都站下了。
  秦司令道:“演習第二階段,你們又考了個优秀,我代表軍區党委向你們藍軍全体官兵表示祝賀。演習還要搞第三階段,我希望你們再接再勵,打得更好。”
  周政委接道:“我只表達一個意思,要是第三階段你們不用全力,可要挨板子的。你這個朱海鵬,鬼點子不少,你還有什么新東西?”
  朱海鵬挺直了身子答道:“報告政委,我們搞的這個數字化部隊,和世界先進水平相比,差距還很大。不過,這樣一個水平,也正合我們的軍情,用于訓練,對于提高軍隊對付這种新型部隊的能力,會大有益處。我們目前沒有什么新東西了。”
  周政委笑了,“你很會說話,你擔心的問題,會上已經解決了。讓秦司令告訴你們。”
  秦司令眯著眼看看常少樂,“比上一次見你,又瘦了一圈,成個衣服架了。你這個婆婆當得很好嘛。我們准備把你們的二十個數字化班收編了。原价買進,沒油給你們揩。”
  常少樂開玩笑道:“我正在學習做好婆婆樣板,不足之處,請首長批評。我雖然瘦些,只要從此能睡上安穩覺,四兩五花油還能自生自長出來,不敢打揩油的主意。如果首長愿意賞二兩吃吃,胖起來就快多了。”
  說得大家都笑了起來。
  挨著衛兵站著的紅軍將領,此時心里的滋味難以用言語形容。范英明站得筆直,眼睛盯著路對面的一棵雪松看,連眼睛的余光都沒朝右前方的熱鬧泄去一絲半縷。劉東旭微閉著眼睛,像在學習高僧入定的功夫。站在中間的黃興安,臉上開始冒汗了,喉結處不停地有明顯的蠕動,生理學已經證明,這种現象是過于緊張、唾液分泌太多所致。軍區首長終于走來了。
  秦司令一直走在馬路中間,站下的時候,离范英明三個人至少也有兩三米的距离。于是,所有的軍區首長都保持差不多的距离面對三個戰敗的部下站住了。
  秦司令盯著三個人足足看了半分鐘,才找到合适的詞匯:“等你們胜利了,我再和你們握手,用雙手握。今天,我也不接受你們敬禮。多的話。我也不想講。范英明——”
  范英明洪亮地答一聲:“到!”
  秦司令說:“很好,還沒有變成娘娘腔。不是有人不把你這個軍區任命的紅軍司令當回事嗎?好,我現在以軍區党委的名義授予你一种特權,你可以根据戰場需要,任免團以下軍事指揮官,演習結束,軍區和集團軍再下命令給予确認。你還有什么要求嗎?”
  范英明答道:“沒有別的要求。”
  秦司令把眼一瞪,“如果因為你指揮不力,再次輸掉,說明你只配當個營長。”
  周政委朝劉東旭走近了一步,“劉東旭,你在宣傳部的時候,談起思想政治工作,都是一套一套的。可是,你來A師八個多月了,竟然沒發現王思平和高軍誼這兩個敗類的蛛絲馬跡,讓人不可理喻。”
  劉東旭道:“這件事我負領導責任。”
  周政委說:“演習中再出現任何政治事故,首先要撤你的職。一個甲种師,作為防守一方,兩次慘敗在一支以乙种師為基干組建的部隊手下,這正常嗎?!”
  秦司令說:“該說的都說了。出路只有一條,舍了身家性命,把A師帶出來。”
  軍區首長走后,方英達又把紅藍兩軍指揮官召集到作戰指揮室,宣布了第三階段演習計划。為了能在春節前結束演習,雙方准備時間為二十天。朱海鵬發現方英達每隔兩三分鐘就要皺一次眉頭,心里不禁一顫,意識到方英達的時間已經不多了。散會后,方英達馬上离開了作戰室。朱海鵬悄悄地跟了出去。
  方英達回到自己的住處,慌忙吞下一大把藥片,靠在床上說道:“是朱海鵬吧,進來吧。”
  朱海鵬一臉沉重進了屋子。
  方英達問:“有什么事?計划不清楚嗎?”
  朱海鵬囁嚅著:“我,我就是想看看你。”
  方英達強笑了一下,“是不是覺得再也見不到几回了?”
  朱海鵬動情地喊一聲:“方副司令,我,我,我沒有這么想。”
  方英達指指床頭柜上的一片藥瓶,又拉開抽屜,指指几盒杜冷了和別的針劑,再打開柜門拎出一包中藥,“你看看,難道你還要祝我長命百歲嗎?死,已經是我必須隨時面對的現實問題。你放心,十天半個月我還死不了。”
  朱海鵬干咽几下,“你一定會看到A師重振雄風的一天。”
  方英達道:“我很清楚,你們兩次取胜,根本原因不是武器。武器很重要,更重要的是使用武器的人。再活兩百年,我也不會變成一個唯武器論者。正因為如此,我對A師的前途仍充滿信心。有些問題,在演習中解決了,一進入正常的生活秩序,老問題又出來了。所以,我很感謝你們在C師進行的深層改革。至少,它提供了一种新的組合樣式。”
  朱海鵬道:“能夠把我多年的思考,以有形的方式表達出來,我很高興。A師要想取胜,還需要在編制、体制上面做點文章。”
  方英達站起來道:“你成熟多了。戰爭是造就杰出軍人最好的課堂。這种演習肯定能使一大批各种層次的軍事指揮員成熟起來。你不要覺得對我有什么愧疚,放手干吧。”
  朱海鵬道:“坦白地說,在現有的經濟基礎上,我們走不快。這次數字化班的試驗,并不能算成功。因為這种部隊的存在基礎,是頑強的生存能力,這种班的生存能力很差。”
  方英達歎息了一聲,“所以,我并不反對小三經商。這几年,小三也成熟了。她對你娘和丫丫很不錯,出我意料。你比較全面,以后要多幫幫小三。”
  朱海鵬點點頭,轉身走了。
  這一天,黃興安真算是飽嘗了如坐針氈的滋味。軍區首長都無視他的存在,堂堂師長竟成了一個多余的人,這實在是一個軍人莫大的悲哀。哪怕秦司令或是周政委當眾宣布撤了他的職務,感覺也要好受得多了。自昨天深夜接到軍部通知,黃興安就做好了挨几頓急風暴雨般臭罵的一切准備,他就是沒有想到所有的人對他都只字不提。散會后,黃興安一直在尋找單獨接近陳皓若的机會。陳皓若終于一個人從作戰室走了出來,急匆匆沿著几個花壇切出的曲徑,迎著陽光走去。黃興安慌忙跟了上去,竟沒注意陳軍長此行的目的地是圍牆角落的廁所,很不是時候地喊了一聲:“軍長……”
  陳皓若轉過身,看見是黃興安,很不耐煩地說:“你怎么還不回去?跑什么跑。”
  黃興安瞥一眼廁所,“軍長,你先方便。”
  陳皓若罵道:“看你那個熊樣!有什么事快說吧。”
  黃興安說:“我的問題怎么辦?我到底還能不能參加下一階段演習?軍長——”
  陳皓若道:“誰不讓你參加演習了?你的意思我很清楚,想找回你師長的面子。面子是你自己丟的,誰也不能幫你找。事實證明,你黃興安落伍了。不要再往上跑了。回去找一些你力所能及的實際工作干干吧。”不再理睬黃興安,疾步鑽進廁所。
  黃興安仰臉看看小米餅一樣懸在半空上的太陽,出了一口長气,漫慢朝大門口走去。他知道必須接受這個現實:他這個師長下崗了。

  邱洁如鬧出的愛情小插曲,在范英明和唐龍之間形成了一道微妙而難以穿透的心理屏障。作為當事人之一的范英明,自然非常想知道這兩個年輕人的關系處在一种什么樣的狀態。如果這兩個人已徹底分手,注定會對范、唐合作產生不利的影響。范英明又不好直接問,只能想一些別的方法檢驗。
  机會說來就來了。
  討論如何對付藍軍的數字化班的時候,唐龍認為不能被動防御,要采取積极的方法。
  唐龍說:“數字化的基礎是C3I系統,而C3I系統將來的天敵,可能會是計算机病毒。我們應該在這方面想點辦法。”
  范英明眼睛一亮,問道:“你是不是對病毒有研究?”
  唐龍說:“也談不上研究。計算机病毒現在已有几千上万种,能運用于戰爭的,只能是高等的、隱蔽性強的病毒。我所知道的有這么四類。第一,負荷過載類,這种病毒自身可無限止复制,最終能使敵計算机速度降低,不斷進入死机狀態;第二,強制隔离類,它能迫使敵控制中心与子系統隔离,導致敵指揮系統混亂;第三,刺客功能類,它侵入后,專門篡改、銷毀一些特定的文件、指令,只要作案時沒被發現,自己又可以藏匿;第四,定時或遙控起爆類,侵入敵系統后,可暫時或長時間潛伏,接到指令后,開始進行破坏。這四類中,實戰价值最高的是第四類。美國已花了近兩億美元研制出來,已被列入戰略武器庫中。”
  劉東旭說:“這种東西可不好找,找到了,你怎么放毒?派個女間諜去掉包?”
  唐龍笑道:“這個辦法也可以考慮。這种高級病毒由我來找,如何放毒,得多想點辦法。如今已發現三种施毒方法,你說的是第一种。第二种是利用計算机网絡中配套設備傳播。我想試驗的是第三种,利用電磁波傳播。我需要挑上七八個女戰士。”
  劉東旭道:“有沒有把握,都值得一試。”
  范英明說:“你去通信站挑選。組成一個旋風縱隊,人員多少,由你定,訓練作戰由你一人負責。”
  唐龍沒有推辭,當天就去了通信站組織女兵搞業務競賽。業務競賽,實際上就是打字比賽,本來是用不著搞的,哪些女兵業務水平高,只用問一聲中隊長邱洁如就夠了。范英明一問,唐龍一答,說的是工作,都知道還有弦外之音。兩個男人就以這种方式把兩個人之間存在的情感上的疙瘩基本上解開了。邱洁如把女兵們組織起來開始比賽,指定了兩個班長當裁判,自己就能和唐龍單獨待在一起了。經歷了這場感情風波,一對熱戀的年輕人走在一起還有點不自然。像是都在尋找什么合适的話題,沉默著走了很久。
  邱洁如先說話了:“天冷了,說冷就冷了。”
  “天冷了,你要多加點衣裳。”
  “這話應該我說。當了司令助理,責任很大,但煙不能突破一天一包。”
  “不突破。”
  “這一回你有多大把握?”
  “我和范英明合作,胜算在七成。中國的兵法更強調哀兵的力量,A師只有破釜沉舟了。我想讓你帶几個兵去‘師指’,組成我們的旋風縱隊。以后最杰出的軍人,應該是綜合朱海鵬和范英明优點的軍人。兩個人我都學。我提出搞這种病毒戰,是想好好露露臉。我非常需要你全方位的支持。”
  邱洁如沉默了很久才說:“你真的不怕我有什么反复?”
  唐龍笑道:“快別說傻話了。下午你就去報到,把你們的戰地簡易房也拆了帶過去。我還得回去安排明天的動員大會。”
  邱洁如深情地望著唐龍,喊一聲:“唐龍——”
  唐龍問:“還有什么事不清楚?”
  邱洁如一字一字說道:“我愛你!”
  唐龍情不自禁地把邱洁如攬在怀里,吻了吻兩片翕動著的紅唇,顫著聲說道:“你永遠是我的惟一。”

  演習第三階段被規定為紅軍反擊作戰。這就意味著紅軍只能在演習第二階段結束后的地域里,組織有效的第一輪攻擊。一團原來防御的一號地區,將有一半划歸藍軍占領區。如果藍軍以這一帶丘岭地區組織防御体系,紅軍想強行突破,就要付出相當大的代价。紅軍在第三階段取胜的標志,必須是突破小涼河。如果在一號、三號、二號、四號地區的作戰中,打個兩敗俱傷,主力都消耗殆盡,結局注定是藍軍小胜。A師連敗兩陣,士气低落,在動硬件方面的手術前,最難的工作是如何把A師的悲憤在最短的時間里轉化為強大的戰斗意志和必胜信念。范英明煞費苦心,決定把動員會定在一團、二團全軍覆沒的三號地區河谷召開。一團、二團全体官兵都必須到會,其他部隊每一個建制班都要派一名代表參加。
  這天天一亮,突然下起了濛濛細雨。天气的變化,使這個悲壯的誓師會越發悲壯了。黑壓壓五六千人在雨中戳在一個坡度不大的土崗上,場面宏大壯觀。
  范英明站在土崗頂部一塊像是天外飛來的青褐色巨石上,目光自左至右慢慢掃出一個一百二十度的扇面,成排成列的官兵像半坡松林沐浴了雨露陽光,頓時分外地顯出了挺拔。“全師都有了——”范英明這一嗓子喊出去,震出滿谷一波接一波的回聲。
  “立正!”范英明頓了好一會儿,低沉地說道:“三天前,我們三個主力團,就在這里全軍覆沒了。如果這不是一場演習,我們中間的絕大多數人的生命都結束了。這是A師六十多年歷史上,最大的一次敗仗。長征路上凄苦慘烈的湘江之戰,我們師与敵激戰三天四夜,減員六成,可這個師的建制沒有散,每一個團,每一個營,甚至每一個連,都還能戰斗。擺在我們面前的有兩條路,一是胜利……”
  講到這里,河谷上空出現了一架直升机。飛机直飛土崗頂部。方英達看了一眼和四周的綠色融為一体的龐大的兵陣,飛机還沒有停穩,他就拉開了艙門。
  范英明走下石頭,和唐龍、劉東旭一起迎了上去。方英達沒作停頓,直接登上了巨石。
  方英達用目光仔仔細細撫摸著這支有著輝煌歷史的部隊,顫著嗓音說話了:“知道你們租借了藍軍的占領地開這個會,我就赶來了。我很想在這個場合對你們說几句話。你們連敗兩陣,再也輸不起了。你們每個士兵都是好樣的。你們不是不能打胜仗,這一點我深信不疑。可是你們師敗了,陷入重重包圍之中。演習中,你們師出了不少問題,甚至出了蛻化變質的敗類。這是你們必須正視的現實。我專程赶來,是想告訴你們,軍區首長,甚至總部首長,是相信你們的。你們一定能克服一切困難,從重重包圍中突出去。你們有沒有信心?”
  一個山崩地裂一樣的聲音炸了出來:“有——”
  方英達突然間在石頭上晃動起來。唐龍和范英明相繼沖上巨石,扶住了方英達。
  方英達用盡最后力气吼一聲:“看不見你們胜利,我死不瞑目——”身子像一攤泥一樣朝下溜去。
  陳皓若在石頭下面喊:“決,快送醫院——”
  范英明目送飛机升空后,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和淚水,“你們都看到了,都听到了。我們決不能讓老師長死不瞑目。只有一條路可走:殺出一條血路,突出重圍!”
  几千人有節律地喊道:“殺出血路,突出重圍!殺出血路,突出重圍!”
  吼聲震得濃云激蕩。雨下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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