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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既愛還疑



  服務團在等待地方政府派車運送去第一軍,團員們無事可做。張倩要求團員們各盡所能地做准備工作:一些人繼續寫標語,目的是積攢起來,將來到了陝西,就展開宣傳攻勢,所到之處,標語貼滿大街小巷、村庄民宅,一方面鼓舞人心,另一方面也。是為服務團的出現和存在做宣傳;一些團員在練習唱歌、跳舞;還有一些團員是學醫的,在教另一些團員做護理工作。全團倒也顯得很活躍。
  秦進榮剛到不久,還沒有分配到哪一組去,就自動參加寫標語。這天他正在寫標語,張倩出現在他身后。她看了他筆飛墨舞的字,不禁惊歎:“啊,果然寫得一筆好字啊!”
  有個叫張瑩的女青年對張倩說:“團長,就讓他留在我們組里吧。”
  張倩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然后問秦進榮:“你唱歌怎么樣?”
  秦進榮無所謂地說:“啊,也能喊几嗓子。”
  張倩很高興地說:“啊!那就跟我去唱几支歌吧!”說罷拉著秦進榮的手就走。
  禮堂里有十多個男女青年在合唱,還有几個青年在伴奏。
  張倩拽著秦進榮走進禮堂。台上的合唱隊正在唱著:
    (男唱)我听見人家說,
    (女白)說什么呀?
    (男唱)桃花江上美人多。
    (男女合唱)桃花千万朵,比不上美人多啊!
    (女白)怎么樣啊?
    (男唱)果然不錯,我每天到那桃花林里面坐,未來往往的人我都見過。
    (男女合唱)桃花千万朵,比不上美人多啊!
  張倩問秦進榮:“怎么樣?”
  秦進榮搖搖頭:“所謂‘靡靡之音,乃亡國之音也’!用這种歌曲到前線去慰問將士,只能起消极作用。”
  張倩看看秦進榮:“噢——?那么你去選几支你認為有意義的歌唱吧。”
  秦進榮也不推辭,走上台去,對樂隊的青年們說了几句。
  合唱隊的人都退到一旁去觀望。
  樂隊奏了《大刀進行曲》前奏。
  秦進榮便引吭高唱起來:
    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
    全國父老弟兄們,
    抗戰的一天來到了,抗戰的一天來到了,
    前面有英勇的中國軍,
    后面有全國的老百姓,
    咱們中國軍隊勇敢前進,
    看見了敵人,把他消滅,
    沖啊,殺!
    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
    殺!
  秦進榮的歌聲雄壯有力,一曲唱罷,會場靜默有頃,突然爆發了熱烈的掌聲。
  眾青年把秦進榮圍了起來。
  范秀珍跑下台去,向張倩要求:“團長,把秦進榮同志分配在我們歌唱組吧。”
  張倩沒有理會范秀珍,她還陶醉在秦進榮那雄壯嘹亮的歌聲中。過了半晌,她向台上的秦進榮喊:
  “進榮!你再唱一支歌,好嗎?”
  秦進榮大聲回答:“好啊!”又轉過身去,對樂隊的人說,“辛苦各位,奏《義勇軍進行曲》吧。”
  《義勇軍進行曲》的前奏一響,站在台下的張倩竟然渾身一震,隨著瞪大了眼,看著台上的秦進榮。她的臉上再沒有欣賞的笑容,而是突然變得极為陰沉了。沒等秦進榮唱完,她竟轉身走出了禮堂。
  張倩回到她那間辦公室兼臥室的房間里,坐在床沿上愣了半晌神。戴笠那知識青年不可靠的論調,又在她耳邊回響似的,使她對秦進榮起了疑。她告誡自己:“我可不能因一己私欲而貽誤党國大事啊!”于是她起身向外喊:“侯連元!”
  外面有人應了聲“有”,隨即一個既矮又瘦小的青年跑了進來。此人叫侯連元,團員們都喊他“瘦猴”。他是團里的“文書”,實際是張倩帶到團里來的几個特務之一,也是張倩得心應手的走卒。
  張倩吩咐道:“你馬上和總部聯系,請求總部設法調查秦進榮這個人的情況——要詳細,包括他在學校里的表現,接触的人和他的家庭情況,家庭成員的情況,盡快給我答复。”
  侯連元答了個“是”字,又討好地說:“我就看這小白臉不是玩藝……”
  張倩瞪了侯連元一眼,侯連元惶惶住口,鞠躬退了出去。
  張倩又愣了半晌,忽然歎了一口气,自言自語:“但愿他像張白紙……”她又猛然醒悟自己的失態,摸著有些發熱的臉,“我是怎么了——什么樣的男人沒見過!怎么就被這么個后生弄得心神不定了?”她下意識地揮了揮手,似乎要赶走什么討厭的東西,然而卻無法赶走秦進榮在她心靈中留下的印象。
  自從戴笠將她安置在楊虎家中“學禮儀”開始,她就成了形形色色男人追逐的對象了。其中有權勢顯赫的達官顯貴,腰纏万貫的富豪以及他們那些揮金如士的于弟們,也不乏留洋的博士和文人騷客,都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連見多識廣的楊虎也歎為觀止!事后戴笠告訴她:“倩倩,据楊嘯天(楊虎字)說,你以傾國傾城之貌,贏得了眾多崇拜者。這些人向他表示愿為你傾其所有,甚至為你而死哩!”
  她卻冷笑道:“我愿為我愛的男人傾其所有,甚至獻出生命,卻不希罕男人用這些肮髒的東西或可怜兮兮的樣子來收買我!”
  這自然不是說說而已,她也确實對這些人不屑一顧。所以人們說她“面如桃花,卻冷若冰霜”!
  回首往事,她不能不惊訝自己怎么就會對一個完全陌生的男人一見傾心!她想著想著,不祥之兆油然而生!但她越是這樣,越不能放手。折磨的結果,又產生了逆反心理:“我要的東西就必須到手,那怕是需要付出生命的代价,也在所不惜!更何況我有能力改變一切!”
  在此同時,秦進榮也猛然醒悟了自己一時沖動,造成了惡果,很可能貽患無窮!他知道這一疏忽已無法彌補,只能在今后的言行中加倍警惕,再不能出現這樣的事了。然而更使他煩惱的是,他現在還陷入范秀珍追逐糾纏的尷尬處境之中。
  范秀珍當時還只有十八歲,高中剛畢業就來參加服務團了。她是個白淨而漂亮的姑娘,帶點稚气,很討人喜歡,所以在團里成為眾多青年追逐的對象。但她卻情有所鐘,自從見了秦進榮之后,便成天追著他,而且毫無顧忌。
  秦進榮也很喜歡范秀珍的天真、熱情,但他明白自己此來的任務,如果跟范秀珍的關系太密切,不僅會影響任務的完成,而且會成為團里許多青年的“情敵”,在群眾中就很難搞好關系了。然而他又擺不脫她的追逐,更确切些說是他不忍過分拒絕,惟恐傷害了她,于是形成了欲棄不舍、欲拒不能的兩難局面。
  范秀珍是出了學堂門就來這里的。環境和人都是陌生的,但對于天真的女孩子卻不是難題,几乎是一混就熟了。對周圍的一切她并不注意,大家干什么她就跟著干什么,跟誰合得來就多相處,看不順眼的人就不答理。她不清楚自己所處的地位比較特殊,受著眾多异性的關注。她還沒有异性接触的敏感,對誰獻的殷勤都毫不在意,甚至對自己的感情也不能正視。她只覺得秦進榮這個人与眾不同,跟他在一起很開心,离開他就覺得“沒意思”,于是就去找他。只要跟他在一起,似乎周圍一切都變了,變得那么溫馨可愛。直到后來有一天,一個女伴問她:“你是不是愛上了秦進榮?”她才猛然意識到“性”的關系而臉熱心跳起來。從此她才明确了對他的感情,也對他有了明确的需求。但這樣一來,她反倒苦惱起來了,因為他并沒有對她的需求有所回報,而且越是這樣,她就越渴望他的回報,以至弄得她神魂顛倒。她又不知該怎么去做,成天只琢磨如何去糾纏他,如何去討他的歡心,別的什么事都無心去做。于是女伴們笑話她了,說她是“痴心女子遇到了負心漢”,勸她罷手。她卻說:“我死了你們也別管!”
  她當時還不到感情成熟的年齡,只不過是初戀的激情,再加上她那任性的個性,才表現得如此痴迷。几年后她經歷了巨大的變化,再回憶在服務團這段往事,雖然覺得幼稚可笑,但也仍舊覺得這段往事是美好的,只是未能正常發展,引為遺憾。這天她在井邊洗著衣服,忽然從她的頭上掉下一件襯衫來,落在她的水盆中。她抬頭一看,原來是侯連元嬉皮笑臉地站在她身旁。她气惱地喝問:
  “干什么?”
  侯連元笑著說:“請你給洗洗……”
  范秀珍拎起襯衫扔了出去。
  侯連元一邊撿衣服一邊說:“喲!怎么了——咱們這點交情都沒有了?”
  范秀珍哼了一聲:“誰跟你有什么交情!你以后躲我遠點,別‘咱們、咱們’的!”
  侯連元撿回衣服,蹲在范秀珍旁邊:“別介,好歹咱們是同志。再說你跟我好沒虧吃,你大概還不知道我是于什么的吧,說出來嚇你一大跳……”
  范秀珍挪了挪洗衣盆:“你是干什么的我不想知道,你也別說!”
  侯連元又湊了過去:“小范,要說我干的事,權力可大著哩,在地方上有什么事,我都能擺平。譬如說你家有什么事……”
  范秀珍厭惡地搶白:“別放屁了!我家能有什么事?就算有小偷吧,我家有條大黃狗,也比你頂事多了!”
  侯連元仍舊腆著臉:“別這么挖苦人。”他把手上戴的金戒指伸過去給小范看,“你看這戒指——足有三錢重。你要喜歡,我送給你吧。”他見范秀珍“哼”了一聲,便退下戒指,遞到范秀珍眼前。范秀珍揮手一打,戒指飛了出去,急得他“啊”了一聲,爬著去追找戒指。
  范秀珍見侯連元那狼狽的樣子,不禁“扑哧”一笑。偶一抬頭,見秦進榮端著一盆衣服走了來,忙起身招呼:
  “進榮!你來洗衣服呀?快拿過來我幫你洗……”
  秦進榮走了過來:“啊不,怎么好意思讓你洗呢?”
  范秀珍白了秦進榮一眼:“瞧你說的是什么呀,跟我還分彼此!”說著搶過秦進榮的衣盆,“你要實在不過意,那你就幫著打水,我來搓,好個好?”
  秦進榮無可奈何地聳聳肩:“好吧!”
  兩人蹲在一起,有說有笑地洗著衣服。
  侯連元找回戒指,轉身一看兩個人的樣子,气得咬牙切齒地跺跺腳,轉身就走。他憋著一肚子妒火,徑直來到張倩的房問里。
  張倩正在看一份材料。
  侯連元進屋就說:“組長,我向您報告一個重大情況。”
  張倩抬起頭來,疑問地瞧著侯連元。
  侯連元說:“剛才我去井邊洗衣服,偶然听到秦進榮在跟范秀珍交談……”
  張倩皺起了眉:“這兩個怎么又搞在一起了……,你說什么?”
  侯連元故作詭秘:“他們倆在商量著要投奔延安!”
  張倩一惊:“啊!你從頭說起吧。”
  侯連元以為得計:“是這么回事:秦進榮對小范說,在服務團干有什么意思啊,成天蹦蹦跳跳的,那算什么抗日!國民党烏七八糟的,跟他們干設前途。我這次參加服務團,不過是順便去陝西,找机會好去延安。共產党才是真正抗日的,跟共產党走才會有前途……”
  張倩轉轉眼珠:“啊,這都是秦進榮講的?那么,范秀珍是不是熱烈響應了?”
  侯連元忙搖頭:“不,不!小范倒很冷靜,她說這事太冒險了。她還說,一個女人有什么前途不前途的,你要去你自己去吧,我可不跟你去冒險!秦進榮卻死皮賴臉地還勸她……”
  張倩突然站起來,出其不意地扇了侯連元一記耳光:“混蛋!為個娘們儿制造假情報就不怕掉腦袋嗎?”
  侯連元摸著被打的臉:“不敢……我說的都是實話……”
  張倩拍了一下桌子:“按條例,制造假情報是要被處決的!現在你敢再說一遍是事實嗎?”
  侯連元惶惶地低下了頭。
  張倩哼了一聲:“不爭气的東西!為個娘們儿連腦袋都不要了!我警告你,這一次——僅僅這一次饒了你,從今以后,無論什么原因,你敢再對我制造假情報,我就在你腦袋上穿個窟窿!听明白了嗎?”
  侯連元點著頭:“明白了……下次……再也不敢了……”
  張倩指點著侯連元:“你听好了,從現在起你就負責盯緊秦進榮,他的一言一行你都要注意,如實向我報告。他要外出,你就跟蹤,去什么地方,跟什么人接触,都干了些什么,必須詳細記錄報告。從今以后不許你再跟范秀珍屁股后面轉!再說那傻姑娘現在一心迷上了秦進榮,根本不會拿正眼看你,你也別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了!去吧!”
  侯連元答了個“是”字,想走,又站住了:“謝謝組長教誨!”深深一鞠躬,才轉身走了出去。
  張倩看著侯連元的背影一笑。這樣的部下再愚昧無能,她也能接受,因為她一向自信,她覺得自己只需要馴服的工具。
  范秀珍和秦進榮端著衣盆回來,在院子里晾著衣服。尤德禮從一間房門探出身來喊:“小秦!小秦!到我這儿來一趟!”
  秦進榮邊晾衣服邊答話:“啊,我晾完衣服就來……”
  范秀珍說:“你去吧,衣服我來晾就是。”
  秦進榮表示感激地朝范秀珍點點頭,然后走向龍德禮的房間。
  這間房与張倩的房間大小、擺設相同,只是顯得很零亂。
  尤德禮讓秦進榮坐在椅子上:“老弟!在這服務團里,我看就你還尊敬我一些,其他的人都欺我是大老粗……”
  秦進榮忙說:“啊不,不!我認為是學生的自由散漫習慣沒改掉……
  尤德禮苦笑搖頭:“我心里有數。本來嘛,我從小沒進過學堂門,十七八歲就當兵。后來跟了胡長官——他當團長時我就跟他當勤務兵,現在升了少尉隨從副官。你知道什么是‘副官’嗎?就是高級勤務兵。就是升到校級軍官,也不過如此!”
  秦進榮安慰道:“話雖如此,能跟在胡長官身邊,那也是十分光榮的。”
  尤德禮一拍巴掌:“好!難得老弟還明事理。不錯,我的官不大,但是,在第十七軍團里,就是那些軍、師長也不敢小看我,就因為我是胡長官身邊的人啊。我要打誰的小報告,那他就要倒霉!當然囉,我一向還是講情面的,總在胡長官面前好話多講。老弟放心吧,這次回去,我一定向胡長官保荐你。”
  秦進榮認真地點點頭:“那就太感激了。”
  尤德禮看看房門,又湊近了些,低聲而詭秘地說:“老弟,据說那個娘們儿在調查你啊,你可小心了。”
  秦進榮一笑:“她是團長,要對全團人負責,調查一個團員也是正當的,所謂‘身正不怕影斜’,讓她調查去吧。”
  尤德禮卻說:“話不能這么說。她是軍統的人,有名的軍統之花。軍統的人歹毒,被他們盯上了是很麻煩的。”
  秦進榮又一笑:“沒關系,我又沒犯法,她能把我怎么樣呢?”
  尤德禮搖搖頭:“沒犯法被抓的人多的是。我是提醒你注意言行,千万不要被他們怀疑是共党分子!其實真要犯了別的什么法,那倒小事一樁——我出面說句話就能擺平。惟獨關系到共党的事,那可沒人敢出面求情的。”
  秦進榮半玩笑地說:“你看我是共党嗎?”
  尤德禮一揮手:“嗨——!你當然不是共党,我只不過是說別讓他們怀疑你是共党……”
  秦進榮點點頭:“明白了。謝謝你的提醒。”
  尤德禮又說:“我告訴你一個軍事秘密!”
  秦進榮一愣。
  尤德禮接著說:“今晚接我們的卡車就到,明天一早上路。你早點收拾東西,別臨時忙亂丟三落四的。”
  秦進榮舒了一口气:“啊……這……也叫‘軍事秘密’?”
  尤德禮卻一本正經:“當然囉!凡是軍隊的行動,都叫‘軍事秘密’!”并鄭重其事地補充了几句,“我可只告訴你一個人,千万不能外傳——在軍隊里泄漏軍事秘密要殺頭的喲!”
  秦進榮裝作認真地點點頭:“啊,你放心,我決不告訴任何人。”
  張倩看的材料,正是總部發回有關她調查秦進榮情況的材料。材料中寫明:秦進榮從小學到大學一直品學兼优。參加過∼些抗日活動,但不是帶頭分子,無明顯的政治傾向。其父原是第十一師范學校校長,抗戰爆發后遷居重慶,在一些學校代課,生活較困難;其母原亦是教師,現無職業;其兄在杭州一爿商店做賬房先生。他們都是极本分的人,從不過問政治。這份報告應該使張倩滿意才是。然而她卻越看越起疑。她覺得秦進榮本人和家人都太清白了!
  世上最難找到的便是無瑕白壁。
  她認為秦進榮的父兄尚且可以理解:一個是過去時代的人,一個在經商,可能与政治無緣。秦進榮卻是生長在“多事之秋”,又是在最敏感的“風口浪尖”的學府之中。從五四運動以來,學府便是政治气候的晴雨表,在那樣動蕩的環境中,有几個學生能“閉門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圣賢書”呢?即或有,那應該是“書呆子”形象的人,戴上一副近視眼鏡,舉上慢條斯理,文質彬彬的。然而秦進榮從外貌就給人一种聰明活躍的印象,這一類人是不會很“安分”的,不右即“左”。如果材料中能反映出秦進榮有偏右思潮,或者偏“左”也罷,她都能坦然接受,不再怀疑。惟獨這“白壁無暇”,她是不能接受的,而且反倒增加了她對秦進榮的怀疑。“材料”還附了戴笠的指示,要求她盡快地赶到西安“西京站”處理一件棘手的事。
  在西安鬧市區有一幢鐵門樓房,門外無任何標志,看上去像是某富豪或達官顯貴的公館。走進門去,可以看到樓門前有兩個憲兵在站崗,院子里還有流動的憲兵巡邏,可謂戒備森嚴。這里進出的人男男女女,各种裝束都有,顯得很神秘;然而“沒有不透風的牆”,多數市民都知道這座陰森可怖的樓房,就是“軍統西京站”所在地。
  正如戴笠所言,西京是反共前哨,所以在軍統成立后不久的一九四○年,戴笠即派其親信毛人鳳前來成立這個站。
  毛人鳳不僅是戴笠的浙江同鄉,而且從戴笠在浙江不得勢時,他們就是莫逆之交。戴笠視毛人鳳為膀臂,毛人鳳也极為崇拜戴笠的鐵腕,對他忠心耿耿。凡是有重大的事,戴笠都要和毛人鳳商量,或派毛人鳳去做;毛人鳳也總是竭誠盡忠,不遺余力。
  然而毛人鳳來到西京后,雖成立了這個情報站,卻沒有做出多大成績。最初,他把目標集中在共產党的“第十八集團軍辦事處”方面,企圖“打進去——拉出來”,但是共產党方面防范甚嚴,經過多方努力,絲毫沒有進展。而且他又風聞第一戰區司令長官衛立煌暗中与共產党有來往,卻拿不到證据。雖然戴笠對此沒有深責,卻不時催問情況,給他的壓力也著實不小。万般無奈,他只好把壓力轉嫁給下屬的兩個頭目李增和阮超群。
  這天,毛人鳳又把兩個頭目喊到辦公室加以訓斥:
  “剛才衛長官來電話,說第十八集團軍方面向他提出抗議,說我們軍統的人在辦事處周圍設了許多暗探,并釘梢他們的人。衛長官說現在是國共合作抗戰時期,要注意搞好團結,不要再搞小動作。你們看,派你們去暗中進行的事,現在被別人當小偷一樣指責,弄得我在衛長官面前也很難看!”
  李增和阮超群低著頭大气不敢出。
  毛人鳳看看面前兩個家伙的熊樣,更加有气了:“關鍵是你們一點成績也沒做出來,反倒丟人現世!”他拍了一下辦公桌,“你們說話!”
  兩個家伙一惊,看了毛人鳳一眼,又都低下了頭。
  阮超群嘟噥道:“請主座寬限時日……”
  毛人鳳又拍了一下桌子:“我已再三寬限了,結果又怎么樣呢?你們還不是半點情報也搞不到嗎?”
  李增也嘟噥道:“最近……最近我們倒是發現了一點情況,就不知有沒有用……”毛人鳳冷笑:“一、點、情、況!又是捕風捉影吧!你們弄不到可靠情報,就制造假象來蒙騙我也不是一回兩回了……”
  李增忙解釋:“這一次不是假造的,是我們發現的……”
  毛人鳳哼了一聲,但還是說:“好吧,你報告一下!”
  李增還是不敢抬頭:“是這樣的,最近我們發現第十八集團軍辦事處有個姓袁的少將高參,經常在晚上換了便裝,到酒館里去喝酒……”
  毛人鳳:“喝酒?只他一個人嗎?”
  李增偷眼看看毛人鳳的神色:“是……是的……他總是喝得醉醺醺的才回去……”毛人鳳眼珠一轉:“噢——?”隨即激動地站了起來,“這樣重要的情況為什么不早點報告?”
  李增和阮超群面面相覷。
  毛人鳳背著手踱了一陣,然后吩咐:“好!你們馬上去把錢靜給我叫來!”
  李增和阮超群還有點莫名其妙,惶惶地答了聲“是”,鞠躬退出。
  錢靜的公開身份是舞女,藝名叫“飛飛”,頗有几分姿色。女人漂亮,能獲得异性的好感,誠然可喜,但是僅以姿色誘惑是遠遠不夠的。有的女人姿色平平,卻有超人的气質,同樣可以獲得异性的崇拜。有了姿色,再有高雅的气質,使异性艷慕而不敢褻瀆,就是一個女人的成功!錢靜卻不懂得這類淺顯的道理,誤以為有眾多的男人追逐,就很開心,就值得驕傲。于是,在与周圍的男人接触中,總是故意賣弄風情,只要有男人獻殷勤,她就來者不拒地笑臉相迎。即使是對方做些輕薄動作,她也毫不嗔怪,反以為是“逢場作戲”之舉,使接近她的男人都想在她這儿占點便宜,而且只要廉价的几句好听話就可以達到目的。可悲的是她一直自我感覺良好,卻不知她在周圍男人心目中絲毫沒有分量,只要她一轉身,男人們就撒著嘴擠眉弄眼,竊笑不止。
  錢靜來到毛人鳳的辦公室,把手提包往沙發上一扔,倒靠在另一張沙發上,把一雙穿著高跟鞋的腳,擱在中間的茶几上,然后怪聲怪气地說:“又怎么了——前天晚上剛親熱過,又鬧貓了!奔四十的人了,怎么跟小伙子一樣啊!難道真的是‘三十如狼,四十如虎,……”
  毛人鳳皺起了眉。對于這個女人,他既留戀其淫浪,卻也討厭其輕薄。矛盾的結果,是欲棄不能,所以這個女人就在他面前敢于如此放肆。
  毛人鳳板起面孔,以做作的聲調說:“錢小姐,這里是辦公室,我找你來是談工作,請你嚴肅一些!”
  錢靜坐了起來,冷笑道:“哼,所謂‘一夜夫妻百日思,百夜夫妻似海深’,你倒好,又不當著人,就打起官腔來了!好啊,在辦公室里我俯首帖耳,到了辦公室以外,你可別怨我不兜攬你!”
  毛人鳳終于繃不住勁,笑著站起來,走到錢靜身旁坐下,摟著她的腰肢說:“算了!我跟你也搞不清了。但是,你這樣子……万一闖進個人來……”
  錢靜推開了毛人鳳:“算了吧!你大主任的辦公室,誰敢冒失闖進來!你不過是想對我擺擺威風罷了。”
  毛人鳳再次湊上去:“話不能這么說。就算是真夫妻,也只能在家里親熱,到了外面,還得給丈夫留點面子。何況我們畢竟是上下級,有工作要做。在談工作的時候,總要一本正經的,否則就不能干事了。”
  錢靜從提包里取出一盒香煙,叼了一支在嘴里。毛人鳳忙拿起茶几上的火柴,划著了一根,湊過去讓她點燃。她吸了一口煙,將煙霧噴在毛人鳳的臉上:
  “好吧,那就給你一點面于。說吧,有什么任務啊?”
  毛人鳳說道:“自從西京站成立以來,我們一直想對第十八集團軍辦事處采用‘打進去,拉出來’的戰術,可是一直不得其門而入,也不得其人可拉。這一情況你也是知道的……”
  錢靜哼了一聲:“那都怪你用了李增、阮超群兩個飯桶!我早跟你說了,把這兩個飯桶送回總部去,讓戴老板處置,再換兩個有能耐的人來就行了。”
  毛人鳳苦笑搖頭:“話不能這么說,李增、阮超群還是很賣力气的。關鍵是共產党防范甚嚴,很難打進去、拉出來。就是換再有能耐的人來,也徒喚奈何。這种事往往要等待時机,靜觀其變。現在果然有了一個机會……”
  錢靜彈彈煙灰,漫不經心地說:“噢——!什么机會?”
  毛人鳳喜形于色地說:“李增報告,他們發現第十八集團軍辦事處有個姓袁的少將高參,每天晚上換了便裝到酒館去喝酒,喝醉了才回去……”
  錢靜不以為然:“喝酒算得了什么?你手下的人哪個不是酒鬼?喝醉了撤酒瘋,惹是生非,給你少找麻煩了?”
  毛人鳳忙解釋:“啊不,不!共產党紀律很嚴,尤其是對干部的生活作風,要求很高的。袁高參天天一個人喝問酒,是反常的現象。”
  錢靜漸漸注意起來:“噢——?”
  毛人鳳繼續說:“据情報,延安毛澤東在利用整風,打擊异已分子,尤其對知識分子實行殘酷斗爭,殺了不少干部,搞得党內人人自危。袁高參的反常,不會与此無關。”
  錢靜將煙蒂戳在煙缸里,“那——你打算怎么辦?”
  毛人鳳冷笑道:“這是共產党提供給我們一個很好的突破口,我們要設法把袁高參拉出來!”
  錢靜眨著眼睛:“拉出來?怎么拉?”
  毛人鳳看著錢靜:“這就是你的事了!”
  錢靜一惊:“我的事?啊不,不……我恐怕做不來。”
  毛人鳳點點頭:“是的,這件事只有你去才能辦好。”
  錢靜有點慌亂了:“我去辦?怎么辦?”
  毛人鳳狡黠地笑著:“用你的法寶啊!”
  錢靜拍打了毛人鳳一下:“去——!沒正經不是?”
  毛人鳳一本正經道:“我說的是實話。凡貪杯的人沒有不好色的。只要那姓袁的跟你上了床,你讓他神魂顛倒,還有什么不吐露的!時机一成熟,就可以逼他就范!”
  錢靜白了毛人鳳一眼:“又要拿我去做交易了!我雖不是你老婆,也可算情婦吧。你是個男人,就不吃醋?”
  毛人鳳無所謂地說:“嗨——!為了党國,我們連命都可以舍出去,還有什么不能舍的?你好好去完成這一任務。事成之后,我向戴老板保荐你連升三級,把你帶到重慶總部去工作。”
  錢靜惊喜地說:“真的?戴老板可是個人物,只要能接近他,我什么都愿意去做!”
  毛人鳳一笑:“那你好自為之吧!”
  “那我怎么跟他挂上鉤呢?”
  “我們有人盯著他,隨時通知你吧。”
  一位少將軍官從挂著“第十八集團軍辦事處”牌子的大門內走出來。站在門外的“T”字形衛兵向他敬禮。他還了舉手禮,匆匆沿右側馬路走去。
  在馬路斜對面一爿雜貨店里,走出一個頭戴禮帽的人。他看了馬路對面的少將一眼,一拉禮帽,朝少將去的同方向走著,他的腳步保持与對面馬路的少將一致,不緊不慢。
  走了一段路,少將拐進了一條巷子。馬路對面的人穿過馬路,來到巷口,看看少將那高瘦的身影走進了一住所的門,便退回來,靠在一根電線杆上吸煙。
  天色暗了下來。那位少將換了長衫,也戴一頂禮帽,也把帽檐拉得很低。他走出巷口,兩邊窺探了一下,卻沒有注意近在咫尺的那個靠著電線杆的特務,便沿著人行道匆匆走去。
  那個特務轉過身來,跟在換了便裝的少將身后低頭走著。
  少將走了一段路,便進了一家小飯館。跟蹤的特務來到門前站了片刻,也跟進了飯館。
  飯館的店堂很小,只擺了几張小方桌,卻沒有什么客人。那位便裝少將獨自坐一桌,雖已坐好,卻不脫帽,而且帽檐仍舊很低。他顯然是常客,跑堂的招呼:“先生,您還是老樣吧——一盤醬牛肉,一盤花生米,半斤白干,最后給您來個炒菜,一碗雞蛋湯,一碗米飯,對不?”
  少將含笑點點頭。
  跑堂的喊著進了里間操作間。稍頃,用托盤端來酒菜,送到少將桌上,然后轉身去招待坐在另一桌的那個特務。
  跑堂的一邊擦桌一邊問:“先生,您用點什么?”
  特務含糊地回答:“先給我來一盤醬牛肉、四兩酒。”
  跑堂的答了聲:“好啦!”轉身又吆喝著進了里間。
  少將背對著門,獨自喝著問酒,几乎是目不旁視。他左一杯、右一杯地喝著,很快就將一壺酒喝于了。他點了一支香煙吸著,仍舊低著頭。
  跑堂的及時給少將送來了米飯和炒菜。正在這時,打扮得花枝招展的錢靜走了進來。錢靜看了看,發現了那個在喝酒的特務,便走了過去。在擦身而過時,她听見那個特務低聲說了句:“那個就是袁高參!”她便選了張靠近袁高參的桌子坐下,并且故意嗲聲嗲气地叫嚷:
  “跑堂的,快過來呀,我餓著哩!”
  錢靜這樣做,分明是想引起袁高參的注意,卻不料袁高參頭也沒抬,只顧吃自己的飯。
  跑堂的來到錢靜桌前:“小姐,您要點什么呀?”
  錢靜仍舊嗲聲嗲气地說:“有好酒嗎?給我來四兩;有好菜嗎?只管端上來就是了。”
  跑堂的賠笑道:“小姐,我們這儿店雖小,菜可齊全,雞、鴨、魚、肉一應俱全……”
  錢靜白了跑堂的一眼:“囉嗦什么,我又不是花不起錢,叫你只管端上來嘛!”
  跑堂的仍舊賠笑道:“啊,小姐,我知道您不怕花錢。可您就一位,上多了您吃不了不是糟蹋了嗎?”
  錢靜蠻橫地說:“吃不了我白扔!”
  跑堂的說:“那好,我給您一樣一樣端來!”說罷冷笑著走向操作間。
  錢靜看看并沒有打動袁高參,轉了轉眼珠,從手提包里取出一盒香煙,拿著走到袁高參桌前。
  “喲,這位先生,可以借個火嗎?”
  袁高參頭也不抬,將火柴推了一下,仍舊只顧吃飯。
  錢靜拿過火柴,點著了煙:“謝謝!”將火柴遞過去,袁高參卻無動于衷,她只好放在桌上,“先生,您一個人啦?我也一個人,一個人吃喝怪冷清的……我可以坐下來嗎?”
  袁高參卻扭頭吆喝:“跑堂的,結賬!”他喊罷也不等跑堂的來到,掏出几張鈔票,扔在桌上,站起來就走。
  錢靜一愣神,袁高參已經离桌而去。她再低頭看看,一碗米飯剩下多半,那碗湯根本沒有動過。
  跑堂的托著一個木盤從操作間出來,將托盤內几樣菜擺在錢靜原先坐的桌上:“小姐,請先喝著、吃著,菜接著給您上。”
  錢靜一惊。“什么?”
  跑堂的:“我說接著給您上菜……”
  錢靜气惱地一揮手:“不要了!”說罷轉身要走。
  跑堂的忙上前攔住:“啊,小姐,菜給您端上來了,您不要我們賣誰去?”
  錢靜蠻橫地說:“我管你賣誰去!”
  跑堂的抄著胳膊:“那不成!您不要也得給錢!而且后面做得的菜您都得給錢!”
  錢靜叫嚷起來了:“什么?我沒吃過要付錢?你知道老娘是干什么的嗎?”
  跑堂的“嘿嘿”一笑:“小姐,我們開店,您是客人。我們侍候您吃喝,您付錢,這可不論您是干什么的。”
  錢靜揮手扇了跑堂的一記耳光,跑堂的便揪著錢靜不放。吵鬧聲把里面操作間的伙計們引了出來,几個人圍著錢靜吵嚷,錢靜也撒潑叫嚷著。
  坐在一旁的特務怕再引起路人的注意,忙走上去勸解:“好了,好了,吵鬧解決不了問題。你們听我一句勸吧,這位小姐哩,你既叫了菜吃不吃都得付錢;你們開店的也別訛人,那還沒端上桌的菜就算了吧。”
  跑堂的不依不饒:“不行!她憑什么打人?這得找地方講理去。”
  那特務一看店里人不肯罷休,就把大褂一敞,露出了別在腰里的手槍。店里的伙計一看,都惊呆了。
  特務冷笑道:“怎么樣——听不听勸啦?”
  老板一看苗頭不對,赶緊賠笑說:“您這位先生說得公道,就按您說的辦吧。”
  特務對錢靜說:“小姐,你付錢了事……”
  錢靜朝特務瞪起了眼:“放你的狗臭屁!要付錢你付,老娘不管!”說罷推開眾人,匆匆而去。
  店伙計想攔又不敢,都看著那特務。
  特務轉身一看,見錢靜的手提包忘在桌上,就過去拿了手提包,對跑堂的說:“好,我替她付錢就是了。”
  老板忙賠笑說:“謝謝先生……那就打八折吧……”又對跑堂的說,“快給先生結賬!”
  跑堂的算了賬。特務付了錢,然后對跑堂的說:“那位小姐要回來找提包,你就說我拿走了,讓她去找我要就是了。”
  跑堂的還發愣:“這……找您要……那娘們可犯橫……”
  特務歪著嘴說:“我就喜歡她那股勁!再說,我能白替她付賬嗎?”
  跑堂的這才恍然大悟:“啊——!明白,明白……”
  特務卻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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