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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弄巧成拙



  張倩怀著复雜的心情從雞尾酒會的會場回到軍統西京站內她的臥室中。她倒在席夢思床上,似乎很疲憊。
  這套居室原是毛人鳳住的。毛人鳳是個很會享受生活的人,這套居室也布置得很考究。但張倩接過來卻并不滿意,她將居室重新裝修,家具也更換一新。雖不能說富麗堂皇,卻稱得上是气派豪華的安樂窩。只是它在這個軍統西京站辦公樓的中心二層,包圍在陰森恐怖的气氛之中,實在太不協調了。
  張倩仰望著裝飾得极漂亮的木結构吊頂,這吊頂雕花中透出柔和的燈光反映在白底銀點的四壁上,增添了一种神秘色彩。往常她總是開上自動唱机,听著优雅的音樂,頓然會有一种溫馨的气氛,她會從這种气氛中得到心靈上片刻的宁靜或說是淨化的享受——她會忘記一切煩惱,也忘記她對信仰所應盡的職責。然而現在浮現在她眼前的,卻是剛才在和秦進榮跳舞時,那場微妙的斗爭場面。
  在她去參加雞尾酒會前,她是充滿信心的。她認為現在事態已逐漸明朗。秦進榮是個极聰明的人,只要略加點明,他就會敏感到事態已發展到何种程度,他應該或者是急于向她表白,澄清自己的無辜,或者向她暗示,要求一條出路。她已經想好了處理辦法:把他帶回來,也就是帶回她的這間臥室,跟他促膝而談。她的要求并不多,只要他說明自己的身份,其他概不追究,既不要他寫什么自首書,也不要求交代其組織和同志,只要求從此之后他在她的監護下生活即可。
  她認為,宋洪既然沒有招供出秦進榮,她就有權私自處理。把宋洪釋放,永遠隱瞞這件事的真相;既然胡宗南已擅自處決了許多人,這次的軍事泄密案就此不了了之,也不會被追究;秦進榮在她的監護之下,即便真是共產党派遣的特工,也起不了作用,對党國也不會造成危害,她也并沒有因私廢公。
  這一次戴笠將她派到西京站來,的确是給了她一次事業發展的大好机會,在獨當一面的情況下大有可為,所以她還不急于結婚,她想再干几年,做出成績來。當然,她再強畢竟是女人,個人事業的發展要有限度,當人的妻子,為人的母親都是女人的必然結果。所以她想再干几年,就可以在盛譽之下逐漸引退,轉而做賢妻良母。
  她准備先与秦進榮同居,引導他在別的事業上去發展,既不做官,也不涉政,因為她太了解那其中的奸險了。她希望他能在經商或做學問方面有所發展,將來她可以成為一位富商或學者的夫人,那就足夠了。她确信她是有能力促成這一切的。
  她万万沒有料到,几乎是剛一接触,就被秦進榮敏銳而又鋒利的回擊弄得十分狼狽。他竟然拂袖而去,她卻絲毫不能控制局面。
  現在她承認過分低估了對手,以至第一個回合就敗下陣來,一切如意算盤都落了空!
  就在她無計可施時,她接到一個“內線電話”向她報告:劉橫波在布置情報處的人全体出動,限期查明宋洪下落!
  這是個不祥之兆!
  她已經得知胡宗南命副官處查找宋洪,對此她置之一笑,因為副官處的人不會有多大能力,最多不過向地方上了解一下,或打著胡宗南旗號向警察局方面施點壓力。一個小小勤務兵的走失,不是什么大事,最后“查無下落”,胡宗南也不會因此問罪的。
  但是,情報處出動就不同于副官處了。情報處的便衣活動面很廣,与地方上的三教九流都有接触,所以眼線特別長。再者,胡宗南再一次命情報處查找,也說明對宋洪的失蹤很重視,即便這是秦進榮所促成,也說明秦進榮對胡宗南的影響有多么大!如果他要窮追不舍,最終宋洪被秘密逮捕的事會敗露。問題是她從宋洪口中沒有得到任何有价值的口供,胡宗南問罪,她無以解釋。
  她記得戴笠曾再三告誡她不要惹惱了這個“西北王”,也就是說如果她惹惱了胡宗南,不能指望胡宗南會看戴笠的面子對她手軟!
  她現在的惟一希望,還是在宋洪身上——只有迫使宋洪招供,她才能理直气壯地回答胡宗南!
  她一躍而起,脫下了晚禮服,換上軍裝,用電話通知她的下屬,她要親自再次審訊宋洪!
  宋洪自被捕后,已經三次審訊。第一次審訊時,張倩對他并沒有使用強硬手段,她希望能利用他的年幼無知,用話套出實情來。所以這次的審訊,并沒有在地下審訊室進行,而是在她的辦公室里,殷勤款待之下進行的。
  宋洪坐在沙發上,毫無拘束地享受著張倩給他的一杯冒著熱气的咖啡。張倩觀察宋洪滿臉稚气,也就增強了信心。她和顏悅色地跟宋洪聊著,談起過去在服務團里的生活,回憶一些很有趣的事。宋洪開始時并不接碴,因為一提起服務團,就触動了他的傷心事,使他想起在進入服務團的時候,曾受到非難,如果不是秦進榮的幫助,他會被當做小偷一樣辱打后拋棄。但是,他畢竟還是個孩子,情緒容易受感染,經張倩巧舌如簧地一番誘導,也漸漸地興奮起來,有說有笑了。
  張倩自以為得計,很有耐心地和宋洪說東道西,仿佛她對那一段生活很有感情。她甚至很感歎地說:“我原想帶著你們做出些成績來,對抗戰有所貢獻,不料胡長官不容,強令解散,弄得好好一個服務團各奔東西。像你這樣,能留在司令部胡長官身邊,算是遭遇最好的了,將來會有比較好的前途;有一些人不知去向,將來如何,更難預料了。其實他們應該來找我,無論如何,我會給他們安排好在一個訓練班受訓,一年畢業出來,就有准尉軍銜。你年紀還小,十年八年后,至少可以升到上尉或少校,真是前途無量哩。”
  提起來到這儿,宋洪驟然緊張起來,因為他想到了自己是戴著手銬進這間辦公室的,同時也意識到了身處何种環境。他對“軍統”尚無認識,但最近張倩在司令部的活動,已引起了眾多議論,他也有所耳聞,模糊地意識到這是個很可怕的組織,張倩是個可以任意抓人、殺人的官儿。在司令部她就隨意抓人、審訊人,那么,現在自己也是被審訊者了,他覺得自己在這個女人面前,要小心謹慎了。
  “團長,”他說道,“我大字不識,也就只能干點跑跑腳、拿拿東西的事,可不敢想當官什么的。”
  張倩一笑:“俗話說,‘將相本無种,男儿當自強’,意思是誰也不是生下來就是當官的材料。你只要肯努力,我一定培養你。”
  他搖著頭說:“我可不想當官,還是當勤務兵自由。”
  張倩抓住這個話茬儿:“看來你在胡長官跟前混得還不錯。”
  他答道:“有什么錯不錯的。胡長官沒什么架子,也沒什么嗜好。我每天替他打掃辦公室,送送開水,也就這點事,圖個清閒吧。”
  張倩追問:“那倒是很清閒。閒下來你都干什么呢?”
  他又答道:“說閒也閒不住,參謀處的參謀,副官處的副官們總派我替他們去買點東西什么的,借此机會也逛逛街。”
  張倩點點頭:“啊……我想起來了,那天在秦進榮房里,見你送開水去,你是不是也負責照顧他的生活?”
  他猶豫了一下:“唔……這是胡先生吩咐的——胡先生說別讓秦先生下樓,送飯、送水都是我的差事。”
  張倩暗暗高興,認為通過這陣閒聊,終于很自然地“言歸正傳”了:“這是胡長官對他的愛護。說起他來,我至今還十分懊惱哩。在服務團時,大家都看得出我喜歡他,他對我也不無感情。原想相處一段時間,感情融洽了,我們也好成個家;服務團一解散,各奔東西,把我們的事也擱下了。當然,今后還有机會的——他既在胡長官身邊,我也在司令部有個職務,過去的關系也能接上。過一兩年我們結了婚,成了家,你可以到我們家去住,把我們的家當成你的家就是了——我知道他是很喜歡你的。”
  在服務團時,宋洪也曾听到過一些議論,說張倩對秦進榮有些“特殊”。張倩買了什么好吃的,或是讓炊事班為她做點好菜,派他給秦進榮送去,也是經常的事,所以他相信她現在說的是實話,而且他對他們結合也毫無成見。至于在服務團時她對他的態度以及服務團中大家對她為人處事的評論,他倒并不在意。
  他隨口說:“團長和秦先生倒是蠻好的一對哩!”
  她听了非常高興:“是嗎?是你這么看的,還是听大伙說的?”
  他說了一句違心之言:“啊……大伙都這么說……”
  她興奮起來:“啊,其實誰都看得出來我跟他是天生一對,地成一雙……”她發現宋洪在傻呵呵地看著她,便意識到自己的失態,于是站起來匆匆踱著,強迫自己回到應有的心態中來。但她這一活動,那半套靴的響聲,引起宋洪注意到她的一身裝束和腰間別的手槍,使他驟然想起那天晚上看到的受刑者的慘狀就是面前這個人造成的,于是他不免緊張起來。
  她以一种很隨便的口吻問他:“小宋,你是不是也經常替秦先生外出辦點事?都去過哪些地方?”
  宋洪沒有回答。
  張倩注意到宋洪態度的變化,而且那一雙盯著自己看的眼睛流露出恐怖神色,馬上意識到他是處于戒備狀態中了。于是她赶緊過去坐回原位,調整气氛,并對自己的問話作解釋:
  “小宋,其實我問這問題不過是想了解他都跟哪些人來往而已。你看我再強也是個女人,女人總不免要防范心愛的男人干些什么,當然最重要的是,有沒有跟別的女人來往。你也別有顧慮,因為我和他現在還不是夫妻,也沒權干涉他的交際應酬,你說了我也不會去跟他吵鬧,只不過是做些防范罷了。你懂我的意思嗎?”
  宋洪點點頭:“明白了,在村里的時候,常見一些娘們跟爺們吵鬧,就因為爺們跟哪個大姑娘、小媳婦說過什么話……”
  “對了!”她高興地拍了一下手,做出极天真的樣子,“其實村里、城里女人都一樣,誰也防著自己的男人跟別的女人勾搭。你告訴我吧——說了不白說,我給你買雙皮鞋吧……”
  宋洪搖搖頭:“我可不穿那玩藝——有一回工參謀給我一雙他穿舊的皮鞋,我穿了上街一趟,回來腳上打起了倆大炮!”
  張倩一笑:“那我就獎你點錢,你愛買什么買什么吧。”
  宋洪搖搖頭:“賞不賞的倒不要緊。秦先生才來不几天,我也說不好他的事。不過我看秦先生為人挺正派的,不會干那种事。”
  “這樣就更好了,我也放心了。只是我也關心他的生活呀,比如,他常派你去辦什么事?買什么東西?”
  他似乎想了想才回答:“說也怪,別的當官的都抽煙、喝茶什么的,他只喝白開水,所以他從來沒讓我去替他買過什么東西……”
  “總讓你去替他辦過什么事吧?”
  “辦事?辦啥事?”
  “問你呀!”
  他認真地回憶了一下,突然想起了秦進榮曾讓他去修鋼筆的事。他正想告訴對方,一抬眼与張倩那雙緊盯著他的眼睛碰上了,不禁一惊,因為他覺得她那雙眼睛里閃爍的光,就像黑夜間貓在伺机扑鼠時的眼神差不多,于是赶緊垂下了視線。此時他又想起了秦進榮曾叮嚀他“對誰也別說”,盡管當時的理由是“怕人說閒話”,現在他覺得對她也別說為好。
  “沒……沒有啊……”
  她似乎發現了破綻:“小宋,對我可別隱瞞啊。你也知道我跟他的關系,就算讓你辦了什么錯事,我也決不會對別人說的呀。”
  “真的啥事也沒讓我辦過……”
  她有點沉不住气了,站起來隔桌伸手抓住了他的一只手腕:“小鬼,對我也不說實話!”
  盡管她的聲調還很平穩,但他感到被捏著的手腕擠得生痛:“團長,您要這么說,那您說他派我去干了啥事吧——咋說都行……”
  她放開了他的手,頹然坐下了。
  “小宋,你瞞不了我——一定曾派你去干過什么事,是他叫你對誰也別說,對不對?”
  他暗暗吃惊:“她咋會知道的?”
  “你說——是不是?”
  他見她漸漸露出了凶相,更覺得不能說了:“是不是全叫您說了,我還說啥呀?”
  她心里在冒火了:“小宋,你只要說了實話,我決不告訴任何人。我給你一大筆錢,足夠你花一輩子了,也別當兵了……”
  他搶著說:“可別給多了錢。一是我沒個家,二是不會花……再說讓坏人惦記上了,小命也沒了……”
  “你別瞎扯,到底說不說?”
  他可怜兮兮地說:“你愣要我說,我又不會瞎編,您教我得了……”
  她霍地站起,很想將宋洪暴打一頓,但是她又忍住了。
  “小宋,實話告訴你,我是看在過去咱們在服務團呆過的面子上,跟你好說好商量。你要咬牙不肯說,那我可沒辦法,只能公事公辦,把你交給別人去處理了。”
  宋洪暗想:“看樣子要打我了!這事關系重大,說出來八成素先生要倒霉啦!我怎么能害秦先生呢?”于是他決定:打死也不能說!拿定了主意,他倒坦然了,“您可透著新鮮——干見不得人的事才不能跟人說,秦先生是那种人嗎?你干嗎非得要編排他呢?還說跟他好,要跟他結婚什么的,我看是成心要謀害他吧。”
  張倩不再說了,伸手按了按電鈴。
  侯連元應鈴而入。
  她吩咐:“把小宋帶下去,讓他好好地休息休息。”
  侯連元歪嘴一笑:“明白。小宋,跟我走吧!”
  侯連元將宋洪帶到地下審訊室,一聲吆喝,打手們便將宋洪吊了起來。
  侯連元冷笑道:“小王八蛋還認識老子嗎?當初要不是秦進榮搗亂,老子一腳把你狗日的肚腸也踹出來了,省得老子今天還要費事抽你。到了老子手里,甭管你招不招,老子也饒不了你!”他一揮手,“打!”
  打手們便揮鞭抽打起來。
  宋洪到底尚未成年,經不起打,只一陣鞭子,就暈了過去。
  侯連元命人用冷水將宋洪潑醒。按他的意思,不管宋洪說不說,這儿的刑具都要讓宋洪嘗一嘗,但張倩吩咐過:“他可是胡長官的勤務兵,沒有口供打坏了,可不好向胡氏官交代。”所以他才沒敢繼續用刑。
  宋洪一見到侯連元,就知道自己“在劫難逃”了。由此他想到,有這种人呆的地方絕不是好地方。侯連元罵的一番話,使他想起了當初在渡口,因為偷了一個饅頭,差點被這個家伙打死!后來二次又被這家伙抓住,險些送了命。若不是秦進榮把他留下,就是不被這家伙打死,也會餓死、凍死!秦進榮的為人,是他最崇敬的,他怎么能讓秦進榮也落到這种人手里呢?他把心一橫:“死就死吧,可不能害了秦先生!”所以用過刑后,侯連元用手槍指著他的太陽穴,威脅說:“再不說老子崩了你!”他倔強地說:“啥也不知道!”
  侯連元報告張倩:“那個小王八蛋嘴倒挺硬,愣說不知道!”
  張倩不免暗暗吃惊:一個孩子,能忍皮肉之苦!只有意志堅強、有信仰的人才能挺刑,但她決不相信宋洪會是共產党分子。
  侯連元說:“再讓狗日的受點刑,不信撬不開他的嘴。咱們捕他又沒人知道,死了就死了吧!”
  張倩還要留有余地。
  現在她來到審訊室,將宋洪銬在電情上:“小宋,今天你要再不說,我讓你過過電!”
  宋洪此時已沒有精力開口了,甚至沒有精力做出反應。他耷拉著腦袋一動不動。
  侯連元在一旁說:“站長,這小王八蛋在裝死。您一電他就蹦起來了,干脆您先讓他過過電吧!”
  張倩瞪了侯連元一眼。她不是不想按電門,而是擔心宋洪已如此虛弱,再受電刑真的死了,就不好辦了。按常規嫌疑犯受刑到一定程度,必須“休養”几天,才能再動刑審訊的。宋洪現在的情況,尤其需要“休養”。但現在的情況又不允許拖延,必須盡快有結果。因此她將電流調到最低度,然后才按下電門。
  宋洪在一陣抽搐后虛脫了。
  張倩走過去看了看宋洪,轉身對侯連元吩咐:“赶快叫醫官來搶救!”
  侯連元答應著飛奔了出去。
  張倩心急如焚地在室內轉來轉去。她忽然想起了什么,便奔過去拿起電話,接通了司令部,找到了她的“內線”,命令注意秦進榮的活動。因為她意識到現在實際上她是在跟秦進榮較量,必須掌握秦進榮的動態。
  “他現在在干什么?”她在想。跳舞時他們經過了一場較量,無論他當時表現得如何鎮定,她相信對他的触動也會是极大的。但她又認為他暫時無計可施,于是她哼哼冷笑:“也許他正像熱鍋上的螞蟻哩!”
  張倩猜得不錯,秦進榮當時真是一籌莫展,處在万分焦慮之中。
  關鍵是他無法与任何人取得聯系,更不能外出活動。
  突然,他面前的電話鈴響了,把愣神中的他嚇了一大跳。他猶猶豫豫拿起听筒,耳机里傳來劉橫波的語聲:
  “老弟,還沒睡吧——啊,我是橫波呀。”
  驟然間他的心狂跳起來,以至呼吸急促,他只能屏住气,控制著情緒。
  “喂,喂,是進榮老弟吧,是不是吵醒了你?不忙,不忙,你醒醒再聊……”
  他赶緊說:“啊不,不,處座,我剛才……剛才正在喝水……”
  “啊,原來如此,沒嗆著吧?”
  “沒有……沒有……處座有何見教?”
  “是這樣的——宋洪的事有了線索……”
  “啊,處座,電話里不大方便,您能上樓來一談嗎?”
  “好的,我馬上來。”
  秦進榮放下電話,不禁長長舒了口气。盡管劉橫波沒有說明“線索”的來由,但只要能跟他見面,他就可以誘導對方去識破真相,然后盡快采取行動,把宋洪救出來。
  此時他的情緒沸騰,很想做點什么,但他竭力控制自己,強迫自己坐著不動,以便平靜下來,有條理地處理這件事。
  稍頃,劉橫波匆匆而來。他見面就拉著秦進榮的手,十分激動地說:“老弟,你替我講情,使我复職,又替我找了這么個立功贖罪的机會,愚兄真不知如何感激你哩!”
  秦進榮忙說:“你我同在胡先生麾下服務,理當相互關照,更何況兄弟只不過秉公直言而已,處座不當過獎的。”
  劉橫波歎息道:“若說袍澤之親,愚兄在先生麾下效命多年了,司令部八大處長,也是共事多年的,但是愚見一旦見棄于先生,就沒有一個共事者念在袍澤之情替愚兄美言的。所以老弟雖說是直言,愚兄也不能忘記老弟的情義和見義勇為的高尚品格!”
  秦進榮此時急于知道“線索”,卻不能不耐著性子与對方周旋。他去倒了一杯開水遞給劉橫波。劉橫波接過水杯,放在桌上,卻掏出香煙來,那樣子是想扯扯閒篇,不急于談正事。秦進榮也不催促,做出洗耳恭听的樣子。
  劉橫波說道:“老弟呀,我們先生是很愛護部下的,對外他能護短,也能包容一些過錯,但他最恨部下背著他干事。愚兄一念之差,犯了忌,若非老弟斡旋,那是不會這么輕易饒過的。所以老弟的确幫了愚兄大忙了。老弟說得好,同在先生麾下服務,彼此應相互關照。老弟放心,今后有什么事,愚兄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秦進榮勉強說:“處座,所謂‘路遙知馬力”,你我來日方長哩。”
  劉橫波頻頻點頭:“說得好!說得好!交朋友交心,日后看吧!看吧!”
  秦進榮忙將話題引向主題:叫。弟認為處座當務之急,是把先生交代的事辦好。雖然不過失蹤一個勤務兵,但是先生身邊的人,影響不好啊!”
  劉橫波拍拍腦袋:“你看!你看!我這人年紀還不大,倒顛三倒四了,我來正是与老弟商量這件事的。愚兄接到命令后,就回去布置了,下面的人分頭行動,有的去地方上偵察,有的在司令部內查詢。因為据說經常有人差他外出買東西,就想詢問一下他失蹤的那一天,是誰派他出去干什么了,這也算個線索吧。”
  秦進榮听了不免大失所望:“啊,當然。查到了沒有?”
  劉橫波說:“查是查清了,說是參謀處的一個參謀派他出去取一件衣服的。后來又有了意外的發現,有一位軍需處的軍需官提供了線索,那天他在街上正巧看見宋洪走過去,忽然一輛轎車停下來,張倩下了車,讓人把宋洪抓上車帶走了!但是,對這個線索我有點怀疑:張倩抓一個小勤務兵干什么?”
  秦進榮听到后來几乎要歡呼了:“啊!有這樣的事嗎?不知處座打算如何處理呢。”
  劉橫波皺著眉說:“因為沒有把握,所以我想打個電話詢問張倩……”
  秦進榮忙說:“使不得呀!處座請想,如果她肯承認逮捕了宋洪,又何必不正大光明在司令部下手呢?處座若去向她打听,她焉能承認?而且打草惊蛇,万一她做了手腳,把宋洪處置了,處座還到哪里去找呢?”
  劉橫波點點頭:“有道理!只是……万一這線索是虛的……”
  秦進榮知道劉橫波現在很怕擔責任:“依小弟看十有八九不假。因為最近她在司令部就在審訊人,有可能她怀疑了宋洪,才將宋洪秘密逮捕了。我看應將此事向先生報告,請求指示。”
  劉橫波眉頭皺得更緊了:“這……”
  秦進榮自告奮勇:“不妨事,小弟來向先生報告……”
  劉橫波看看手表:“現在——太晚了吧。”
  秦進榮指出:“上次軍統將几個軍官弄去審訊,非刑拷打,只一夜工夫就都体無完膚。宋洪抓去兩天了,而且年紀又小,怎經得起他們用刑!”
  劉橫波點點頭:“說得有理!”他看看電話机,卻不敢伸手。
  秦進榮毅然拿起電話,叫總机轉胡宗南官邸。
  耳机里傳來胡宗南的很不愉快的話音:“誰呀?”
  秦進榮忙報告:“先生,部下是進榮啊,夤夜打扰先生了!”
  “啊,是進榮啊!”胡宗南的語气緩和了,“有什么事嗎?”
  秦進榮說:“報告先生,您命情報處尋找宋洪的事有了線索。据軍需處一位軍需反映,他在大街上親眼看到宋洪被軍統的張倩秘密逮捕了。”
  听筒里傳來胡宗南的怒吼聲:“什——么?軍統敢擅自秘密逮捕我的人!劉橫波安在?”
  “劉處長就在這儿……”秦進榮忙將話筒遞給劉橫波。
  劉橫波接過話筒,剛說了“先生”二字,那邊胡宗南就吼叫起來:“你馬上帶領警衛營去包圍軍統西京站,把宋洪搶回來,再把西京站砸了!把那些王八蛋都抓起來!叫進榮跟你去!”“彭”地一聲,電話挂斷了。
  劉橫波掏掏受震的耳朵,幸災樂禍地對秦進榮說:“嘿嘿,這個娘們終于惹火燒身了!”他再次拿起電話,“總机,我是劉處長,通知警衛營肖營長,馬上緊急集合一連人,隨我出動執行緊急任務!”放下電話,他朝秦進榮做了個很俏皮的手勢,“請吧,老弟!”
  當他們走到樓梯口,已經听見辦公樓前的操場上響起了緊急集合的軍號聲。
  劉橫波和秦進榮來到操場,警衛營第一連已集合待命,肖營長跑步上前向劉橫波行軍禮,并請示任務。
  劉橫波說:“奉先生命令,包圍軍統西京站。出發!”
  肖營長帶領第一連登上几輛卡車,劉橫波和秦進榮坐上小轎車,浩浩蕩蕩往西京站飛馳而去。
  坐在車里,劉橫波十分感歎地對秦進榮說:“老弟,自從先生震怒,司令部的人以為我從此一蹶不振了,見了我都躲著走!一旦再次起用,又紛紛擺酒祝賀。你看今天晚上,我一聲令下,可以調動警衛營出動,看來真所謂‘大丈夫不可一日無權’!”
  秦進榮听了一笑。
  劉橫波接著說:“上次受軍統愚弄,險些罷職丟官!這回先生說了,砸爛西京站,把那幫王八蛋抓起來,哼哼,可落到我手上了,看我怎么收拾他們!”
  秦進榮忙說:“不可!先生盛怒之下的話,應予推敲。想軍統乃蔣校長所倚重的組織,戴笠与先生早在民國十三年即有八拜之交。砸了軍統既失歡于校長,又失義于戴笠,對先生太不利了。我們做部下的,應該多替長官想想,切不可推波助瀾,使長官為難。”
  劉橫波听了不免肅然起敬:“老弟遠見卓識一愚兄望塵莫及也!那么,請教老弟,此去應如何處置?”
  秦進榮答道:“我們的目的是把人要回來,對張倩稍事警告足矣,何必結怨于小人!”
  劉橫波頻頻點頭:“對,對,對……”
  車隊來到四京站門外,肖營長指揮兩個排散開包圍,一個排長帶領一排人沖入。
  當時張倩還在地下審訊室,她已接到“內線”電話報告,說秦進榮正在与劉橫波密謀。她雖有些緊張,但以為已是深夜,得不到胡宗南指示,劉橫波是不敢采取行動的,所以她仍舊希望經突擊審訊,宋洪能招供就無慮了。但是宋洪雖經軍醫搶救,卻十分虛弱,軍醫提出警告:再用刑就難保了。她猶豫了,万一得不到口供而把人弄死,一旦事情敗露,胡宗南向她要人,如何交代?
  緊接著“內線”又來電話報告:劉橫波与秦進榮率一個警衛連出動了,去向不明。她不免大吃一惊。但她仍存僥幸心理,認為不一定是沖她來的。
  侯連元似乎看出了張倩的為難,他提出建議:“站長,用針刑吧!”
  針刺指甲既痛疼又不傷筋骨,這也是軍統常用的一种刑具。張倩點了點頭。
  侯連元便拿起一根長針,去刺宋洪的指甲,一邊刺一邊惡狠狠地逼問。但宋洪已經衰弱到無力呻吟了。
  正在這時,警衛排長帶領一班士兵沖入地下審訊室:“不許動!!!”
  侯連元和旁邊的一些特務還企圖抵抗。排長警告:“外面已包圍,誰敢抵抗,就把他打成蜂窩!”
  眾特務看看一些士兵端著上了刺刀的步槍,兩個士兵端著湯姆式沖鋒槍,一個個虎視眈眈,就都乖乖地棄槍舉起手來。
  劉橫波和秦進榮進入。
  秦進榮直奔電椅,看了看奄奄一息的宋洪,不禁大惊:“唉呀,怎么搞成這樣了!快來人——把他抬到轎車上去,馬上送中央醫院搶救!”
  排長指揮兩個士兵將宋洪抬走。
  張倩以气得發抖的手指著秦進榮:“姓秦的,不要以為你得逞了,我決不會放過你!”
  秦進榮聳聳肩:“自從我們相識以來,你就一直纏著我的呀。”
  劉橫波也指著張倩說:“張倩!別不知好歹了。按胡先生指示,是要砸了西京站,把你們都抓起來的,是秦老弟网開一面,我們回去還要替你講情哩。你若不知自愛,還要繼續胡攪蠻纏,我劉某人也奉陪跟你繼續玩到底!”說罷拉了秦進榮,憤然而出。
  在西京站門前登車時,秦進榮對劉橫波說:“處座請先回去向先生報告,就說進榮去醫院照顧宋洪了——他傷勢很重,總要有個人跟醫院打交道的。”
  劉橫波說:“都快天亮了,不能再去惊動先生。現在回去也沒事干,還是我陪你去醫院吧。”
  秦進榮說:“醫院有我一人去就行了,處座還是回司令部去,免得先生召喚找不著人。”
  劉橫波沒有再爭執。
  果然不出秦進榮所料,劉橫波在中途遇上了胡宗南派去找他們的尤德禮。
  雙方下車。
  尤德禮告訴劉橫波:“先生派我去西京站看你們辦得如何了,看樣子已經辦完了?”
  劉橫波忙問:“先生還在坐等報告吧?那么我隨你去公館吧。”他命肖營長將警衛連帶回司令部,便隨尤德禮去向胡宗南報告情況。
  胡宗南被秦進榮的電話吵醒后大為惱火。一個勤務兵無足輕重,但是他胡宗南身邊的人,軍統膽敢擅自秘密逮捕,就有藐視他的權威之嫌!他不能容許這种事情發生。接完電話后,他便穿衣下床,在客廳里坐著生悶气。
  劉橫波在客廳門外喊“報告”進入,行軍禮。
  胡宗南顧不得還禮,就急切地問:“找到宋洪沒有?”
  劉磁波答道:“報告先生,宋洪的确是在軍統的審訊室里找到的……因受刑過重,已送往醫院……”
  胡宗南拍了一下沙發扶手,勃然站起:“王八蛋!他們果然抓了我的人!還敢用刑!你馬卜去把抓來的軍統的人都吊起來打!一定要打得皮開肉綻!就連那個女人也不能輕饒!”
  劉橫波猶猶豫豫地答了一個“是”字,卻沒有行動。
  胡宗南瞪了劉橫波一眼:“唔——?”
  劉橫渡只得說:“報告先生,秦進榮勸部下不要砸軍統,也不要抓人,所以……”
  胡宗南喝道:“混賬!你怎么能听他的?他懂什么!”
  劉橫波竭力為秦進榮辯解:“報告先生,部下認為秦進榮是對的……”
  胡宗南又瞪了劉橫波一眼:“他對?他哪點對?”
  劉橫波說:“報告先生,進榮對部下說,先生是在气頭上下的命令,須知軍統乃領袖倚重的組織,戴副局長与先生義結金蘭,如果砸了軍統,既失歡于領袖,又失義于戴副局長。他還說我們做部下的,應該多替長官著想,不能逞一時之快推波助瀾。”
  胡宗南听著听著臉上有了笑容,最后背著手在客廳里踱了几步,忍不住贊歎:“難得他這么年輕,卻能識大体,遇事想得周到……好,好,好……”他站住了,轉過身來問劉橫波,“那么,他說此事該怎么處理呢?”他忽然注意到秦進榮沒有同來,“啊,進榮呢?他怎么沒有來?”
  劉橫波解釋:“報告先生,因為宋洪送往醫院,進榮不放心,去醫院了……”
  胡宗南朝外喊:“尤副官,備車去醫院!”
  胡宗南帶著劉橫波來到醫院,正赶上秦進榮給失血過多的宋洪輸完血。
  胡宗南一看秦進榮臉色有點蒼白就急了:“亂彈琴!亂彈琴!你怎么可以給他輸血呢?這會損傷身体的呀!”
  秦進榮說:“不會的,一個健康人輸點血,很快就可以補充上,不會有大的妨礙……”
  胡宗南不愿听,他揮著手嚷:“把院長叫來!快把院長叫來!”
  在一旁的几個醫務人員中的一位應聲:“胡長官,在下就是院長——我叫胡慕蓮。因為那位小兄弟是AB型血,這种血型比較少,正好這位秦先生也是AB血型,所以就采用了,對那位小兄弟健康的恢复有利。這位秦先生說得好——健康人輸點血,只要加強營養,很快就可以補充上的。”
  胡宗南對院長說:“那個傷員是我的人,你一定要盡全力救治好!”
  胡慕蓮答道:“正因為知道是胡長官的人,在下才親自來診治的。請胡長官放心,好在是皮肉傷,在醫院養些日子就會好的。”
  胡宗南去病房看了看宋洪,又吩咐胡慕蓮將宋洪轉到特等病房,加強護理,并吩咐劉橫波每天必須去探視,隨時向他報告病情。安排完一切,他叫著秦進榮一同登車。
  在轎車里,胡宗南很親切地拉著秦進榮的手說:“對于軍統方面的處置很得當——很好!很好!但是,總不能就這樣不了了之吧?”
  秦進榮答道:“部下以為我們找到了失蹤的宋洪,就達到了目的。軍統秘密逮捕他,我們公開強行接回,而且料想軍統方面不敢再糾纏此事,這不就是很好的結果嗎?”
  胡宗南听了暗想:“軍統一向飛揚跋扈,哪里吃過虧!我現在公然以武力相威脅,他們不敢酬一詞,已是臉面丟盡了,又何求過多!”于是笑著點點頭:“也罷,就給戴雨農留點面子吧。”
  秦進榮說:“部下的任務已經完成,請允許部下早日返校吧。”
  胡宗南卻說:“你剛輸了血,要好好休息几天。也罷,你就在我的家里住一星期,我來監護你的起居飲食,養壯了再返校。”
  秦進榮想爭辯:“先生……”
  胡宗南故意板起了臉:“進榮!須知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
  秦進榮只得答了一句:“部下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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