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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武漢大潮


武漢,國共合作的蜜月

  中、日全面戰爭進入第二個年頭。隨著華北、華東大地的相繼陷落,武漢,就象個秋后熟透了的果子,孤零零地懸挂著,隨時都可能落向地面。貪婪的日本人唾涎它,是想把這顆肥大的碩果揣入腰間,再給中國一次重擊。中國人關注它,是想抵住外來強盜的暴虐,保護已越來越少的果實。
  武漢,當年人們更多地稱它為漢口。其實它是由漢口、武昌、漢陽三鎮隔江鼎立而成。長江無所顧忌地從城中穿流而過,把武昌孤零零地划在了江南岸。這里,机關樓堂、要員私宅云集,景點古跡遍地,在青翠的珞珈山、碧綠的東湖水和一片片优雅宜人的景區映襯下,透著一個政治樞紐不同凡響的气度。江北漢口,則以其繁華、喧鬧而名噪天下。作為舊中國的大商埠,其名气僅在大上海之下,因而緊緊地吸引住南來北住過客的目光。龜山腳下的漢陽,同樣不同凡響。這里有全國規模宏大的軍火城,云集了舊中國軍火工業的精華。“漢陽造”就是今天提起來,人們也不陌生。事實是,當時國民党軍手中的槍炮彈藥,除了進口的,其余大部分是從這里運上前線的。
  當1938年第一縷春風吹綠武漢的千花万木時,焦躁不安的武漢再沒有象往年那樣,被春的魅力、綠的誘惑煽起激情。大路上、田野里,一批批攜金帶銀的商賈官吏、絕望無助的難民傷兵,象一股股令人沮喪的混亂的潮水,涌進武漢的大門。國民政府各部門名義上雖說是遷往重慶,可到了這儿,都沒有再向西挪一步。一隊隊西遷的工厂、學校、民間團体,也极其自然地在這里扎下腳來二工厂又冒出了煙,商店一家家地增多起來,政府的一些軍事、政治机關也開始運轉。武漢成了當時中國的戰時首都。“戰時首都”使武漢三鎮背上了不堪忍受的重負。洋樓私宅、旅館寒舍,只要是個能栖風避雨的地方,都擠得滿滿當當,街巷市面上同樣是人滿為思。房租、糧米菜价,隨著人潮的蜂擁而至,也象是雨后冒出的春苗,“呼呼”地往上竄。大武漢從未象今天這樣,擁擠膨脹得象是要裂開來。昔日那种繁華中的平靜、有序,早已消失的干干淨淨。混亂、惶惑和恐懼象瘟疫一般,無可遏制地在全城彌漫開來。
  武漢南郊林木青翠的珞珈山蔣公館里,蔣介石掎杖遠眺武漢城區,心潮起伏,感慨万千。自退出南京后,他變得從未象今天這樣對武漢充滿依戀。想當初,國民政府建都金陵,蟄居秦淮,武漢從未真正打動過他的心。每年夏天,他一般都要在廬山的清涼中度過些時日。可每次上廬山、回南京,他似乎都沒有注意到咫尺之外的武漢三鎮。今天,他卻突然覺得,武漢成了他手中最后一塊明珠寶地。他曾充滿感情地對武漢衛戍司令陳誠說:“武漢之价值,今日才真正体會到。這里地處長江、漢水交會日,平漢、粵漢鐵路必經此地。可以說是中部地區的水陸交通樞紐,‘九省通衢’名不虛傳。向南,它連接華南地區,國際社會對中國的援助,經香港、廣州運到我們手里。向東,則直通蘇皖浙,是我們日后收复失地的橋頭堡。向北,它又依傍中原大地,是我們發起全面反攻的前沿陣地。可以說,控制武漢,足以控制東西、威震南北。”
  蔣介石對陳誠沒有完全講出心里話。實際上,仗打到這份上,中國內地繁華的、有影響的大都會中,能容得了他蔣某人的,也就這武漢三鎮了。他心里清楚,控制武漢,他就能吸引住全國、全世界的目光,他就仍能自豪地對外界炫耀:中國并未亡于日本,中國政府依然存在,他蔣中正仍舊領導著國共統一戰線,在抗擊著日本人。非常時期、特殊的形勢,給武漢三鎮又披上層神秘的政治色彩。
  可他看到了這一點,日本人也看到了這一點。1938年新年剛過,B軍不待休整,便擂響了西進的戰鼓。從戰略上說,仰攻武漢,必先控制翼側的安全。為此,東京日軍軍部,先拿右側翼廣袤的中原大地開了刀。徐州會戰一浪高過一浪的槍炮聲和隨風飄來的陣陣硝煙,時時都在提醒著蔣介石:武漢血戰已不會太遠了。
  半年多來,中國軍隊在戰場上是敗了,而且敗得挺慘,盡管其間也有台儿庄、乎型關的几縷輝煌。可中國作為一個保种保國的被侵略民族,無論胜敗,她的最終意志都是不會改變的。而且不管怎么說,中國軍隊已從戰爭初期的倉皇失措中鎮生下來,仗在越打越好。几百年來,遍体創傷的中國對外敵人侵似乎已經麻木了,這是一個弱國、一個閉關自守的悲劇必然付出的沉重代价。所幸的是,中國人几千年“大國夢”所激起的民族意識并未泯滅。他們以令世人無不為之惊歎的承受力,默默地忍受著戰爭帶來的一切苦痛。一次次失敗后,他們仍能站起來,舔撫著身体創口中涌出的鮮血,繼一續在沉默中希冀著、期盼著、戰斗著。
  中國人的威武不屈,使日本人三五個月內滅亡中國的夢想破滅了,戰爭明顯有一种指向漫漫無期的趨勢。島國上下,北進蘇俄、南下太平洋等种种戰略目的不同而結成的軍事集團,眼看著自己的戰略意圖因中國戰事的久拖不決而變得日益無望,憤怒中把矛頭指向了內閣,政府一時出現動蕩,惱羞成怒的內閣首相近衛文磨見軍事威逼未達目的,便自做聰明,耍起了政治把戲。
  1月16日,近衛首相在東京狂妄地向世界聲明:帝國令后不以國民政府為交涉對象,期望真能与日本提攜之新政府成立且發展,而擬与政府調整兩國國交。唯恐份量不足,24日,日本內閣又急忙拋出對華新政策,再次強調:不論在任何情況下,日本均不与國民政府交涉。并絕對不容許第三國調停。
  好一副胜利者盛气凌人的姿態。
  風景秀麗的武昌珞珈山,聞訊從開封前線返回的蔣介石震怒不已。日本人這時企圖把他晒在一旁,在政治上給他重要的一擊。他明知這是日本人黔驢技窮的一招,可他也不得不承認這一招的厲害。日本人的聲明,無疑是當著國際社會的面摑他的耳光。尤其日本人鼓勵中國各地實力人物,取代他蔣某人,這可說是擊到了他的痛處。疼痛中,他拋開了大國領袖矜持的架子,向東京發起了反擊。
  18日,他以國民政府名義發表了《維護領土主權和行政完整的聲明》,指出;“中政府于任何情形之下,必竭全力以維護中國領土主權及行政之完整,任何恢复和平辦法,如不以此原則為基礎,決非中國能忍受。同時,在日軍占領區域內,哪有任何非法組織僭竊政權者,無論對內對外,當然絕對無效。”
  向來不吃硬的蔣介石咽不下這口惡气,針鋒相對,据理反擊。
  气出了,可話不能說說就完,“維護領土主權”,憑什么?兩國文兵,真真硬气的話還是在戰場上。于中如果沒有強大的軍隊,在戰場上不能給對手以震撼,日本人當然不會把他放在眼里,他要在戰場上找出些加大這話份量的東西。
  李宗仁成了幸運者。蔣介石第一次狠下心,真正幫了這個地方將領一把。盡管李宗仁是他多年的老對手,在他潛意識里也是未來的對手。可非常時期,他顧不了這些了。李宗仁從中央得到了大量軍火物資,并從蔣介石手里領到了調動附近中央軍嫡系的上方寶劍。奇跡出現了,台儿庄大捷,李宗仁不僅給中國人,也給蔣介石爭回些臉面。在備受國際社會矚目的情況下,讓日本現代化軍隊第一次扔下上万具尸体,敗師而歸。舉國上下欣喜若狂,蔣介石也是樂得合不攏嘴。武漢,為此而度過了几個歡騰的不眠之夜。
  蔣介石從東京討回些面子。可一個台儿庄,并沒能拉住中國軍隊下滑的戰車,李宗仁也無力為蔣介石獨挽頹勢。他畢竟只是中國軍隊的一個普通將領。
  5月19日,徐州淪陷。正當日本人為占領徐州空城而洋洋自得,武漢軍民議論紛紛,猜測著日本人的下一個攻擊目標時,蔣介石卻早把心思放在了武昌中央銀行寬暢、堅固的地下室里,放在了正在召開的最高國防會議上。這時他已開始設計武漢未來的戰爭了。
  客觀地說,蔣介石心理上早已做好了血戰武漢的准備。為此,他也采取一些他過去想都不會想的舉措。既然他的中央軍嫡系最終無法替他撐住戰局,那他只有接受一切有利于戰爭的力量和建議,甚至包括中共和蘇俄方面的。眼下只要能頂住,渡過難關,其它以后再說。一向深謀遠慮的蔣介石情急間,甚至拋棄了他一直念念不安的党派之爭,信仰之异。
  早在4月,根据共產党建議,國民政府在武漢召開了臨時全國代表大會。會上,蔣介石提出了抗戰建國綱領。這時的蔣介石,既擺出了一副抗戰到底的恣態,又一改過去專斷、獨裁的法西斯作風,放出了一點儿有限的民主。這點儿民主,雖然遠不能滿足民心、民意,可在被皇命党規束縛千百年的古老大地上,這一舉動仍然贏得了陣陣歡呼。國際輿論、民主人士、中共党人和各界民眾一片贊譽。蔣介石軍事上雖不高明,政治上卻相當老練。他不但是個創造環境的能人,也是個适應環境的高手。失地千里、損兵百万之際,如果不采取些措施安定軍心、民心,爭取國際社會同情,他很難想象如何應付隨時可能襲來的舖天蓋地的反對浪潮。他深知水能載舟,也能覆舟。
  內憂外患,使蔣介石暫時停止了親痛仇快的自相踐踏,民主之風緩緩地在中國大地上吹拂開來。武漢,國共合作進入黃金時期。
  2月,國民政府軍委會在武漢成立了政治部。新任部長,喜歡標新立异、風頭十足的少壯派將軍陳誠擺出一副開明姿態,請中共要人周恩來出任副部長。陳誠新官上任,三把火燒得連蔣介石都感到惊訝。為了把文藝界名流、中共党員郭沫若請進政治部,他三次致電,并親自登門拜請。不知是民族正義的感召,還是陳誠的精誠所至,郭沫若終于鐵下了心,把日籍愛妻安娜留在了日本,獨自在武漢安下心來,出任主管宣傳的第三廳廳長。
  陳誠前言必踐,在人事安排、制定計划、調撥經費等方面,給郭沫若大開綠燈。一批共產党人和進步之士在這個特殊的時期,邁進了多年戒備森嚴的國民党政治部門,從隱秘的地下昂首步入政治前台。有蔣介石在后面撐腰,陳誠出手也极大方。第三廳一次就能從他手里拿到80万元的經費,足頂得上當時一個正規軍的開銷。這一切,使郭沫若和他的第三廳如虎添翼。宣傳抗戰、發起轟轟烈烈的“保衛大武漢”運動,政治部政績斐然,第三廳功不可沒。
  滾滾大潮,沖擊得武漢三鎮又恢复了勃勃生机。參加過北伐革命的郭沫若,目睹這座沉寂了10余年都市舊地的巨大變化,興奮地操起如篆大筆,在報紙上贊頌道:“《新華日報》复刊了,鄒韜奮和柳是主編的《全民抗戰》也复刊了,空气的确在變,沉睡了10年的武漢,仿佛在漸漸地恢复到它在北伐時代的气息了。”
  武漢确實在變,變得象春天,充滿朝气;變得万花怒放,充滿生机。
  許多曾被國民党取締的抗日救亡團体,這時重又打出招牌,融入滾滾的抗日洪流中,几個月里,數十個新的救亡團体,也如雨后春筍般在武漢冒了出來。
  2月,“中國青年救亡協會”在漢成立;
  3月,“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會平也隆重出台;
  同月,“中國青年記者協會”也在武漢問世;
  一個個新老團体、一群群熱血沸騰的人,呼喊著同一個聲音;抗戰到底,收复失地。經他們的手,一本本宣傳抗戰的小冊子,一張張充滿民族吶喊的傳單,雪片般飛散著,落入中國人手中。他們的出現,無疑大大促進了武漢乃至全國的抗日救亡運動。
  2月,“國際反侵略運動宣傳周”在武漢首先掀起救亡的狂潮。各救亡團体、愛國華僑、外國聲援團、學生、市民,都投入到這場轟轟烈烈的運動中。這次活動,使普通的中國百姓第一次听說了西方的綏靖,了解了國家、民族正面臨的險境,也弄清了他們自己背負的民族使命。青年從軍掀起了熱潮。
  4月,台儿庄大捷的喜訊傳到武漢。周恩來、郭沫若等政治部有識之士抓住時机,動員起在漢的各救亡團体,把祝捷宣傳活動椎向高潮。50多万人組成的游行隊伍,組成了一幅蔚為壯觀的場面。黃鶴樓下,長江兩岸,人潮如海,彩旗林立,歡呼、吶喊聲惊天沸地。
  每個有幸身臨其境的中國人都揚眉吐气,充滿驕傲和自豪。胸中涌動的激情使他們更加堅信:中國不會亡。几千年的文明絕不會在鐵甲槍炮前涌滅。
  聲勢浩大的抗日救亡運動似一波波奔騰不息的江水,在大武漢奔涌著。它蕩去了多少中國人心中疑慮、恐懼的沉沙,卻也泛起了一些人心底的積垢。

蔣介石心中有心

  這天,軍委會秘書長張群驅車上了珞珈山。
  連綿多日的陰雨已停了下來,一直象被烏云籠罩著的天空,透出道道金光。不知是天气的緣故,還是几天前日本空軍在武漢上空鎩羽而歸,這几天武漢一直很平靜。蔣介石心境不錯,邀張群走出居室,來到庭院。
  蔣介石走下台階,柱杖立足,忍不住深吸了几口气,一陣愜意翻滾著涌了上來。雨后,空气象被濾過一般清純。斜陽透進庭院,驅散了枝頭花草中的濕霧,照得水珠靜物晶瑩剔透。向北遠眺,長江象條銀鏈,彎延著攔腰穿過城區。各類建筑錯落有致,盡收眼底。最讓他留戀注目的,還是隱現在丘崗起伏、層巒疊翠之中的東湖碧波,山湖相映,絢麗多姿。他覺得奇怪,這么些年怎么竟沒能發現武漢如此美麗。
  “武漢居天下之中,九省通衢,實在是一方寶地啊!”蔣介石触景生情,大發感慨。
  “委員長,噢,總裁!如此清新、雅致的天气,武漢也并不多見啊!”張群見蔣介石陶醉在清風靜气中,想說的話忍了忍還是憋回肚里。
  “岳軍”,蔣介石露出一絲笑,“你同我共事多年,不必客气!委員長也罷,總裁也罷,不過是稱謂小事,何必拘泥。你隨便怎么稱呼好啦!”
  心情好時,蔣介石對誰都很客气。論感情,他當然希望人人都能稱他為“總裁”,視他為“總裁”。這么些年了,槍林彈雨中斗勇,波譎詭秘中斗智,殫精竭慮,他追求的不就是這個。可他對張群說的,也是實話,他從不把張群當外人了。
  張群能有今天,也全是因為有了蔣介石。早年在保定軍校,兩人便是同窗,只是炮科出身,一向孤傲、自負的蔣介石沒与這位步科學友打過交道。直到兩年后,兩人一同登上東渡日本的大船,方有了接触。一番言語后,張群為蔣所折服,到日本后也改學炮科。畢業后,又隨蔣到日本炮兵第19聯隊見習,開始了与蔣介石共事,日后發跡的生涯。
  蔣介石發跡,廣招舊友、同窗等親信組閣,張群自然也投至他的麾下。自1924年后,兩人關系一天天密切起來。張群八面玲瓏,投蔣所好。開始時舍棄自己的一切,大事小事為蔣著想,毫無半點私心。老蔣的吩咐,他從無异議,而且又總是變著法儿讓別人看不出其著意吹捧的痕跡。這讓政敵林立的蔣介石大為欣賞,視為知己。張群從此官運亨通。
  雖然仕途順利,可他對自己扮演的角色卻十分清楚。据說1931年底,因為媚日,激起上海市民公憤,把他從上海特別市長的寶座上轟了下來,閒居在家。一天在院子里澆完花回房,在門廳鏡中望著自己身影,搖頭苦歎道:“張群何人?蔣介石走狗也!”
  雖有自知之明,雖然也感歎,但他并不打算改變什么,這畢競是他自己選擇的一條路,而且日后數十年他也一直是這么走過來的。但從這一日起,他說話辦事,變得處處謹小慎微起來。
  張群當然也不會白吃蔣介石的軟飯。事實上,蔣介石翻臉無情、六親不認,絕不會讓人隨便吃他的白食。對蔣介石,張群自認是有功的。1930年中原大戰,張學良開始明言中立。可蔣軍和閻、馮聯軍都看中了東北軍的這位少帥,尤其是他手下的几十万軍隊。1930年的張學良,恰似當年楚漢之爭中的韓信,助漢則楚亡,助楚則漢亡。雙方都不惜一切要爭得這枚決定命運的砝碼。閻、馮方面派去的人雖然也有高官、金錢作后盾,但最終也沒成功。而蔣介石派去的張群卻頗有耐心。他怀揣委任狀和銀票,跑到沈陽游說張學良,碰壁后不為所動,厚著臉皮跟著張學良又到了葫蘆島,不行再到北戴河。身前馬后的象個馬并,一路上忍著東北軍眾人的冷嘲熱諷,憑著三寸不爛之舌和并不算深的私交,軟磨硬泡,楞是打動了少帥的心。不几日,東北軍出關,南京方面大獲全胜,張群立下了頭功。1936年兩廣事變,又是他拿著大筆的金錢,到香港后通過關系買通了兩廣空軍司令。沒几天,兩廣空軍的飛机竟一架不剩地都投蔣而去。陳濟案見大勢已去,只得通電下野,亡命香港。張群再放光彩。
  張群雖然在軍事上一事無成,政治上卻一帆風順,他成了政學系的魁首,成了蔣介石的貼身幕僚。他利用自己廣泛的關系和身后蔣介石這面虎皮,四方游說。拉攏各党派,撮合各實力派,在英美和日本之中為老蔣斡旋。一時間,他成了蔣介石對內對外不可缺少的人物。許多党派、團体因為他的穿針引線,才聚集到南京政府身邊。許多曾橫行一方的軍閥,如陳調元、徐源泉、龍云等,都靠著他的疏通,才密切了与蔣介石的關系。就連閻錫山、馮玉祥等軍界元老,一度也靠他牽線搭橋,才与蔣介石通了气。因此,許多國民党軍政要員妒恨之余,背后送他“蔣介石的怀刀”、“老頭子的漿糊”等一大堆綽號。
  張群如日中天,成了蔣介石的親近寵臣。有難事,蔣介石便會想起他。有好事,蔣介石自然也不會忘記他。
  年初,劉湘誓師出川抗戰,病死漢口,川軍一時群龍無首,川政大亂。見時机成熟,蔣介石便急不可待地要把四川這塊是非之地摟在手中。很快,他就下令撤消劉湘主持的第七戰區和川康綏靖公署。在考慮川政新人選時,四川出身的張群第一個躍入他的腦中。
  正當張群躊躇滿志地收拾行裝,准備就任四川省主席兼四川保安司令時,川軍不干了。一撤一任,川軍明顯感到了來自武漢那只巨掌的威脅。川軍資深將領王陵基聯絡起川軍眾將,電告武漢,拒張入川。這一招,既把蔣介石晃蕩得下不來台,也把張群羞惱得几天吃不下飯,覺得沒臉再見人。今天上路辦山,他實際上是想探探蔣介石的口气。
  “總裁”,張群想了想覺得還是這么稱呼妥當,“宇垣出任外相已有几天了。近來外面議論紛紛,說日本人吃不住勁儿了,暗示外交部,有恢复和談的意思。”張群從側面緊盯著蔣介石,輕聲說道。每次談話,他總是急于琢磨蔣介石的心思。
  蔣介石收回目光,走了兩步,掃了眼身邊的這個謀士,不緊不慢地開了口:“外交部方面并沒收到日本人明确的意思。不過話得說回來,近衛一月份的聲明本來就不高明。他們以為一兩聲威脅就能叫我讓步?須知,中國已非昔日軍閥混戰之中國,我蔣中正也不再是20多年前東渡日本時的蔣中正。今天人們推舉我為‘總裁’,人心公理明昭天下。日本人想避開我國民政府解決中國問題,那是根本行不通的”。
  蔣介石頓著手杖,聲音又尖又高,卻不無得意。他覺得有點儿象在拳台上擊倒對手一般的痛快舒暢。張群雖覺得這話有股自欺欺人的味道,但臉上卻极其自然地堆滿了笑,連聲附和:“那是、那是!”
  “至于和談,我當然不拒絕,中國并不要打仗。我也希望能与日本人攜起手來,共同防止禍亂,維護東亞之和平。可這种和平,決不能以出賣中國主權為前提”。說著,他歎了口气,“上海丟了,南京丟了,我怎么會愿意看著中國毀于戰禍呢?可如果日本人執意要打,就是再丟個武漢又有什么呢?”
  蔣介石說著說著,激動起來:“娘希匹,日本軍人、政府鼠目寸光,只知道打仗。我看他們那里根本就沒有戰略家,沒有政治家。要知道,在中國真正要打的不是我,而是延安,是共產党!”
  這一下,張群算是號准了蔣介石的脈搏。略一沉思,他小心地開了口:“總裁率全國抗戰,已近一載,公心偉績,世人皆知。何不借宇垣出任外相之机重新言和?”
  “岳軍,這個你就不懂了。言和必須雙方都有誠意,眼下,他們要价這么高,我們怎么答應?!共產党煽起民族情緒,是要我們繼續打下去。可日本人不給我們台階,我們想撒也是沒法撤下來的”。
  “那為什么不再說服日本人降低條件?他們也是一向標榜反共的。”
  “這個我清楚。日本人反共不假,但他們決不僅僅是反共。我們北面的蘇俄是共產党,他們為什么不去打?南京沒共產党,他們不是照樣打了。我現在怀疑宇垣能不能完全代表日本。要知道,日本的一些軍人,財閥是在极力擴大戰爭的”。
  說完,蔣介石長歎一口气。張群也是一時無語。
  好一陣,蔣介石才緩過神儿來,扭臉問道:“岳軍,你今天來有什么事儿嗎?”
  “哦,總裁,一點儿小事。前几天一舊友從成都來漢,說川軍部分將領在王銘章葬禮上出言不遜,毀謗中央。說中央軍見死不救,才致王師長騰縣殉國。會后,有人還煽動軍民,靜坐、游行,弄得個烏七八糟。”張群甩出話題,既痛快又緊張。
  “王師長?我不是命令褒獎追贈上將,還在碼頭宣讀祭文了嗎?他們究竟想怎么樣?”蔣介石本來看川軍就不順眼,火一煽就竄了上來。
  “他們實際上是想抬高价碼。他們說戰前川軍無人照管,糧彈槍械沒保證,而中央軍卻有專人、專車負責補給。另外,他們說王師長死守騰縣,湯軍團見死不救,是中央在有意削弱地方部隊。看來,川政……”
  蔣介石不是省油的燈,黑白道上都混過,從張群的這里他已經听出了味道。一陣厭惡從他心底涌起。他盯了張群一眼,坦然地說道:“讓他們說好了,他們要是再在這件事上糾纏,就讓他們去問李德鄰(李宗仁)好啦。李德鄰才是他們戰區的司令官。”
  從心里說,張群入川受阻,最受刺激的還是蔣介石。本來川軍對他就是陽奉陰違,眼下近衛發表聲明,他對一切都敏感得不得了。非常時期,川軍這一非常之舉怎能不讓他恨人骨髓。但他一生中,最恨的就是乘人之危,跑來饒舌賣乖討便宜的人。當下,他不耐煩地冷冷說道:“岳軍,你要有耐心,對付川軍我是會有辦法的”。
  張群大惊,忙不迭表白:“總裁,岳軍在軍委會工作順手,決無他圖。”
  蔣介石此刻也离不開張群這么個能籠絡四方,尤其能和日本人說得上話的人。當下冷冷一笑,繪了他一個台階:“那就好,眼下武漢更需要人。”說罷,又把目光投向遠方,輕聲問道:“岳軍,你們政學系認為目下對日本人采取什么策略好呢?”
  “總裁,岳軍之意,還是那十四個字:‘戰必敗,和必亂,戰而后和,和而后安’。京滬、華北,我們已經跟日本人刀槍相見了,損失也不小。如今宇垣出任外相,我認為是個絕好的机會。”說著,話鋒突然一轉:“可近來,陳辭修(陳一誠)他們一伙大喊大叫速胜不說,還縱容共党分子周恩來、郭沫若等人在武漢大搞什么救亡活動,弄得滿城風雨。這對一今后恢复和談恐怕會帶來不好的影響吧?!”
  蔣介石微微一笑,并未表態。他對張群的一些觀點雖然欣賞,可想的、做的都比張群要遠得多。不大造輿論,焉能遮人耳目,保證与日本人的接触順利進行。不這么做,他又怎么能被全國擁戴為總裁。再說,陳誠的做法他也并非從根本上反對。眼下局勢扑朔迷离,誰能保證日本一定接受他的條件。把寶都壓在与日本人的和談上,万一日本人轉身動手打起來,那他何以招架。民心士气垮了,日本人倒是真可能拋開他,另打中國的主意。這种風險他絕不會冒。
  在動蕩中起家的蔣介石,深諳舊中國的統治之道。逢到凶險,他總是跳進池中,先把水攪個混沌不堪,爾后遠交近攻,各個擊破。對手下人的相互之爭,他從不介意,甚至喜歡這樣。他知道這么些年來,中國再難冒出個与他抗衡的軍政巨頭,這是一個重要的原因。所以對陳誠,他鼓勵打气。對張群,他也极力縱容。几天前,他還授意張群以私人名義給日本新任外相發去賀電,暗送秋波。總之,一切對他有些价值,哪怕這价值是一時的人,他都不放過。一切能走的路他都不想堵死。這一切,張群無從知曉。
  “兆銘(汪精衛)他們近年來忙些什么?”
  蔣介石把眼光移開,輕聲問道。汪精衛是蔣介石多年政敵,資歷比他高,眼下雖居國民党副總裁,但卻絕非安于現狀之人。汪精衛韜光養晦,蔣介石心里十分清楚,而且,他還知道,張群与這伙人勾勾搭搭,關系也不錯。但他對此并未太在意,原因很簡單:張群离不開他蔣某人。相反,他卻能從張群口中更多地了解到汪精衛這幫“主和派”的行蹤。老蔣沒在意,可張群卻象個在外面偷情養漢而被發現了的婦人,渾身的不自在。他偷偷翻起眼皮,溜了蔣介石一眼,說道:
  “汪副總裁是堅持主和。只是近來我与他接触也不多。不過,听說他把高宗武等人弄到了香港,想与日本人搭上線,具体情況不太了解。可中共象是聞出了什么,也在抓他們這方面的把柄。”張群閃爍其辭。
  蔣介石听著听著,眉頭蹙成一團:“岳軍,你要提醒兆銘他們注意一些。這件事如果讓延安抓住什么,那他們是要惹麻煩的!”
  “總裁,岳軍有一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張群萎萎縮縮地問道。
  “你說好了。”
  “總裁。我總以為中共駐漢辦事處近來有些活躍得過份,這恐怕會帶來不利的影響。對他們還是要嚴加限制,必要時關閉他們在武漢的這個點儿也不為過。”張群狠狠地說著。
  “這件事恐怕沒這么簡單呢?我問你,你們政學系研究過中共,研究過毛澤東嗎?”蔣介石不以為然地反問道。
  “如果總裁您下令,他們只有服從,您是全國的領袖啊!至于毛澤東,他蜇居陝北窮山惡水,能掀起多大的浪。”張群言不由衷地拍著蔣介石。
  蔣介石擺擺手,說道;“你對毛澤東根本就不了解。過去,人們老愛拿我的下野和他的下台來比。其實你們并不知道,毛澤東被共產党打倒,和我的主動下野那是根本不同的。他的東山再起,自然与我的复出又有天上地下之別。他這翻身,靠得是他自己。他這一下一上,共產党人就死心踏地地聚在了他的身邊。周恩來你前几天也見到過,那是個天才,可惜我國府上下能与他相較者少之又少。但就是這么個天才,身為共產党的副主席,還留過洋,卻對毛澤東推崇至极。”說著,連連搖頭,歎息道:“你們政學系不研究毛澤東,實在是一大錯誤!”
  “可眼下您是全党、全國的領袖、中共不過控制了几万八路軍、新四軍,權勢、民心怎能与您抗衡呢?”張群還不服气,申辯道。他弄不明白,平日里提到中共便皺眉頭的老頭子,怎么今天例如此高抬他們。
  “我最怕的就是全党、全軍對這個問題掉以輕心。近來,各戰區都有報告,說中共八路軍、新四軍四處擴大地盤,蠱惑民心,強行拉民為伍。可我們都采取了什么措施?要記住當年項羽鴻門設宴,就是沒想到會有日后的垓下自刎。小患不堵,是要雖出大患的!”蔣介石气惱不已,歎喟連天。
  “總裁。一明天最高國防會議上可否提出動議,促請各地將領注意此事?”
  “暫時不必,岳軍,這件事還得考慮仔細。眼下局勢极其复雜,在外面說話、辦事一定要慎之又慎。既術能給日本人以借口,暫時也別惹惱了共產党。再說,讓他們在淪陷區与日本人周旋周旋也好。”
  這時,蔣介石突然想起了一件事,轉身盯著張群問道:“曾琦你見過了嗎?青年党方面下一步到底有什么打算?”
  張群湊近一步,說道:“總裁,您放心。曾琦仰慕總裁已久,表示青年党愿團結在中央周圍。只是他們……”
  “岳軍,當此非常時期,我們也要講講民主。我相信,青年党今后會是一支重要的政治力量,該花的錢一定要花。經費一事,你找子文商量解決。”
  蔣介石滿心歡喜地笑了。張群拉皮條的事又干成一樁,心中也不免得意。

軍委會上,陳誠向何應欽發難

  “火爐城”武漢,6月里已是熱浪蒸人。武昌軍委會作戰室里,門窗緊閉,空气火爆。戰場上的火藥味,隨著從前線赶來赴會的眾將軍的到來,在會場上彌漫著。
  徐州失守,武漢血戰已無法避免。蔣介石雖然心中“惦念”著中共的八路軍、新四軍,可正面戰場的責任他必須承擔,武漢他不能不守。再說,日本人將的是他的軍,要挽回殘局,他就必須在武漢干得漂亮些。為此,徐州會戰一結束,他就匆忙召來各地高級將領,召開最高軍事會議。
  會前,他決定抽出几天的時間,開個“徐州會戰軍事檢討會議”,本想總結總結徐州一戰的成敗得失,触動一下手下的這些文臣武將。可會開著開著,卻被他的得意弟子、有“委員長第二”之稱的武漢衛戍司令陳誠弄走了調儿。
  陳誠今天顯然是有備而來,他早已瞄上了他軍事生涯上最大的一塊絆腳石,參謀總長何應欽。會前,他聯絡了一批黃埔的少壯軍官,准備在會上向何應欽發難。何應欽對此卻毫無准備。結果陳誠一開口,何應欽便大惊失色。
  “請問何總長,台儿庄大捷之后,五戰區几十万人馬為何不乘胜追擊?當攻不攻,致使良机錯失。但是,在敵重兵扑向徐州外圍時,几十万人為何又當退不退?大本營參謀部戰前不是制定了一系列計划嗎?對對看,究竟有多少符合戰場實際?”說著,他會意地掃了眼在座的一些年輕將領,繼續發難:“事實上,我們所看到的,只有參謀部缺乏遠見,遇事猶豫不決,導致指揮混亂。若不是委員長決策英明,李長官臨机指揮得當,几十万人將如何脫險?對此,我希望何總長能多加考慮,改善參謀部的指揮效率,以利再戰。”
  陳誠頗有心計,會前就已弄出個徐州會戰的詳細報告,列舉了參謀部一系列不當之處,矛頭單指何應欽一人。弄得何應欽大汗直冒,狼狽不堪。
  蔣介石戎裝筆挺,一言不發地坐著。他既沒為陳誠推波助瀾,也沒為何應欽說句話,只是用眼光在手下將領的臉上□來□去。
  他的目光投向李宗仁。這位台儿庄的英雄、徐州會戰的主角卻低頭不語,面無表情。正用手指在桌上有節律地輕叩著。他把目光又移向白崇禧,這個人稱“小諸葛”的聰明人,腦瓜里也不知在轉些什么,面目深沉不露。只有何應欽,雖然也不動聲色,但他在坐椅上盡量不引人注目的輕挪,卻透出內心的煩躁和不安。這時,他把目光又投向了陳誠。
  瘦小、精悍的陳誠落座后,觀察著眾人的反應,揣摸著會場的風向。他的內心里自然也緊張。何應欽身為參謀總長,又曾与蔣介石平起平坐過,自然是國民党軍中的一棵大樹,扳倒他絕非易事。可陳誠的心計,他的為人處事,遠不象他的外表那樣老實厚道,他所以敢向如此強大的對手發起反擊,就在于他抓住何應欽的一個弱點:親日傾向嚴重。而這是大部分國民党將領所鄙視的。果然,會場上并未掀起風浪,接著發言的,是陳誠事先聯絡好的几個少壯軍人。眼見出手順利,陳誠的嘴角止不住露出了一絲笑容。
  這十多年來,陳誠是笑的時候多,愁的時候少。從黃埔一個小小的上尉區隊長到今天叱吒國民党百万大軍,陳誠感到春風得意,又時時有种壓抑感。很久以來,他一直相信成事在天,謀事在人。他自認上天待他不薄,尤其是1924年9月那天清晨的奇遇。
  那時他初在黃埔供職。一日隨鄧演達訪友歸營,見天將黎明,無法再睡,便讀起了《三民主義》,恰巧蔣介石巡視路過,見他正襟危坐,讀得聚精會神,便停下了腳步。
  蔣介石也有早起晨讀的習慣,所以對早起的人有一种偏愛。當下,他面露欣賞之色,輕聲問道:“你叫什么名字?”
  陳誠抬頭見是校長,忙起身立正,回答了問話。蔣介石見他讀的是《三民主義》,便就書中一些問題連問了几句,陳誠對答如流。末了,蔣介石點點頭,拍拍他的肩說:“好的。好的。詩曰‘風雨如晦,雞鳴不已’,你努力吧!”
  這以后,陳誠隨蔣介石東征西討。槍林彈雨中,他象是著了魔一般勢不可擋。官運、權勢隨之接踵而來,他成了蔣介石手中的一張主牌。沒几年,他的成就,不僅令同窗望塵莫及,就連軍中一些元老也為之眼紅。精明的陳誠心里自然清楚這一切究竟是怎么得來的。那年月,能征慣戰的將軍有的是,唯獨他的每一次胜利總能給他帶來令人惊訝的榮譽。
  几年后,他成了蔣介石的左膀右臂,軍事上的接班人。可就在他將要沖到仕途的頂峰時,他突然發現面前橫起了一座高山,几經沖越都沒能成功。這人就是何應欽。按說,何應欽是軍界元老,當年又是黃埔的總教官,陳誠适可而止于情于理都說得過去,可陳誠偏不服輸,權勢利欲已使他欲罷不能。
  西安事變,何應欽“逼宮”不成,引起蔣介石嫉恨。蔣介石一度曾想以陳誠接何應欽的班,無奈陳誠還是嫩些。到頭來,陳誠的夢想化為泡影,何應欽還是軍內第二號人物。從這以后,他變得更愛出風頭了,尤其愛与何應欽較著勁儿干。這引起了國民党內一些人,尤其聚集在何應欽羽下那伙人的嫉恨。但他全然不顧,依然我行我素,兼職也越來越多。他在等待時机。
  督理武漢后,他又兼任了軍委會政治部長。為了撈取政治資本,也顯示他的不同凡響,他大膽地起用了周恩來、郭沫若等一批中共人土。政治部工作一時有聲有色,武漢的抗日宣傳重新充滿生机。各种輿論,甚至中共方面也對他投來了贊賞的目光。名聲鵲起,他開始向何應欽發難了。
  徐州會戰戰敗,他明知蔣介石并不清白。可戰前,蔣介石曾當面允諾李宗仁,決不插手五戰區軍務。陳誠抓住這一點,把一桶桶髒水潑向負有指揮之責的何應欽,既拍了蔣介石,又損了自己的這個老對手。
  何應欽望著面帶微笑的陳誠,羞忿、气惱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事實上,他是啞巴吃黃蓮,有苦說不出。今天陳誠一開口,他就覺得是蔣介石在背后動了手腳。起來辯駁吧,駁來駁去肯定又得駁到委員長身上,他不敢如此。自1936年“西安事變”,他在南京的那場“逼宮”把戲失敗后,惊覺惹惱了蔣介石自己身后無路。“沒有我蔣中正就沒有他何應欽”,蔣介石挂在嘴邊的這句鑒語時常回蕩在他的耳邊。從那以后,他乖多了,處處仰鼻而息,不敢造次。眼下心了啞巴虧,何應欽更是認定這一定是蔣介石的主意。他只是想不出,究竟什么地方又得罪了老頭子。
  与何應欽相反,蔣介石對這場節外生枝卻頗感愜意。“辭修到底聰明伶俐,胜人一籌,沒枉我一番栽培。”蔣介石心里贊道。
  這一陣子,蔣介石心里一直背著個包袱。台儿庄戰后,他一時猶豫,阻止了前線部隊的乘胜追擊。過后也覺失當,又把些重兵調向徐州,但這時戰机已逝,調入大軍等于往日本人口中喂食。戰略上頻頻失誤,已引起軍委會和前線將領私下里一些非議,可這時他沒勇气把這責任攬過來。為此。他一直深感不安。
  今天陳誠當著眾將的面把矛頭轉向了何應欽,頓時使他輕松了不少。見時机有利,他息事宁人地開了口:“諸位將軍,徐州會戰雖然失利,但較之去歲淞滬、南京之戰,進步斐然。台儿庄一役,賴諸將指揮有方,將士用命,獲空前之大捷。我党國軍威遠播四方,傾倒中外。當然,我們指揮上尚仍嫌不足,需進一步檢討,加以改進。當此國家民族生死存亡之際,諸位將軍還是要以大局為重,精誠團結,共赴國難。這個,這個,參謀部工作還是出色的嘛。他們工作勤勉,乃有目共睹。至于一些技術性問題,下去還可以進一步研究。”
  說著,他轉向何應欽:“敬之,這個,這個徐州會戰之檢討還要更進一步。另外參謀部可考慮印出專冊,下發各軍、師,以供借鑒。”
  何應欽听著,心中更加苦澀。
  台上,蔣介石又開始夸起政治部的工作來。李宗仁這時已沒心思再听下去。今天一入會場,就有人私下告訴他:“德公,今天是戲中有戲,你留心看吧。”
  當陳誠鋒芒畢露地對何應欽大加討伐,當蔣介石強壓喜悅對身邊眾人的這种自相攻擊、內訌又是指責,又是安撫時,他便把這幕戲的前前后后看了個透。他仍是面露微笑,但感情的复雜連他自己都難以說清楚。對何應欽,他并無半點同情。一個手握軍事大權的人,与日本人不干不淨,仰他人鼻息而活,什么時候想過前線官兵的死活。代人受過那是活該。對統帥部內部這些勾心斗角的惡心事,他更懶得過問。他只是為前線官兵,尤其那些已在硝煙中化作腐土的忠魂感到悲哀。要是他們看到最高長宮部里發生的這一幕,看到他們的父母官為個人的一點私利而拋棄他們時,他們會作何感想?他們還會不顧死活地往死人堆里扎嗎?他想不明白。他只覺得手下官兵,用血和淚,用身軀和信念換來的胜利,被面前這些身著筆挺呢軍裝的軍人政客玷污、出賣了個干干淨淨。
  會后,李宗仁以醫病為名,向蔣介石告了假。雖然他相信武漢外圍的山川谷地、江河湖沼遠胜于台儿庄的中原平地,在這儿他能創造出遠胜于台儿庄的輝煌。可一想到武漢這塊政治潛流湍急的是非之地,便不由鎖緊了眉頭。牙床上顎的疼痛也确實要治。他脫下上將軍服,進了張學良早年捐資修建的東湖療養院。

惡噩傳來

  東湖湖濱,李宗仁醫病療養,聚會聊天,十分自在。可湖西珞珈山上的蔣介石卻象被擱在了滋滋作響的油鍋上,日子難熬。
  坏消息一個接一個從前線傳來。繼6月12日安慶失陷后長江重地馬璫要塞又于6月27日陷落敵手。消息傳至武漢,蔣介石沉不住气了,連夜召來了陳誠。
  “校長,深夜叫我來,有什么急事嘛?”陳誠一進門,便急忙問道。
  蔣介石正背手駐足窗前,望著漆黑的夜空。听到說話,慢慢轉回身。這時他倒象不著急似地,眼光在陳誠身上停足有半分鐘。陳誠有些不安起來。
  “馬場要塞失陷是怎么回事?我記得你說過,要塞至少可以守一個月的?”蔣介石座也不讓,沮喪卻不無威嚴地問道。
  “校長,消息剛剛傳到軍委會,具体詳情尚不清楚。”
  “辭修,這一陣子你忙什么我不知道。可我知道你是江防要塞司令,馬場失守你是有責任的,你也是要負責的。”
  蔣介石余怒未消,气乎乎地在陳誠面前踱起步來。陳誠一時惊恐不安,大气都不敢出。
  “你說說,你說說、馬場要塞戰備措施到底如何?”
  “校長,學生失職。”陳誠頭都不敢抬,囁嚅道:“可要塞确實是按一級戰備指標施工的,而且确已完工。”
  一通火后,蔣介石心里平靜些了,他指指沙發:“坐吧,慢慢說。”
  “馬場方向自前天傳去通電令,通信就中斷了,派出的聯絡員也還沒回來。依學生之見,如無意外,馬場決不會這么快就落入日本人手中。那里,山上以要塞堡壘為核心,并有數道外壕,派有江防大隊和一個軍的步兵。江面,有沉船、礁石和混凝鋼同組成的上、中、下三層阻塞物,并布有水雷,怎么會……”
  蔣介石伸手打斷了話頭,面部也平和多了,“辭修,不要說了。要塞已失,重要的是找出失守之原因,最好你弄出個報告。對失職者,一定要嚴懲不貸。將不威無以服眾。娘希匹,年初處決了韓复矩,才有了台儿庄之大捷。今日武漢之守衛,更甚于徐州的數倍,必要時犧牲三兩個將領,換回軍紀也是重要的。”
  說完,蔣介石干瘦的臉上擠出一絲笑容,轉向陳誠問道:“近來政治部情形怎樣?听說一些人對共產党有些看法,你在會上也有所表示,是嗎?”
  陳誠腦子飛快地轉著,馬上明白過來。他沒想到消息會這么快就傳到蔣介石這來。
  近一個時期,武漢上上下下流傳著一句話:“八路軍英勇善戰,共產党埋頭苦干。”起初,他不置可否。自周恩來、郭沫若等中共党人進駐漢口的那幢青灰色三層小樓后,他多少受到些影響,尤其周恩來給他的影響更大。10多年前,當他還在黃埔軍校當一個小小的上尉區隊長時,周恩來就已是該校中將級的政治部主任。昔日的老上司今日甘當他的副手,見面還极有禮貌地一口一個“部長”,工作又干得有聲有色,這不能不讓他感慨万千。周恩來的坦蕩、才華和敬業精神,使他為國民党內爭權奪利的糜爛之气深感憂慮。
  誰知這股沉沉腐气竟刮到了他的政治部中。一些庸碌之輩或不應時尚的頑固分子,手中摯起一頂頂紅帽子,見誰工作認真,有些成績,便四處造遙,還把小報告打到他手里,硬說這些人是“共產党”。這使他惊惱异常。他自認自己沒日沒夜的苦干精神也不遜于共產党,國軍中也不乏能征慣戰之師。在這些人眼里,難道國民党就沒有能人了嗎?
  憋著一股火,在軍政聯合擴大紀念周會上,他怒道:“現在我接到不少報告,從中得出這樣的印象,在軍政机關中,凡是敢說敢做。積极肯千的人,都是与‘异党’有關的人士。在部隊中,凡是能打仗,不貪污,愛兵親民的軍官,都是接近共產党的‘左傾人士’。照這樣說,我們國民党軍政干部中就沒有好人么?真是荒唐。今后再有人打這樣的報告,我倒要查查他是什么人?他究竟想干什么?……”
  想不到這才几天,他這番原本為維護國民党形象的話,就被人添油加醋地拍成一份小報告,打到了蔣介石這里。
  “不可救藥”,陳誠心里哀歎,也越發感到有些事不能就此了結。他略一沉思,挺直腰進言道:“校長,近查有些人心術不正,對政績突出、吃苦肯干的人以‘共党’之名栽贓,陷害打擊。這些人不思抗戰建國大業,不顧党紀軍規,實際上僅為徇私情,泄私憤。學生認為,此風絕不可長。否則既誤抗戰建國大業,又毀党國聲譽威名。學生正是出此目的才即席而言的,當与不當請校長明察。”
  “那么,政治部里的中共分子是否有宣傳共產、蠱惑民心之事,或借机擴大影響的越軌行動呢?”蔣介石表面上雖然平靜,但十几年的死對頭,今天放在他的眼皮底下,還是政治部要害部門,他自然不會高枕無憂。
  “校長放心。學生聘用周恩來、郭沫若等中共人士,旨在在利用。但學生一刻也沒放松監督職責。他們的計划、行動及所有措施,都必須經過政治部常委審議。另外,共党分子活躍的第三廳中,也有我指定的心腹數人,不可能掀起大浪。如果校長認為必要,我可以收回他們部分權限。”陳誠知道老蔣的心思。若不是非常時期,他豈會象今天這樣容忍共產党。所以既表白自己,又投其所好。
  蔣介石臉上舒緩下來,他輕輕地擺了擺手,“不必,讓他們繼續干好啦,在宣傳、鼓動方面,他們是實干家。”
  蔣介石酸溜溜地說完,站起身,踱到窗前。陳誠正襟危坐,眼睛隨著他的腳步轉動著。蔣介石眼望著窗外被夜幕籠罩的武漢,口气乎緩地說道:“現在國際社會對武漢的气氛還是很歡迎的,他們就是喜歡這一套。我們長期抗戰,离不開西方。斯大林的紅色共產主義畢竟靠不住。民主,哼!如今我蔣中正能容共產党,天下還有什么人,什么事不能容嗎?”
  這時,他抉住椅背站定:“辭修,我們和日本人已無周旋的余地了,武漢之戰很快就要爆發。你和敬之,健生他們,要加緊戰備。前線部隊一定要准備充分,補足彈藥,早做大戰的打算。”

蔣介石說:“我們要守武漢,但不能戰于武漢”

  武昌軍委會會議室里,蔣介石正端坐在寬大的地圖前獨自出神。近來他在這里呆的時間比過去多了不少,有時甚至就在這里過夜。他的出現,使陳誠、何應欽都感到了壓力,計划的落實情況加快了。每天,從前方發來的各种電文、通報源源不斷送到他這里。蔣介石呢裝筆挺,金星閃亮,一會儿仄著腦袋听參謀人員分析敵情,態勢,一會儿看著參謀們緊張地在圖上標繪、記錄,一副全身心投入的樣子。
  兩個月前,還是在這里,他曾組織了武漢會戰軍事准備會。過去的几次大戰,他都失敗了。國民党各軍、師高級將領在戰場上發現,委員長的胃口倒是不小,可就是戰前制定的計划、方案在戰場上根本行不通。仗一打響,不是主要方向被日軍突破,就是友鄰先自潰敗,什么反擊啦、合圍啦到頭來都只是一場虛夢。
  手下几十万精兵的犧牲使他清醒了。蔣介石意識到他的人海戰術需要空間,需要巨大的周旋空間。他盯著地圖上的武漢,卻發現這是塊被湖沼江河緊緊擁抱的死地。可再往外看,他的心胸不禁豁然開朗起來。
  苦思數日,四下征詢,蔣委員長終于在軍委會上得意地拋出自己的想法,“武漢三鎮必須守衛,‘惟守衛的不易。武漢近郊,尤其城北根本無險可守。而城區又被長江隔斷,城外遍布湖沼,絕非久戰之地。那么武漢如何守衛呢?我想請各位將軍把眼光放遠些。東北遙望潛山、太湖,北面不要錯過雙門關、武胜關諸險。事實上,武漢外圍之幕阜山、大別山和長江,乃我最佳之天然屏障。”
  蔣介石打住話頭,喝了口水,看了看眾人的反應。遠道而來的李宗仁、薛岳、張發奎等將,聞言長吁一口气,繃緊的臉上終于現出一絲笑容。這笑是發自內心的、實實在在的笑。到會的大部分將領都在上海吃過地域狹窄、优勢兵力成密集轟擊目標的苦頭。會前,人人都怕“高明”而固執的委員長再來個死守武漢城的計划。
  會場一下輕松了不少,有人竊竊私語起來。蔣介石象是受到了鼓舞,更加神采飛揚,滔滔不絕:“諸位可以設想,如果我軍据三鎮而戰,則戰火勢必殃及城區,武漢之政治,經濟重要必失。被圍城中,我軍也尤如瓮中之鱉。南京教訓前尤未遠,切不可忘!所以武漢要戰,就必須戰于遠方。概括之,守武漢而不戰于武漢,乃上策。”
  蔣介石用眼光掃了掃眾人,又故作神秘地說:“諸位也許不知道吧,第一次世界大戰時,歐洲一仗,形勢与今日武漢极其相似。”說著,他轉向“小諸葛”白崇禧:“健生,你給大家介紹介紹吧。”
  參謀副長白崇禧似乎早有准備,他緩步走向挂圖。值班參謀忙拉開布帘,一副早已標繪完好的德國東部地區圖展現在瞪大了眼睛的眾將軍面前。
  “諸位,這是發生在1914年秋歐洲東戰場上的一個著名戰例,各位想必早有耳聞。當時德軍兵力有限,為确保首都柏休,起初有退守外克塞爾河之計划。可興登堡將軍接手指揮后,不但沒采取這种消极戰法,反而決心利用俄軍第一、第二兩方面軍被湖沼分离的弱點,轉守為攻。當時雖有不少人對此表示怀疑,但德軍坦能堡空前的殲滅戰證明興登堡是對的,這以后,俄、德兩軍大、小百余戰,德軍東戰場始終居于有利地位。兩戰場后顧之憂既除,柏林自然無恙。”
  放下教鞭,白崇禧走回桌邊,說出了下文:“今日武漢,的确与當年柏林太象了。長江、大別山把日本人隔成兩路、甚至三路,這就給我軍提供了分而攻之的良机。情況就是如此,只要我軍能充分發揮戰斗效力,昔日之興能堡就會出現在今天的武漢。”
  台下靜靜的,眾人似乎還未從白崇禧鼓舞人心的話語里醒悟過來。蔣介石也沒再開口,但臉上卻漾出抑制不住的笑容。
  蔣介石雖來完全擺脫消极防御的舊胎,但一年來國民党几十万官兵的鮮血多少触動了他。能利用武漢外圍廣大的地區和無數天然地障,應該說他在軍事上邁出了更高明的一步。
  7月,國民党百万大軍已在長江兩岸、大別山麓部署完畢,蔣介石這才重重地透出一口气來。這一天午后,他邀陳布雷同車來到漢陽的伯牙琴台賞景散心。
  俞伯牙和鐘子期“高山流水遇知音”的神奇傳說,令蔣介石浮想聯翩,卻心神暗淡。今天,他苦苦追尋的權勢、地位都有了,可他有知音嗎?手下的文臣武將,個個對他唯唯諾諾,不可謂不恭,不可謂不順,但這能算知音嘛?
  可一轉念,他想到了自己的特殊身份,一种“天降大任于斯人”的豪邁感,把心底涌起的淡淡的愁云拋到九霄云外。他掃了陳布雷一眼,解嘲似地說道:“布雷,很多方面你就象鐘子期,啊,哈,哈,哈……”
  老實、厚道的陳布雷聞言一愣。少頃,臉上浮起一縷不自然的笑。

宋美齡出語惊人

  武漢,就像個即將分娩的孕婦,怀著一种對痛苦的恐懼和對胜利的希冀,在不安地躁動著。各种各樣的人,從難民、商人、士兵、官吏,到學者、流亡學生,都在為國事、家事,為公事、私事而四處奔波、忙碌著。街面上、長江里,無數的人潮南來北往,東西涌動。各种車輛,從進口的小轎車到卡車、炮車甚至畜力車,夾雜在擁擠的人流中左避右閃,緩慢地挪動著。一車車食物、藥品和槍炮彈藥,從四面八方運到這里,再從這里運到前線。而從前方潰敗下來的部隊,又必須經過這里轉向后方整訓。武漢象是要爆裂開來,承受著一种遠遠超過其能力的重荷。
  這天傍晚,國民党中宣部副部長董顯光,引領著英國記者弗雷特·厄特利女士來到蔣公館。蔣介石一身青磚色呢長袍,在夫人美齡的挽抉下,笑著迎接了這個來自英倫島的中年女記者。
  蔣介石記憶不錯,一見面,他几乎馬上就憶及這位看上去心慈面善卻极固執的英國女性。几個月前,她曾對蔣介石和國民政府如何使用外援經費一事,追問個不休,令他十分厭煩。
  “但愿今天別再找什么麻煩。”蔣介石心里念叨著。他最怕西方的女記者,對付男人他自認還有辦法,但卻不愿在女性面前失了風度,尤其這女性還是來自對中國有著舉足輕重影響的大英帝國。
  起初,會談气氛還是十分融洽的,這得歸功于能言善辯卻又不乏魅力的夫人。厄特利女士興奮時,索性扔掉記錄本,即興与總司令夫婦閒聊起來。從歐洲風云到遠東戰火,從蔣介石夫婦到普通中國人,從武漢到中國的未來,女士的興趣似乎十分廣泛。而蔣總司令夫婦有問必答,十分謙和,又十分默契,一時頗得女記者的好感。
  這時,女記者似乎想起了什么,轉口問道,“總司令,有件事不知你知道不知道。來漢口這段時間,我發現了一個令人十分不解的問題。傷員們三三兩兩地被拋棄在大街、車站和碼頭上,無人照管。他們的傷口在化膿,有的已經長了蛆虫,他們的生命時刻都有危險。漢口市內情況還好些,郊外情況更糟,這類事几乎根本沒人管。這究竟是怎么回事?”
  在西方的道德觀念中,士兵作為人,是戰爭中最寶貴的財富,所以女記者對這件事的關注,甚至遠遠超過了依靠士兵支撐的總司令。
  其實蔣介石并沒把這件事完全放在心上,也許在他眼里,這种事本來就微不足道。他想了想,還是說起了官話:“各部隊有醫療救護隊,我想他們會管這些事的。當然,0良下前線戰況緊急,有照顧不過來的地方也是完全可能的。”
  宋美齡流利的翻譯,并沒能消除厄特利女士心中的疑惑;“那么政府有沒有采取什么緊急措施來幫助這些可怜的孩子。他們可是為國家流血啊!”
  蔣介石听罷,咧嘴一笑,道:“女士,中國不似大英帝國。這個,這個,我們缺的是錢,而不是士兵。中國的青年壯丁人數比日本人總數還要多。有些小事我是不可能都過問到的。當然,如果貴國政府能給我國一些實際的援助,這方面情況是會好些的。”
  女記者聞言算是眼界大開。可宋美齡翻譯完后,不識趣地又發揮道:“其實,我們招年輕的壯丁,只需要三四個月的時間就能送上前線。而這些傷兵,不知要花去多少錢,多少時間,才能重新回到部隊,有的也許根本沒法再去打仗了。所以從國家角度來考慮,后者更合算些。”
  憑直覺,女記者相信夫人說的是實話,可這件事本身就不是一筆經濟帳。望著眼前优雅、高貴的中國第一夫人,她的眼前這時浮現出一雙雙呆滯、絕望的黑眼珠。
  半月前,女記者和另一位美國同行結伴去前線部隊采訪。在武漢近郊的一個廢棄的農舍小屋里,他們發現了5個受了傷的中國士兵。5人擠挨在一起,身上的灰軍裝一條條的,加上煙黃火燎、血漬灰土,簡直變了色。更慘的是,發黑的傷口這時膿血混流,蛆虫在上面爬來爬去,一股股腥臭气直沖腦門。尤其令這兩位西方記者難忘的,是那蒼白的面孔上的一雙雙呆滯、絕望卻還在轉動的黑眼珠。“他們怎么被丟棄在這里?負了傷的士兵沒人照管,這么下去不是等死嗎?”一團團疑慮在兩位記者心頭升起。這几個傷兵顯然也意識到了自己的歸宿。
  更令厄特利大土震惊的是,門外奔忙穿梭的人們對這幅令人恐怖的地獄慘景熟視無睹,毫不動心。厄特利叫住了。門外匆忙而過的一個下級軍官,把這5個傷兵交給了他。
  10天后,厄特利采訪歸來,專門繞道這里,想探個究竟。但她所能看到的,是5具僵尸仍保持著她走時的姿勢,顯然沒人碰過他們。那一雙雙仍然大睜的眼睛,把這兩位西方人震撼得呆住了,半響說不出話。
  眼下,總司令夫婦的談話。卻比那5個傷兵的死給女記者帶來的震動還要大。她想不通究竟是什么使總司令對這种無謂的犧牲無動于衷。面前的這位第一夫人面目恬靜、柔情似水,怎么內心里卻無半點体恤、怜憫。這難道是東、西方道德觀念的不同?難道是价值觀念的差异?是,似乎又不是。
  這時,一名侍從官走了進來,輕輕報告了一聲。蔣介石笑著對女記者道別后,便走了出去。可厄特利女士這時還未完全清醒過來。宋美齡在不遠處靜靜打量著這個年歲不比自己大多少,戴著一副蹩腳眼鏡的西方女人,不好好守在英倫島上,卻跑到硝煙彌漫的中國,真是令人不可思議。
  這時,她想起了自己剛才的翻譯,感到有些不得体。她端起茶碟,捉了一口,輕聲說過:“女士,你可能還不知民中國士兵中,有很多是盜匪和流氓。他們上前線,對國家的好處有很多啊!”說著,玉齒微露,頗有些神秘地笑了。
  可怜的英國女記者,頭腦更加混亂不堪。有如墜入五里云中。

張國燾叛逃武漢

  另一間屋里,國民党中宣部代理部長、日后成為汪精衛漢奸死党的周佛海,給蔣介石領來一個特殊的人物:張國燾。
  張國燾才從陝北叛逃到武漢不久。此前,他是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員、陝甘宁邊區政府副主席。身為中共高級干部,他的叛逃,當時确也曾在武漢國民党上上下下引起過一陣轟動。
  張國燾這一出人意料之舉,曾令中共党人深感惊訝。但他自己卻并不覺得突然。事實上,自毛澤東在長征途中挫敗他的分裂陰謀,率中央紅軍到達陝北后,他那顆竊据中央的野心才算最后破滅。毛澤東對他可算是仁至義盡,不但沒再追究張國燾本人,而且說服了中央各委員,仍把他留在了政治局中。可人心隔肚皮,毛澤東一片苦心,他卻無半點感激之意。剛到陝北時,他也是國民党四處通緝的對象。縱使他有意,也沒膽量背棄中共和紅軍。自1937年國共再度攜手,戴笠在西安的特務把“招賢”的口風放出去時,他那顆壓抑著的野心終于又膨脹開來。他自認是個能干番惊天動地大事的人,在陝北,他永無出頭之日,便動起了投向國民党的念頭。
  4月初,一年一度的清明節將至。張國燾代表中共中央,南出洛川,直奔黃陵,祭飼炎黃先祖。但他的興趣,很快便轉向了旅館隔壁間的國民党特務身上。一天的密議和思考,他最后定下了出走西安的決心。4月5日晚,他在國民党特務的掩護下,伴著夜幕,直奔西安。
  西安城里,与軍統頭子戴笠稱兄道弟的“西北王”胡宗南大喜過望。在他眼里,張國燾算得上中共首腦,送到武漢,將是一份不薄的厚禮。當下高興地在西安城又是設宴接風,又是豪言鼓勵,弄得張國燾欣喜有加,大有种“重見天日”的快感。而這時,中共駐西安辦事處的人員正奉中央之命,全体出動,四處尋找他。但一切都晚了。
  4月7日胡宗南親派副官處長及數名警衛,護送張國燾去了武漢。
  武漢蔣公館。張國燾一副迷途知返、痛心疾首的模樣。蔣介石越是給他寬心順气,他這种感覺越強烈,弄得委員長哭笑不得。蔣介石想了想,指指坐在一旁的周佛海說道:“你不必多慮,他也是從你們那里過來的,他今天在我這里不是很好嗎?只要你有報國之心,我蔣中正不會虧待你的。過去的已經是歷史了,往遠看,你仍然會有遠大前途的。”
  張國燾抹把淚,賣乖道:“委員長胸怀坦蕩,令人感戴不盡。我在外這么多年,咳,真是糊涂啊!今后為委員長效力,當万死不辭。”
  “好,好的!你的生活方面,我已吩附下去,一切予以优待。你在陝北吃了不少苦,回武漢先調養調養。工作嗎,這段時間會給你妥善安排的,你放心就是了。”
  蔣介石當時挺看重張國燾。分化共產党陣營,增加自己及國民党的政治影響,張國燾都是一張頗有份量的牌。尤其張國燾紅四方面軍的一些老部下,仍在八路軍、新四軍中擔任要職。所有這些都是他极感興趣的東西。另外,張國燾的叛逃,還給他帶來种領袖感召的愉快感。都說共產党好,共產党的干部清廉,可如今陝北的副主席都過來了,到底哪個有吸引力呢?
  善玩政治游戲的蔣介石自然不會錯過這送上門來的良机。張國燾還沒出屋,他就想好了該怎么在這件事上做文章。
  很快,蔣介石開動宣傳机器,對党政軍內外,對武漢、對全國好一通吹噓、宣傳。張國燾也四處活動,顯得异常活躍。4月17日他不僅登報聲明脫党,甚至還發表《敬告國人書》,狂泄自己的怨气,對我党濫加攻擊、咒罵。蔣介石在一旁高興地看著,异常激動。他希望有第二個、第三個張國燾能投身國民党怀抱,但他失望了。
  中共針鋒相對,据理反擊。武漢《新華日報》不僅譴責了張國燾的賣身求榮,還向國民党中的有識之士、社會賢達闡述了我党堅持團結抗戰、反對分裂的正義立場。全國各地八路軍、新四軍及設立在國民党統治區的辦事机构采取了緊急行動,聲討叛徒,划清界限。漏洞被堵住了。張國燾的一些老部下,經過耐心地說服工作后都站了出來,表明立場,譴責張國燾。張國燾在我党、我軍內部最后的一點儿影響力這時已消失得干干淨淨。蔣介石也很快發現,自己手中的這張牌,轉眼間便失去了份量。猶如昨天還被視為奇貨的珍珠,一夜間就突然失去了光澤,那份懊喪、失落就沒法提了。
  這以后,張國安雖然偶爾還能出現在蔣公館里,但他自己都明顯地感到一切在變。接見時作陪的要員越來越少Y檔次越來越低。到后來,几乎就再沒什么人出現過。蔣介右對他的客气、寒暄也不見了,有什么事便毫不通融地命令下來。蔣介石也一直沒給他什么象樣的差事。
  事后多少次,張國燾都在回憶著當初之舉是否明智。這時的他,除了生活上得到了一些奢華外,几乎一無所有,甚至還喪失了最后一點自尊。他痛悔當初長征途中為什么就不能退一步,就是不能与毛澤東平起平坐,哪怕屈居第二也行啊!但清醒時,他又真真切切地意識到這一切都是不可能的。船到江心豈能掉頭。果真如此,那他就不是張國燾了。這時他的內心里,對毛澤東既充滿怨恨,又充滿敬畏。當然,這一切都是后話。

東湖,李宗仁會友論天下

  珞珈山下的東湖,環境清幽,空气涼爽。盡管武漢城內已是熱浪翻滾,暑气逼人,可這儿30多平方公里湖面送出的陣陣清涼,卻使東湖成了武漢少有的避暑胜地。
  6月的一天,台儿庄功臣李宗仁上將邀了前來探訪的廣東籍故友黃紹hong來到湖邊,散步納涼。
  黃紹hong外表雖憨厚,卻好交朋友,處事圓滑。几年前,他感到兩廣湖小水淺,難施作為,便投靠了蔣介石。但他不但在蔣介石面前討到了好處,又沒傷了舊友和气。為人處事他太精通了。与李宗仁,他一直保持著友誼。
  “季寬,你不在浙省當你的父母官,跑到武漢來干什么?”作為主人,李宗仁先開了口。
  “咳,一言難盡。德公,不瞞你說,我此番來漢,是向老蔣辭職的。”
  “噢?有這么嚴重?究竟為什么?”
  黃紹hong搖著頭、歎著气,道出了事情原委。
  原來,4月間黃紹hong赴漢出席國民党臨時代表大會。會間,中共駐武漢代表周恩來找到了他,商談解決閩浙邊區問題。黃紹站与周恩來是老相識,大革命時期兩人就共過事。年前山西抗日前線,又有過几次接触,私交一向不錯。兩人談得十分投机。
  几個月來,浙省局勢也确實令黃紹hong頭痛。此時,杭州已落入日軍之手,他把省府向西遷到了金華。可坐鎮浙省的第10集團軍司令劉建緒不顧錢塘江岸防兵力空虛,反倒抽兵包圍了粟裕、劉英的閩浙邊區新四軍。他雖對此提出了异議,但劉建緒顯然有人撐腰,并不買他的帳。
  當時周恩來找他,只是想買條路,請國民党軍网開一面,讓粟、劉部新四軍能調敵后戰場。黃紹hong對此當然沒异議。從大的方面講,新四軍要抗戰,沒道理阻攔,國共合作他也有義務維護。從小的方面說,中共軍隊离開浙省,他少了一塊心病,還能名正言順地讓劉建緒的國軍抽出身來,專門對日作戰。
  他當下拍著胸脯就答應了。回浙后,他通過第三戰區司令長官顧祝同与劉建緒達成了默契,由他作中間人,親自跑到平陽与中共代表吳毓、黃昂等人商談,最后達成四項協議:一、所有閩浙邊區的武裝部隊全部撤走,到蘇皖敵后去擔任游擊工作;二、劉英、粟裕的部隊由浙赴皖時,國民党軍隊及地方團隊不予為難,并予以補給上之方便;三、該部留在后方的家屬,政府保證其安全,但不能有政治活動;四、准許該部在麗水或溫州設立辦事處。
  大功告成,黃紹hong高高興興地返回了金華。不久,劉、粟率部由平陽、瑞安、麗水各縣邊境抵達麗水上游的大港頭鎮集中。准備深入蘇皖敵后。在粟裕的盛情邀請下,黃紹hong還親自前去作了番熱情激昂的講話。但他作夢也沒有想到,他的此舉卻沒能逃過一個重要人物的眼睛。
  6月,蔣介石一封電報發到金華省府,指責他的浙政“聲名狼藉”,并要他好自為之,“切實注意”。他想不通究竟有什么地方得罪了老頭子,自然不服气,更不理解。當下驅車來到武漢,向蔣提出辭呈。職未辭成,但蔣介石的一番話卻使他茅塞頓開。
  “你自去山西作戰回來,逢人就說八路軍紀律好,長于游擊戰,共產党如何動員民眾、團結民眾、軍民配合等等好話。各級党部、黃埔學生、地方士紳听了自然不服气,要說你的閒話。此外,你的戰時政治綱領和用人方面,都有令人指責的地方。我打電報給你,無非是使你知道說閒話的人多了,要你注意。”蔣介石對他指責歸指責,可暫時還不想要他辭職,只能給他說說寬心話,解釋一番。
  但黃紹hong還不至于呆得連這話的余味都听不出來。“原來是嫌我說了共產党的好話,嫌我与他們交往多了。可你蔣中正不是四處吹噓著党派之爭已不复存在,夸你和中共如何攜手合作。原來這一切不過是官面文章?!”
  黃紹hong越想越覺得可悲,既為蔣介石,也為自己的幼稚,見蔣介石沒給自己個明确的答复,便索性賴在武漢不走了。
  李宗仁听完這一切,半響無話。末了,他開口問道:“季寬,你覺得有錯嗎?”
  “誰都沒錯,錯就錯在老蔣心中有心,我看他一刻也沒忘了共產党。”黃紹hong頗為感慨。他原以為事過年,又值大敵當前,委員長會忘了過去的那些干戈對手。可現在不得不承認事情遠沒他想的那么簡單。
  李宗仁象是看穿了這位同鄉的心事,苦笑著搖搖頭說道:“這一點儿不奇怪。事實上豈止是中共,我在東湖療養治病,不過是一些新朋舊友、軍界同仁來看看,聊聊天,就有人受不了啦。陳辭修自己常常親臨不說,還安插個漂亮的女護士。真是庸人自扰,無聊!”
  兩人一時無語,心情顯然已不似出門肘那般透徹暢快。
  西天,太陽已墜人地面,岸邊的柳林楊木已暗淡下來。湖面上,一片片荷花在暮雹里仍透著談淡的紅色。“出淤泥而不染,誰能呢?這种人我看少之又少。”李宗仁想著,感歎道。
  黃紹hong突然想起自己為客的身份,不該讓病人為自己的這點儿事煩心。于是,便以一种輕松的口吻說道:“哎,不談這些了。德公,你臉上吃這一刀,可有什么效果?”
  “嗯,這倒是件令我欣慰的事。龍濟光的這一顆流彈,可折騰得我不輕。這儿的一個美國外科醫生,就是這個療養院的院長,從口腔上顎弄出了一撮碎骨。哎,二十來年,都發黑了。結果真不錯,第二天,紅腫、疼痛都沒影了,真令人舒坦。”
  說完,歎口气補充道:“季寬,這科學不服不行啊!美國人的先進決不只在槍炮上。這么些年,槍炮可是把中國毀啦。”
  “哎,這不是德公、季寬嗎?”
  一個意外的聲音象是從地下冒出來,惊得兩人抬起了頭。中共駐漢代表周恩來笑吟吟地迎面走來,身邊立著一個四十來歲的壯年漢子。
  “恩來兄,久違,久違!”兩人見是周恩來,略顯惊喜。李宗仁笑著伸出了手。
  “啊,介紹一下,這位是從魯西北敵后來的張參議。”寒暄完,周恩來指了指身邊一身灰軍裝卻沒任何標記的壯年漢子。
  “啊,從敵后而來,敬佩,敬佩。”李宗仁、黃紹hong客气道。
  “哪里,李長官台儿庄一仗打出中國人聲威,更當敬重。”壯年軍人誠摯地說著。
  “過獎,過獎,德鄰台儿庄小胜,全仗將士用命,也得感謝你們的側翼牽制啊!”
  “抗戰既然不分彼此,那么德公的胜利今天我們也就共享吧!”周恩來一句話,引來四人一陣開怀大笑。
  這時,周恩來突然想起了身邊的黃紹hong:“哎,季寬。你不在浙江當主席,跑來武漢干什么?”
  黃紹hong一陣苦笑,略一沉吟,順嘴說道:“啊,地方上一些事要辦就跑來了。再說,也想順道看看德公。”
  “季寬,前些日子多虧你從中斡旋,网開一面,粟裕他們才能深入蘇皖敵后,前几天他的前衛部隊在鎮江城外牛刀小試,初嘗胜果。消滅了日軍少佐以下官兵數十人,還繳獲了一些車、炮。”周恩來笑著說道,話語中透出感激之情。
  “入敵后就傳捷報,可喜,可賀!”李、黃二人听罷,連聲稱贊。黃紹hong看上去更高興些,這几日的不快也象是減輕了一些:“嗯,粟裕文武雙全,真是個難搖的將才啊!在日本人几面包圍之中,硬是敢用掏心戰術,令從佩服!”
  “季寬,粟裕東進途中曾有電來,說如有机會請我們當面表示謝意,我今天就一并代勞啦!另外,浙江留守的一些新四軍家屬,還望季寬見日后多多關照啊!”周恩來拉著黃紹hong的手,真誠地懇求道。
  “恩來,這個你放心。他們在敵后流血抗日,我們如果連這點小事再辦不好,那就太對不住啦!”
  “那好!我再次代表他們,謝謝你啦!”
  說完,周恩來兩手一抱,轉身告辭。
  望著周恩來遠去的身影,黃紹hong忽然感慨起來:“我越想越覺得這次來武漢不是滋味。我老覺得武漢就象大上海的戲園,几個對台戲同時在演。你就是知道哪台是主戲,可場子一開,你就懵懵懂懂地不知到底在唱什么了。”
  “季寬,常言道:林子大了鳥儿多。眼下武漢自然不是只開一台戲。漢口日租界里,汪精衛一伙魚蝦之流一天到晚神神秘秘,搞些什么誰都知道。一些實足的敗家子儿。”李宗仁一直對汪精衛一伙“主和派”看不上眼,當下气憤地說道。
  “是啊!听說年初,陶西川在《血路》雜志上提出:‘和而不屈服可以不亡,我們似乎不應無條件地反對。’難道老蔣對此沒有表示?”
  “表示?現在他不但容許張岳軍(張群)在軍委會四處散布所謂的‘戰必亡,和必亂,戰而后和,和而后安’謬論,好象還很欣賞。這群文人,就象三國時孫權身邊的那些文人食客,一心只想自己,從不為國家、民族著想。”
  “可老蔣會見倫敦《每日快報》記者時,不是聲明抗戰到底,不歡迎任何國家出面調停嗎?”黃紹hong還是滿心疑慮。
  “老蔣鬼就鬼在這里。他這是說給西方政客和中國老百姓听的,也給自己打气。你沒注意到他的話有些名堂嗎?他是說‘非能將主權完全恢复’,才不接受調停。換句話說,只要日本人承認他是中國的領袖,給他名義上的主權,他就能接受調停。”李宗仁越說越气,越說越激動,“‘主權’,單單主權就夠了嗎?難道東北、華北、京滬就不要啦!收复失地就這么一筆勾銷了?!這种文字游戲他就是大愛耍弄,可到頭來又能騙得了誰?”
  黃紹hong越听越覺得有理,心中的迷霧在漸漸散去。他沒想到武漢平靜的表面下,道道潛流卻在交迭撞擊,充滿險灘。稍有不慎,就可能被卷人共中,粉身碎骨。這時,他感到武漢不再那么選人,充滿誘惑力了。
  “德公,不臨其境,不知其險啊!難怪你今天也貪圖起世外桃源的安逸了?!”黃紹hong笑著逗起李宗仁來。
  “哎,咱們話可說清楚。我在武漢是為養病,僅此而已。病一痊愈,我馬上返回戰區。苟且偷安可不是你我所能干的啊!當然,武漢我是不會再呆下去的,還是上前線更輕松些。”
  “誰說不是。我在武漢再賴下去了沒意思,賭這口气干什么?!我准備把地方要解決的一些問題寫成書面報告,老蔣一批,我馬上回返。”黃紹hong來了情緒,快言快語。
  “嗯,挾天子以令諸侯。你不能挾他,這時候拿他一把還是可以的。武漢是塊是非之地,早走早好。再說不用很久,日本人就會向武漢發起進攻了。”李宗仁盯著漸漸變暗的湖面說道,遠處,巴有點點燈火燃了起來。
  “走吧,回去。你沉道而來今天我請你再吃一回武昌魚。吃了這頓,下頓可就沒准嘍。”李宗仁以東道主的身份,豪爽客气地相邀道。可黃紹hong卻從這話中品到了一絲苦澀。

史迪威眼中的中國抗戰

  武漢,隨國民政府遷來的美國大使館里,一位神秘的人物也在密切注視著中國形勢的發展,關注著東方兩個巨人的這場生死較量。他,就是當時的美國駐華武官、日后盟軍中國戰區的最高軍事長官史迪威上校。
  上年底,當他繞過膠東半島來到武漢肘,一切都使他那飽受西方熏陶的大腦混池不堪。他覺得自己眼中這個神秘古國和中日之間的這場戰爭,就象他第一眼看到的武漢一樣扑朔迷离。混亂的碼頭、街區,擠滿成千上万象熱鍋上螞蟻一般的人。大小官吏、投机商人、難民擠在一隊隊即將赴死的軍人和宣傳救國的熱血人士之中。在這里,他既能看到一种不屈民族團有的獻身精神和充沛精力,也能看到一幕幕令人沮喪的懶散和冷漠。雖然他斷斷續續在中國已呆了20多年了,但他還是認為,要真正了解中國,解開其中錯綜复雜的网結,比學中國話甚至更困難。
  但聰明、固執的史迪威不會裹足不前。他充分利用了自己在中國20余年的經歷,操一口流利的漢語,從武漢城到前線戰場,從戰略大后方到日本占領區,他到處走,到處看,到處問。政府官吏、新聞記者、中日雙方將領都是他重點盯住的目標,而普普通通的中國百姓、士兵、學生也是他談話的對象。他觀察著、思索著、探尋著這場戰爭的方方面面,預測著中國遙遠的未來。自然,他也在琢磨中國人所做的這种犧牲,對他的祖國美利堅將帶來什么樣的影響。
  他确實難。國內,總部軍事情報處的頂頭上司麥凱布上校處處与他作對,百般刁難,使他即使在万里之外的中國也深感掣肘。在武漢,蔣介石對他的請示也是一推六二五,再不行就拖。他覺得自己象只被一道道繩索捆住了手腳的餓狼,眼看著別人忙著四處撒网,而自己卻只能干吼。他呆在武漢覺得要發瘋了。
  可史迪威畢竟是史迪威,他的倔強和對事業的狂熱追求使他從不服輸。他一生的座右銘別出心裁。但眼下對他卻再用了國內軍界所有的關系,包括同窗好友馬歇爾將軍,才收拾住“迂腐的小官吏”麥凱態。他又巧妙地利用羅斯福對中國戰場的關注,通過美國政府對落介石施加壓力。他終于獲得了成功,他領到了一張能在中國各地四處“旅行”的通行證。
  4月中旬,當他在蘭州結束探查蘇聯對中國的軍援情況而返回武漢時,覺得這座城市有了令他吃惊的變化。中國人的情緒隨著台儿庄的胜利,一夜間振奮、高昂起來。用他的話說就是“舉國上下欣喜若狂。”人們不再怀疑日軍也是可以戰胜的了。武漢,史迪威在軍界、新聞界的一些同情中國的西方朋友,這時都說中國最后能胜,他雖未必贊同,當下卻也點了頭。
  蘭州之行,使他錯過了隨湯恩伯軍團觀察台儿庄戰場的良机,他本有這個机會,但麥凱布卻嚴令他這時去蘭州。為此,他對麥凱布更是恨入骨髓。“多事的雜种!”他心里狠狠地罵道。錯過了頭班車,他不會再放走末班車。他匆匆向副手卡爾森上尉作了交待,便徑直奔向了徐州。
  失之東隅,收之桑榆。錯過台儿庄大捷觀戰的良机,他卻在徐州見到了使日本現代化部隊誕生以來第一次在舉世矚目的情況下遭到慘敗的中國將領李宗仁。
  5月的一天,史迪成上校与李宗仁上將在徐州城外的一塊草地上進行了一場推心置腹的長談。日軍飛机空襲徐州,給了史迪威這樣一個机會。离開電話響個不停、報告沒完沒了的司令部,史迪威大喜過望。
  他饒有興致地打量著面前這個使日本人大吃苦頭的中國將軍。在他眼里,這個瘦小精悍的中國司令官并不象他听說的那樣魁偉神勇。高聳的顴骨,使他看上去与中國任何一位南方將領并無多大區別。只是瘦削的臉上那一對靈活轉動的大眼珠子,透出智慧和活力。他看上去不象50上下的人,言談舉止的沉穩中分明有股年輕人的朝气。最讓他難以忘記的,是對方微黑的面孔上浮出的堅毅、鎮定和自信。“他与武漢那些毛皮軍大衣裹著的國民党新貴是不同類型的人。”史迪威暗付,對李宗仁頗有好感。
  “武官先生,听說你對我們的戰術頗有看法,能否談談?”李宗仁盯著史迪威問道。面前這位略顯老態的美國軍人同樣象個謎一樣吸引著他。粗糙的桔皮一樣的老臉,皺皺巴巴的。一對眼睛都藍得出奇。他有些不理解,這把年紀的一個老軍人怎么竟只是個上校,而且還卷進了東方充滿硝煙的戰火中。外界盛傳這位美國武官脾气乖戾、暴躁,可眼前這張剛毅中透著慈祥的面孔,使他無論如何也与外界的傳言對不上號。
  史迪威開了口:“將軍,你的胜利使我深表欽佩。但就一般戰術角度而言,我認為你們更需要進攻,向敵人發起攻擊。只有積极的進攻,才能有效地消滅日本人。”
  李宗仁對談話能從兩人相同的職業上展開,顯然很有興趣。這么些年來,中國雖然不乏戰爭,但無論南京還是武漢真正就戰略戰法而引起的爭論太少了。昂首闊步的將軍們似乎個個登峰造极,厭倦了這個話題,卻對政治著了迷。可一上戰場与日本玩起真的,這些“政治家”們又都失去了談論政治時的自負。“畸形的中國軍人”。他很想對那些家伙吼几聲,可這聲音在腹腔里滾來滾去,總沖不出來。今天,一個來自太平洋彼岸的美國上校卻單刀直人地勾起了他的話題。
  “上校,你的坦率令我欣賞。可是你知道我們的對手嗎?了解我們的部隊嗎?進攻在一般意義上說是可能的,也是必須的。可在中國戰場上,它的地位也許就得与防御調過來。”
  “不,絕對的劣勢是不存在的。日本人裝備上比你們強,可他們寬廣的戰線而引起的兵力分散,戰場上的山川水地,削弱了他們机械化裝備的优勢。而你們數量上占較大的优勢,又有最优秀的士兵,所以我認為,在中國戰場上,中國軍隊是不該放棄進攻的。關鍵是中國指揮官的素質,效率不高。”史迪威一著急,便暴露出尖刻、固執的本性來。
  李宗仁倒是不急不惱,反而哈哈一通大笑:“上校,你知道嗎?你并不是第一個向我們建議發動進攻的西方軍人。”
  “嗯,我相信睜著眼睛的人都會看到這一點。那么請問你所說的這個西方軍人是誰?”史迪威火气消了一些,問道。
  “法肯豪森,中國軍隊的德國總顧問。上校,從愿望上說咱們是一樣的,從戰術上說,咱們也有很多相同之處,可中國的許多事情你是無法理解的。比如說,如果你是個班長,想帶你的人沖出陣地,時机也有利,可你的排長命令你固守陣地,你該怎么辦?”
  “將軍的意思是說你有阻力?!難道作為戰區司令官你還沒有選擇使用作戰方式的權利?”作為軍人,又深受麥凱布之苦的史迪威一點就通,滿是皺折的臉上充滿詫异。
  “上校,我們的職業雖然相同,但東西方的思想差异滲透在備方面,軍事上也不例外。說實話,徐州方面的形勢現在非常不妙。日本人10個師團已從三面向這里扑來,我們也在不斷地把軍隊調向這里。可60余万人狠集徐州一點,隊形密集,人員混亂,又無法采取主動的攻勢行動,請問上校,要是你,你會如何辦?”
  “將軍,你們中國不是有句古話,‘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嗎?你是戰區司令,你有權調動部隊采取行動。”
  李宗仁苦笑著搖了搖頭,說道:“武官先生,中國有些事你很清楚。可有些事,以你們西方人的思維考慮是無法可以理解的。法肯豪森總顧問也曾多次強調進攻、出擊,但我無法滿足他。不是我不想這么做,而是有些部隊我根本就調不動。”不知何時。李宗仁臉上笑容已逝,只有几分惆悵和無奈。
  史迪威聯想到華盛頓總部那几個指手畫腳的小官僚和他對中國軍隊派系紛爭的了解,多少也猜出了几分面前這個令日本人畏懼的中國將領的艱難。作為外交官,他知道再談什么“進攻”就太不知趣了。他及時轉換了話題。
  “將軍,對這場戰爭你有信心嗎?”
  李宗仁慢慢收回目光,轉向史迪威;“當然!我對中國的胜利從不怀疑。雖然我們眼下不能指望馬上打敗日本人。但日本究竟有多大,究竟有多少資源、人力?他們經得起長期戰爭的消耗嗎?從戰略上說,日本根本就沒有能力解決在中國的戰爭。他們出兵就已先敗了。只是种种原因,使中國的胜利來的可能要遲些,我們付出的犧牲也要大些。”
  史迪威對李宗仁的話卻頗不以為然:“將軍,你的自信令人欽佩,我對中國也充滿同情。可我認為,以日本現代化的軍事裝備,以貴國軍隊如此消极的戰略戰術,中國要贏得這場戰爭,絕非易事。請問失去徐州,就等于失去中原,你們將何以為戰?”
  “先生,你們美國南北戰爭,開始時不也是連遭敗績,南軍強大得多嗎?可最終結局又如何呢?中國戰場即使失去中原就是再失去武漢戰爭就結束了嗎?請問,就是日本人把全部兵力派到中國,他們能控制住廣大的占領區嗎?山西失守,可國軍游擊部隊和共產党八路軍不還在戰斗嗎?”
  “但你得承認,就軍事而言,這就是失敗啊!”史迪威固執得夠可以的。
  “失敗不同于征服。中國五千年來,曾數度被外敵強占,這個民族卻沒有滅亡。今天日本人就是想占領也不可能,自然就更談不上征服。”李宗仁也不示弱,回擊道。
  史迪威搖了搖頭,退縮了:“但愿中國的軍人都有李長官的自信。”
  李宗仁從草地上站起來,踱了几步,說道:“武官先生,關于中國的這場戰爭,你可以慢慢看,我能說的結果一定會出現。”說著,話題一轉:“不過,恕我直言,先生,我認為貴國目前的對華、對日政策不夠明智。你們賣給日本人軍火、鋼鐵,間接地強化了他們的軍事力量。有一天你們可能會自食其果,為此付出慘重代价。”
  “將軍,請講詳細些。”
  對這個問題,史迪威一直在琢磨,也感到了它的嚴重性。為此,他專門向華盛頓送去過一份報告。可至今毫無回音。今天,他倒很想听听一位中國的高級將領對此事的客觀評价。
  “日本既要在東方建立帝國,他的胃口自然并不止于中國。北面的共產党俄國和南面太平洋上諸島國,他們一定會做出選擇。也許有一天,日本也會成為你們美國的敵人。所以你們貸款給中國,幫助中國建立机械化軍隊,增強与日本抗衡的實力,不但有利于維護人類正義,實際上也完全符合貴國利益。我希望今后我的士兵不再吃到日本人用貴國鋼鐵制造的炸彈。”
  警報早已解除,可兩人仍在暢談著。在李宗仁眼里,史迪威雖然直率,直率得有些粗魯。但他的責任心、正義感和對事物敏銳的觀察,都透出一個職業軍人的优秀品質。雖然史迪威對中國抗戰的前途,不似他那么樂觀,可他理解這個在西點軍校受到西方傳統“唯武器論”熏陶的老軍人。此外,他畢竟能對華盛頓產生影響,因此李宗仁對他還是寄予希望。
  史迪威這時心情也不平靜,剛才与李宗仁爭吵時的激動早已不知飛到哪里去了。他暴躁,連他自己也承認,可事情一過,他就忘了。他深感這次來徐州不虛此行。李宗仁軍事上的精明,政治上的敏銳,都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雖然這位中國將領的話他并不完全贊同,但至少他的樂觀、自信感染了他。來徐州前,因為國內總屢屢作梗,他曾心灰意冷地給國內的妻子寫了信,訴說了打算离職退休的想法。但這一刻,他改變主意了。他要留在中國,起碼他要看看中國人將在武漢能干出些什么。
  1942年,當史迪威中將肩扛三顆金星來華任中國戰區參謀長時,他對中國贏得這場戰爭的胜利已是深信不疑了。當然,這是后話。

武漢閱馬場,百万人次大獻金

  7月7日一天天臨近了。這一天對中國人,尤其是從北方逃難來到武漢的人,實在是刻骨銘心。雖然日本的飛机還是時常空襲武漢,雖然武漢三鎮還象往日一樣繁雜、混亂,但一股股抗日救亡的熱浪卻在沖擊著失敗的沮喪,在城中滾滾翻騰。
  7月4日,國民政府明令全國;從1938年起,將每年的7月7日定為抗戰建國紀念日。中國又多了一個紀念日,一個記載著恥辱、激勵國人奮起的紀念日。這在武漢、在全國,當時曾引起一場不大不小的沖擊。
  為喚起國人、聲援抗戰,也顯示中共對抗日統一戰線的支持,周恩來、郭沫若等中共党人領導政治部宣傳廳,籌划在武漢發起一場聲勢浩大的救亡宣傳、獻金支援抗戰的活動。消息傳出,立刻贏來國民党左派、進步人士、社會賢達的同聲響應,國民政府也在一定程度上給予了支持。很快,籌划活動進入最后階段。一連數日,設在漢口日租界90號的八路軍駐漢辦事處那幢灰色的三層小樓,終日門庭若市,熱鬧异常。
  珞珈山上,蔣介石對這一切了如指掌。對這次活動,他是默認的。
  近一個時期,日本人越逼越緊。和談上,”由于堅持以蔣介石下台為先決條件,談判已陷入了絕境。軍事上,日本人也是寸步不讓。7月4日,日軍大本營發布命令,擴充華中派遣軍編制。將華北方面軍第2軍撥歸華中派遣軍,并以華中軍主力組成了第11軍。40万日軍將分別由長江兩岸和大別山麓向西仰攻武漢。
  條條路都被堵死,蔣介石自然也只能應戰。他的態度复又強硬起來。
  6月30日,蔣介石在武昌對英國《每日快報》記者宣稱;“外傳英、法、意、瑞典、瑞士等駐華外交代表均將來漢口,企圖斡旋和平。但苟非將主權完全恢复,絕不歡迎任問國家調停。中國在政治上已全部統一,中國人民抗日之決心,亦与日俱增。”
  蔣介石此番講話,雖然是在外交解決無望的情況下作出的,但卻是實話。他要讓國人、軍隊,讓手下的文臣武將明白,此刻除戰場上的較量外,別無選擇。他要再次鼓起軍心士气,在武漢外圍的廣大地域,与日本人決一死戰。
  7月5日,在蔣介石授意下,武漢衛戍司令陳誠在《武漢日報》上撰文稱:“目前的大武漢,政府要用絕對的力量來加以保衛,上自我們的蔣委員長,下至我們的一般民眾,都是具有最大的決心的。已經屢次聲明過,目前保衛大武漢之戰。將成為我們對敵決戰的開始,我們在這次大戰中,要愈加消耗敵人的力量,要擊破敵人的主力。”
  兩天后,他更加有力地宣稱:“今日武漢已成為第三期抗戰中最重要的据點,這里是我們雪恥复仇的根据地,也是中華民族复興的基石。今日全國民眾,尤其是在武漢的每個軍民,應當激發最大的同仇敵汽心,人人都下定与武漢共存亡的決心,來守住這個重要的國防堡壘……”
  政府的主戰姿態,軍民們心中對日本人的仇恨以及宣傳廳、各救亡團体廣泛的宣傳,終于使武漢再次掀起一股熾熱的抗日救亡狂潮。很快,這股大潮傳向重慶、廣州、西安等內地各大城市。
  7月7日,這股扑天蓋地的大潮被推向了頂峰。
  上午,蔣介石慷慨激昂的抗戰周年報告已先把這把火烤了起來。雖然他浙江口音濃重,但丰富的表情、豪邁悲壯的言辭,還是具有很大的鼓動性。整個武漢傾城而動,公祭抗日烈士、游行集會、宣傳演說,一片喧騰。而在這些活動中,最熱鬧、最感人、最激動人心的,還是武昌閱馬場廣場的武漢各界獻金活動。
  前來獻金、助興的男女老幼、官吏商賈、工人農民、車夫乞丐、兵士難民,把諾大個廣場圍得滿滿登登。在這里,看不到平日官吏的虛偽、貴婦的孤傲、商販的奸詐、兵士的蠻橫……有的,只是平等和愛心。只有這時,人們才能感到平日一副麻木相的陌生人,原來血管里也在奔涌著激蕩的熱血,中國人的熱血。只有這時,人們才能体會到每一個散發著体溫的銅板的份量。良知未泯的中國人將永遠不會忘記那一個個感人的場面。
  場面一:一個留著分頭商人模樣的中年漢子擠過人群,挨近金箱旁。他解開一層層緊包著的絹帕,把厚厚的一摞錢擺在了箱上。他望著台下的眾人,歎口气說道:“絲厂垮了,就變當了這500塊錢。原想到后方再重新干,現在想透了。回鄉下老家去,只要日本人不走,到處兵荒馬亂,能辦成什么呢?如果這點儿錢能買几條槍,讓前線的弟兄們多殺几個鬼子,我就心滿意足了。”
  看著錢落入金箱,商人還是落了淚。這畢竟是他的絲厂,他的几十年心血,還有他的夢。但這眼淚中,也有他的驕傲。
  場面二:一個拄著拐的傷兵,披著破得象布帘一樣的舊軍服,艱難地移到台前。他從身上摸索半天,掏出了全部的10元錢。工作人員見狀實在不忍,上前勸道:“兄弟,你是功臣,為國家已經獻出了一條腿。這錢可能是你最后的撫恤金,捐了它,你何以為生?”傷兵慨然道:“山西前線丟了這條腿,可我不后悔。只可惜我再上不了戰場了。如今華北淪陷,我是有家難回。你們就成全了我吧,只當這10塊錢是給我自己報仇。”說完,傷兵唏噓飲泣不已。
  長髯飄動的沈鈞儒見此情景,不禁淚盈雙眼。他走上前去,拿出一元錢投入箱中,其余的硬塞還給傷兵。他握著傷兵的手說道:“好兄弟,你是國家的功臣。如今國家困難,已經委曲你了,決不能再讓你把最后的撫恤金都捐出來。這些錢你留著,好自生活,其余的我墊上。”
  場面三:一名旗袍鮮亮、濃妝艷抹的少婦,擦了擦被淚水沖亂了的粉臉,慢慢走到前台。她摘下自己的耳環、項鏈、戒指,又從皮包里掏出些錢都投入了金箱。剛才為傷兵感動的沒醒過神儿的人群,這時報以熱烈的掌聲。少婦抬頭望著人群,報以感激的一笑。這時,她突然感到,平日她從未注意過的這些普普通通的平民竟也如此可親、如此熱情、如此富于正義。
  工作人員在后面喊道:“太太慢走,請留下名址。”
  少婦回頭一笑,道:“你該問問剛才那個負傷的弟兄。我嘛,一個中國人。”
  場面四:兩個手提粥罐的乞丐從身上摸出一把銅子,面帶愧色地對工作人員說道:“我們兄弟倆討了三天,只有這2毛9分,硬是沒湊足3角,請你們收下吧。要飯,已經低人一等了,要是再當亡國奴,怕是得鑽到地下去了。”
  這時,兩個擦鞋童想出了聰明的一著。他們在金箱附近支起攤子,吆喝道:“先生,太太,請擦皮鞋。擦完鞋,請把錢放入金箱,算是你對抗日的支持。”
  不少人擠了過去,生意一時火爆。可兩個小家伙都分文未入。
  据統計,當時武漢全城的5座固定獻金台、3座流動獻金台,一周內就接受了上百万人次的捐贈,所得金款達百万元。相當于當時武漢軍民每人捐贈一次。捐款者,從耄耋老人到稚嫩的幼童,各种行業者無所不包。遠在陝北的毛澤東及另几名以中共党員身份加入國民參政會的議員,囑咐武漢八路軍辦事處把國民政府發給他們的薪金全部捐了出來。周恩來也把自己副部長當月的數百元薪金一個不剩地捐人金箱。此外,前線八路軍、新四軍也把從菜金中省出的數千元錢,派專人送到了武漢。
  一個國家,一個民族,在被外敵壓迫到最后一刻時,是最容易動員、喚起的。武漢獻金之踊躍,場面之感人,是國民政府多年來所沒有的。錢的多少都不是主要的,重要的是,它在喚醒一個沉睡的民族。
  珞珈山蔣公館里,陳誠正繪聲繪色地描繪著一幕幕動人的場面。蔣介石憑窗而立,遠眺武漢黑沉沉的夜空,良久無語。半晌,才轉過身來對陳誠說道;“辭修,這筆錢決不能亂用。另外,前線的部署你還要抓緊,決不能再有失誤。”
  說罷,長歎口气,補充道:“武漢這一仗,無論如何要打出個樣子。否則,我蔣中正是無顏再見中國父老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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