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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14.煉獄

  人生,你道是輕似風,淡似水,有時竟也濃如油,烈如酒,壓縮進貓耳洞的人生深烈尤甚。大人生包容酸甜苦咸諸多真味,唯有苦一項,被列作貓耳洞的主課。

  幸虧有苦這個詞,貓耳洞生活從形式到內容,才得以有個恰當的比喻,說它是人生的苦膽,恐怕并不為過。

  兵們說,洞中一年,把一輩子的苦吃完了。

  此言不虛。

  死為苦之极。入洞伊始,便每秒鐘都可能是你人生的句號。

  張紹鋒(老山主峰團一連代理連長):

  一上陣地的時候我是志愿兵代理陣地長,我們陣地孤立前出,离越軍營指才二百米,离后邊自己的陣地最近的還有四百多米。接防第五天,就是四月二十八日,收复老山三年,下午四點越軍就開始零星炮擊了,到零點四十分密集炮擊,十分鐘就落彈二百八十發,把一、二號哨位都掀了。一個加強班分三路包抄上來,二號的小劉先發現,哭著報告鬼子上來了,我也慌了。四號五號也發現敵情,我們馬上起爆几個方向上的定向地雷,叫炮火圍陣地轉圈打,再用小炮往中間吊,二十多分鐘才平息。四點多敵人又上來,一個大炸藥包把六號哨位掀了,越軍又上了七號頂上,我們的人沖出來,交叉火力,十八分鐘把小鬼子干下去,五點半敵人第三次來搶尸。那次擊斃了八名越軍。我從志愿兵破格提了副連長。

  在貓耳洞里,甭說別的,就是那個提心吊膽勁也讓人受不了。有個晚止,刮風下雨還打雷,特工摸上我們連的一個陣地,借著閃電看見了我們一個射孔,再一個閃電就打進來一梭子彈,洞里的戰士一傷一亡。還有的順著電話線讓特工摸著洞口掏了洞的。

  榮久華(步兵D團作訓參謀)

  我這是二上老山了。上一回,八四年八月全軍二十二所院校組織千名畢業學員上前線實習,一動員我也報了名,結果我這個非党員,倒被第一個批准了。什么也來不及准備,稀里胡涂地就出發。原說到軍部搞一段臨戰訓練,可軍里說戰事緊急馬上下去,在操場上跟分新兵似地一撥拉裝上大卡車就往一線拉。我們几個擠在車斗里,不知道是冷,是路顛,還是害怕,抖得厲害,控制不住地抖。如果就這么犧牲了,覺得太可惜太遺憾了,人生的路還沒開始走,滿腔的抱負還沒施展呢,真害怕回不去。半夜到團部,接著就往前走,凌晨四點鐘,就到了陣地上,就在离越軍不到一百米的貓耳洞里了。

  那時候傷亡大,一個連上去三個月,就死傷三分之一。我們一個學員叫倪洪如,讓炮彈炸飛了,我們找了半天,就找到一截胳膊和半條腿。還有個蘇景州,火車到鄭州時,他的未婚妻在站台上等著送他,倆人一邊說話那姑娘一邊抹淚,我們還在車上笑他們呢。車開發,姑娘一直流著淚,說到前邊來信。可我們下午到軍部夜里就上了陣地,第二天一早,一發炮彈過來他就犧牲了,一封信也沒寫,一句話也沒留下。我們回來過鄭州,又看見那姑娘在站台上等,我們都拼命往里躲。后來她追到學校才知道的,差點瘋了。

  死好受,苦難熬。這句名言,是老山從扣林山法卡山接力下來的。死去并無痛苦,但不怕死又不想死的人對死神的時候戒備,卻是至苦大苦。不出擊的日子里,貓耳洞人積累生命的要決便是緊盯著洞口,連眨眼也要比平時緊湊一些,敵我雙方的洞口,最近者僅有四、五米,一座小山百十個洞,敵中有我,我中有敵,簡直和混到一起的兩窩蜂差不多。陰臉的洞口如同死神的笑口,說不定什么時候一只手出現,遞進來嗤嗤冒煙的一顆手雷,一束手榴彈,一根爆破筒。嗤嗤聲同老鼠的啾啾聲、蟒蛇的絲絲聲、狐狸的嗖嗖聲,各色各類的噌噌唰唰嚓嚓卡卡聲閃響在一起,洞外日夜低回著黑色變奏曲。圣殿般輝煌的大學校門,庄重肅然的軍校大門,滾光眩目的舞廳彩門,綠茵場的白色球門,以及人生階梯上每一重里程碑似的門樓,轉瞬間被推得很遠很遠,而終點處的那座黑門,卻化作貓耳洞迎送死神的洞口,被高度濃縮的人生倏然拉到眼前。厚厚的一本人生教科書,貓耳洞人竟須倒置過來,從最后一課最后一面讀起。從貓耳洞生還的青年戰士有資格向一切后方人說:人,一生能活兩次。

  322陣地在那拉戰場的中部, 這個山頭的三分之二越軍占著,三分之一是我方的几個哨位。這是爭奪最激裂、失守和收复次數最多的一個陣地。八五年六月,就是為了“不惜一切代价”奪回這個陣地的一號哨位,一下子搭進去一百多名士兵,322上的几個洞各有特色。

  二號洞是排指,用匍匐前進的姿式往下爬十几米拐三四個彎才到底。里邊充斥著臭味、臊味、汗酸味、霉味、餿味、老鼠味、煤油味、煙味、硝煙味,十味俱全,做飯還能聞到一絲香味,剛進去四五天根本不吃不下東西,光想吐。寬一點的過道處放著煤油燈,爐子右邊緊挨著米袋煤油,左邊一排排的罐頭盒——里邊全是大便。這是貓耳洞的普遍景觀。距敵遠的洞,大便只要囤積一夜翌日便可處理,距敵近的則要長期積累,待軍工送上罐頭,再運下一部分這樣的罐頭盒,來不及下運的,則同彈藥一起移交給接收陣地的友軍,不少洞中都有相當數量的代代相傳的陣年老便。這些盒中之物,常是鼠們的美餐,它們不光吃,還帶的到處都是,二號洞爬近爬出一次,膝蓋和肘上都少不了這种物質。有次二排長正裸身躺著,一位鼠先生從他肚皮上穩步爬過,留下一道散發著异味的新鮮黃跡。他气得夠嗆,抬手想打又停在了半空,一看這小畜牧渾身都是黃的,連胡須都粘在了腮上。一灌雨,大便滿洞漂流,水退之后它們便凸現于被子和米袋等物之上。一根管子通向洞外,管子這頭固定一個敲掉底的酒瓶,這是小便處,小便時人須側臥,弄不好讓玻璃碴划一下,就發炎。只有出洞執行任務是最愉快的,二號哨長賈正保,鑽進洞后就是晚上封閉陣地和搞設伏出來過几次。當然,其他人出來得更少,賈正保說他一百零五天沒見過太陽,沒吸過新鮮空气。

  四號洞叫水牢,口朝天地勢低,一下雨就灌水泡湯,蹲在水里掏都掏不過來。泡湯也是貓耳洞的普遍景觀,不論石洞土洞,几乎沒有不漏雨不灌水的。只有的水深十几分分或尺把,有的灌到人的腦袋挨洞頂水淹脖子;有的十几小時水能退下去,有的連續泡上几天甚至十几天。有水也不能离開洞,也必須堅守。貓耳洞人就蹲在跪在水里,把槍綁在肩上,電台頂在頭上。實在頂不住就在水里睡著了,頭耷拉到水里,又猛地被激醒。等水退了,渾身上下又白又暄滿是大皺折,皮膚連四肢好象都不是自己的了。

  一號洞不是洞,是岩壁上的一個三角形豁口,外面用裝土的編織代壘起來。下口能蹭進去一個瘦人深有一米多,底寬六十分分,三角形空間不足零點三立方米。它實在太小了,除了兩個裸体小個子兵和一件短武器,就沒有一點余地,躺不開坐不起也蹲不下,腰腿交叉,腳壓臂疊,如要換個姿式調個位置,兩個人一起動作需十分鐘方能完成。這個洞兩至三天換一次人,哨長小趙有一次堅持過五天五夜。在一號洞不論几天,人不能吃不能喝也不能拉。非拉不可,就拉在褲頭上,小趙說。一號洞离越軍的洞只有四米,所以不能說話,不能出一點聲響,几個打呼嚕的兵,在一號洞呆過之后,睡覺居然不再“奏樂”了。在這樣的洞里根本無法戰斗,人縮在里邊,靠其他陣地火力掩護,不斷地朝一號洞的周圍標定射擊。時間一長槍都不准了。小易說,那晚上我正從縫里往外看呢,咱偏馬火力隊的高机打了一梭子,我一看象一群螢火虫沖我來了,赶緊縮腦袋,噗噗噗都打在編織袋邊,崩我一臉石頭渣,差一點要了我的命,真嚇坏了。一號洞這樣的哨位,雖沒什么軍事价值,但有政治意義。貓耳洞人必須堅守之。

  那次老山戰場上五年來我方損失最為慘重的反沖擊過后,越軍炮火猛烈封鎖,烈士遺体運不下來。時值雨季盛暑,陳尸疆場的士兵們逐漸化作令人窒息的彌天气味。上級下達了死命令,每個党員不搶下兩具尸体就甭想回來!一位剛剛火線入党的小軍工上去了。爬下“鬼門關”,經過“梅花樁”,躍過“三級跳”,進入“老虎口”,挪過“鬼見愁”,沖到千米生死線的盡頭,小軍工背起一具尸体往回爬。他累得要死。炮彈在他身前身后爆炸,高机子彈在他眼前划來划去,這些他都不在乎了。“咱們倆換換喲,我當烈士你來背一會儿我吧。”小軍工一邊爬一邊對背上的烈士說。當他第二次沖完千米生死線來到烈士身邊的時候,他自己也躺倒了。不知喘息了多長時間,他覺得還是應該回去,回到活著的戰友們的中間。他一拽烈士的肩膀,呼拉就下來一把肉。他又拽,又下來一塊肉。他跪起來,用雙手一把一把地扒開烈士遺体身上稀爛的肉。“好哥哥,我對不起你了,你還得再陪著我再死一次,對不起了,你原諒我吧,等我活著回去以后,我每年都給你燒香......”小軍工一邊木然地留著淚,一邊從漿糊一樣的肉堆中把一根根一塊塊骨頭裝進袋里,他一看旁邊還有烈士,就又用手扒了一副。

  這回,小邊工一次背下來兩具遺骨。

  貓耳洞缺水,無人不知。生命离不開水,無人不曉。水的匱乏,加劇人生的濃縮。

  四號陣地五月二日到四日連續三個夜間遭敵強襲,第一個晚上三個哨位就有兩個被破坏,儲存的七桶水炸飛了四桶,偽裝网起火,僅剩的三桶水全部用于扑火。一個戰士水壺里還有小半壺,見排長指揮聯絡嗓子都喊啞了,倒給他,他不喝。王永超胸部等多處中彈片,吃藥時喝了一口水。三日下午指導員王汝燕帶領十七名党員突破炮火封鎖強行運送彈藥上了四號洞,排長拿出那半缸子水,運輸隊沒有一個人肯喝。四日党員運輸隊又送上构筑器材,那半缸水還是沒人喝。四日夜間敵引爆了堆有一百多發炮彈的彈藥點,陳永貴負傷吃藥,他是全陣地十四名同志中在三天三夜里第二個喝了一口水的人。

  一九八七年度,一線“物供陣地”的人均日供水量的努力標准為一至一點五升,這在老山戰場是創紀錄的歷史最好時期。一人一天二、三斤水,當然只能全部用于做飯,做米飯和蒸饅頭是不行的,粥和湯更只是一种奢望,只能煮干稀飯或漿糊面條。但二、三斤的努力標准只是理想。許多情況下當然保障不了。在那拉方向,有些陣地接防初期是三個人十天用一袋水(不到四十斤),其中二十九號陣地三個人一天供應一斤水。一人一天一百六十几毫升水,僅相當于人正常需求量的十八分之一。但這十八分之一仍然是正常供應量,還不算遇到連續炮擊和作戰的情況。

  322陣地上的兵們說, 他們只記得有一次不是在吃飯時而是正而八經地喝了一口真正的水,那是發下來瘧疾藥,每人吞四大片白藥片,得到手榴彈柄后蓋那么滿滿一蓋水。下雨時可以用編織布接點水,接下來半缸子水,上邊是一層老鼠屎,撇來撇去也撇不淨,再沉淀一下,底下一層黃泥,剩下的湯水到了嘴里,那股子火藥味還能把人的眼淚嗆出來。

  老山前的72號陣地上,一直到雨季,人們才就著雨第一次洗了臉又仰脖嗽了口,有一次連續炮擊半個月,第五天就沒水了,用塑料布接露水,一晚上能接一小捧,干啃壓縮干糧,嘴上都是泡,嗓子里象塞沙子灌鋸沫。新兵王洪賓渴坏了,班長存了半壺水,請示排長讓他喝,他不好意思喝。又傳了六個哨位,也沒有動一口,晚上站崗,小王渴得不行了,晃晃一個鐵桶,听里邊有個水底儿,琢磨是接的露水,咕咚咕咚几品灌下去,喝完了才覺出是煤油,燒得他滿地打滾口吐白沫。最后,那半壺水還是讓他喝了洗腸子。

  B團團長王小京有一次到前沿, 洞里喧熱得象太上老君的煉丹爐,至少四十多度甚至有五十度,穿著大褲衩的王小京一進去身上的汗毛孔馬上沁出一個個大汗珠,接著又沖出了好几十道往下流,渾身都象雨中行車的前擋風玻璃。他一看連長指導員,光著裂滿血口的嘴喘气,裸体的渾身上下一點汗也沒有。團長心想,他們身上除了血液和肌肉里還有點水份,剩下全是干的了。轉了几個陣地,他自己身上也沒汗可出了。往回走的時候,到個靠后的連部,他一气喝了兩壺水,身上的汗立刻下來了。又過一個連部,他又喝了一壺水,又出了一身的汗,到營部又使勁灌了一頓,王小京這才覺著象中暑后清醒過來一樣。

  一九八五年,一位副師長夜間悄悄上了那拉一個連指,這個連隊斷水已經五天,只有連長日夜看守著的五斤裝塑料桶里還有一半水。排長來電話說有個戰士胸部負傷呻吟著喊渴,請求連長給口水,被拒絕。副師長見狀說,我替那個戰士求你了:給他口水。連長說:那也不行,誰知道炮擊還要持續多少天,不到一口水救一條命的時候誰也不能動。副師長說:那我給你下跪了......

  干渴使貓耳洞人平均一天不到一次小便,大便一般七至十天一次,長的達半個月。六號哨位的李國臣二十七天拉不下大便了,衛生員給了藥,吃了也不拉,后來軍醫又給藥,總算拉出來一點點,象羊屎樣的小粒粒,敲得罐頭盒當當響。八班長胡玉海說,每次大便,都火辣辣地疼,拉不出來,拉一次就象上一次刑,小便也特別難受,一次尿十多分鐘,老不出來,也是火辣辣的象有根燒紅的鐵條在捅,出來一點點,疼得要命,還帶著血......

  在戰區北面的石林風景區,小攤上有貝類化石出售,二元一個,旁邊的說明文字上寫著:這是形成于兩億七千万年前二迭紀的化石,這些化石也說明,那時候云貴高原是一片汪洋......

  化石是保存在岩石里的生物遺存或印痕,是一部寫在石頭上的書,它紀錄下了亙古以來生命的歷史。

  人能變成化石需要多少時間?我們的遠祖北京人就是化石。那是五十万年。現代科學技術已經能夠把這個過程縮短到大概只用五十万分之一秒。在日本廣島爆炸的那顆原子彈,以其超高溫光副射,瞬間之內就將人的最后体態投印在花崗岩上面而人体化為一縷青煙,這或許是年代最近的化石——保存在岩石上的生命印痕。

  也許將來會有一門貓耳洞考古,那時人們或者能用更先進的手段破譯和提取這些封固在紅土之下岩層之中的生命活動的信息。后人們也許大惑不解:自稱已經到了高度文明的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人類,居然還有貓耳洞人,居然還有這樣惡劣的生存環境和生命狀態。同時后人也許會對先人們那肅然起敬,生命彈性被壓縮到如此近于零的程度,在等同甚至低于動物的條件下,貓耳洞人所体現的生命力的堅韌和頑強,令人歎為觀止。

  15.一日長于百年

  一個學生官說,到了貓耳洞里,才真正知道什么叫度日如年。六十秒才一分鐘,六十分鐘才一個鐘頭,二十四個鐘頭才一天,一天八万六千四百秒,就那么一下一下地,一秒鐘都掰成了八瓣過。您別笑,我這不是夸張,還不止八瓣。真的,我們掐著表數過,一分鐘數六十遍,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最后全陣地二十三個,有二十二個達標,就四班長是結巴,怎么也數不快。倒也不錯,開展這項活動,先分頭練了半天,第二天測驗評比又進行了半天,兩天里弟兄們都有了事儿干。

  你要想盡一切辦法讓戰士們有事干,東山一位交防師長對接防的團政委說,要不小伙子們一個個非悶傻了憋出病來不可。

  李海欣高地的八班長吳洪亮,在貓耳洞中精讀了《毛澤東選集》一至四卷合訂本。貓耳洞有什么可看的呢,通常,弄好了一個洞里也許有一本半本舊雜志。在捐贈給新一代最可愛的人的精神食糧并且能發到貓耳洞中的書里,有五十年代的雜志,有六十年代的小學課本,還有批林批孔的小冊子。而貓耳洞無法提供讀書的環境和心境,許多洞一天平均不到一支蜡燭(白天封閉洞口,大部分洞里和夜間一樣漆黑一團),再加上那气味那悶熱那干渴等等,就是把古代所謂懸梁刺股鑿壁偷光的呆子弄到貓耳洞來,保准他半頁紙也看不下去。

  請看下面這一堆漢字——

  服口勿劑身洁用外感快之怡神爽气后浴有即部各体身等溝股腹部陰會下腋及上膚皮的洁清后淨控在扑粉藥的中包用包干打開使性次一部各体身控揩的下面上自巾夾藥浸出取包濕開打......根本無須破譯,全過來讀就明白了。八七年夏季,部分貓耳洞用上了一种微型浴包,擦身可降低皮膚病發病率。上段漢字即為倒念之浴包說明。說明書共二百八十六個字,光我們采訪中就碰了十來個對之倒背如流的貓耳洞人。

  人總得找點儿事干。

  古往今來多少人悲歎時間飛逝人生苦短,多少人呼喚珍惜時間熱愛生命,但在貓耳洞,貓耳洞人卻憎恨時光之舟太慢,巴不得有什么法子能揮霍時間。指甲一天剪十遍,每次剪得越少越好。一塊表一天拆上它十几遍。洞里有十個彈藥箱,每天擺一個樣式,一個月三十一天不重樣。人多的洞可以打扑克,貓耳洞人打扑克的水平普遍提高, 一副扑克打成二寸厚,有的一張方片7上貼了八快膠布。還有的自制扑克,用芭蕉樹葉貼白紙,再精心一張張畫好,光做一副就夠忙乎好几天。

  抽煙是貓耳洞人的必修課。在貓耳洞,抽煙就是抽時間,一天抽兩盒三盒不新鮮。抽煙就是為了讓灼熱的煙火能夠多少燙融一點冰凍的時間,使它快些流走。盡管誰都明白,抽煙不僅浪費今日的生命,還預支著將來的生命。但他們不能不抽。不抽煙又有什么可干的呢?某偵察大隊指揮一次作戰,指揮部六個人三天三夜抽了十四條煙,人均一天八盒,或者說連續七十几個小時中平均每人每九分鐘抽一支煙。老山戰區人均煙草消費量居世界之冠這決非夸張。

  云南出好煙,遍布戰區的小賣部里高檔香煙應有盡有,但那些价格也都是真正的高檔,越靠近前線越貴,店老板們(通常是老板娘出面)專“宰”當兵的,知道打仗的人有今儿沒明儿的不在乎几個錢。每人每月發五元的貓耳洞補助,只夠買一盒“大重九”。一連的小韓說,有天晚上,我們一直划到最后一根火柴,總算點著了,剛抽上,小狗日的特工又來了,一邊對付他們,洞里還要始終有一人抽著煙保存火种,折騰了一個多小時才把小子們轟走,哥几個這才往洞里一歪,安安穩穩地美抽了一頓。

  洞里放不住煙,多了發霉,少了一到炮擊封鎖又要斷頓。心細的平常把煙頭捻在罐頭盒里,這時候可以卷巴卷巴再抽,沒有的只好回憶煙頭都曾經扔在什么地方,然后盡量大努力將那些臭水泡過的發了霉的爛煙頭找回。實在沒轍的,抽茶葉,抽樹葉草葉, 以至抽一口手紙, 什么都試過。斷煙不比斷糧斷水好受半點儿。一次322陣地斷了煙, 連指發動全連緊急捐贈精神食糧,全連傾囊刮遍,只找出了七十九支紙煙,由軍工沖過炮火送上去。黃子國負重傷后想抽口煙而未能最后如愿,等終于找到了煙,戰友點燃放入他的唇間時,他卻已經再也不能吸。清明節的麻栗坡陵園中,每一個名字下每一個墓碑前都有几支點燃的香煙,吸吧,這回煙多了,吸吧,這回時間更多了......

  消磨時間的最有效辦法當然還是聊天吹牛砍大山,一手搓泥一手捏煙,一個牛X吹上一天——這是貓耳洞的田園詩和風景畫。 牛皮大王是貓耳洞最受歡迎的人。年輕人,誰沒有几件得意的事情,誰沒有幻想和羡慕過一些東西,那就請吧。開始是回憶性的吹,越吹自然越沒邊儿沒沿儿,從祖宗八輩到子孫万代都亂翻一气,葷的素的一勺燴,當然最愛講也最能征服听眾的是未婚妻和老婆。但是,有誰和有什么東西夠吹一年的呢?尤其是二十歲的閱歷不深的年輕人。沒几天他們肚子里的貨就全倒光了,到最后,吹者都糊涂了,吹著吹著听的馬上糾正,你那個二舅媽的干孫女不是二道販子嗎?怎么又出國了呢?等等,到最后,人心中最甜蜜的回憶諸如談戀愛、童年天趣、故鄉母親等等都反复吹得沒味了,甚至再也不愿提起不愿想起,到最后,就只有大眼瞪小眼地干坐著了。

  四連戰士雷三林,有一次掏洞回來繳獲了一支沖鋒槍,這回可有吹的了,進洞拿起電話,另一個洞的汪偉年正和老鄉聊天,小雷就搶著說上了這槍如何弄回來的,小汪說搗什么亂你,不就是一支破槍么?破槍,你也繳一支來咱看看?那破玩意白給我都不要。你過來我把你胳膊擰下來。小汪拍拍自己的槍,听見沒有我的沖鋒槍等著你呢......兩個人越罵越來勁,越罵越難听,指導員听了有十分鐘,最后說話了,你們倆都听著,有种現在都站在哨位頂上讓越軍裁判誰英雄,各哨位值班員,你們剛才也都听見了,每人寫一篇听罵街有感,明天這時候通播。第二天十九個哨位在電話中依次發言,批評勸說、打分評理、安慰調和、上綱上線、諷刺挖苦、借題發揮、胡謅亂侃等等什么都有,說了一個多小時。這個連的兵們以后不大敢罵街了,那就只有繼續干呆著,干熬著。

  貓耳洞的孤寂有一种無法抗拒的力量,它讓你忍無可忍又無能為力,但還必須忍之耐之。人的精神需求的欲望,在貓耳洞里反而變成了孤寂和煩燥的感受源。它跟著你的靈魂。這种靈魂的長久折磨,讓你欲生欲死都不能。

  這是一個的生理机能极限和神經系統強度的破坏性實驗場。

  人們常說,好死不如賴活。但這“賴活”也需有個限度,如果太“賴”,人們就會羡慕死,希望以死來解脫。誰都有一腔熱血,我們接触的貓耳洞人,几乎誰都不止一次地產生過干跪沖出去撕殺一場,死也死個痛快的沖動。若不是戰場紀律,大概沒有一個人會象冬眠的動物一樣,蜷縮在黑暗肮髒潮濕窄小的洞里,与老鼠、毒蛇、蚊虫為伍那么長時間。

  有這樣一個士兵,他所在陣地的地形很不利敵人居高臨下,壓得你不敢出洞,不敢抬頭,他在這樣的貓耳洞里窩了一年,臨下陣地,接防的人已經進洞了,他再也忍不住了。他操起沖鋒槍,沖出貓耳洞,他端槍掃向敵陣。

  沖鋒槍在歡笑。歡笑聲從耳膜傳進他的大腦,他也放聲狂笑。

  沖鋒槍在跳躍。跳躍的抖動導入他每一塊骨頭,每一條神經,他暢快地傾瀉著受了一年的欺負和憋屈而積郁在胸的窩囊气。

  還沒覺著怎么樣,三十發子彈就完了。他換上一個彈夾接著猛干。他体驗著前所未有的暢快和舒服。

  一聲巨響。一發直瞄炮打過來。他倒下了。犧牲在他的連隊撤下陣地的前十分鐘。

  16.從越軍臀部開始的兩軍之比

  陣地上,尤其是貓耳里的天地太小了,用不了多長時間,周圍的開始就爛熟于心。當沒有什么新的外界刺激,一開始都陷于重复和循環的時候,日子就變成了一种十分可怕的東西。

  陣地上看不到別的,听不到別的,所幸它還有一扇狀同電視屏幕的窗口,里面演的是越軍生活節目,于是這窗口,就成了新的信息的重要來源。

  看越軍,一次兩次新鮮,多了也就那么回事了,他也是人,也一個鼻子兩個耳朵,也鑽洞吃飯,也大小便,如此而已。但是,越軍這東西妙就妙在是個活物,看著看著你忽然有了新的發現。

  快來看啊!十三號炮位的二班長趴在觀察鏡前大叫一聲:越軍褲子上打著補丁呢!

  真的嗎?大伙一擁而上,爭相一睹為快。

  真是補丁,兩個膝蓋上一邊一大塊。

  藍布補丁,黃褲子上打藍補丁。

  哎,他轉身子,屁股上也有吶,還是灰布的......

  其他陣地其他貓耳洞里,也都有了類似的發現——

  報告,兩名越軍正在挖野菜。

  報告,越軍在砍樹修工事,他們沒有波紋鋼,他們的工事是土木結构。

  快看,越軍在燒火做飯,他們沒有煤油爐子。

  哎,越軍晒被子呢,他們沒有防潮被!

  報告,越軍上身穿棉襖,下邊穿褲衩,底下光著腳,身上還是光杆穿棉襖。

  你看,越軍沒有褲頭,一脫就是光的了。

  越軍沒有罐頭,沒有壓縮干糧。

  越軍沒有......

  他們更窮,對于貓耳洞人來說,這是一項具有偉大歷史意義的發現。

  越南人真窮啊。他們什么也沒有。他們跟叫花子差不多。在那邊當兵算是倒霉了......貓耳洞人談起這個話題,說沒糧食了,菜也沒了,還得下去挖。那次下大雨發水,我們這邊塌方滑坡都沖了。他們比我們地勢低,工事又不行,沖得更慘更倒霉。他們連扔過來的傳單都是黃不拉几的老輩子草紙,哪象咱們打過去的,都是塑料壓膜珵亮珵亮。他們特工過來不光偷襲,還他媽偷東西,我們放洞外邊的壓縮干糧和面袋全給老越搶跑了,凡是吃的都拿,真窮瘋了。听說以前這儿陣地丟過一挺机槍,一琢磨肯定是他們斷頓了,晚上就放上壓縮干糧和罐頭一大堆,第二天早起一看, 吃的東西沒有了,机槍又好好地回來了。春節越軍連指殺了一頭羊,405上的越軍高興地又嚷又跳。 听說他們團長才有三發122榴彈炮彈的權力,咱們這邊一個團一放就是好几吨啊。

  貓耳洞人和無數正常人一樣,無法抑制自己那需要比較的心理。但是,和后方的朋友同學比,和万元戶、留學生比,和漫步的情侶甜蜜的小家庭比,這對他們來說簡直太殘酷了。而“苦不苦,想想長征兩万里;累不累,比比革命老前輩”又太遙遠。倒是同越軍比,來得更形象直觀:我們苦,原來還有更苦的!

  确實應當感謝“更窮”的越軍。“他們更窮”具有化腐朽為神奇的功能。貓耳洞的不堪忍受之苦,有了他們墊底,貓耳洞人挺了過來;還有那更難以忍受的孤獨和寂寞,也因為有了這對比,竟然變得充實和快樂起來。

  17.洞論百家

  在我們出席誓大會上我就講,參戰是我們每個人生活的高度深縮,生死苦樂榮辱這些人生中最精彩有東西都讓你在這一年半中品嘗,如果在和平時期十几年几十年你也許体會不到。(團長秦天)

  貓耳洞里十味俱全,要是搬到北京城,北京人能在里邊困五分鐘,就算不簡單。戰士們說,蹲一年貓耳洞,不光把這輩子的苦都吃了,還把儿子、孫子、重孫子的苦都吃心了。從洞里出去以后,可以說任何艱難困苦都不在話下了。(團長王小京)

  活蹦亂跳的年輕人蹲一年貓耳洞,比蹲監獄里還難受。我那次跟北京青年慰問團說,不用說是在貓耳洞里,在几十平方米的禿山頭上呆一年,就是把八十年代的小青年在人民大會堂里關一年不讓出來,他用不了一個月就該造反了。(團政委吳延明)

  貓耳洞真不是人呆的地方,可也只有我們的戰士能呆下來,連小貓小狗都受不了。一看那些個洞,一看弟兄們那個樣,我們真心疼地流淚啊。(指導員梅世江)

  這老山的坑道多好,比我們抗美援朝的工事闊多了。這壓縮干糧真好吃,比我們打美國鬼子一把炒面一把雪好多了。(某慰問團一位老同志)

  老山永備防御工事正取代貓耳洞。

  极大地改善了我軍防御態勢和一線戰士作戰生存條件。

  老山最前沿的簡陋的貓耳洞正在變成堅固的永備防御工事。......云南前線指揮員向記者稱:老山前線永備防御工事的构筑成功,將极大地改善我軍的防御態勢。各种屯兵洞、掩蔽部工事后交付使用,可使一線戰士不再受日夜蹲貓耳洞之苦......

  報上這篇東西在前線引起議論紛紛,戰士們說,我們在這受苦,不知道也罷,不理解也罷,不搭理也罷,但是也別把我們吃苦說成是享福,別把地獄說成是天堂啊。(一位師政治部主任)

  在這樣的貓耳洞呆一年,就是不打仗,也應該給立功,應該給一等功。(河北省慰問團一位副團長)

  圖私利前線舖滿黃金龜儿要上

  衛祖國陣地遍布地雷老子在前

  (老山對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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