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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60.火化隊錄音剪輯

  軍醫趙其法:

  我在整容洗消組,搞醫的干這事還頂得住,戰士們怕,給他們講,前方將士把生命都獻出來了,我們做點工作還怕什么。洗消,用清水清洗,用新毛巾擦干淨,把傷口縫合,傷口大的填塞,胸腹腔流出來的送回去。有的臭了,白天從陣上送不下來。戴口罩處理,防毒面具不行,好象隔絕了,從感情上對不起烈士。同志們干得很認真,給穿褲頭,襯衣,鞋襪,新軍裝,解放帽,有領章帽徽。人軟的少,八小時就硬了,襯衣從后面剪開,套上去。烈士的胡子不好刮,肉松,刮不下來,用手指繃緊刮。刮完打粉,描眉,口紅。多數睜著眼睛,給他合上。缺少肢体的補上去,移交下來的假腿,左右腿都有,長短能變,照完相包裹時再取開。胸腹腔炸坏的用棉花紗布填塞,用繃帶纏住。臉整不好就算了,盡量用石膏補,把臉用布遮起來。 7月份,有個炮傷的胸腔腹腔炸開,彈片在身上一層,內腔髒器都出來了,捧著把腸子塞進去。我戴著口罩,吐了。把髒器复位,用棉花塞滿,裹緊。每次心情都很沉痛。民工和少數民族烈士不送這儿。在陵園埋葬。烈士的衣服、干部穿干部服,戰士穿戰士服,待遇不變,該咋辦就咋辦。最后用白布裹,一丈二三,豎著舖,烈士也豎著放,兩邊卷,兩頭折過去,用白布條扎好。

  副班長史有康:

  頭一次上,就來了一個。夜里,陰森森的,不敢去。人多,咱也去了,那天沒我的任務,跟著看看。在家也見過,這樣的見了難受,心猛地一緊。那個烈士胸部被高射机槍穿了,在家見的沒這么慘。頭兩天惡心的沒辦法,不想吃飯,領導給做工作。晚上不敢進廁所,心里咚咚的。接二連三來了,就無所謂了。那次洗消一個翻車死的,正而八經吐了。把褲衩一擼,五髒腸子從陰部出來,那個味,七八月天,難受得不行。上廁所兩三個人作伴,有個兵金全福,一個住一間,叫了個人陪他。我們待遇不錯,在戰區,是軍長的水平,有水有電。有個烈士,是我們團的,85年兵,沈昆明,以前是團里公務員,到這才下連隊。我問過他,在机關挺好,下連干嘛,他說打仗嘛,体驗体驗。臃腫了,手榴彈片打的,認不出來了,右胳膊斷了,右腿上了夾板,我們一個團里的四川兵都認識。他到二連,守橋,靠后,哪想會干到他那儿去呢,特工偷襲。他妹妹和叔叔來了,妹妹要當兵,到哥哥那個連隊。

  班長鄧業付:

  工兵團連長最慘。下雨,路滑車上不來,我們下去抬,雨還下。兩公里,連長一米八的個儿,六個人抬,弄到工作台上,一下來就有味。弄到第二天早上四點,沾上味几天下不去。洗頭,不小心手指進去了,腦漿流出來,縫了三針,把頭包了,包了十二塊三角巾,有的腿掉的縫上去,半個頭沒了,想辦法補。

  也怪了,每次吃餃子就來烈士。有時正包著,有時吃了一半,也有時煮好了還沒吃,都是晚飯,三四次,喇叭響了。大家就說別吃餃子了,有兩三個月沒吃,等平穩了再吃。吃別的也碰著過,但吃餃子准來。前几天沒什么事,吃餃子吧,沒吃完,又來了一個,天津的,四個老鄉兵跟來了,哭哭啼啼。邪門了,一吃就來,碰上了也不知是赶上了。

  衛生員栗成江:

  英雄也在火葬場。弟兄們打了一年仗,回去一問,干什么呢?燒死人呢。大家都說沒跟家里說干什么。我給家里寫信,說生命絕對有保障了。班長告家里,在安全的地方工作,請放心。班副也沒明說,老鄉回家一趟,都問,給說出去了,知道了也沒啥,也不是一輩子,還挺安全。我們就在集結地域打了些子彈,沒听過炮聲,回去牛皮也吹不出來。回去人家問前線就說保密。越南人是沒見過活的,反正不會把越南人吹成橫鼻子。最怕的是晚上站崗,那天停電,打雷下雨,鐵門光光響,遺体處理好,沒電,不能燒,又不能叫老鼠咬著,四個人站崗,一角一個,點五根蜡燭,一會儿這根吹滅,一會儿那根又滅了,干部打電話催電,一點鐘才來電。烈士化完妝,還挺好看的,跟睡著一樣,照四張像,正面半身,左右側半身,側全身,彩照。敬煙敬酒,人參酒,上等煙,大重九之上。我們是二線的物質待遇,一線的政治待遇,評功評獎按一線比例。慰問團沒來過,我們來以后,作家記者也沒來過,不出事想不到我們,一出事想起來了。政委副政委任組織處長來過,挺關心我勻,對外也不叫烈士工作隊,通信地址是教導隊,一寫教導隊就是我們。

  那位烈士不甘寂寞,他把一聲巨響帶進了爐膛。光榮彈,是在被敵人逼住時用的,土豆大,爆炸速度之快,不容你有半點翻悔。神使鬼差,他能通過洗消關,穿著新衣服重新“光榮”一次。光榮彈毀坏了爐壁,遲滯了后續烈士的遠行。有一次例外,靈車到前提前作了電話通知,一位烈士遺体運到,似乎顯示了規格的不尋常。洗消整容組准備好全部物品恭候,靈車過半天才到,竟使火化隊措手不及。遺体僅是烈士的頭顱,火化隊有假腿假胳膊,偏偏沒配發假軀干,仗打了四年,火化隊的設備還是不齊全。另一次也措手不及,只運來軀干四肢,烈士的腦袋讓手榴彈炸沒了。用紗布纏了個球体,白布蒙平,戴上軍帽,火化戰士們才心安理得地進行敬煙敬酒的程序。

  上路的烈士,俱被塑造得完美無缺。火化隊功德無量。是那話,真正的英雄在戰場,也在火葬場。

  61.戊辰清明祭.938座石碑和一朵笑

  1988年4月4日, 戊辰清明節。這天起得很早,7點鐘吃過早飯即出發,同車者是天津文聯的趙玫,袁玉蘭,尚志勇。旅行車沿盤龍江上行,狹窄的江面盤桓著初明的天光和濃重的霧气。悼念南疆烈士儀式預定九時整開始。我們三人作了采訪烈屬的分工,還約請越玫寫一段現場感受,趙玫應允。在情感的領域內,女作家的优勢不言自明。

  麻栗坡烈士陵園堪稱石頭城。車過麻栗縣城,重霧全無,正是十里不同天。又數公里,公路左側一座高大的石牆突兀而來,下車蹬石階上去,石獅石象各一對分列于牌坊前。整座陵園依坡勢而建,三十二道石砌的檔台象梯田一樣排上半山腰,每一台約有數十座依然是石砌的棺形墓体,墓前一石碑,上刻烈士姓名及犧牲時間地點。傾斜的陵園居中位置有一片平坦的石地為悼念廣場,高大的紀念碑正面是人們熟悉的毛澤東手書:人民英雄永垂不朽。背面為朱德手書:你們活在我們的記憶中,我們活在你們的事業中。碑兩側有大理石墓志銘各一座,一記1984年收复老山之血戰及其后几次著名戰斗,一記革命烈士姓名。來自十七個省市、十九個民族的938位中華优秀儿女,長眠在青山綠水的環抱之中。

  紀念碑碑座上橫一黑色會標: 戊辰清明35126部隊悼念南疆烈士。墓志銘前兩排黑布覆裹的桌子上,安放著新近陣亡的烈士遺像与姓名,二十名手持花束戴黑紗的女兵肅立兩邊。數百名全副武裝的一線士兵,守衛著每一座墓碑,屏護著每個英靈。戰地悼念儀式体現了戰士的性格。獻花圈之后,二十名武裝戰士左腿前跨半步,出槍,上彈匣,二十支沖鋒槍四十二度角指天,同時摳扳机:二十條火龍筆直地接通了大地与云空,戰士的射姿輕微顛簸,槍口的火團在瞳仁和鋼盔上閃爍,滿匣的三十發子彈一顆接一顆接受撞針的快速敲擊,連珠爆響,向遠山、向云端、向長空發出深情呼喚,遙遠的回聲久久傳遞在天地間。女兵們把鮮花獻在遺像前,各級領導敬煙敬酒。長眠的戰友們,你們吸到了嗎?“阿詩瑪”煙芬芳綿柔的香气飄向你們。另一個世界的雄魂們,你們飲到了嗎?濃郁的“中國紅”葡萄酒一盞盞淋在鮮花上,似血,似淚,似詩,似歌。沒給你們帶白酒,戰士們帶了那么多的白酒,怕你們飲多了,飲醉了。這不是出征酒,出征酒你們喝的是茅台,飲罷一去兮不复還。飲一盞紅酒吧。甜的,你們還活著,明年我們還來看你們。

  鵝黃色,淡綠色,藉荷色,三片彩云飄來,跳動三顆女中學生純真的心。她們在每面大理石的旗幟前停一下,問:“要不要?”拈一塊珵亮的硬幣,一分,二分,都有。往光洁的蛇紋碑面上帖,鋼蹦儿掉下來,嶄新。她們有許多新幣,新幣都是你們犧牲以后鑄的,你們還沒見過呢。“要不要?”她們又貼,又問。“要了!”她們替你說,立住。二分硬幣貼在九十度直矗的碑石左上方,碑象磁石,幣象鐵片,牢牢附在上下班面。碑的吸引力惊人,女孩子們朗朗念誦你的碑文:“劉生福烈士之墓。 三五二0七部隊五十九分隊戰士,陝西省西鄉縣人,漢族,一九六五年十月生,初中文化程度,一九八四年一月入伍,一九八四年四月二下八日在老山地區對越自衛還擊作戰中英勇犧牲。”呀,不到十九歲月。她們向你的名字注視了一會儿,又移步前行,繼續發問:“要不要?”

  趙玫果真寫了——

  從那個清明的清晨,從那個濃濃的白霧剛剛降臨的時候,你們就這樣對我說了,你們說,講吧,哪怕是沒頭沒尾。

  當然是既不會有頭也不會有尾。起始是在那個炮火硝煙血雨腥風的黃昏,那個年輕生命的最終的完結。完結之后,便是開始,便是父母親人朋友千里迢迢,來,年年來,四年了,整整四年。每年都有一個清明的早晨,都有垂淚霧,霧散去之后的太陽。又每年,每年又都有一個血色的黃昏。

  麻栗坡烈士陵園的清明,是一整年三百六十五天气寂寞所集合的最輝煌的一天。這一天,擁擠著成千上万的祭掃的人。

  但誰是那個最疼痛的誰會撕扯開那剛剛在愈合的心的傷口,讓那傷口流淌出殷殷的鮮紅的疼痛的血珠?

  我不愿去看那些并不疼痛的祭掃者,于是我遠离那喧鬧那儀式。

  那個烈士的母親那個山東的老媽媽說她來了。她不能不來。她不能不在每一年的清明,來看一看她的四年前還不到二十歲的小儿子。她熟悉這里的一切。她能在九百三十八座墓碑中一下子就找到她儿子的墓碑,就象她能從九百三十八個穿著同樣綠軍裝的戰士中,一下子就認出她的儿子,她的血肉。她就突然間發出了撕裂人心的哭喊,她就扑向了那墓碑。她扑向了那個墓碑的那個剎那那個瞬間我正在她的身后,我就去拖她,但,母親已經把她的母親的頭顱母親的心撞在那個石碑上。她就那么真的痛极而無痛。母親的血,心的血。我抱住了她。抱住了一個母親的流血的頭顱,也就是抱住了一顆母親的淌血的心。

  如果我是一個母親。

  我是母親我也有我五歲可愛美麗的小女儿。

  如果我也是一個烈士的母親,如果我也失去了我那個剛剛長大剛生出胡子的小儿子!

  那母親哭泣。那母親哭泣的時候她的眼淚就沖刷著她嘴角的血。血水。血水也是昨天的愛。

  就那么,我抱緊著她受傷的頭顱。就那么,我在她的難抑的碰撞中便真心的懂了,母親為什么要那么無情地傷殘自己。你長眠在地下,能听見那一下兩下無數下的震響嗎?那是母親,那是母語,那是母心。

  張相華同志,我們的兄弟,你來自古代思想家孟子的故鄉,山東鄒縣。你的犧牲時間屬于陵園中最多的一類: 1984年4月28日在老山地區對越自衛還擊作戰中英勇犧牲。身后政治待遇的品种又屬于最少的一類:追認為共青團員。這就是說,你生前沒有提出入党申請,你按照最一般的程式,先向團組織交上一張紙。你讀完初中,在中學沒能入團,顯見你要么有些調皮,要么因割草喂牛屢屢逃學,要么過于忠厚,天生不是善于表現口才和組織能力,從小學、中學、大學直至終生都注定要當干部的那一類,天生就是要犧牲你一個、幸福十億人的那一類。我們不是為了丰富想象才第一個停在你的墓前的。你的祭品召喚了我們,在那個早晨,你的祭品擁有量是首屈一指的。整塑料袋子的蛋糕、米飯、干餅(不是餅干)是電影上梁三喜母親梁大娘帶在路上吃的那种,所以不用想象,我們便知你是山東人,你的母親來過了。糖塊,剝開了紙,空酒瓶,地面的酒漬板結了浮土,爆竹碎屑,未燃盡的香束和紅蜡燭、香蕉,熟蚕豆,南瓜子,削了皮的甘蔗段。你會吸煙,要不,怎么會給你點了十一支煙,一支“青城”牌,十支“大雞”牌。大雞?你可是“文革”前一年即蛇年出生的。那一束海棠花是誰獻的?我們所見所思的就是這些,再往下就不可能了,我們馬上就要淚如雨下了。

  那邊嚎啕聲驟起,一位顯然是心碎的母親痛不欲生。她嘶啞地喊:“我的儿呀,我的好孩子呀,我的家人呀,娘對不起你呀......”悼念儀式前的人們都注視她,五架攝像机十一部照相机追上了她。她捶胸頓足跌跌撞撞在走,在哭,在喊。我們未來得及去迎她,她就扑過來了,被她掙脫的男青年拖不住她,趙玫也拖不住她,她就這樣扑到了墓前,你,你張相華的墓前,抱住你的石碑,象錘子一樣,用頭顱重重狠狠地打擊石碑。這就是你的母親,這就是被趙玫抱住的額頭嘴角淌血的你你的母親。你母親白淚嘩嘩淌,澆到衣襟上俱成紅淚。你母親千呼万喚地叫你,她昨天來叫你,你不應,她今天又來了,你不回來,她就要去尋你。母子曾是血肉一体,她淌著血把自己生命的一半分裂給你,又用乳汁用嚼細的餅泥把你哺育成一個完整的生命,你怎么忍心不回答你母親。你母親的額頭呼呼敲著你的石門時,她顱腔內嚶嚶作響,她以為那是你出生時的呱呱大呼聲,她不相信這聲會死!

  好久好久,她哭累了,哭木了,偎著你的碑石,口中訥訥。我們問她對你還說了些什么?好說,家人,娘給你說,娘賣了薯干來的,娘告訴你,家里還好,房蓋起來了,娘也告訴你不好的事,原來許給咱們的宅基地,少給了你的一塊,他們硬不給,少蓋了一間,娘給你說好也說孬......

  你的名字我們熟悉,雷紹華,一等功臣,你的父母因此得到些許慰籍。你63歲的老母親干柴似的手在供祭品,多層圓搪瓷飯盒給你盛來米飯,雞塊,花生豆,蔥炒肉,還敬上三杯白酒。你69歲的老父親在燒紙,骨節粗大的手一迭一迭往火里續紙,火旺時,還幫你老母親剝了兩只雞蛋,為你供上。老父親為你供了三雙筷子,其實有一雙盡夠了。老母親的哭聲在喪子的母親中是輕量級的,她的紅眼窩告訴我們,她把大悲痛分散開來,平均給每個夜晚特別是節日的夜晚。你的老父親沒有哭的聲音,如果不是大滴的淚珠掉在火里嗤嗤地烹響,我們看不出他在哭。他偶爾用沾了紙灰的枯指刮一下淚,淚刮在手上一些,另一些刮進臉部深刻的皺褶里,彎彎曲曲向下沉淀。

  您是烈士的父親?

  是呢。

  第几次來了?

  每年都來,就是云南的。兩個儿子,還有四個閨女。這是最大的,就這一個勞力,其他的不會做活。右胸右臂負的傷,犧牲時打了五個,保護田排長,用自己的生命保護田排長, 收复八里河東山,84年,7月12日,記了一等功,有撫恤金,來兩次都花完了。家里?困難呢,五個小的不會做活,化肥提价,种田呢。他保衛祖國,光榮。來一次一人一百多,運輸公司認識人,帶來的。部隊過去每年給60元,今年不給了。也沒找,給也好,不給也好,上給指示要好好照顧烈屬,不照顧也沒辦法。你們是哪個部隊的?國家的規定我們也搞不清,麻煩你首長了。

  李華平烈士之墓。 35906部隊配屬民工,駕駛員,團員,云南省昆明市人,漢族, 1962年生,1984年9月23日在老山地區對越自衛還擊作戰中光榮犧牲。后面有五個補刻上去的字:追記三等功。

  一飯盒米飯。一碗菜有三樣:蔥爆肉,花生豆,豆腐。筷子。五支“青城”煙。龍牌罐啤酒。剝兩只雞蛋。削了皮的兩個苹果。

  華平,你媽媽你妹妹在為你拔墓頂的草。從你妹妹清秀的面容和苗條的身段,我們看到了你。很慚愧,你媽媽也把我們當作了首長。我們來搜集素材,你媽媽怀著一線希望向我們反映問題。對烈屬,我們不能敷衍。我們說,您說慢點,我們記。

  你媽媽說,不象話,我們就一個儿子,妹妹沒有工作,哪個管哪個。我們要遷走,不讓遷。死的在這里,上一回來我們也提要遷走,要不每年來一次,三個人花三個人的錢。儿子考大學差几分沒入成,開了四五年車,最后到這去前,出事了,尸体都沒見著,通知我們來,來了,戰區進不來,十一月來,就那么個牌牌。犧牲的照片都不給打一個,管都不管就走了,不是好東西。妹妹沒工作,他爸爸,身体不好,部隊說是民政局管,民政局說是部隊管,到底哪個管?三個妹妹,就這一個獨子,在猛硐翻的,我們要求了,才三等功。

  你妹妹說,給一等功還好听點,喪了一條命才三等功。來一次,要花三四百,車票愛給報就給報,不管給報就不給報。

  你媽媽說,撫恤金給了八百,給了就一樣不管了,民政局說我們只管撫恤金。中國人,人不值錢,犧牲一條人命,只給點撫恤金。口號提得怪好,犧牲為了十億人幸福,他躺在這,給誰福了?

  我們說,我們都記下了,回去向有關部門反映。華平,不要以為我們是在應付你媽媽。不是的。說實話,我們不能确切地指出到底哪個部門管你們的事。但我們可以把你媽媽你妹妹的要求寫進報告文學,讓所有的部門都捫心自問,我們是人民的父母官,我們能還多少地管一點儿与自己有關的事,不要再尋找角度證明事情与已無關,不要再讓烈士的親屬有這樣的想法:中華人民共和國沒有一個衙門管他們的事,連解釋一下都不管。華平,這么做你看行嗎?

  劉照泉之父。

  俺山東鄒縣的,張庄鄉大狗村,叫劉啟成,看俺儿。84年犧牲時來了,去年來了。我們那也是山區,吃瓜干,沙子石地,雨水好了,收成好一點儿,咱少吃儉用,借錢也得來,借了二百。俺儿當兵多報了一歲,還上著學,家里窮哩,家里還有他三個弟弟,一個妹妹,多報一歲,當兵吃國糧,才僅僅几個月,就......哎!借錢也得借,當老人的心愿。借了二百塊錢,俺儿1966年11月生的,犧牲過半年才知道。

  (一位年輕軍官停下,點了支煙,敬在劉照泉的墓前,塞給老爹五元錢。老爹不要,軍官說,咱們是老鄉。老爹淚又下來了,問,你是哪的?軍官大步走開。我們追過去,問清。)

  哪的?

  (我們說,35129部隊架工連指導員,叫張明東。)

  俺不識字,給俺寫上好嗎?

  (我們照辦。)

  俺還他,俺回去還他。

  王毅,你的祭品与眾不同。花生占,麻花,紅果。所不同的是四封信,壓在長方形墓身的四角,被風吹得翻舞,好在有石頭壓著。我們沒見到你父親,他壓下信就去了,沒留下來等答复,你放心,我們取了一封,我們有責任這樣做。你放心,第二天,在縣民政局局長周樹榮的辦公桌上,我們見到同樣的一封。老人顯然是帶著气寫的。即使有一些偏激的言辭,人家把儿子都獻出去了,難道還不能給予寬諒嗎?

  我儿于84年4月28日在老山戰斗中犧牲,快有4年,在這几年當中,党中央和地方各級政府特別是村委,對我們是十分的關怀,我們全家真感謝不盡党的深情。

  這次來烈士林(陵) 園要把我儿的骨頭挖回家鄉,主要問題是存在XXX團二營五連,特別是曹X等身上,原因主要有兩點。

  第一點:看看它(他)們是怎樣對等死者的家屬。

  我儿死后把他的好表換一塊坏表代(帶)來給我,到部隊要了三次,最后這次是原五連的指導員給我作主才培(賠)了90元,當中有40元車旅費都沒給報,責任屬于誰的,還把我們當作探親處理,良心何在。

  第二點:看看它(他)們對一個農民的儿子是怎樣處理的。

  (1)同志們:可能有的同志也還會刻是84年7月25號左右,云南日報上刊登的一封鮮血染紅的情書嗎。解放軍報也刊登過,戰斗剛打響,就以火箭筒首發命中消滅了一個火力點,為部隊發起沖擊打開發通路,當他消滅第二個火力點后,轉移位置, 准備消滅第三個火力點時,不幸犧牲。我到部隊找它(他)們講,曹X對我說了兩點,一,主要是報功的時間超過。二,評功的名額是團部下達的,名額評功,你的事跡在(再)大也只能評為三等功。親愛的同志們,世上真的會有這樣的道理嗎。

  (2) 我所知他們團的同年同月同日同一個戰場(老山)有的再(在)戰斗中連一點戰斗事跡都沒有的,也是評為三等功。如果它(們)這些大官處在我這個角度上,那比我更想不通的。在85年內我寫要(過)多少信反應,結果連泡都不起一個。抱石頭沖天天又高,抱石頭打地地又厚。因我是一農民,對儿子的事無能為力。

  夏文榮, 你被追認一等功, 你家里今年沒來人,但你擁有很多很多的親屬,3530 3部隊全休指戰員都是你的親人,他們忘不了你,他們中的三位軍官代表大家和小家的親屬來探望你,硬質花圈,燒挽聯,點鞭炮,燒香,雙敬煙酒,還帶了一架照相机,拍照。

  是部隊派你們來的?

  是的,我們是35303的。

  知道,挽聯上有。每年都來?

  是的,年年來。

  就夏文榮一個?

  八個,每年來悼念祭掃,拍下祭掃的照片,給烈士家里寄去。

  你們想的周到,烈士的事,民政局和部隊一起管才好,別移交出去就不管了。

  是的,烈士到底是部隊的人。

  八位烈士的姓名單位麻煩給寫一份。

  說不上麻煩,我的字不行:夏文榮,閆詩躍,程慶生,楊金華,薜歷程,張吉東,徐華,宋強。宋強是個炮連長。

  還有個事要問,你們應該要安排親屬一塊來,隔几年來看一次才放心。

  有哇,宋強的妻子來了,小閨女也帶來了。

  你們管路費?

  管,我們一起來,吃住行都給安排妥貼。

  宋強的女儿很漂亮,站在墓碑前,比墓碑矮兩頭。繡著黃鴨梨紅苹果的白色尼龍上衣,桃紅色健美褲,是媽媽早晨給換上的,領口還挂了朵白紙花。她用不滿四周歲的稚嫩眼光盯著鏡頭,讓叔叔們拍照,照相机閃出一輪輪白太陽。其后,她舉著花,惊惑地看外婆燒紙,看媽媽悲哭。她弄不清媽媽常說的爸爸和這座石碑有什么關系,她見過別的爸爸,那都是大人,男的,她的爸爸是石碑。媽媽讓她給爸爸磕頭,她就給石碑磕頭。媽媽讓她給爸爸燒紙,她就揭出一張又一張,學外婆的榜樣往火里送。她听媽媽反复講一個遙遠的故事:她還在媽媽肚里時,爸爸就化作石碑了,她的生日比石碑還晚几個月,名字是媽媽給起的,思昆,她的家在貴州,昆是哪,她不清楚。外婆也哭了,外婆哭聲大,媽媽哭聲小,她怔怔著看著外婆和媽媽,看著里三層外三層圍過來的人,看著能照出自己影子的瓦藍的攝像机鏡頭,不曉得該怎么辦才好。她只曉得,媽媽哭,她就得嚴肅,媽媽待她那么好,她要跟媽媽保持一致,再說,沒有秋千,沒有轉椅,沒有滑梯,她也打不起精神頭。終于終于,外婆和媽媽哭夠了,回答圍著的人的問話,也回答完了,外婆和媽媽拉著她向坡下走。全是石碑,為什么單單那一個石碑是爸爸,她弄不明白,准備回去問媽媽。走過牌坊,迎面一對石像石獅。獅子,獅子,她掙脫外婆媽媽,奔向石獅,爬上去騎上去,笑了。有叔叔用照相机對著她,她不在乎,獅子她玩,她嘻嘻嘻笑。外婆媽媽不哭了,大人哭時不能笑,大人不哭時可以笑,她曉得,所以她開心地笑了。

  一對中年夫婦,相依著走來,小履沉緩,踏著無聲的哀樂。女同志著花呢上衣,黑褲,深色框架眼鏡。第一印象是,我們熟識她,我們見過她,在哪見過,一時反應不過來。

  她站住了,面對李軍烈士墓碑,叫一聲軍軍,身体微微搖曳,摘下眼鏡代之以手絹。

  啊,李媽媽,是您。

  我們在報紙上見過您。

  1987年3月14日《解放軍報》了表記者孫振宇采寫的通訊《媽媽的傾訴》。

  在全軍先進婦女表彰大會上,云南前線某部戰士李軍烈士的母親李祖珍的報告,使許多初涉軍營的戰士激動不已,身經百戰的老兵淚洒衣襟。她說——

  我在22年里先后組織了三個家,現在全家5口就有4個姓,有人說我是不幸的,可我感到幸福無比。 我年輕時認識傷殘軍了郭鴻蔭。婚后6年間,我們生活得既艱苦又幸福。不幸的是,1969年老郭別我而逝了。

  我們的儿子軍軍長大了,象他生父那樣英俊。他翻出爸爸的老式軍裝穿在身上,舍不得脫下。高中畢業后,他對我說:“媽媽,我要當兵!”我支持他的行動。參軍不久,他上了前線,他寫信來說:“20歲生日,對我來說是最有意義的,我將在戰場上度過它。媽媽為我祝福吧!”自那以后,我朝思幕盼,盼來的卻是軍軍英勇犧牲的消息。我哭得昏了過去......

  在我最悲痛的時候,一位解放軍同志一直守候在我的身邊,安慰我。他叫越英俊,自幼失去父母,是党和人民把他培養成一個副指導員。他說:“媽媽,軍軍犧牲了,我就是你的軍軍。”就這樣,我又多了一個姓趙的儿子。

  儿子犧牲后,我一直在想,我應該到前線去,看看死去的軍軍,也看看戰斗著的“軍軍”們,向他們盡一點媽媽的心意!我的愿望實現了。我來到烈士陵園,看到了我儿子的墓碑。這時候我想到:我看到了儿子,還有許多的媽媽還沒來,我應該代表所有烈士的媽媽把每個孩子的墓看一看。當我要离開前線的時候,汽車已轉了好几道彎,戰士們抄近路追上來,哭著不讓我走。部隊首長流著淚說:這些戰士們在戰場上拼命,決不皺一皺眉頭;但是在媽媽面前,淚水能匯成河!面對這些世界上最可愛的人,我沒有悲傷,有的只是驕傲!

  李祖珍的報告結束了,但很多同志仍伏在案上,任憑感情的潮水奔流......

  《解放軍報》同時發表兩幅照片,一幅是李媽媽作報告,一幅是兩個女兵伏案慟哭。

  省愛國擁軍模范、全軍英模大會特邀代表李祖珍對我們說:

  在前線,軍軍給我寫了五封信,現在回憶起來,他句句是給我做工作,說,媽媽,前線不是為死,任務比死更重要。又說畢竟可能會死,媽媽您不要難過,您要象黃繼光董存瑞的媽媽一樣,我20歲不知孝敬,只有殺敵是對媽媽一次大孝敬。

  參軍時,儿子問,媽,我走了,你哭不哭?我說,媽不哭。他問,為什么不哭?我說,媽高興,你上前線,怎么難受呢。他問,有一天我犧牲時,媽你哭不哭?我說,媽不哭;作為你,要當逃兵,媽哭,媽好不容易養大你,媽是國家罪人,媽才哭。儿子笑著說,儿不會當逃兵,媽,儿告別了。

  10月30日生日,生日前來信:媽,儿的生日快到了,可能是最有意義的生日,我要在戰斗中度過它,媽媽,為我祝福吧。

  (李媽媽手扶墓碑,淚不停地流。)

  軍軍在家里,我看《高山下的花環》,真同情掃墓的親屬,我想我不會有這一天,我為軍軍祝福,我盼他的信,盼來的卻是......軍軍不讓我難過,我流著淚說,我沒哭,就昏過去了。

  儿子在家時喜歡打球,游泳,初中時在長江游泳,80年,救了兩個小朋友。軍軍個子可高了,參軍時1米78,犧牲時1米82。儿子的信,我都背得出來,儿子知道打仗會犧牲,儿子愿意把生命為國拿出來,媽還有什么不愿意的,只要儿子愿意,媽就愿意,沒我儿子,我什么也不需要了。軍軍的生父是一等殘廢軍人,二野的,為革命致殘,69年去世。儿子繼承爸爸的遺志,犧牲了,媽支持他,他爸爸的遺愿實現了。儿子說,媽媽,一定不給你丟臉。我每次來時,說一定不難過,听儿子的話。可我就是想,想呀,我畢竟是媽呀。

  軍軍當兵兩年,我沒寄給他過錢,寄書時夾了兩片巧克力,軍軍一直沒舍得吃,帶到前線,說這兩片巧克力象征著媽的心,鼓勵我殺敵立功。在軍軍遺物里,我又見到這兩片巧克力。媽揪心啊,來上墳,又給軍軍帶來一斤巧克力。

  (一位婦女在李軍烈士碑下放了六塊餅干。)

  謝謝您,軍軍,吃塊餅干吧。

  我儿子從小太苦了, 二十歲還沒穿過皮鞋, 參軍的津貼費,犧牲時還存在著56.63元, 我保存著。軍軍小時候最愛看《紅燈記》,每次回家敲門時,李師傅在家嗎?

  (抽泣。)

  軍軍如果知道媽媽哭,就不高興了,我不哭,不能讓軍軍不高興。

  軍軍小時候,可細致呢。紅領巾破了,破得不得了,可愛惜呢,退隊那天,說,媽我退隊了。把紅領巾洗得干干淨淨,疊得好好的,到現在我還保存著。軍軍的團微也保存著,還有軍軍小時候的學習成績單,軍軍的玩具,軍軍爸爸的軍裝,軍軍的軍裝,我家里兩代軍裝都保存著,這是這唯一的財富了,我留著,我看著。

  軍軍犧牲,口袋里有個紙條,包著彈片的紙,上面寫給云南電視台點歌,第一首,媽媽的吻,還有十五的月亮,青年進行曲。戰友們寄給電視台,三首歌制成磁帶,安排了特殊觀眾點播的節目,又把這磁帶寄給了我,電視台是讓戰士們唱的,錄的,軍軍的戰友們唱的。

  我參加民政部報告團,走了十二省二十四市,哪都獻花,我就一個地方留下一朵最大最好的,到了昆明,就成了一束花,全國人民的心意,我把它拿來給了軍軍,給了和軍軍睡在一起的戰友們。我把每個孩子的墓都摸一摸,好多媽媽不能來,我替她們看看摸摸。一個儿是媽的血,這么多儿也是媽的血,媽媽們的痛苦都是一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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