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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貝萊震惊地僵立原地,洁西跑上來抓住他的肩膀,緊緊抱住他。
  他蒼白的嘴唇動了動:“班特萊?”這三個字含在他嘴里沒有出聲。
  她望著他,猛搖頭,褐發隨之甩動。“他沒事。”“那…”洁西突然啜泣起來,邊哭邊說話,令人几乎听不出她在說什么。“我受不了啦,伊利亞!我吃不下睡不著,我一定要跟你說”“別說!”貝萊很痛苦:“看在老天的份上,洁西,現在什么都別說。”“我非說不可!我做了一件可怕的事,伊利亞,好可怕的事。噢!我…”她開始語無倫次起來。
  貝萊絕望道:“洁西,這儿還有別人。”她抬頭注視著机·丹尼爾,好像從來沒見過他似的。她滿眶淚水,大概已經把眼前這個机器人折射成一團模糊的影象了。
  机·丹尼爾低聲道:“你好,洁西。”她大吃一惊:“你是是那個机器人?”她赶緊用手背拭去淚水,同時脫离貝萊的怀抱。接著她深深吸了几口气,嘴角擠出怯怯的笑意。“是你,對不對?”“是的,洁西。”“叫你机器人,你不介意吧?”“不介意,洁西,我本來就是机器人。”“我也不介意人家叫我傻瓜、叫我白痴還是還是顛覆破坏分子。我本來就是。”“洁西”貝萊呻吟道。
  “沒有用的,伊利亞。”她說:“如果他是你的辦案搭檔,他還是知道比較好。
  我再也受不了了。從昨天到現在,我痛苦得不得了。就算要坐牢我也不在乎了。
  我不在乎他們把我赶到最低層去住,只給我酵母和水維持生命。我不在乎…噢!
  你不會讓他們這么做的,對不對,伊利亞?不要讓他們對我做任何事惰,不要!
  我好我好怕,好怕…”貝萊拍拍她的肩膀,讓她盡情地哭。
  他轉向机·丹尼爾:“她很難過。我們不能讓她留在這儿。几點了?”机·丹尼爾毋需看鐘或表。“十四點四十五分。”“局長隨時都可能回來。嗯,你去調一輛巡邏車,我們到車道里去談。”洁西猛然抬起頭。“車道?噢,不要,伊利亞!”他盡量耐著性子安慰她。“洁西,別迷信什么鬼故事了。你現在的樣子沒辦法上高速路帶。乖,冷靜下來,不然我們連大辦公室都走不過去了。我去拿點水給你喝。”她掏出手帕擦擦臉,傷心地說:“噢,你看我臉上的妝嘛!”“別擔心你的臉了。”貝萊說:“丹尼爾,巡邏車怎么樣了?”“已經在等我們,伊利亞伙伴。”“走吧,洁西。”“等一下!只要一下下就好,伊利亞。我得補個妝。”“別講究那個了!”她還是扭過身去。“拜托,我不能這樣子走出去,只要一會儿就好了。”貝萊和机·丹尼爾只好耐著性子等她。他的手握拳,忽緊忽松。机器人依然面無表情。
  洁西打開手提包翻找必要的裝備。(有一回,貝萊曾經很嚴肅地說,自從中古時期以來,如果還有什么東西是在堅決抵抗机械改良的話,那就是女人的手提包了。手提包的改良,就算僅只是以磁性把合器來替代金屬把環,也已宣告失敗。)洁西抽出一面小鏡子以及一個鑲銀的化妝盒。這個化妝盒是三年前貝萊送她的生日禮物。
  化妝盒上有好几個噴霧,她輪流把這些噴霧都使用一遍。這些噴霧只有最后使用的那個是看得見的。她以穩定而靈巧的手法打點臉上的彩妝,就算在最惡劣的環境當中,化妝似乎仍是女人与生俱來的權利。
  她先均勻地噴上粉底,掩飾臉部泛油光及粗糙的部分,然后再在粉底上淡掃一層金暈。根据長期下來的經驗,洁西所上的這層金暈正好搭配她頭發和眼睛的自然色澤。接著她在前額和下巴輕輕噴了一點點日晒褐色,再在兩頰上一些腮紅,腮紅由臉頰向后順著顴骨涂勻。接下來她在眼皮相耳垂一帶噴上藍色陰影。最后,她噴上唇膏。這道噴霧是唯一看得見的,呈淡紅色,霧气在空气中閃動水光,水霧与嘴唇一接触就乾了,色澤也變得深一些。
  “好了。”洁西說著,很快拂了几下頭發,一副很滿意的樣子。“我想這樣應該可以了。”化妝的時間比她所說的一下下還要久一點,不過也只有十五秒而已。盡管如此,但這十五秒鐘對貝萊而言卻彷佛永遠也過不完似的。
  “走吧!”他說。
  她連化妝盒都還來不及收好,他就推著她走出門。
  “說吧,洁西。”貝萊開口。
  洁西自從离開朱里爾辦公室后一直維持著泰然自若的神色,此時卻條地垮下臉來。她以無助的眼伸,默默望著自己的丈夫和机·丹尼爾。
  “說吧,洁西,拜托你!”貝萊道:“你到底有沒有犯罪?真正的犯罪?”“犯罪?”她疑惑地搖搖頭。
  “現在你一定要鎮定,別惊慌。你只要回答有或沒有就行了。洁西,你到底有沒有”他遲疑了一下,“殺害任何一個人?”洁西一听,立刻火冒三丈;“你說什么?伊利亞·貝萊!”“有沒有,洁西?”“沒有!當然沒有!”貝萊只覺糾結的胃頓時放松下來。“你有沒有偷過任何東西?涂改過配給資料?
  攻擊過誰?毀損過公物?說話呀,洁西!”“我什么都沒做沒做過任何特別的事情。我要說的并不是那种事。”她轉頭看看車道。“伊利亞,我們一定要待在這里嗎?”“對,在事情還沒談清楚之前,我們都得待在這里。好了,我們從頭開始吧。你這樣跑來,到底想告訴我們什么?”洁西低下頭,貝萊的眼睛越過她頭頂与机·丹尼爾的目光相遇。
  洁西的聲音很柔和,不過卻逐漸變得清晰有力。
  “就是跟那些人,那些中古主義分子有關的事情。反正你知道,伊利亞,他們就在你周遭,總是在高談闊論。以前我還在做助理營養師的時候,情況也是一樣。
  記不記得伊麗莎白·桑波薇?她就是中古主義分子。她老是說,我們所有的問題都是因為城,在城還沒有出現以前,一切情況都比今天好多了。
  “我常常問她,她怎么這么确定過去比現在好,尤其是認識你之后,我更常問她伊利亞,你記得我們以前常聊那些事而她呢,她總是引述那些很普遍的小膠卷書上的內容給我听。你曉得嘛,比方像那個誰寫的‘城之恥’之類的書。我想不起那個人叫什么名字了。”“奧瑞金斯基。”貝萊隨接道。
  “對。不過她所提的那些書,內容大部分都比這本還要糟糕。后來,我們結婚了,她就一天到晚挖苦我。她說:‘既然嫁給警察,我看你大概要變成道地的城市婦女了。’接下來她就很少跟我說話,沒多久我也辭職了,事情就到此為止。依我看,她之所以常說那些話只不過是想嚇唬我而已,不然就是想讓自己顯得很神秘、很有魅力。你知道,她是老處女,她一輩子都沒結過婚。很多中古主義分子多多少少都會有些缺點或毛病。我記得你曾經說過,人有時候會把自己的缺憾誤以為是社會的缺憾,他們之所以想要修正社會,其實是因為他們不知道如何修正自己。”貝萊記得自己的确說過這些話,不過現在這些語在他耳中听起來卻顯得輕浮膚淺了。“請說正題,洁西。”他柔聲道。
  她繼續說:“總之,伊麗莎白老是說,總有一天,大家得團結起來。她說,這都是外世界人的錯,因為他們想要讓地球保持衰弱頹廢的狀態。沒錯,頹廢,她最喜歡用這兩個字了。她會看看我所擬的下一周菜單,然后很不屑地說:‘頹廢,真是頹廢…’珍·邁爾絲常常在烹調室學她講話,把我們笑得要死。她說伊麗莎白說的總有一天,我們要摧毀城市,重新回歸土地。我們要跟外世界人算一次總帳,這一切都是他們害的,是他們強迫我們接受机器人,害我們永遠脫离不了城市。不過伊麗莎白從來不說机器人。她把机器人叫作‘沒有靈魂的妖怪’噢,丹尼爾,真對不起。”机·丹尼爾說;“我不清楚這個字眼是什么意思,不過,我不介意。請繼續說吧,洁西。”貝萊有點著急。洁西就是這個樣子,不管在任何緊急的情況或危机之下,她敘述一件事情總是喜歡兜圈子。
  “伊麗莎白說話的時候,”她說:“總是一副同志很多的樣子。她會說:‘上次開會…’然后停下來,半是神气半是恐懼地看著我,好像想等我開口問她這件事,好顯出她的重要;但另一方面她似乎卻又害怕我可能會讓她惹上麻煩。當然,我從來就沒開口問過她,我才不會讓她稱心如意呢。
  “總而言之,我們結婚后,伊利亞,這一切都過去了。直到…”她停下來。
  “繼續,洁西。”貝萊說。
  “你還記得我們吵架的事嗎,伊利亞?我是說,關于耶洗別的爭執?”“提這個干嘛?”貝萊愣了一、兩秒,才想起耶洗別不是別人,正是洁西的本名。
  他轉向机·丹尼爾,不由自主地以自衛的口气說:“洁西真正的名字是耶洗別,她不喜歡它,所以不用。”机·丹尼爾嚴肅地點點頭。貝萊清醒過來:老天!浪費精神去擔心他干嘛?
  “這件事讓我很煩惱,伊利亞,”洁西說:“真的!我知道這樣很可笑,但我還是一直在想你所說的話,一直想。找是說,我一直在想你所說的,耶洗別只是個保守分子,她為了保存祖先的生活方式,抗拒新來的人所帶來的新的生活方式。
  而畢竟,我就叫耶洗別,我應該…”她很努力在思索适當的說辭,貝萊幫她接道:“應該讓自己名副其實?”“對。”她說著卻又隨即搖頭,把視線移開。“當然,其實并不是這樣。我雖然也叫這個名字,但并不等于就是她。你知道,我不是我以前所以為的那种人,我不是那种人。”“我知道,洁西。別想了。”“然而,我還是常常想到她,而且我還發現,我們現在的情形就跟耶洗別當時的情形一樣。我是說,我們地球人有我們舊有的生活方式,而外世界人帶來了許多新的生活方式,同時還鼓勵我們改變。其實我們自己并不是那么清楚,但卻不知不覺地陷進去了。所以說,也許巾古主義分子的話是對的。也許我們應該立刻恢复我們舊有的、好的生活方式。于是我就回去找伊麗莎白了。”“好,繼續說。”“一開始,她說她不知道我到底在講什么,再說,我是個警察太太。我說這跟警察太太無關,最后她就說,好吧,她會去問某某人。大概過了一個月吧,她來找我,跟我說一切都沒問題了。于是,我加入了他們,也開始參加他們的會議。”貝萊心里好悲哀。“你從來都不告訴我?”洁西的聲音有些顫抖。“對不起,伊利亞。”“唉,算了。我是說別道歉了。我要知道有關這种會議的事情。首先,他們在哪里開會?”一股疏离的感覺涌上他心頭,甚至連情緒也沒有了。他一直不愿相信的事實竟然就是如此,竟然從洁西中坦誠無諱地說出來了,它已是真正的事實,不再是怀疑揣想。這樣也好,消除了疑慮總是叫人松口气的。
  她說:“就在這里,下面這里。”“這里?你是說就在這儿?你是這個意思嗎?”“對,在下面這個車道里。所以我才不愿意進來。不過這的确是很好的聚會地點,我們在一起”“有多少人?”“我不太清楚。大概六、七十個吧。這只是一种地區小組的會議而已。會場有摺椅、飲料,有人會發表演說,大部分都是講從前的日子有多好多好,總有一天我們會把那些妖怪就是机器人還有外世界人都消滅之類的。老實說,這些演講實在有點無聊,說來說去都是老套。不過我們都很忍耐,主要是因為大家覺得聚在一起很有意思,這讓我們自覺是重要的人。我們得宣誓,還有密的方式互相打招呼。”“你們從來沒被干扰過?巡邏車和救火車從來不曾經過會場嗎?”“沒有。從來沒有。”“這不是很不尋常嗎,伊利亞?”机·丹尼爾插嘴道。
  “也許有這個可能。”貝萊若有所思地說:“有些旁側支道是從來不曾使用過的。
  不過,要知道這些支道的地點也很不容易。你們開會的時候就做這些嗎,洁西?只是發表演說,玩玩盲目的陰謀游戲?”“大概就這樣了。有時候也唱唱歌。當然,還吃些飲料點心。東西不多,通常是三明治和果汁。”“既然如此,”他狠心道:“你又緊張什么?”洁西害怕起來:“你生气了。”“拜托!”貝萊勉力耐著性子。“回答我的問題。如果只是那樣,并沒有什么危害。為什么你這雨天會如此惊慌呢?”“我怕他們傷害你,伊利亞。老天!你何必裝出一副不明白的樣子?我已經跟你解釋過了嘛。”“沒有,你沒有。還沒解釋。你只告訴我你參加了一個沒什么危害的密小組織。
  他們有沒有公然示威過?有沒有破坏過机器人?或者發起暴動?殺人?”“從來沒有,伊利亞;我怎么會做這种事?如果他們要這樣子,我就不會參加了。”“好,那你為什么說你做了一件可怕的事?為什么你以為自己要坐牢?”“嗯…呃,他們常說,有一天會對政府施加壓力。他們說,我們應該組織起來,發動大規模的罷工。我們可以迫使政府查禁所有的机器人,并且把外世界人赶回他們自己的地方去。我本來以為他們只是說說而已,然而,這件事發生了,我是指有關你和丹尼爾這件事。他們說:‘現在我們要采取行動了。’還說:‘我們要殺雞儆猴,馬上阻止机器人入侵!’他們說要殺雞儆猴的對象就是你們,不過他們并不知道就是你。然而我知道,我馬上就知道了。”她說不下去了。
  貝萊不覺心軟:“好了,洁西,這沒什么,只是說說而已嘛。你自己也看得出來,什么事都沒發生呀。”“我好好害好害怕。我想,我也是它的一份子。要是發生凶殺案或什么暴力事件,你可能會喪生,班特萊也會被牽連。而這一切,都是我都是我的錯我不應該參加這個組織的,我應該去坐牢!”貝萊摟著她,讓她哭個痛快。他緊閉雙唇看著机·丹尼爾,机·丹尼爾冷靜地回望他。
  “好了。現在我要你仔細想一想,洁西,你們組織的領導人是誰?”貝萊再度問道。
  她已經平靜下來了,正用手帕輕拭眼角。“領導人是一個叫約瑟夫·克萊明的人,不過他實在算不上什么人物。他的個子大概只有一百六十公分,而且我覺得他在家里大概很怕老婆。我不認為他會使出什么凶狠的手段。你不會抓他吧,伊利亞?你不會只是根据我的說辭就逮捕他吧?”洁西顯得罪惡感深重的樣子。
  “目前我還不會逮捕任何人。言歸正傳,克萊明又是如何跟上級聯絡的呢?”“我不知道。”“有沒有陌生人來參加會議?你知道我的意思,就是來自中央總部的大頭?”“有時候會有人來演講,不過不常有,一年大概兩、三次而已。”“你知道他們的名字嗎?”“不知道。每次介紹他們時,介紹人只是說:‘這是自己人。’或者:‘從杰克區或某某地方來的朋友。’”“好吧,丹尼爾!”“什么事,伊利亞?”“把你所注意到的人描述一遍,我們來看洁西是不是能認出來。”机·丹尼爾非常精确詳盡地描述嫌犯名單上的人,洁西帶著絕望的表情聆听著各种身体表征尺寸等等資料,一次比一次堅定地搖頭。
  “沒有用!沒有用的!”她忍不住叫道:“我怎么記得?我根本記不得他們的長相。我沒辦法”她突然住,似乎在思索什么。接著她說:“你說其中有個酵母農場的人?”“他叫法蘭西斯·克勞瑟,”机·丹尼爾說;“紐約酵母農場的工作人員。”“嗯,有回一個人來演講,我正好坐在第一排,我一直聞到一股其實是很淡的一般生酵母的味道。你知道我的意思。我之所以印象深刻,是因為那天我老是覺得反胃,那股味道讓我想吐。所以我只好站起來移到后面去。當然,我沒辦法跟了他們說是為了什么。說出來是很不禮貌的。也許他就是你說的那個人。畢竟,如果你整天都跟酵母混在一起,你的衣服就難免會沾上那种味道。”她皺著鼻子,彷佛又聞到那股气味似的。
  “你不記得他的長相?”貝萊問。
  “不記得。”她肯定地說。
  “那么,好吧。洁西,現在我送你回你媽那里,班特萊也跟你待在那儿。你們誰都不要离開那一區,班特萊可以不去學校上課,我會叫人把飯直接送到公寓去,公寓四周的走廊我也會安排警察監視。”“那你呢?”洁西的聲音充滿恐懼。
  “我不會有危險的。”“可是,這樣子要多久?”“我不知道。也許一、兩天吧。”貝萊說得連自己也不确定。
  送走洁西,貝萊和机·丹尼爾又回到車道里。
  “看來,”貝萊說:“我們面對的是一個貝有兩層基礎的組織。結論之一是,它的基層并沒有什么特別的計划,這個基層唯一的用處是在最后行動時提供群眾支援。之二是,我們必須把為數不多的核心分子找出來。至于洁西所提的那個鬧劇團体,則不須加以理會。”“這一切,”机·丹尼爾說:“只有在完全相信洁西的前提下才能成立。”“當然成立!”貝萊語气強硬道:“洁西的話絕對是真的。”“你說的沒錯。”机·丹尼爾說:“她的腦波似乎也沒有顯示任何偏好說謊的病態跡象。”貝萊狠狠瞪著這個机器人。“當然沒有!而且你的報告里也不必提到她的名字,了解嗎?”“听你的意思,伊利亞伙伴。”机·丹尼爾平靜地說:“不過,這么一來,我們的報告就變得不完整又不确實了。”“可能吧,但也不會有什么不良后果。她已經主動跑來把她所知道的事都告訴我們了,提到她的名字只會讓她列入警方紀錄。我不要這种事發生。”“既然如此,如果我們确定不會再有新發現,她的名字當然可以不用提。”“我保證,她已經把她所知道的全部說出來了,絕無保留。”“還有,你能不能告訴我,”机·丹尼爾問道:“為什么只不過為了耶洗別這么一個名字,就讓她放棄原有的信念而采取新的信念?這种動机似乎很不清楚。”他們緩緩駛過彎曲而空洞的隧道。
  “這很難解釋。”貝萊說:“耶洗別這個名字很少見。它原本是一個坏女人的名字,我太太很喜歡它。這讓她有一种新鮮感,透過這名字她可以感受一种末曾經歷過的坏,這對她那刻板規矩的生活也算是一种彌補。”“一個守法安分的女人,為什么想要有坏的感覺呢?”貝萊差點笑出來。“女人就是女人嘛,丹尼爾。總之,我曾做了一件蠢事。我在气昏頭的情況下居然跟洁西說,歷史里的耶洗別其實并不算什么邪惡,而且她還可以說是個好妻子。這句話我一直后悔到今天。
  “結果呢,”他繼續說:“我把洁西气死了。我毀坏了她生命中某种無法取代的東西。我猜,她后來所做的事其實是一种報复。我想她之所以會去參加那种我并不贊成的活動,是為了懲罰我。不過,我并不認為她這种報复動机是有意識的。”“動机難道還有無意識的嗎?這在措辭上豈不是矛盾?”貝萊看著机·丹尼爾,懶得再跟他解釋什么叫作無意識的動机。他改變話題說道:“由此可以看出,圣經對人類的思想和感情有极大的影響力。”“圣經?什么是圣經?”貝萊先是惊訝,接著反而對自己的惊訝感到詫异。他清楚,外世界人是在一种十足的机械理論個人哲學下生活的,而机·丹尼爾所知道的事情大概只有比外世界人更少,不會更多。
  他簡單地說:“這是地球上大約一半人口奉為圭梟的經典。”“我對你所說的那個形容詞的意義不太了解。”“也就是說很重要、很受肯定的意思。在适當的詮釋之下,這本書的內容涵蓋了一套行為准則。許多人都認為,人類只有遵循這些行為准則生活,才能獲得最大的幸福。”机·丹尼爾似乎是在思考這段話的意思。“這套准則有沒有合并到你們的法律當中?”“恐怕沒有。這种准則是不适合法律約束力的。它必須是個人發自內心、主動去遵循。就某种意義而言,它甚至是高出法律之上的。”“高出法律之上?這豈不是又有措辭上的矛盾?”貝萊苦笑。“我引述一段圣經給你听好吧?你是不是很好奇想要知道?”“麻煩你。”貝萊放慢車速,然后煞住。他閉上眼睛回憶。其實他想用中古圣經里那种抑揚頓挫的中古英語來念,不過對机·丹尼爾而言,中古英語只是一些無意義的音節而已。
  他以現代的修正英語開始隨口念起來,彷佛是在講當代人的生活,而不是在追溯人類遙遠模糊的過去中那遙遠的故事:“‘耶穌卻往橄欖山去,清晨又回到殿里。眾人都聚集過來,于是他便坐下來,教訓他們。文士和法利賽人帶了一個行淫時被抓的女人來,叫她站在大家面前。他們對耶穌說,先生,這女人是行淫時被抓到的。按照摩西的律法,這樣的女人應該用石頭打死。你說呢?該如何處置她?
  “‘他們說這話,是在試探耶穌,想找藉口告他。耶穌沒有回答,只是彎下腰用手指在地上畫字。他們繼續追問他,耶穌直起腰來對他們說,你們當中誰要是認為自己沒有罪,誰就可以拿石頭打她。
  “‘他說完又彎腰用手指在地上畫字。大家听了耶穌的話,老老少少一個個都离去了,最后只剩耶穌和那個女人。耶穌直起腰來說,女人啊,那些人都到哪里去了?沒有人定你的罪嗎?
  “‘她說,主啊,沒有。
  “‘耶穌說,我也不定你的罪。去吧!從此不要再犯罪了。’机·丹尼爾很用心地聆听著。“行淫是什么?”他間。
  “那無關緊要,只是當時的一种罪行,懲罰的方式就是讓人用石頭打死。也就是說,犯罪的人必須被人砸石頭,一直到打死為止。”“那個女人有罪嗎?”“有。”“為什么她沒有被扔石頭?”“因為听了耶穌的話以后,那些人沒有一個覺得自己有資格對那個女人扔石頭。
  這故事的含意就是,有某种東西,比你的正義感更高。人類有种沖動叫作慈悲,有种行為叫作寬恕。”“我不明白這生字的意義,伊利亞伙伴。”“我知道。”貝萊喃喃道:“我知道。”他發動巡邏車,身体一晃,車子疾速向前沖去。他緊靠在座椅的背墊上。
  “我們去哪儿?”机·丹尼爾問他。
  “去酵母鎮。”貝萊說:“從陰謀分子法蘭西斯·克勞瑟嘴里挖掘真相。”“你知道要怎么做嗎,伊利亞?”“不知道。不過你知道,丹尼爾。方法很簡單。”他們的車子疾速向前奔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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