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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星——……其位置,就极星于銀河歷史中所居地位而言,可說甚為奇特;然多數論者未嘗指出其命定之必然。位于銀河螺旋极端盡頭,一個孤立恒星的唯一行星,資源既少,經濟价值更微不足道,被發現五世紀后仍無人定居,直到百科全書學者登陸……新一代成長后,無可避免地,极星脫离了川陀心靈歷史學家附庸的地位。韓定的勢力在安略南叛變期間興起,他是极星歷代偉人之中,第一個…… 房中一處照明良好的角落里,皮璉正在桌上忙碌著。工作需要協調,任務需要編派,線索得理出頭緒來。 五十年了。花了五十年在此地建立百科全書第一基地,并使之運作;五十年收集素材,五十年的准備。 現在終于完成了。再過五年,銀河所能想見、最偉大歷史鉅作的第一冊就要出版。然后每隔十年——一如時鐘般精准确實——一冊一冊出版下去。同時會有增修版、時事特刊等,直到—— 桌上通報器焦躁悶響,攪亂了他的心神。差點把這約會給忘了。他砰然按下出入開關,用眼角余光瞥著韓定的身影進門,頭都沒抬一下。 韓定自顧自地笑笑。他在赶時間;不過他也曉得,當皮璉對打扰工作的任何人物故示冷淡的時候,可別去招惹他。最好自己窩到桌子另一側的椅子上等候。 皮璉的筆尖橫越紙頭時發出极細的聲響,除此之外一無動靜。韓定從背心口袋里掏出一枚兩元硬幣,上下拋動;錢幣的不銹鋼表面,在空中翻轉時閃爍發光。他一再拋擲,懶懶看著閃亮的反光。在所有金屬都必須進口的星球上,不銹鋼算是不錯的交易媒介。 皮璉抬起頭來,被反光刺了眼:“住手。”聲音像是在發牢騷。 “呃?” “別丟那可惡的銅板!” “噢。”韓定把鐵幣收進口袋:“什么時候准備好了,再通知我好嗎?我答應要在新下水道計畫投票之前,赶回市議會的。” 皮璉擺個手勢,再把自個儿撐离桌面:“我准備好了。不過希望你別拿市政事務來煩我,那是你該操心的事,拜托。百科全書占去了我所有的時間。” “听過新聞嗎?”韓定冷然問道。 “什么新聞?” “极星市立超波站,兩小時前收到的新聞。安略南皇家總督已經自立為王了。” “嗯?怎么了?” “意思是說,”韓定回答:“我們和帝國內部的連系給切斷了。雖然事情在意料之中,但還是沒能爭取到足夠的時間。安略南擋在我們到山達尼、川陀以及織女星系的唯一貿易路線上。我們的金屬要從那儿來?六個月來,我們沒有半點鋼或鋁的進貨,現在就別指望了;除非安略南國王陛下大發慈悲。” 皮璉頗覺不耐,由齒縫里發出噓聲:“那就從他那儿拿。” “能嗎?听著,老皮,根据基地憲章,賦予百科全書委員會的托管理事會充份的行政權力。我做為极星市長,只有在你簽署了許可命令之后,才有剛夠來擤鼻涕打噴嚏的小小權力。那是你和理事會的責任。极星市的繁榮有賴于与銀河各地之間的持續貿易,現在我以市長的名義要求你,立刻召開緊急會議——” “住口!不要在這里發表競選演說。听著,韓定,托管委員會并不阻止在极星設立市政机构,因為我們曉得有其必要。自從五十年前基地建立以來,人口已經增加許多;而這些增加的人口,牽涉許多与百科全書無關的事務。但并不表示,基地最初且唯一的目標,不再是出版總合人類知識的百科全書。我們是國家支持的科學机构,不能、也不會介入地方政治。” “地方政治!眼睛放亮一點,老皮,這是生死攸關的事。這個星球,极星,不能靠自己來維持机械文明。缺乏金屬,你知道的,地表岩石中沒有任何銅、鐵或鋁的蹤跡,其它含量也极少。如果偉大的安略南王來脅迫我們,你想百科全書會怎么樣?” “脅迫我們?你忘了我們是在皇帝陛下的直接統治之下?我們不受安略南或是其它任何行省的節制。想起來沒有!這里是皇家領地,沒有人可以碰我們。帝國會保護我們。” “那它怎么沒阻止安略南總督稱王?而且,只有安略南嗎?至少有二十個銀河外圍的行省,實際上是整個邊區,都已經開始自行其是。告訴你,我覺得帝國不但靠不住,更沒有力量來保護我們。” “鬼扯!總督,國王——有什么不一樣?帝國總是處在政治游戲中,讓不同的人牽來扯去。總督背叛過,皇帝也曾因此而遭罷黜、甚至刺殺。可是帝國本身有什么變化?算了吧,韓定,不關我們的事。我們是徹頭徹尾的科學家,只關心百科全書。噢,對了,差點忘記。韓定!” “嗯?” “管管你的報紙!”皮璉語含怒意。 “极星日報?那不是我的,是私人辦的。怎么啦?” “几星期以來,它一直鼓吹讓基地建立五十周年慶成為公定假日,還要舉行很不合宜的慶祝活動。” “有什么不好?三個月內計時器會打開輪回屋,我認為第一次開門可是一件大事,不是嗎?” “不要有愚蠢的大游行。韓定,輪回屋開門只和托管理事會有關。任何重要事項都會和民眾說明。討論到此為止,請向日報說清楚。” “抱歉,老皮,市憲章里保障一件小小事情,叫做出版自由。” “也許,但理事會不管這個。我是极星上的皇家代表,韓定,在這方面有充分授權。” 韓定的表情突然變得像是臨刑的劊子手,聲色俱厲:“既然你是皇帝的代表,我還有一點小小消息要告訴你。” “關于安略南?”皮璉緊繃雙唇,甚覺惱怒。 “不錯。安略南將派一位特使到這里來,在兩星期內。” “特使?到這儿?安略南?”皮璉擔心了:“做什么?” 韓定站起來,用力將椅子靠上:“你不妨猜猜看。” 然后大步离開,絲毫不留情面。 安公德禮(“公”字意味貴族血統)——蒲樂麻州州長、安略南國王陛下特命全權大使,外帶半打其它頭銜——抵達航站,韓定以國賓之禮相迎。 笑臉緊繃的州長略一欠身,俐落地拔槍出套,柄交韓定;韓定用一把特別借來的槍回以同等禮節。友誼善意由此奠立;即使韓定注意到安某肩上的异樣凸起,他也謹口慎言一聲不吭。 他們站上地面車,市府官員職工繞集四周,緩慢而隆重地開向百科全書廣場,一路接受熱情群眾的歡呼。 安州長接受歡呼,并以軍人及貴族的矜持,冷漠答禮。 他對韓定說:“你的星球就這一個城市?” 韓定提高聲調以蓋過群眾的呼喊:“我們是個年輕的世界,閣下。在我們星球短得可怜的歷史當中,很少有達官貴人造訪;因此民眾分外熱情。” 安某听到“達官貴人”四字時,顯然沒意會出里頭的嘲諷之意。 他沉思道:“五十年前建立的,嗯哼!這里還有很多未開發的土地。你們從沒想過要划分領地?” “目前沒有這种必要。我們是极度中央集權的;也必須是,因為百科全書的緣故。或許有一天,當我們的人口成長到——” “怪地方!你們沒有農民?” 韓定暗想:不須要多了不起的觀察力,就可以看出閣下四体不勤,五体不分。他故作無心答道:“沒有——也沒有貴族。” 安某雙眉上揚:“那你的上級——我要見的那位是?” “你是指皮博士?是的!他是托管理事會主席,皇上的私人代表。” “博士?沒別的頭銜?是個學者?而他的權力高于市政當局?” “嗯,一點沒錯。”韓定友善回答道:“這里的人多多少少都算是個學者。畢竟這個星球不過是個科學基地——受皇上的直接管轄。” 最后一句話的略為強調,似乎使得州長有些狼狽。在往百科全書廣場的緩慢行程中,他保持緘默陷入沉思。 即使韓定覺得,下午和隨之而來的夜晚十分無聊,至少有一點令他滿意;就是認清了皮璉和安德禮,彼此都看不起對方。這兩人一見面問候寒暄就針鋒相對。 “視察”百科全書大樓時,安某無精打采地听皮璉演講。當他們穿越廣闊的參考影片貯藏室和無數放映室的時候,安某做出禮貌而茫然的笑容,忍受皮璉的喋喋不休。 在一層層上上下下、一間間進進出出,走過寫作部、編輯部、出版部和影片部之后,安某終于作出第一個概括評論:“都很有意思,”他說:“不過這些工作,對成人而言似乎蠻怪异的。有什么用處?” 韓定注意到,對這個評語皮璉無法置辯,盡管他的表情看來自信滿滿。 晚餐所發生的事和下午相比,正如鏡中反照。安某獨個儿滔滔不絕地講述,日前他在安略南与新獨立的近鄰——史邁諾王國之間的大戰中,率領大軍所創下的丰功偉業;纖毫必至,而且樂趣無窮。 州長的流水故事直講到飯后,低階官員一個個藉詞開溜。當他說完橫掃敵艦獲得重大胜利的最后細節之時,皮璉和韓定已經引他到陽台上,享受暖洋洋的夏夜和風了。 “現在,”他說話時极其快活:“來談些正經事。” “當然。”韓定喃喃說道,點起一根織女星煙草制成的長雪茄——沒多少存貨了,他暗想——然后靠到椅背上前后搖晃。銀河高懸天際,由地平線一端到另一端,朦朧伸展棱鏡般的身形。居于宇宙盡頭的此地星辰寥寥,相形之下微不足道。 “當然了,”州長道:“所有正式討論——簽署文件、以及諸如此類的官樣文章,會交給——你們管議會叫什么?” “理事會。”皮璉冷冷答道。 “怪名字!且不管它,那是明天的事。現在咱們開門見山,明人眼底不說暗話,嗯?” “你的意思是——”韓定想引起他的話頭。 “是這樣。外頭邊區的情勢有些改變,而這個星球的地位變得有些微妙。如果我們對事情的狀況能夠達成一致見解,會非常合乎時宜。打個岔,市長,你還有這种雪茄嗎?” 韓定一怔,心不甘情不愿地拿出一支。 安德禮深吸一口后,嘖嘖贊賞:“織女煙草!你打那儿拿來的?” “上次運補的時候收到一些,几乎沒得剩了。太空知道几時才能再有——如果有机會的話。” 皮璉皺起眉頭;他不吸煙,也因此而討厭那股味道:“讓我們搞清楚,閣下。你的任務只是要澄清狀況?” 安某在第一口大煙噴成的濃霧中點了點頭。 “既然如此,就沒什么好說的。百科全書基地的地位一如既往,沒有任何改變。” “啊!那什么叫做‘一如既往’?” “听著:是國家支持的科學机构,至高無上統治者的私人領地,我說的就是皇上本人。” 州長看來不為所動,又吹了個煙圈:“說得真精彩,皮博士。我能想象你兩手捧著御賜璽封的特許權狀——但看看現實情勢。你要如何面對史邁諾?史邁諾的首都离你不到五十秒差,你該知道。還有柯諾和大綠苞呢?” 皮璉道:“我們和任何行省都毫無瓜葛。作為皇上的領地——” “那些不是行省。”安某提醒道:“都已經是王國了。” “就算是王國,我們還是毫無瓜葛。作為一個科學机构——” “科學個屁!”對方罵道:“我們怎么眼睜睜地坐視史邁諾奪取极星?” “皇上呢?他難道會袖手旁觀?” 安某定下神來,道:“好罷,這么著,皮博士。你尊重皇帝的財產,而安略南也一樣。史邁諾則不然。記得不,我們剛和皇帝簽下一份條約——明天我會拿一份副本給你的理事會——上面交代,在原安略南省境之內,我們是皇帝的代表,負責維持秩序。我們的責任很明白,對不對?” “沒錯。但极星不屬于安略南省。” “可是史邁諾——” “也不屬于史邁諾。极星不屬于任何行省。” “史邁諾知道嗎?” “我不在乎他知不知道。” “我們在乎。我們剛和他打完一仗,而他還占据著我們兩個星系。极星在兩國之間占有极重要的戰略地位。” 韓定不耐煩地插嘴:“你有什么提議?閣下。” 州長看來早就想停止東拉西扯,好直接切入正題;他簡明扼要說道:“看來极其顯而易見的是,既然极星沒有能力防衛自己,安略南為自身利益著想,必須承擔這項任務。你們了解,我們并沒有干涉內政的念頭——” “嗯——哼。”韓定咕嚕一聲示以冷淡。 “——但我們認為,不論從任何角度來看,最好還是讓安略南在這個星球上建立軍事基地。” “你們所要的就是這樣——廣大無人區域上的軍事基地——如此而已?” “啊,當然啦,防衛部隊需要一點后勤支持。” 韓定讓椅子放正,把手肘放到膝上:“現在說到重點了。讓我們直話直說。极星要接受保護并且納貢。” “不是進貢,是納稅。我們保護你們,而你們付錢。” 皮璉猛地把桌子一拍:“讓我說話,韓定。閣下,我不會為什么安略南、史邁諾的茶壺政局和酒杯戰爭,付半個銹角子。告訴你,這里是個國有的免稅机构!” “國有?可是我們就是國家,皮博士。而我們不打算支持你。” 皮璉一怒而起:“閣下,本人身為此地的最高首長,代表——” “代表至高無上的皇帝陛下,”安某頂了回去,面露慍色:而本人代表的是安略南國王陛下。安略南近得多了,皮博士。” “咱們回頭談談正事。”韓定勸道:“你打算怎樣收這些所謂的稅,閣下?像是小麥、馬鈴薯,蔬菜、牲口之類東西,你肯收嗎?” 州長兩眼一瞪:“搞什么鬼?我要那些做什么?我們剩得可多了。當然是黃金啦。還有,如果你們產量多的話,鉻跟釩更好。” 韓定大笑:“產量多!我們連鐵都不出產,黃金!來來,瞧瞧我們的錢幣。”他丟了個角子給特使大人。 安某看了一眼,丟回去并瞪眼道:“啥玩意儿?鋼?” “沒錯。” “我不明白。” “极星這個星球几乎完全沒有金屬,統統得靠進口。總之,我們沒有黃金;除了几千斤馬鈴薯之外,也沒有可以用來繳稅的。” “那么——工業制品也行。” “不用金屬?要我們怎么制造机器?” 一時間相對無話。皮璉再試著說几句:“整個討論离題太遠了。极星不是一般星球,而是編纂百科全書的科學基地。太空啊,老兄,你對科學毫無敬意嗎?” “百科全書打不了胜仗。”安某眉頭深蹙:“完全沒有出產的世界。那——倒也几乎沒有人住。這樣好了,你們用土地償付。” “什么意思?”皮璉問道。 “這世界還相當空曠,無人居住的土地也相當肥沃。如果事情順利就緒,而你們也都合作,大概可以這么安排;可以讓你們自己一無損失,說不定還可以頒授爵位、分封采邑。我想你們懂得這個意思。” 皮璉冷笑道:“這可謝啦!” 韓定故作率真,接口道:“安略南能否供應适量的鈽,給我們的核能電厂?我們只剩几年的存量了。” 皮璉霎時屏息,場面靜默了好一會儿。當安某重拾話頭,聲音竟和先前大不相同:“你們有核子能?” “當然了,有什么不對?我猜想人類使用核子能該有五万年了,為什么我們不能有?只是鈽的來源有些困難。” “是……是。”特使略一停口,又坐立不安地加上一句:“好,兩位,我們明天繼續討論這個問題。現在容我告退……” 皮璉望著他的背影咬牙切齒:“受不了這呆頭呆腦的笨豬!這——” 韓定打斷他:“非也。他只不過是環境的產物。這种人只懂得一句話:‘我有槍而你沒有’。” 皮璉調轉頭朝他發火:“你跟他談什么駐軍和納貢,到底是什么意思?你瘋了不成?” “不,我只是放根線頭引他開口。你該注意到,他總算失口把安略南的真正意圖說了出來——也就是,在极星搞封建制度。當然,我不打算讓這种事發生。” “你不打算!你!你算老几?還有,我能不能請教一下,你大吹大擋我們的核能電厂,是什么意思?天啊,這只會讓我們變成軍火靶子。” “不,”韓定露齒一笑:“恰好相反。我撩起這話題的理由,不是很明顯嗎?那正好确定了我先前一個非常強烈的怀疑。” “是什么?” “安略南不再擁有核能經濟了。若是有,我們的朋友一定會了解,除了古代遺跡之外,鈽并不用在發電厂里。由此可知,邊區的其它地方也沒有核子動力了。史邁諾是一定沒有;否則在最近的戰事里,安略南不會多贏少輸。很有意思吧?” “哼!”皮璉帶著极惡劣的情緒离開,韓定則溫和地笑著。 他丟開雪茄,仰望橫臥穹蒼的銀河:“都倒退到用煤和石油了嗎?”他喃喃作聲——而所有念頭都深藏心底。 韓定否認擁有极星日報,就法規而言或許是對的,但也僅止于此。韓定是促成极星自治的領導人物,他本人并獲選為第一任市長。所以,韓定名下沒有一張极星日報的股票并不足奇;事實上他以各种迂回手段,控制了超過百分之六十的股權。正所謂戲法人人會變。 因此,在韓定向皮璉建議允許市長出席理事會的同時,极星日報展開類似宣傳,也就毫不令人意外;而极星歷史上第一次的群眾大會因而舉行,要求在“國有”的政府中加入市民代表。 最后,皮璉終于心不甘情不愿地屈服。 當韓定坐在會議桌末端無所事事之際,不禁冥想:是什么原因讓這些科學家成為差勁的管理人。可能只是由于他們慣于面對缺乏彈性的科學事實,而距离善變的人性太遠。 不論如何,現在湯瑪芝和喬肥佬坐在左側,魯亭跟葉富瀚坐在右首,皮璉居中擔任主席。這些人韓定當然全認識,不過今天他們似乎全端起了在這种場合中极不尋常的一點官架子來。 官式的開場白令韓定昏昏欲睡。不久,皮璉舉起手邊一杯開水啜飲的動作讓他振作起來;只听皮璉清清嗓子開口: “很高興能夠告知各位理事,在上次會議之后,本人獲知帝國首相陶耘大人將在兩周內到訪极星。相信在皇上得悉此地狀況之后,我們和安略南的糾紛,必定能如大家所愿,順利解決。” 皮璉隔著會議桌向韓定微笑致意:“有關消息已經通知了极星日報。” 韓定屏息竊笑,顯然皮璉很想藉炫耀這類消息來烘托其地位重要。 他不動聲色道:“撇開你曖昧的表情不提,你們指望這位陶大人做些什么?” 湯瑪芝回答他的問題。此人有個坏習慣,喜歡用他格外威嚴的語調,以第三人稱稱呼對方。 “相當明顯地,”他評述道:“韓市長是個諷世行家。他不可能想不到,皇上絕無可能容許私人產業遭到半點侵犯。” “怎么?如果被侵犯了他會怎樣?” 席間一陣騷動。皮璉道:“你太過份了!接著又補充道:“還有,這句話跡近叛國!” “這算是給我的答案嗎?” “!如果你沒別的話要說——” “別急著下結論;我要問一個問題。除了這點看不出任何意義的外交手段之外,有沒有什么具体辦法,去面對安略南的威脅?” 葉富瀚用一只手拉扯火紅的大八字胡:“你覺得有威脅,是嗎?” “你不覺得?” “一點也不。”他狀似緬怀道:“皇上——” “我的太空!”韓定怒极:“怎么回事?每個人不時把‘皇上’、‘帝國’挂在嘴邊好象念咒似的。皇帝在千万秒差之外,我怀疑他對這里有一丁點屁的關心。就算有罷,他又能做什么?這一帶的前帝國艦隊此刻控制在四個王國手里,而安略南也有一份。听著,我們必須靠真槍實彈來作戰,不是憑空口白話。 “仔細听好。到目前為止我們有兩個月寬限,主要是因為,我讓安略南以為我們有核子武器。當然,大家都清楚這大半是唬人的。我們是有核能,但僅限商業用途,而且也他媽的太少。他們很快就會發覺。如果你認為,他們會因為遭受玩弄而感到怡然自得,你就大錯特錯了。” “我說——” “閉嘴,我還沒講完。”韓定正在興頭上;他喜歡這种感覺:“把首相扯進來固然不錯,但最好多拉一些填滿漂亮核彈頭的攻城巨炮。我們已經損失兩個月了,各位,再沒有多的兩個月可損失。你們打算怎么辦?” 魯亭說話了,他的長鼻子气得發皺:“如果你要提議基地軍事化,我一個字也不要听。那等于是對政界敞開大門。市長先生,我們是個科學基地;別的再也休提。” 湯瑪芝補上一句:“還有,他不了解建立軍備意味著必須從百科全書抽調人力,而且是寶貴的人力。絕對不行,不管會發生什么事。” “對极了,”皮璉同意道:“百科全書第一优先——絕對优先。” 韓定甚為不滿,理事會似乎滿腦子都是百科全書。 他冷然道:“理事會是否稍稍想過,除了百科全書之外,极星還有可能在其它方面有些事情要做?” 皮璉答道:“我不認為,韓定,基地除了百科全書之外,還有任何事可做。” “我說的不是基地,是极星。恐怕你還沒搞清狀況。极星有上百万人,其中參与百科全書工作的不超過十五万。對其余的人來說,這里就是家,生長于斯。和我們的家庭、庄稼和工厂相比,百科全書算不了什么。我們要保護——” 眾人大嘩。 “百科全書第一!”魯亭咬牙切齒:“我們要完成任務!” “見鬼的任務!”韓定大吼:“五十年前也許是有,但是現在時代變了!” “跟時代一點關系都沒有,”皮璉答道:“我們是科學家。” 韓定迫不及待地咬住話頭:“真的,嗯?很棒的幻覺,不是嗎?你們這幫人正是千年以來,整個銀河所犯錯誤的絕佳范例!一千年來停滯不動的,算是那一門子科學?只不過是永無休止的分類罷了。你們有沒有想過要更上層樓、擴大知識領域以便有所增進?沒有!你們樂于停滯不前;整個銀河都是。只有太空才知道這樣有多久了。這就是為什么邊區要造反、為什么交通會斷絕、為什么地方戰事不斷、為什么整個星系喪失了核能,而倒退回使用化學動力的野蠻時代。 “如果你問我,我要說——”他高喊:“銀河帝國就要完蛋了!” 他稍歇坐回椅中調整呼吸,毫不理會那兩三個同時想要答复他的人。 魯亭起立發言:“我不曉得你打算從這番瘋狂言論當中得到什么,市長先生。但确然無疑的是,你的話對此地的討論毫無幫助。我建議主席先生,刪除該發言內容并回到原先討論被打斷的地方。” 喬肥佬初次振作起精神。到目前為止肥佬即使在辯論的最高潮都沒有插上一腳,忽然間他沉重的嗓音——沉重一如其三百磅重的身軀——打起平地一聲悶雷:“各位,我們是不是忘了什么?” “嗄?”皮璉怒道。 “再一個月就到了我們的五十周年慶。”他有個本事,能把最俗套的陳腔濫調詠歎得意境深遠。 “又怎樣?” “周年慶當天,”肥佬四平八穩續道:“謝東的輪回屋會打開。有沒有誰想過屋里會有什么?” “不曉得。例行公事。充滿賀詞的一堆演講吧,也許。我不覺得有什么重要的東西,值得擺在輪回屋里。雖然那家報紙——”他怒視韓定,對方報以露齒一笑:“想把它搞得像回事情。我已經加以阻止了。” “啊,”肥佬道:“也許你錯了。你難道沒發覺——”他停下將手指放在自己渾圓短小的鼻頭:“輪回屋開得恰是時候?” “恰‘不’是時候,照你說的。”葉富瀚喃喃道:“有好些事要操心呢。” “什么事比謝東的留言更要緊?我看沒有吧。”肥佬變得异乎既住的專斷,韓定小心地注視他。他到底用意何在? “事實上,”肥佬興致勃勃:“你們好象全忘了,謝東是當代最偉大的心靈歷史學家,也是基地的創始人。假定他利用自己的學問為眼前的未來設定了一條可能途徑,好象也蠻合理的。如果是真的——照我看是錯不了,我再說一遍,他一定會安排某种方式來警告我們危險何在,或許還指出解決方法。百科全書是他的心頭肉,你們都知道。” 猶疑迷惑的气氛占了上風。皮璉清了清喉嚨:“呃,這樣——我不曉得。心靈歷史學是門偉大學問,不過——我确定目前我們這里沒有心靈歷史學家。看樣子我們是在摸石子過河。” 肥佬轉向韓定:“你不是跟何汝林學過心靈歷史學?” 韓定半出神地答道:“是的。不過沒有完成學業。我不耐煩談理論;想成為心理工程師,又缺少那份才干;所以做了次佳選擇,也就是走入政界。實際上是同一回事。” “那么,你對輪回屋有何看法?” 韓定小心答道:“不知道。” 會議的余程中他一言不發,即使話題回到帝國首相身上。 事實上他根本沒在听。他循著一條新思路追想,事情一件件歸納——不少瑣屑的細節一一榫合。 心靈歷史學是解謎之鑰,這點他很确定。 他拼命回想曾經學過的心靈歷史學理論——從中他證明了打一開始就想對了的結論。如謝東這等偉大的心靈歷史學家,能夠充分解釋人類的情感及應對,來廣泛預測未來歷史的發展。 這意味著什么? 陶耘大人嗅著鼻煙。他有一頭長而濃密的鬈發,看得出是加工過的;他不時用手撫摸兩鬢蓬松的金色落腮胡子;他用辭考究,但發音老忘了卷舌。 這當儿,韓定還來不及細數,和尊貴的首相大人握手的那一瞬間,產生的反感所為何來。噢,對了,還有:他喜歡邊講邊用單手比划故作优雅的手勢,以及好似紆尊降貴不恥下問的裝模作樣。 但無論如何,現在的問題是得先把他找到。半小時前他跟和皮璉一起消失不見了——恰似春夢了無痕,混球。 韓定敢說,預備會議中他不在場,必定很合皮璉的意。 不過,有人看見皮璉在這一側的這層樓,推開每扇門瞧瞧再簡單不過。走到半路,他發了聲:“啊!”踏進一個黑暗的房間。陶大人濃密的發型映在銀幕上,是絕對錯不了的。 陶大人抬頭道:“啊,韓定。你在找我們,對吧?” 他遞出鼻煙盒——韓定覺得裝飾過度而手工甚差;不過他仍然面帶親切微笑,抓了一小撮并禮貌地表示謝絕。 皮璉眉頭緊蹙,韓定則報以全不在意的木然神情。 打破短暫沉默的唯一聲響,是陶大人合上煙盒的嗒嗒聲。他把煙盒挪開并說:“韓定啊,你們的百科全書真是了不起的成就,可說是有史以來最宏偉的功業。” “大多數人也這么想,大人。不過,這項成就到目前為止還有待努力。” “依我淺見,以貴地的效率訛言,是不愁沒有高分的。”他向皮璉頷首致意,皮某答以興高采烈的一鞠躬。 真是蒙主隆寵啊,韓定暗想。“我不是抱怨缺乏效率,大人,只不過安略南人的效率高得多了——雖然是朝著相反而具破坏性的方向。” “噢,是了,安略南。”漫不經心地一揮手:“我剛從那訛來。那星球野蠻极了,完全難以想象人類能在邊區的環境下生活。缺乏文明人士應有的最基本知識,也沒有舒适方便的民生必需品。完全衰廢了,他們——” 韓定冷冷地打斷他:“很不幸的是,安略南人擁有從事戰爭所需的一切基本知識,以及從事破坏的所有必需品。” “是啊,是啊。”陶大人看來有些惱怒,也許因為話說到一半給封住了:“不過現在不是談正事的時候,你知道。真的,否則我會攪混了。皮博士,你不是正要給我看第二冊嗎?請開始罷。” 燈熄后有半小時之久,韓定聚精會神想著安略南的事。螢幕上的書對他毫無意義,他也不想費神去看;但陶大人卻不時顯得相當興奮。韓定留意到當首相興奮起來的時候,舌頭也卷了。 燈光再度亮起時,陶大人說:“棒极了!真的棒极了!也許你對考古學并不感興趣吧,韓定?” “呃?”韓定忙回過神來:“是,大人,說不上有興趣。最初我是想當心理學家,最后則選擇了政治。” “啊!這門學問有趣得很。我自己呢,”他大大嗅了口鼻煙:“對考古學略有涉獵。” “真的?” “大人啊,”皮璉插口道:“在這方面可說無所不知。” “噢,難說,難說。”大人洋洋自得:“我在這門學問上下了不少工夫,敢說是博覽群籍。我讀遍了像是喬登、歐碧嘉、柯威……等等的著作;全讀過了,你知道。” “這些人我听過是真的,”韓定道:“可從沒讀過他們的書。” “那天有空可以看看,朋友,對你有很大好處的。啊,當我看到雷米斯的這本書時,覺得到邊區這趟真是不虛此行。信不信由你,我的藏蘇中獨缺這一本。對了,皮博士,你不會忘了答應過我,在离開之前幫我拷貝一份吧?” “不胜榮幸之至。” “雷米斯,你們得知道,”首相大人得意洋洋:“為我早先對‘起源論’的見解,提供了嶄新而且极為有趣的補充。” “什么論?”韓定問。 “‘起源論’,就是關于人類發源地的問題,你知道。當然你一定要了解,一般認為所有人類都源于同一個星系。” “噢,是的,我了解。” “當然,現在沒有人知道這個星系的确實所在——老早湮沒在遠古的迷霧中了。不過還是有些線索。有人說在天狼星系,也有人堅持是在人馬座甲、梭爾、或是天鵝座61——你可以看得出來,全部都在天狼星區之內。” “那雷米斯怎么說?” “嗯,他完全另辟蹊徑。他試圖證明,大角星系第三行星上的考古遺跡顯示,早在任何太空旅行之前,就有人類在該星球居住。” “意思是說,人類是在那個星球誕生的?” “也許。不過在我敢肯定之前,得先詳讀之后再衡量他的證据;一定得先看看他的觀點有多少份量。” 韓定沉默了一會儿,然后說:“雷米斯几時寫的這本書?” “噢——應該是大約八百年前。當然了,他的看法大半基于前賢葛林的著作。” “那干么得靠他?何不親自到大角星系去研究那些遺跡?” 陶大人雙眉一揚,急急嗅了把煙:“啊,去做什么?親愛的老弟。” “當然是取得第一手資料啦。” “有必要嗎?何必大兜圈子浪費時間到這些地方去。听著,我現在擁有所有古圣先賢的著作,一一衡量輕重、异中求同,分析互斥的論點,決定何者可信,最后獲致結論,這才是科學方法。至少,”好象說教似的:“我的看法是如此。到大角星系,或是舉例說,像是梭爾;路上多有不便不說,到了以后瞎忙一場,卻發現古圣先賢早已徹底勘察過,而其效率我們根本難以望其項背。” 韓定保持禮貌,嘟噥道:“我懂了。” “這邊請,大人。”皮璉道:“想起來我們該回去了。” “啊,對。也許是該走了。” 當他們走出房門之際,韓定忽然說道:“大人,可以問個問題嗎?” 陶大人茫然笑著,親切地用手輕拍韓定,以強調答話的份量:“當然可以了,親愛的老弟,榮幸之致。若是我簡陋的腹笥能夠幫上任何忙——” “不是關于考古學的問題,大人。” “不是嗎?” “不是。是這樣的:去年我們在极星收到,關于仙女座丙第五行星上的核能電厂熔毀的消息;只有小小的標題,完全沒有詳情。不曉得您是否能告訴我們,究竟出了什么事?” 皮璉嘴角扭曲:“你問這些不相干的問題,會惹得大人不高興。” “沒關系,皮博士。”首相緩頰道:“這問題很好。大体而言沒有什么值得關心的。那家電厂的确遭到熔毀,相當嚴重的大災難,我相信還有輻射損害。事實上,政府正在認真考慮嚴格限制濫用核能——這件事不能對大眾公布,你懂罷。” “我明白。”韓定道:“但那家電厂究竟出了什么差錯?” “這個嘛,事實上,”陶大人漠不關心地答道:“誰知道?早在出事前好几年就故障停擺了,而一般認為維修替換的工作做得非常不确實。這年頭啊,想找真正懂得發電系統技術細節的人實在太難了。”他面形憂色,又嗅了一把煙。 “你可知道,”韓定道:“邊區所有獨立王國已經全部喪失核能動力了?” “是嗎?我一點也不訝异,這些野蠻星球——噢,我的老弟啊,別管他們叫‘獨立王國’;不是的,你知道。我剛和他們簽下的條約就是明證。他們承認帝國的主權;一定得要承認,否則我們不會簽約。” “也許是罷,但他們有不少行動自由。” “對,我想是這樣的,是不少。不過沒有什么關系。帝國离此地太遠,就讓邊區自給自足好了——其實現在多少也就是這种狀況。他們對帝國沒什么幫助,你知道,這些星球极野蠻,毫無文明可言。” “但以前有過文明的,安略南曾經是邊區最富庶的行省之一,我知道它從前可以和織女星系相提并論。” “噢,可是,韓定,那是几個世紀以前的事了,不能拿那來比。今天的世界和過去的偉大時代不同,我們也不像祖先一樣,你知道。不過,韓定,來。你老弟可真是打破沙鍋問到底。我說過今天不談公事。皮博士跟我說,對你要有心理准備,說你定會想辦法詰難,不過這方面我可是老手。明天再談吧。”到此為止。 這是韓定出席的第二次理事會,如果眾理事和已离去的陶大人之間、几次非正式的談話不算在內的話。然而市長心知肚明,至少還有一次——甚至兩三次——會議,他根本沒有受到邀請。 而且看樣子,要不是為了最后通牒,他連這次開會的通知都不會收到。 不論怎么看,這明白就等于是最后通牒;盡管圖文并茂的文件中,表面上讀起來好象是兩地領袖間友善的彼此問候。 韓定用心翻閱。文件由一段极其浮夸的問候語開頭:“圣賢哲睿安略南國王陛下,致摯親手足、百科全書第一基地托管理事會主席皮璉博士”,更形豪奢的結尾,則是一個由极其复雜的圖案构成、巨大而五彩繽紛的璽印。 但它畢竟還是最后通牒。 韓定道:“本來時間就不多——只有三個月;但時間雖少,我們還是白白浪費掉了。這玩意儿只給我們一個星期。要怎么辦?” 皮璉蹙眉憂道:“一定有什么事情不對頭了,完全令人難以置信。就在陶大人向我們擔保皇上和帝國立場的同時,他們竟公然采取這种激烈手段。” 韓定精神一振:“我知道了。你把那所謂的‘立場’告訴安略南王了?” “對——在提案表決、并經理事會一致同意通過之后。” “什么時候表決的?” 皮璉端起架子:“我不認為什么事情都得讓你知道,韓市長。” “好罷,反正我也沒興趣。只不過我的看法是,你那通外交書函,關于陶大人對當前局勢的可貴貢獻——”他嘴角微揚,擺出一副不屑的笑臉:“乃是這通小小友好致意的直接成因。要不然他們也許會拖個一段時間——只是想到理事會的態度,我不認為多出這段時間對极星能有什么幫助。” 葉富瀚道:“韓市長,你是怎么推斷出這個了不起的結論?”“方法很簡單,只要用點以往不受重視的小東西,也就是常識。你們都知道,人類知識當中有門學問叫符號邏輯,用來厘清人類語言之中的枝蕪錯雜和混淆散亂。” “那又怎樣?”葉富瀚道。 “我應用在某些事情,以及眼前這份文件上。我自己倒用不著這么麻煩,因為我明白是怎么回事;不過對五位自然科學家來說,用符號可能比用文字來得容易解釋。” 韓定由腋下挾著的文件夾中抽出几張紙,攤在桌上:“對了,這不是我自個儿做的;你們可以看到,署名的分析員是邏輯部的郝彌勒。” 皮璉躬身向前,以便看得清楚些。韓定續道:“不用說,安略南的來信是個簡單題目;因為寫這封信的人是行動派、而非舞文弄墨之輩,很容易就能精簡而得到一個單刀直入、斬釘截鐵的聲明。你們看到的符號表示形式,粗略翻譯成文字,可以這么說:‘一周之內交出我所要的,否則我就自己動手。’” 一片死寂中,五位理事快速瀏覽過報告;最后皮璉坐下,不安地清清喉嚨。 韓定道:“沒有漏洞罷,皮博士?” “看樣子沒有。” “很好。”韓定換了几張紙:“現在你們眼前的是帝國与安略南條約的副本。——順便一提,簽約的皇家代表正是上禮拜還在這儿的陶大人。——而這份是符號邏輯分析。” 條約長達五頁,印刷精美,而分析報告只潦潦草草寫了不到半張紙。 “如各位所見,條約內容的百分之九十,經過分析之后毫無意義。最后可以用下面這种有趣的方式總結: “安略南對帝國的責任:無! “帝國對安略南的權力:無!” 理事們再次焦慮地循著邏輯推理,回頭小心檢查那份條約;而當他們看完時,皮璉面露戚容道:“看起來是對的。” “那么你同意,這份條約什么也沒有;只不過是安略南宣告其完全獨立,而帝國承認現實罷了。” “似乎是的。” “那你以為安略南會不了解狀況,而不急于強調其獨立地位——所以不消說,他對任何來自帝國的威脅都會產生反感;特別是帝國的恐嚇顯然無法兌現,否則不可能容許安略南獨立。” “可是,”湯瑪芝插口道:“韓市長要如何解釋陶大人保證的帝國支持?那些話看起來——”他聳聳肩:“呃,相當令人滿意。” 韓定坐回椅子上:“你知道,這是整件事情里頭最有趣的地方。我得承認第一次和陶大人會面時,心里把他看做是個超級大驢蛋——但事實證明,他是個高明的外交家,而且极其聰明。我自作主張錄下了他所有的發言。” 一陣騷然,皮璉嚇得張大嘴巴。 “怎么了?”韓定詰道:“我曉得是有違待客之道,也不是所謂紳士所應該做的;而且如果讓大人捉到,事情就不好玩了。不過他沒捉到,我也錄了音,事情已經做了。我把錄音同樣送給郝彌勒分析。” 魯亭道:“分析報告呢?” “這,”韓定答道:“就是有趣的地方。三份文件中最難分析的,恐怕就是這個了。郝彌勒連續工作了兩天,去除所有不相干的言語、空洞的胡話、沒有作用的條件限制——直說,就是廢話——之后,他發現什么都沒剩下,每句話都刪掉了。 “陶大人,各位,在五天的討論當中,說的全是他媽的屁話,而你們全沒發覺。這就是你們英明偉大帝國的保證。” 最后一句話說完,桌上就像引發了一顆強力臭彈,造成有史以來最大的混亂。韓定不耐地等大家靜下來。 “所以,”他下結論道:“當你們發出恐嚇——實際上就是這個意思——說帝國會對安略南有所作為,你只是惹惱了深知內情的國王。不用說,他必須立即行動以維護尊嚴,于是最后通牒就來了——現在回到最初的話題:只剩一個星期了,要怎么辦?” “看樣子,”瑪芝道:“我們別無選擇,只好讓他們在极星建立軍事基地。” “這點我同意,”韓定答道:“只是要怎樣做,才能一抓到机會就把他們踢出去?” 葉富瀚急急扯動自己的胡子:“听起來你好象下定決心要用武力對付他們。” “武力,”韓定立即反駁:“是無能之輩的最后憑藉。但我絕不愿意張開紅毯擦亮家具歡迎他們過來。” “我還是不喜歡你做事的方式,”葉富瀚固執道:“這种態度很危險;尤其是我們注意到最近為數頗多的群眾和你的提議相唱和,使得情況更加危險。我也可以告訴你,韓市長,理事會對你最近的活動并非一無所悉。” 他停下等其它人表示同意。韓定聳聳肩。 葉續道“若是你鼓起市民暴動,無异于自取滅亡——我們不容許此事發生。我們的決策只有一個基本原則,就是百科全書。不管決定要做什么或不做什么,都必須衡量是否影響百科全書的安全。” “那么,”韓定道:“你的結論是,我們得繼續唇槍舌劍的口舌之爭,而什么事都不做。” 皮璉苦著臉說道:“你已經說明了帝國幫不上我們的忙,雖然我不懂事情怎么會到這個地步。如果需要妥協——” 韓定頓覺好象置身惡夢,急速飛馳卻漫不著邊:“沒有什么妥協!你難道看不出來,所謂軍事基地只是下流的鬼扯淡?安德禮告訴過我們安略南的真正企圖——就是完全歸并到他們的封建制度下,划封采邑,建立農奴領主的經濟關系。我們用核能來虛張聲勢只能擋得一時,他們早晚會動手!” 韓定說到激動處憤而起身,余人紛紛矗立以應——只有喬肥佬安坐不為所動。 喬肥佬緩緩說道:“各位先生請都坐下。我覺得大家离題太遠了。得了,韓市長,不必做出一臉火大的樣子;這里沒有誰要當叛徒。” “你可得好好給我證明!” 肥佬溫面笑道:“你明知自己沒有那個意思。現在听我說!” 肥佬的銳利小眼半合半張,圓潤的雙頰微微滲汗:“看來沒什么好隱瞞的。理事會己經決議同意,當六天后輪回屋開啟,安略南問題的真正解答會在那時揭曉。” “這就是你的錦囊妙計?” “對。” “意思是不是說,我們什么事也別做,只要靜心等候,完全信賴輪回屋里到時會有個神仙跳出來高喊‘刀下留人!’?” “撇開你的情緒字眼不提,就是這個意思。” “好厲害的龜縮大法!說真的,喬博士,這是天才級的笨主意,智力稍遜的人根本想不出來!” 肥佬笑得寬容:“你挖苦人的本領愈來愈高了,可惜場合不對。讓我們實事求是;我想你還記得三個星期之前的爭論中,我對輪回屋的看法。” “是,我記得。我不否認在邏輯推演之下,你的主意也不能算爛。你說——我說錯的時候糾正一下——謝東是當代最偉大的心靈歷史學家,于是乎,他可以預見我們眼前的困局和難題,再于是,他建了輪回屋,伏下一條妙計以便我們藉此脫困。” “正是我的本意。” “如果我告訴你,過去几周以來,我下了很大工夫研究這個問題,不會嚇著你吧?” “受寵若惊之至。有結論嗎?” “結論是需要一點純粹推理,一點點常識。” “譬如說?” “譬如說,如果他預見了安略南的混亂, 為何不把我們放在比較接近銀河中心的其它星球?大家都知道,謝東計誘川陀的公安委員下令在极星建立基地,但是理由何在?既然他能預見此地的交通線中斷,孤立于銀河之外,受強鄰脅迫,為什么要把我們放在這里?尤其我們的孤立無助是由于缺乏金屬,那是最重要的原因!再說如果他預見了這些事,為何不事先警告第一代移民好讓他們准備?總好過干耗時間,就像你們現在所做的一樣,等事到臨頭才開口。 “還有別忘記這點。就算他那時可以預見我們的問題,我們現在一樣可以看見;因此,如果他在那時可以預見解決方法,我們現在應該也能見到。畢竟謝東又不是魔術師,沒有什么脫困技倆是他能看見而我們不能的。” “可是,韓定,”肥佬提醒道:“我們沒看見。” “你們沒去嘗試,一次也沒試過!首先,你們完全拒絕相信有危机存在,然后你們把希望寄托在對皇帝的盲目崇拜之上,現在又轉而寄望謝東!從頭到尾你們只是一成不變地仰賴權威和過去,從來不想倚靠自己。” 他的雙拳陡地握起:“這是种不正常的心態!每當你的自由意志和權威對立質疑之時,第一個反射動作就是逃避。看起來你們似乎從不怀疑,以為皇帝一定比你有力量,謝東一定比你更聰明。這是不對的,你沒看出來嗎?” 為了某些理由,沒有人打算吭聲。 韓定續道:“不只是你們,整個銀河都一樣。皮璉听過陶大人對科學研究的看法。陶大人認為當個好考古學家的不二法門,乃是遍讀古往大師的著作——而那些人數百年前便已作古。他還認為解決考古難題之道,在衡量不同權威的意見,而皮璉听了毫無异議。你們沒發現有什么事情不對頭嗎?” 他的聲調彷佛在懇求。 但仍舊沒有回答。他續道:“你們几個、以及极星上的半數人民是一樣的差勁!干坐在這儿,把百科全書看作一切的一切,把科學的极致當作過往資料的匯整——那是重要沒錯,可是難道就沒別的事好做了嗎?世界在退化、在遺忘,沒瞧見嗎?邊區失去了核能動力,仙女座丙的核能電厂因修護不當而熔毀,帝國首相卻抱怨核工技師難求。怎么解決?訓練新人嗎?沒有!他們反而限制核能!” 他再三質問:“沒看出來嗎?整個銀河都出了問題,那是种怀舊崇拜,是一种退化,一池死水!” 他一個個看過其它人,而對方還以凝視。 肥佬第一個回過神來:“神秘思想在此刻幫不上忙,讓我們現實一點。謝東能夠利用簡單的心靈歷史技術,尋得未來歷史的走向;這點你否認嗎?” “不,當然不了。”韓定叫道:“但我們不能靠他來解決問題。他最多只能指出問題所在,就算也有解決的方法,還得靠我們自己去做;他不能替我們做。” 葉富瀚忽然開口:“你什么意思?‘指出問題’?我們知道問題何在。” 韓定反面怒視葉某:“你自以為知道?你以為謝東所關心的只有一個安略南?我不同意!告訴你們!各位,到目前為止,你們當中沒有任何人、對事實真相有一═絲═半═點的概念!” “這么說你有概念羅?”皮璉惡聲問道。 “沒錯!”韓定跳起來掀開椅子,眼神冷酷:“如果有什么事可以确定,就是整個形勢暗流洶涌,實情遠比我們討論至今的任何事都要重大。你們捫心自問:為什么基地的第一代移民當中,除了何汝林以外,沒有一個真正优秀的心靈歷史學家?而何老師卻极力避免讓學生學到基本知識以外的東西。” 片刻沉默后,肥佬道:“你說,為什么?” “也許因為心靈歷史學家能夠很快掌握全局,而脫离謝東的控制。于是乎我們只能跌跌撞撞,隱約看到一點事實,那正是謝東所希望的。” 他厲聲笑道:“再見了,各位!” 韓定掉頭大步邁出房門。 韓定嚼著雪茄煙的屁股,沒注意到煙已經燒完了。前一晚他沒睡覺,而且直覺即將到來的當晚他也會睡不著。這點由雙眼就可以明白看得出來。 他倦道:“都打點好了?” “我想是的。”李約翰以掌支顎:“你覺得呢?” “不算太坏。你知道,事情一定得大膽進行;就是說,不容許半點遲疑反顧。不能讓他們有時間控制局勢。一旦我們占上司令台,就要表現得像個天生的頭子;而他們慣于服從,這是成功的根本。” “要是理事會猶豫不決——” “理事會?別理它。過了明天,他們在极星政治上的重要程度比不上一張破報紙。” 李緩緩頷首:“奇怪的是,到目前為止他們沒有任何行動來阻止我們。你說他們并不完全被蒙在鼓里。” “肥佬可能摸到一點邊儿,有時候他令我神經緊張;而皮璉打從我當選之后,就一直怀疑我。但你也看到,他們并沒有能力去了解真正發生的事,這些人受的訓練就是完全服從權威。他們相信皇帝万能,只因為他是皇帝;大家信服理事會,也只因為理事會是奉皇帝之命行事,不可能不在發號施令的地位。這种對叛變可能的認識不清,正是我們的最佳盟友。” 他挺身自椅中站起,走向飲水机:“他們不是坏人,約翰,當他們黏著百科全書的時候——那就是他們將來的歸宿。統治极星的時候,這些人半點用處也沒有。現在你出去罷,讓事情動起來。我要自個儿靜靜。” 他坐在桌角,兩眼瞪著那杯水。 太空啊!若是他能像表面一樣自信就好了。安略南人兩天之內就要登陸,而他只根据一些概念來猜想謝東如何安排過去的五十年。他甚至不是貨真价實的心靈歷史學家,只憑著膚淺的訓練,就想揣測探索當代最高的智能。 如果肥佬是對的;如果謝東所見只有安略南問題;如果百科全書是他唯一關心保有的══那么政變的代价如何? 他聳聳肩膀,喝下了那杯水。 輪回屋中布置了遠超過六張座椅,好象原先是期望多點人來參加似的。韓定對此留下深刻印象,懶懶地坐到角落里,盡可能遠离其它五個人。 理事們似乎并不討厭這項安排,他們聚在一處竊竊私語,話聲稀落而終歸沉寂。他們之中,只有肥佬看來顯得更加鎮定,拿出一只表陰沉地注視著。 韓定瞥過自己的表,爾后望向占据半個房子的真空玻璃室,那是房里唯一不尋常的東西。附近某處有個計數器精細地分割時間,直到准确正點的一剎那,發動介子流,接通線路—— 燈光陡地暗下! 燈并沒熄,只不過突然陷入昏暗,讓韓定吃惊得跳了起來。他在惊疑中抬頭望向天花板上的燈光,等視線放低時,發現玻璃室已經不再是空的了。 出現一個人形——坐在輪椅上的人形! 好一陣子他都沒說話,只是合起膝上的書,漫不經心地撫摸。然后他笑了,整張臉頓時有了活力。 他說:“我是謝東。”聲音蒼老而柔和。 韓定差點要起立致意,但隨即打消念頭。 謝東的聲音听來十分健談,他續道:“你們看到了,我被鎖在椅子上,不能起身迎接各位。你們的祖父母輩在我的時代來到极星,几個月后我患了很不方便的中風。我看不見你們,你們也知道,所以不能适當地向你們致意,我甚至不曉得有多少人會來;所以一切都不必拘束。有人站著的話,請坐下;如果有人想抽煙,我不會介意的。輕笑一聲: “又何必呢?我又不真的在這里。” 韓定忍不住伸手掏煙,想一想又算了。 謝東拿開手上的書,動作像是放到身邊的桌上——書一离手就消失不見了。 他說:“基地創立至今有五十年了——五十年來基地上的人員,為了自己所不知道的理由孜孜不倦地工作。以前不讓大家知道是有必要的;而現在,這种需要已經沒有了。 “百科全書基地,打從一開始,就是個騙局,而且一直如此!” 韓定身后一陣騷動,還有一兩聲哀嚎,但他沒有回頭看。 謝東不為所動——當然啦——繼續說道:“所謂騙局的意思是說,我和同事對百科全書是否能出版根本毫無興趣。百科全書有它的目的,我們經由它獲得皇帝的特許,引誘十万人加入我們的計畫,而且利用它來集中這些人的注意力,以便事成定局之前沒有人能夠回頭。 “五十年來你們為這個騙人的計畫工作——現在說好听的也沒用了——退路已經截斷,你們別無選擇,只有走上另一條极其重要的路,也就是我們真正的計畫。 “在那個計畫中,你們被放到這樣一個星球,五十年后這樣的時間里,己經轉移到一個無法自由行動的孤點上。現在開始,直到未來的若干世紀,你們要走上一條經過選定的道路。你們會遇見一連串的危机,就像現在面對了第一個;而每一次危机之中,你們的行動自由同樣會受限制,迫使你們沿著我們選擇的一條——也是唯一的一條路走。 “這條路是由我們的心靈歷史學所選定的,自然有其道理。 “銀河文明己經停滯退化了好几世紀,雖然能看出來的人不多。但是現在,至少邊區已經分裂,而帝國政治上的大一統業已破滅。將來的歷史學家,也許會用過去五十年之中的某一點做為斷代,稱做‘銀河帝國衰亡的起點’。 “他們是對的,但鮮少有人知道衰亡還要持續許多世紀。 “衰亡之后必然是野蠻時期;心靈歷史學告訴我們,在正常狀況下,這段期間將持續三万年。我們無法阻止衰亡,同時也不想這么做;因為帝國文化已經失去原有的活力与价值。但我們可以縮短接踵而來的野蠻時期——只要一千年就夠了。 “計畫的詳情,我們不能說;就像五十年前不能把百科全書的實情告訴你們一樣。若是你們發現了內情,計畫就會失敗;正如你們一早看穿百科全書騙局的話,行動自由不再受限,增加的變數就會遠超過心靈歷史學所能掌握的范圍。 “可是你們不會發現,因為极星沒有心靈歷史學家——以前有何汝林,但他是我們的人。 “不過我可以告訴你們一件事:极星,和銀河另一端的姊妹基地,乃是复興的种籽,未來第二銀河帝國的開創者。目前的危机將把极星推向巔峰。 “這次的危机,可以這么說,是相當簡單易懂,比往后的許多要容易解決得多。追根究底,就是這樣:你們是突然和銀河中心的文明區域分离的一顆孤星,受強鄰脅迫;科學家群集,卻被廣漠而不斷擴大的野蠻地區包圍;盡管是在原始能源海洋中的核能孤島,但缺乏金屬也無能為力。 “看,如此一來,你們不得不面對現實,被迫要采取行動;而這种行動的本質——也就是,當前難局的解答——當然了,顯而易見!” 謝東的身形向空中伸手,那本書又重回手中。他翻開書道:“不論前途多么艱險,讓你們的子孫永遠銘記在心:明路就在眼前,最后會引領大家到一個偉大的新帝國!” 他的視線回到書本,身影霎時消翳無蹤,燈光再度明亮。 韓定抬頭見到皮璉面向著他,兩眼悲戚,雙唇顫抖。 理事主席的聲調堅定,卻了無生气:“看來你是對的。今晚六點,如果你愿意來見我們,理事會會向你請教下一步該怎么做。” 理事們一個個過來和他握手,韓定則自顧自地笑著。他們真心認錯,因為他們是實是求是的科學家——但是太晚了。 他看了看表。這時候事情已經結束了。李的人控制全局,理事會不能再發號施令了。 安略南的第一艘戰艦明天就要登陸,但是沒有關系。六個月之內,他們也不能發號施令了。 事實上,正如謝東所說,也正如韓定所猜測,當那天安德禮初次透露安略南缺乏核能動力之時,第一次危机的解決之道就十分明顯了。 真是再明顯也沒有了!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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