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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靈歷史學家


作者:阿西莫夫

(鍾杰甫譯)


  謝東──……生于銀河紀元11988年,卒于12069年,以通用的基地紀元來說,是前79年到元年出身于亞圖拉省賀立崗星的中產階級。(根据不甚可靠的傳說其父親系該星球水耕場上的煙草農夫)早年便展現惊人的數學能力,其相關軼聞不胜枚舉,有些還互相矛盾,据說在兩歲時他就…………毫無疑問,他最偉大的貢獻是在心靈歷史學的領域。謝東僅以少數模糊的公理創建了這門學科,留傳后世卻成為費解的統計科學………有關其一生細節,現存最具權威的是由杜尼克所寫的傳記年輕的杜尼克在這位大數學家過世前兩年与之相遇,關于這次會面所發生的事……
  載于銀河百科全書--
  他名叫杜尼克,是個鄉下孩子,從未見過川陀,或者應該說,沒有親眼見過。他确實在超波電視上看過很多次,偶爾在巨大的露天立体新聞,報導皇帝加冕或是銀河議會開議之類大消息時也會看得到。
  盡管他一輩子都住在青流省邊境的新納珂,卻并沒有和文明脫節,那時候啊!你知道,銀河各地都享有文明。
  當時全銀河有兩千五百万個住人星球,無一不對定都川陀的帝國效忠輸誠。這种說法,由現在開始,半個世紀以內還稱得上正确。
  對尼克而言,這次旅行無疑是他年輕學者生涯的一個高峰,他不是沒有到過太空,單就一次航程來看,并沒有什么了不起。的确啦,除了到新納珂唯一的衛星上搜集論文所需的漂流隕石資料之外,他從未曾到太空旅行過。可是不論几万公里還是几万光年,太空旅行都是一樣的。
  在開始超太空躍進的時候他有些緊張,這是沒有經歷普通星際旅行的人常發生的現象,“躍進”,仍然是──可能永遠是──星際交通唯一可行的方法。平常的太空旅行絕不可能快過一般光速(這點科學知識起源于早被遺忘的人類歷史初期),意味著即使最接近的住人星系之間,往返也要花費數年時間,但是經由超太空這個非時非空,質能混同,虛實交錯的不可想象地帶,可以在轉瞬間跨越整個銀河。
  等待第一次躍進之前,恐懼在他胃里緩緩翻攪,直到腦海生漪,心弦一動。彷佛時光乍止又行,他才确定自己經歷過了,其實也沒什么大不了。回頭看看這艘船,碩大閃耀,是帝國開展整整一万兩千年以來的產物。再看看自己,捧著剛到手新鮮熱辣的數學博士學位,接受偉大謝東的邀請造訪川陀,去加入鉅大而多少有點神秘的“謝東計畫”。
  對“躍進”失望之余,他企盼于見到川陀的第一印象,他常到觀景室去。每當鋼帘上卷時他必定到場,仰望星辰冷燧,群集似煙,有如螢火流聚化為永恒。一度在船外五光年處出現一道冰藍霧狀的气態星云,夢幻般的奶白在窗上舖展。室內有如冰晶玉澤,直到兩小時后再次躍進方才消失。
  第一眼見到川陀的太陽時,它不過是無數星辰中的一個明亮小點,得靠船上儀器指引才能認出,接近銀河中心的此地星叢密集。但每躍進一次,它便愈加明亮,遮沒其它星体,使之消逝黯澹。
  一位軍官走過并說,“觀景室將在此后航程中關閉,准備著陸。”
  尼克尾隨跟上,抓住戴有太陽戰艦帝徽的白色制服長袖。
  他說,“能不能讓我留下,我想看看川陀。”
  那軍官笑得讓尼克有點害臊,想起自己講話帶著鄉下口音。
  軍官說,“我們是在早上著陸。”。
  “我是說,我想從太空看它。”
  “哦,抱歉,孩子,如果這是觀光船的話,也許可以安排。不過我們是在向日面盤旋下降,你大概不想同時瞎眼,灼傷,還受到輻射感染,是吧。”
  尼克開始走向室外。
  軍官在他背后喊道,“反正川陀不過是團灰扑扑的東西,小家伙。到那儿之后何不來趟太空游覽,很便宜的,”
  尼克回頭道:“謝謝。”
  感覺失望是有點孩子气,可是孩子气發作不論對大人小孩都是自然的。尼克哽咽欲淚,他從未親身体驗過川陀在眼前展現的壯景,而且沒想到還得久等。引自銀河百科全書的所有章句均出于基元1020年的第116版,并獲极星銀河百科出版公司授權引用

  宇宙飛船在一陣嘈雜中著陸。有船殼突穿大气時發出的嘶聲;有空調設備和摩擦熱奮戰的隆隆作響,引擎全力減速的嗡嗡低鳴;有登陸艙中男女人等的高談闊論,以及起重机由船軸搬運行李,郵件及貨物以便稍后卸載到月台的輾軋聲。
  尼克感到少許沖擊,表示船只本身不再獨立運動。船上重力受行星重力支配已經有好几小時,數以千計的旅客耐心地坐在登陸艙中,輕松擺動身軀來調适重力場變化下的方向感。現在他們徐徐步下曲斜坡道,走出大張的气閘。
  尼克的行李很少。他站到檢查台前,行李給快速而熟,地打開并复原,他的簽證被檢查并蓋了印,但他壓根儿沒在意。
  這就是川陀!比起新納珂的老家來,這儿的空气比較混濁,重力也稍大了些,不過這些他總會習慣的。不确定的倒是,是否能習慣這里的巨大。
  航站大廈大得惊人,聳入云霄几乎高不見頂;對面的牆壁完全看不到,只有數不清的人群和柜台伸延到朦朧的遠方。
  柜台上的人又說話了,听起來有些不悅:“走啊,”在想起名字之前,他還得翻開護照再看一遍:“杜尼克!”
  尼克說:“那儿……那儿……”
  柜台上的人豎起拇指一偏:“右邊第三道出口搭計程車。”
  尼克循著高懸的亮線向前走,看到“計程車總匯”的標志。
  有個人影,在尼克离開時,自人群中閃出走向柜台,柜台上的人微微點頭,那人頷首以應,跟在外來青年身后。
  他及時听到尼克的目的地。
  尼克覺得挺受不了給人當成土包子奚落。
  有個小牌子寫道:“售票員”。牌子下那人頭也不抬地說:“上那儿。”
  尼克不太确定,不過稍一猶豫后頭就排了一堆人。
  售票員抬頭問道:“上那儿!”
  尼克沒什么錢,可是只要熬過今晚他就有工作了,于是他故作瀟洒狀說:“隨便那家上等旅館。”
  售票員面無表情:“旅館都不錯。說個名字。”
  尼克泄气了:“最近的好了。”
  售票員按了個鈕。地板上出現一束光,在各种不同明暗色調的光束中穿梭而去,一張微微發亮的票塞進尼克手里。
  售票員道:“一塊一毛二”
  尼克摸索著銅板說:“怎么走?”
  “跟著光線走。只要走對了,票就會一直亮著。”
  尼克抬起頭開步前進。千百人在樓面上而行,沿著自己的路線,穿越無數交叉點,行向各自的目標。
  他的路線到了盡頭。有個人穿著光鮮耀眼,嶄新而一塵不染的黃藍制服,伸手接過行李。
  “豪華飯店直達車。”那人說。
  跟蹤尼克那人听到了,他也听到尼克應了聲:“很好。”,然后望著尼克鑽進那輛鈍頭車。
  計程車垂直升起。尼克朝弧形透明窗外看去,為了在封閉建筑物中飛行而感到吃惊,本能地抓緊駕駛員的椅背。地面上的人漸漸變成雜散的蟻群,愈形緲小而悄然消逝。
  前方有一堵牆,仰之彌高聳入霄漢。牆上滿布洞眼,乃是一個個隧道的入口。尼克的車沖進其中一個。尼克愣了好一會儿,想駕駛不知怎么能在這一大堆洞孔中找出正确的路來。
  這會儿除了一閃即逝的彩色信號燈時而點綴之外,只有無邊的黑暗,空中充滿了噪音。
  減速時尼克身子前傾,然后計程車沖出隧道,重新降回地面。“豪華飯店到了。”駕駛說得有點多余。他幫尼克取下行李,俐落地收下一毛錢小費,搭了個候車旅客揚長而去。
  整段路程,從登陸站開始,沒瞧見半片天空。

  川陀──……經過一万兩千年的太平盛世,帝國達到黃金時代的最高峰,做為帝國千秋万代的統治中樞,座落于銀河中央,人口最密集,工業最先進的區域,無可避免地成為人類歷來僅見,最為稠密富饒的凝聚核心。其都市化經穩定發展而終于极致──整個川陀,所有七千五百万方公里的陸地乃是同一座城市,人口在巔峰時期超過四百億。如此龐大的人口几乎全數投注于帝國行政事務。而仍無法滿足其复雜需求,(令人憶及帝國衰亡的重要因素之一便是,在末代數位帝王的無能領導下,維持銀河帝國的有效統治業已成為海市蜃樓。)成千上万的船隊日以繼夜地由二十個星球運送農產品,到川陀的餐桌上……
  對外界的依賴不僅是糧食,事實上包含所有生活必需品,使川陀面對封鎖的防御能力日趨薄弱。帝國時代的最后千年,令人麻木的不斷叛亂使每一任皇帝都深感其憂。
  以致到后來所謂帝國政策,只不過是如何維系川陀的命脈……
  尼克攪不清太陽是否在頭上照著,換句話說,是白天還是晚上。他恥于開口詢問。整個星球好象都生活在金屬蓋子底下。
  剛吃的一頓飯標明是午餐。但很多星球為避免日夜交替長短不同,而統一采用標准計時制度。
  實際上每個行星自轉速度不同,而他還不曉得川陀的情形怎樣。
  剛開始他興致勃勃地跟隨指標到所謂“日照室”,結果發現只不過是用人工輻射“晾皮”的一個房間。他徘徊了一會儿,又回到豪華飯店的大廳。
  他問柜台服務員,“那里可以買到星球游覽的票?”
  “就這儿。”
  “几時開始?”
  “你剛錯過。不過明天還有。現在買票我們會留位子給你。”
  “噢。”明天就來不及了,明天得到大學去,他問:“有沒有了望塔什么的我是說,露天的?”
  “有啊!要的話就賣你一張票,不過先讓我看看有沒有下雨。”
  他扭開肘上的開關,念著灰蒙蒙螢幕上一涌而過的字句。尼克也跟著念
  服務員道:“天气不錯,現在想想,我相信這會儿是干季。”他隨口搭訕兩句
  “我自個儿對外頭沒什么興趣,最后一次走出室外是三年以前的事。你看過一次就曉得左右不過這么回事儿。──這是你的票。走后頭的特別電梯寫著‘往了望塔’,上去就是了。”
  電梯是利用反重力推動的新型式,尼克剛進去就有一堆人隨后涌到,操作員關上電門,當重力轉變為零的一瞬間,尼克覺得自己虛懸到空中,然后電梯加速上升時又覺得恢复了重量。接著一減速,雙腳就飛离地面,他不由得大聲惊叫。
  操作員大吼:“把你的腳套進勾欄里,你不識字啊?”
  其它人都這么做了。這些人嘻嘻哈哈的,看著他手忙腳亂,試圖攀回地面,他們的鞋面正頂在平行橫越地面的鉻金勾欄上,尼克進門時就看到了,卻全沒在意。
  終于有只手伸出來把他拉下,他喘著气道謝時,電梯也停了下來。
  走出門外登上看台,但覺陽光亮麗刺眼,方才對他伸出援手那人緊跟在后。那人和气地說:“座位很多。”
  尼克發覺自己張嘴發了一陣呆,連忙合上嘴巴。“是啊。”方要踏步欲行又止,說:“您不介意的話,我想在欄干上靠一會儿。我──我想多看看”
  那人和善地揮揮手。尼克將身子傾出肩膀高的柵欄外,盡情享受風光美景,看不見地面,地表淹沒在日益龐雜的人造結构之下,除了延綿連天的灰黯金屬外,別無地平線之可言。他知道整個星球的地表,都舖滿了相同的金屬外衣。很難得看見什么活動──除了偶而有些旅游飛机划過天際──可是億万人群所形成的擁擠交通,就在這個世界的金屬表皮之下。
  也看不見綠色,沒有綠色,沒有土壤,沒有人以外的生物。但這星球上有個地方——他遙想著:皇宮,座落在整一百方公里的天然土壤當間。芳草蘊綠,落英繽紛。是鋼鐵海洋中的一座天然小島,可惜他所站的地方望不到。想必是在万里之外,他不曉得人生在世,總得去看看才好。
  回過神來,真切感受到他終于來到川陀──全銀河的心髒,人類文明的核心。他全沒見到川陀的弱點,沒見到起落的糧船,沒察覺到維系四百億人口的微弱血脈,只憧憬于人類最偉大的杰作,對一個星球的徹底征服。嗎?”
  离欄邊神情木然。電梯里的朋友指著身邊的位子讓他坐下。那人笑道:“我叫杰律,你第一次到川陀來?”
  “是的,杰先生。”
  “想來也是,我不姓杰,杰律是我的名字,若你能領會這片如詩景畫,川陀是很迷人的。可是本地人從不上來,他們不喜歡這里,覺得令人神經緊張。”
  “神經緊張──對了,我叫杜尼克,怎么會讓人神經緊張呢?很壯觀嘛。”
  “主觀意識罷,尼克。如果你在小隔槽里出生,在小公寓中成長,在小房間內工作,又在擁擠的日照室度假,有一天爬上來看見天地遼闊,而頭頂竟然沒有東西罩著,可真會嚇得你精神崩潰。他們打小孩五歲起,一年上來一次。我不知道這有什么幫助,老實說根本不夠,更別提頭几次還會叫嚷得惊慌失措。他們應該從斷奶開始就一星期來一次”,他繼續說道:“當然啦,實際上也沒什么要緊,他們大可以絕足不到此地。大伙儿在下頭快樂生活,讓帝國生生不息,你猜這里有多高?”
  尼克道:“一公里吧……”怀疑是不是太天真了些。想必是,因為杰律咯咯笑了出來,他說:
  “不,才一百公尺。”
  “啊?可是電梯花了將近──”
  “我知道,不過大部份時間用在升上地表面,川陀深入地底超過兩公里,就像冰山,十之八九看不見,在海邊甚至深入海底數十里。事實上我們深到可以利用深層与地表的溫差,來供應所需的能源,這你知道嗎?”
  “不知道。我以為你們是用核能發電。”
  “以前是,不過這個比較便宜。”
  “可以想見。”
  “你對此地看法如何?”一剎那間,好好先生換了一張精明面孔,看起來簡直有點狡猾。
  尼克有些糊涂:“很壯觀嘛。”他重复了一遍
  “來度假?旅游,看風景?”
  “不完全是──雖然我一直想到川陀來觀光,不過這回主要是為了應征工作。”
  “哦——”
  尼克感到不得不說明白些:“到川陀大學跟謝博士做研究。”
  “謝烏鴉?”
  “嗄?不,我是指謝東,心靈歷史學家,我不認識什么謝烏鴉。”
  “我說的就是他。大家都管他叫烏鴉,一种俚語,你知道,他總是預言有災難。”
  “真的嗎?”尼克著實吃了一惊
  “當然,你應該知道——”杰律不再笑了:“你不是來替他工作的嗎?”
  “沒錯,我是個數學家,他干么預言災難?那种災難——”
  “你想是那种——”
  “恐怕我半點也不知道,我讀過謝博士和他的人出版的論文,都是數學理論”
  “對——就是他們印的那些。”
  尼克有點惱火,說:“我要回房去了。很高興遇見你”
  杰律冷冷地揮手道別。
  尼克發現有個人在房里等著他。剛開始一句免不了的:“你在我房里做什么?”
  涌到嘴邊,突然間卻惊訝得說不出口。
  那人站了起來,他已經老得几乎全禿,走路還帶點跛,然而雙眼炯炯有神。
  在尼克發昏的腦袋,把眼前這張臉和不知在圖片里看了多少次的記憶相合之前,那人開口道:“我是謝東——”

  ……杜尼克曾以非數學觀念定義心靈歷史學為:處理人類群体調适社會經濟變動之反應的一門數學……
  ……上述所有定義都隱含一項假設,即所處理的人群數量,必須大到能夠滿足有效統計方法之需求。該等人群的必要數量取決于謝東第一定理……
  進一步的必要假設為,該人群并未察覺受到心靈歷史解析,以确保其反應為真正任意……
  心靈歷史的正确基礎,在于謝東函數所表現,与社會經濟力量完全吻合之特性……
  “午安,先生”尼克說:“我……我……”
  “沒料到會在明天之前見面?一般說來,我們不會這樣做;不過要是用得著你,我們的動作就得快些。招募新血愈來愈難了。”
  “我不明白,先生。”
  “你在了望塔和一個人聊天,對吧?”
  “對。他名叫杰律,除此之外我一無所知。”
  “他叫什么沒關系。他是公安局的特務,從航空站起就開始跟蹤你。”
  “可為什么?恐怕我攪糊涂了。”
  “塔頂上那人沒說我什么嗎?”
  尼克猶豫了一下:“他稱你做‘謝烏鴉’。”
  “有沒有說為什么?”
  “他說你預言災禍。”
  “沒錯——川陀對你有何意義?”
  好象每個人都要考一考他對川陀的看法。他覺得找不出更好的字眼:“很壯觀。”
  “說話不經大腦。由心靈歷史來看呢?”
  “我不曾想過要應用到這個問題上。”
  “在你加入我的組織之前,年輕人,你得學著把心靈歷史當作應用在所有問題的方法。——仔細看。”謝東從腰袋里拿出計算机。据說他放了一台在枕頭底下,以便睡不著的時候用。灰色光澤的表層用久了有點磨損,謝東布滿歲月、斑痕的手指靈敏地在表面縱橫排列的按鍵上彈跳,紅色符號由上端涌出。
  他說:“這表示帝國目前的狀況。”然后等著。
  終于尼克說道:“當然,說明得并不完整。”
  “對,不完整。”謝東說:“很高興你不盲目同意我的話。不過,可以算作供理論推演的近似狀況。你接受嗎?”
  “在保留對函數導出的驗證之下,我接受。”尼克小心避開可能的陷阱。
  “好。加上下列已知机率包括帝王暗殺、總督造反、經濟蕭條的循環周期、星球探勘的衰退,還有……”
  他持續念著。每提到一個新項目,新記號就隨著他的触鍵而活躍,再溶入擴張變化的基本函數中。只一次尼克阻止他:“我覺得那個集合變換不對。”
  謝東慢慢地重复一遍。
  尼克說:“但那是透過某种社會禁忌活動來完成的。”
  “好,反應很快。不過還不夠快。在這里不算是禁忌。我展開給你看。”
  這段程序花了不少時間,而演算完畢時尼克謙遜地說:“是的,我明白了。”
  終于謝東停下:“這是三世紀后的川陀。你如何解釋?嗯?”他側過腦袋等著。
  尼克不可置信地說:“完全崩潰!但——但是不可能呀,川陀從不曾——”
  以一個老人來說,謝東顯得十分興奮:“來來來,你已經看到結果是如何得到的。用語言描述它,暫時撇開數學符號。”
  尼克道:“川陀愈變得專業化,就愈脆弱而無法保護自己。進一步說,它愈是成為帝國的行政中心,就愈成為野心家眼中的第一特獎。當帝位傳承愈來愈不确定,而世家封邑愈來愈不受羈縻,社會責任就沒有了。”
  “行。三個世紀內完全崩潰的机率是多少?給我一個數字。”
  “我不敢說。”
  “你應該可以做個場微分吧?”
  尼克感到受了壓力。計算机沒給他,就擺在他眼前一尺。猛力計算之余,他覺得頭頂冒汗。
  他說:“大約85%?”
  “不坏,”謝東說,下唇微出:“也不算好。正确數字是92.5%。”
  尼克說:“你就為了這個被人叫做謝烏鴉?我從沒在學報里看過。”
  “當然沒有,這种事說不得。你以為帝國當局肯如此暴露其不安定?這可以由心靈歷史學輕易證明。不過部分結果已經泄露給貴族階級。”
  “糟了。”
  “不必擔心,一切都在算計中。”
  “但那就是我被調查的理由?”
  “對。有關我的計畫的一切都在調查之中。”
  “你有危險了,先生?”
  “噢,沒錯。不過我被處決的机率只有1.7%,而且不會影響計畫的進行;這點同樣也在算計之中。別管它。我想,明天你會到大學來見我吧?”
  “會的。”尼克說。

  公安局——……家族派系在安東王朝末代皇帝柯里昂一世遭暗殺后,形成政治勢力。大体言之,在帝國時代末期不安定的世紀里,他們是維持秩序的重要力量。在世家陳氏和狄氏長期控制之下,皇室終于衰微到成為任人操縱,藉以維持權位的傀儡……
  直到最后一個強盛帝王——柯里昂二世即位后,世族在國家政治上的權力才被徹底鏟除。首任公安委員長…………就某方面而言,家族政治的衰敗,可溯源自基地紀元前兩年的謝東審判開始。審訊過程詳載于杜尼克所著的謝東傳記……
  杜尼克的諾言沒能兌現。第二天一早他被微弱的叫人鈴吵醒。應答之后,柜台服務員以有禮而略帶責難的聲音通知說,公安局已下令將他監禁。
  尼克跳向房門,發現已經開不了,只好著裝等候。
  公安人員進來將他帶往別處,不過依然監禁。他們客气地問些問題,都很有禮貌。他說明自己來自新納珂、曾就讀于這個那個學校、在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取得數學博士學位,然后應征謝東博士的組員被錄取了。他一次又一次地重复這些瑣事,而他們則一次又一次地調頭詢問,關于他參加謝東計畫的事。從那儿听到這件事、工作內容是什么、收到什么秘密指示,還有整個計畫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他回答道他什么都不曉得;沒有什么秘密指示;他是個學者、數學家,對政治不感興趣。
  最后訊問官問道:“川陀几時會毀滅?”
  尼克支吾著:“在我知識范圍之內,我沒辦法說。”
  “你可以隨便就什么人的知識范圍來說嗎?”
  “我怎能替別人說話?”尼克覺得冒汗;好熱。
  訊問官道:“有沒有人告訴過你這類的事,說個日期什么的?”當年輕人躇躊之際,他又跟進:“你被跟蹤了,博士。當你抵達航站的時候,還有在了望塔上消磨時光的時候。還有,當然,我們也听得到你和謝東博士的談話。”
  尼克說:“那你知道他對這件事情的看法了。”
  “也許。不過我們想听听你怎么說。”
  “他的觀點是,川陀會在三個世紀之內毀滅。”
  “而他證明了——用數學?”
  “是的,沒錯。”面帶傲色。
  “你堅持那——呃——數學是正确的,我想。”
  “如果謝東博士證明,那就是對的。”
  “我們待會儿會回來。”
  “等等。我有權請律師。我要求行使帝國公民的權利。”
  “你的律師會來的。”
  他确實來了。
  終于一個高個子走進來,那人的臉几乎全是直線,瘦得讓人怀疑是不是還塞得下半點笑容。
  尼克抬起頭,覺得衣著散亂無精打采。發生了這么多事情,而他到川陀還不滿三十小時。
  那人道:“我叫羅雅矜。謝東博士指定由我擔任你的律師。”
  “是嗎?那好,听著,我要向皇帝提出緊急申訴。我遭到非法拘押。我沒犯法。什么法都沒犯。”他雙手朝外猛然一揮:“馬上安排向皇帝陳情,快!”羅雅矜小心翼翼地把文件夾里的東西倒在桌上。如果尼克不是那么气急敗坏,他會看出是些法律書表——薄金屬帶狀,适合塞進私人膠囊那种;還可以認出一台袖珍錄音机。
  羅雅矜毫不理睬暴怒的尼克,最后抬頭道:“公安局一定會竊听我們的談話。盡管非法,他們還是照做不誤。”
  尼克一時語塞。
  “然而,”羅雅矜從容坐穩:“桌上這台錄音机,外表和一般沒什么兩樣,操作也很正常;只不過多了一點小小功能,可以完全遮蔽竊听裝置。他們不致于馬上發覺。”
  “那我可以說話了。”
  “當然。”
  “我要向皇帝陳情。”
  羅某冷然一笑。畢竟這張臉上,還有點由起皺的面頰上擠出來的空間,可以容納笑容。他說:“你是外省來的。”
  “我是不折不扣的帝國公民,和你,以及這公安局里的任何人都一樣!”
  “沒錯,沒錯。只不過,外省人不了解川陀的習慣。皇帝不听人陳情申訴的。”
  “那我要向誰控訴這個公安局?沒別條路好走了嗎?”
  “沒有。事實上你投訴無門。就法律而言,你可以向皇帝申告,但沒有人會理你。今天的皇帝已經不是安東王朝的皇帝,你知道。川陀,現在只怕是在貴族世家的掌握中,而公安局就是他們的化身。這項發展完全在心靈歷史的算計中。”
  尼克說:“是嗎?照這樣說,如果謝東博士能夠預測未來三百年的川陀歷史……”
  “他可以預測未來五千年。”
  “就算五千年好了。
  那他昨天為什么不能預測今天早上發生的事情而預先警告我——噢,抱歉。”尼克頹然坐下,把腦袋擱在發汗的手心上:“我很清楚心靈歷史是門統計科學,不可能准确預測任何個人的未來。你知道我气坏了。”
  “你錯了。謝東博士認為你今天早上會被逮捕。”
  “什么!”
  “不幸,但是确實如此。公安局對他的活動愈來愈敵視,新成員遭受的騷扰也愈來愈嚴重。圖表顯示,對我們的目標而言,最好現在就把狀況拉到頂點。公安局的行動有點遲鈍,所以謝博士昨天故意去拜訪你好催他們動手,不為別的。”
  尼克听得倒抽一口涼气:“我??——”
  “拜托,事情有其必要。選上你不牽涉任何私人恩怨。你要了解謝博士的計畫是經過十八年以上的發展設計,包含所有机率顯著的可能狀況。這次事件便是其中之一。派我來的用意沒別的,只是向你保證用不著害怕。事情會善了;對計畫而言可說十分篤定,對你個人來說也有令人滿意的机率。”
  “數字是多少?”尼克問道。
  “對計畫而言,超過99.9%。”
  “對我呢?”
  “我奉命告訴你,机率是77.2%。”
  “那是說我被判坐牢或處死的机會超過五分之一。”
  “死刑的可能不到百分之一。”
  “是啊。但是對個人的算計毫無意義。叫謝東來見我。”
  “很遺憾,沒有辦法。謝博士自己也被捕了。”
  尼克呻吟著站起身,几乎要哭出來。房門猛然打開,一個警衛進來走向桌子,拾起錄音机左看右瞧,塞進自己口袋里。
  羅雅矜平靜地說:“我還要用那個。”
  “我們會換一個給你,沒有電波干扰的。”
  “這樣的話,我們不談了。”
  尼克望著他离去,一陣孤寂襲上心頭。

  審判(尼克認為是審判,雖然和他讀過的复雜審判程序沒什么相干)沒花多長的時間。現在是審訊的第三天,可是尼克已經記不起是怎么開始的。他自己倒沒給找岔子,炮火集中在謝東身上。不論如何,謝東總是不疾不徐地坐著。對尼克來說,謝東是世上僅存的重鎮。
  旁听的人不多,而且淨是帝國貴族。媒体及公眾都被排除;事實上外界有多少人知道謝東受審,十分令人怀疑。整個气氛對被告是一面倒的敵視。
  五位公安委員坐在長桌之后。他們穿著象征司法典章的緋紅鑲金制服,以及閃亮服貼的小帽。正中間是委員長陳令琪。尼克從未見過如此大人物,看得直是目不轉睛。整個審判過程中,陳令琪很少說話;君子寡言足威,這點他很明白。
  公安局的主控官朗讀控訴狀,隨即展開訊問;謝東站到證人席上:
  問:來,謝博士。在你所領導的計畫中,總共有多少人加入?
  答:五十位數學家。
  問:包括杜尼克博士?
  答:杜博士是第五十一位。
  問:噢,那是五十一個羅?再想想,謝博士。也許有五十二或者五十三個?也許還要更多?
  答:杜博士還沒有正式加入我的組織。等他加入了,成員人數就是五十一個。目前是五十個,我說過的。
  問:不是將近十万人?
  答:數學家?沒有。
  問:我不是說數學家。所有人加起來有沒有十万人?
  答:所有的人加起來,你的數字可能對。
  問:可能?我說就是。我說參与你計畫的人數,一共是九万八千五百七十二人。
  答:我認為你是把老弱婦孺全都算上了。
  問:(提高聲調)重點是九万八千五百七十二個“人”,不要逃避問題。
  答:我接受這個數字。
  問:(參考控訴狀)我們暫且不提這個,看看另一件我們詳細討論過的事。你愿意重述你對于川陀未來的想法嗎?謝博士。
  答:我已經說過了,現在再說一遍。川陀將在今后三個世紀內走向滅亡。
  問:你不認為這种說法對國家不忠?
  答:不,科學真理超乎忠誠与否之上。
  問:你确信這番說詞表達了科學真理?
  答:是的。
  問:有何根据?
  答:根据心靈歷史學。
  問:你能夠證明這种學問正确無誤?
  答:只能對另一位數學家。
  問:(笑著)你聲稱你所謂真理的本質是如此深奧,超乎常人理解能力之外。照我看來,真理似乎應該清楚明白一點,沒有那么神秘,更淺顯易懂些。
  答:對特定的某些人來講一點都不難。舉個例子,就說熱傳導罷,或是大家熟知的熱力學,早自人類歷史的神話時期開始就是明白的道理,可是大部份人還是沒有辦法設計出動力引擎來,即使再高的智能也一樣。我怀疑有學問的委員大人……
  這時一位公安委員傾身向主控官說了些話。話雖听不清楚,但帶嘶聲的嗓音頗含怒意。主控官紅著臉打斷謝東的話。
  問:我們不是來听你說教的,謝博士,我們姑且當作了解了你的意思。現在我指控你,意圖為了一己的私心而預言災難,顛覆公眾對帝國政府的信心!
  答:我否認。
  問:我再指控你,意圖宣稱在所謂川陀滅亡之前的一段期間,將充滿各式各樣的動蕩不安!
  答:這是對的。
  問:而本于此等預言,你意圖使之成為事實,就組織了十万大軍!
  答:首先,我否認這項指控。就算真有十万人,調查報告會告訴你其中只有一万役齡男子,并且沒有人受過軍事訓練。
  問:你是為別人做事嗎?
  答:我沒有受雇于任何人,執法大人。
  問:你完全沒有私心?純淬為科學服務?
  答:是的。
  問:那我們再看看。未來能夠改變嗎?謝博士。
  答:答案很明顯。這個法庭可能會在几小時內炸成碎片,也可能不會。如果會,未來當然會有些小小改變。
  問:你在逃避問題,謝博士。我問你全体人類的歷史能夠改變嗎?
  答:能。
  問:容易嗎?
  答:不,非常困難。
  問:為什么?
  答:整個星球的人群所集合而成的心靈歷史趨向,具有強大的慣性,要改變它需要同等強大的慣性。牽涉的人群太大,或是相對數量太小,改變所花費的時間就必須夠長。懂了嗎?
  問:我想是。你是說川陀不一定會毀滅,如果有相當大數量的人決心挽回的話。
  答:對了。
  問:比方說十万人?
  答:不,差得很遠。
  問:你确定?
  答:想想川陀有四百億人口。再想想這股導向滅亡的趨勢不僅限于川陀,而是整個帝國。帝國擁有的人口則超過一百万兆。
  問:我懂了。那么也許十万人能扭轉潮流,如果他們連同子子孫孫辛勤工作個三百年的話。
  答:恐怕不行。三百年太短了。
  問:照啊!這么說來,根据你的說明我們可以得到下面的結論。你召集十万人加入你的計畫,但在三百年之中要改變川陀的歷史是不夠的。換句話說,不論他們做什么都無法防止川陀的瓦解。
  答:很遺憾你說的沒錯。
  問:再換句話說,你的十万人沒有不法企圖。
  答:完全正确。
  問:(緩慢而自滿地)這么說來,謝博士——請注意,當心點,我們要一個經過深思的答案。你的十万人目的何在?
  主控官的聲音逐漸尖利,他已經關上了陷阱,把謝東逼到死角,精明地堵住所有回答的可能。
  一陣交頭接耳的雜音升起,橫掃過旁听席上的一排排貴族,甚至侵入委員席。只見他們左右扭動身軀,其中唯有委員長不動如山。
  謝東不為所動,靜待嘈聲增漲。
  答:將崩潰的影響減至最低。
  問:這句話真正的意思是什么?
  答:答案很簡單。未來川陀的崩潰不是孤立于人類發展之外的事情,而是數世紀來錯綜复雜悲劇的最高潮,并且仍在加緊步伐。我所說的是,各位,正在進行中的,銀河帝國的衰退及敗亡!
  雜碎嘈音變成了隆隆悶響。主控官不自覺地大吼:“你在公開宣揚——”但不得不住口,因為旁听席上狂濤巨浪般涌到的“叛國!”嘶喊聲已經表示,他用不著強調這個字眼了。
  委員長緩緩舉起議事槌讓它墜下,發出清脆的聲響。旁听席的叫喊隨著槌音沉寂。主控官深吸了一口气。
  問:夸張地)不知你是否了解,謝博士,你所提到的帝國曾經歷一万兩千年、數百世代的滄桑歲月而屹立不搖,并獲得兆億人民的愛戴与信賴?
  答:你所說的我很清楚,我也了解帝國的歷史;并非對各位不敬,但我敢說對這方面,我懂得的遠超過在座任何一位。
  問:而你卻預言其滅亡?
  答:那是經由數學達成的預測,我不作道德判斷。就個人而言,對這個結論我深感遺憾。即使帝國不好(我是不這么想),衰亡之后的無政府狀態更糟。這個無政府狀態才是我的計畫所決心要改變的。帝國的滅亡,各位,是股浩大洪流,不是容易對抗的。它是由持續滋長的官僚作風、封閉的世襲制度、衰退的進取心、受壓抑的求知欲,以及其它上百种因素交織而成。它已經進行了几個世紀,如我所說,并且浩瀚壯闊得無法阻擋。
  問:并不是任何人都能看出帝國不如以前強盛,對吧?
  答:你周圍所見盡是強大的表象,看起來能夠千秋万世。可是,執法大人,腐朽的樹干,直到被狂風吹成兩斷之前,看起來都堅實一如既往。狂風此刻正在帝國的枝椏間呼號,用心靈歷史的耳朵傾听,你會發現枝折干裂。
  問:(拿不准主意)我們不是,呃,謝博士,來听你說——
  答:(堅定地)帝國將連同其所有長處一齊消逝。累積的知識會散失,而既存的秩序會崩潰。星際戰爭永無休止,星際貿易則無法進行;人口劇減而大批星球將脫幅而去,和銀河主体失去連系。——剩下的就什么也沒有了。
  問:(一片寂靜中的微小聲音)永遠?
  答:心靈歷史學能夠預見滅亡,也能描繪接踵而來的黑暗時代。帝國,各位,正如前述,屹立了一万兩千年;而將來的黑暗時期則會持續不止一万兩千年,而是三万年。第二帝國將會興起;但在兩個帝國之間,將有一千個世代的人類在受苦受難。我們必須為這些人奮斗。
  問:(稍稍复原)你自相矛盾。前不久你才說無法阻止川陀的崩潰,由此引申出“滅亡”——所謂帝國的滅亡。
  答:我的意思不是說能夠阻止滅亡,但現在去縮短滅亡后的過渡時期還來得及。如果允許我的人現在開始工作的話,各位,將無政府狀態的持續時間減少到一千年是有可能的。目前我們正處于歷史上的微妙時刻,能夠把歷史的滔滔洪流稍稍轉向——只是一點點,不能太多,但足以消除人類歷史上悲慘的兩万九千年。
  問:你准備怎么做?
  答:保存人類知識。人類知識的總和遠超過任何個人。當社會結构解体之際,科學隨之破滅星散,個人所知不過鳳毛麟角,沒有用處,也得不到幫助。無意義的零碎知識無法承續,几代之內就會失傳。但是,如果我們准備了一份所有知識的總集,就永遠不會散失;未來的子孫能夠据以重建,而毋須自己重行發現。一千年可以完成三万年的工作。
  問:全部這些——
  答:全部的計畫,所有三万名工作人員,連同家眷,都是獻身于“銀河百科全書”的編輯。他們在有生之年無法完成,而我甚至看不到開始。但是在川陀滅亡之時,書會完成,并存放在每一個重要的圖書館中。
  委員長的槌子一起一落。謝東离開證人席,平靜地坐回尼克身邊的座位。
  他笑道:“喜歡這場秀嗎?”
  尼克道:“你混過去了。接下來會怎樣?”
  “他們會延期審訊,來和我私下協商。”
  “你怎知道?”
  謝東說:“老實講,我不知道,得看委員長。我研究他好些年了。我試過分析他的所作所為,但你也知道把捉摸不定的個人因素加進心靈歷史方程式有多冒險。不過希望還是有的。”

  羅雅矜走近來,向尼克點點頭,彎腰和謝東耳語。延期宣告聲起,警衛將他們分開,尼克被帶走。
  第二天的審訊完全不同,謝東和杜尼克單獨面對委員會。他們坐在長桌一側,那是五位法官和兩名被告之間的唯一阻隔。甚至還請他們抽雪茄——裝在光彩奪目的煙盒,表面波光瀲灩,像是有流不完的水;雖然指尖告訴他們說其實又干又硬,但兩眼還是給騙過了。
  謝東拿了一支;尼克謝絕了。
  謝東道:“我的律師沒來。”
  一位委員回答道:“這不是審判。我們到這儿來是為了討論國家安全問題。”
  陳令琪道:“听我說。”其它委員則坐回位置,洗耳恭听。剎時間委員長身周一片靜默,以免錯漏了金玉良言。
  尼克屏住呼吸。陳令琪,瘦而結實,看起來比實際上老,乃是整個銀河的真正主宰。頂著皇帝頭銜的小家伙不過是他的傀儡;而這种情形也不是第一次了。
  陳開口道:“謝博士,你扰亂了帝國的太平。目前生活在銀河系各個星球上的兆億居民,沒有那個能活過一百年;我們何必為了三世紀之后的事情操心?”
  “我自己活不過五年。謝東道:“然而出于一己強烈的關怀;就算是理想主義罷!也可以看做我本人對一种神秘概念的認同,就是所謂‘人性’。”
  “我不想費神去了解神秘的東西。能不能告訴我:有什么理由不容許我,把三世紀后我不可能見到的、困窘無益的未來,連同你一齊拋開,而在今晚把你處決?”
  “一周以前你這么做,還有十分之一的机會可以活到年底;今天,机會只剩万分之一。”
  殺机在不安的騷動中升起,尼克感到頸后發毛。陳令琪眼瞼微合。
  “怎么說?”
  “川陀的滅亡,”謝東道:“任你盡一切努力也無法阻止;然而要加速卻十分容易。這次審判中止的傳聞會傳遍整個銀河。拯救災禍的計畫受挫,會使人民确信前途無望;很多人已經羡慕起祖父時代的生活了。他們會看到不斷增加的政治暴亂和貿易停滯;及時行樂的心態彌漫整個銀河。野心份子不會等待,亡命之徒不會畏縮;而他們的所作所為會加速世界的衰敗。殺了我,川陀會在五十年內滅亡,而不是几個世紀;至于你,不會超過一年。”
  陳說:“騙小孩的話。然而你也不是非死不可。”
  他的手掌從一迭紙頭上浮起,只留兩根手指輕触最上一張。
  “告訴我,”他說:“你唯一的活動,就是去編輯你所說的百科全書嗎?”
  “是的。”
  “必須在川陀完成嗎?”
  “大人,川陀擁有帝國圖書館,以及川陀大學的學術資源。”
  “假定讓你到別的地方;比方說,一個不會讓大都會的匆忙紛亂干扰學者思考的地方;你的人可以完全奉獻自己、專心一意在工作上。——這不是更有幫助嗎?”
  “不多。也許。”
  “這個地方已經決定了。你可以悠然工作,博士,帶著你的十万人在身邊。銀河會知道你在和危机奮戰;甚至可以告訴他們,你在設法防止滅亡。”他笑了笑:“盡管很多事我不相信,但要我不相信滅亡也是很難的,所以我肯定會把實情完全告訴民眾。同時,博士,你也不會給川陀找麻煩,或是攪扰了皇帝的安宁。
  “另一條路是死。你和你的同路人,有多少就殺多少,我不管你先前的威脅。選擇處決或流放;從現在開始,你有五分鐘時間做決定。”
  “你決定的星球是那一個,大人?”謝東道。
  “它的名字,我相信叫做‘极星’。”陳漠然道。他用指尖轉過桌面的紙張,使之面向謝東。“目前無人居住,但很适合移民,而且可以配合學者的需要改造。是有點与世隔絕══”
  謝東插嘴:“那是在銀河邊緣,大人。”
  “正如我所說,有點与世隔絕,适合專心致志的需要。好了,你還有兩分鐘。”
  謝東道:“我們需要時間來安排這類旅行;有兩万個家庭牽涉其中。”
  “會給你們時間。”
  謝東想了一會儿,在面臨死亡的最后一分鐘,他說:“我接受流放。”
  尼克心中一突。剛開始,逃過死劫的大喜充臆胸中;誰又不會呢。但放下心頭一塊大石之余,又不免有些許遺憾——謝東被擊敗了。

  很長一段時間,他們安靜地坐在計程車里,沿著蜿蜒數百里的隧道向大學呼嘯而去。最后尼克先開口,他說:“你向委員長說的是實話嗎?將你處死真的會加速敗亡?”
  謝東道:“我從不對心靈歷史的研究結果說謊,即使像這回是對我有好處。陳令琪知道我說的是實話。他是個高明的政治家,而政治家因其專業本質,必然對心靈歷史的事實具有天賦直覺。”
  “但結果你卻必須接受流放?”尼克詫道。謝東沒有回答。
  當他們終于降落在大學的土地上時,尼克的四肢都自行其是,至少是不听使喚了;他几乎是給人挾出了計程車。
  整個大學區光彩奪目;尼克几乎已經忘了太陽的存在。
  大學區的建筑不像川陀其它地方是硬梆梆的鐵灰色,或說得确切些,是銀白色。此地的金屬光澤更近于象牙色。
  謝東道:“看樣子是軍人。”
  “啊?”尼克把視線挪回無趣的地面,看到前方有一隊步兵。
  士兵在他面前停下,然后一位細聲細气的隊長由附近的門口冒出來。
  他說:“謝博士?”
  “對。”
  “我們在等你。你和你的人從現在起接受軍法管制。我奉命通知你,六個月內必須完成赴极星的准備。”
  “六個月!”尼克正要發作,謝東的手指在他肘間輕碰了一下。
  “我奉命協助你們。”隊長重述一遍。
  隊長离開后,尼克轉向謝東:“搞什么,六個月能做什么?這是慢性謀殺!”
  “安靜,安靜。到我辦公室去。”
  辦公室不大,但有完善的防諜措施來防止偵听。偵測光束既不會得到可疑的靜默,也不會收到更可疑的干扰,只會收到由一大堆無聊詞句和不同的嗓音聲調任意編組而成的對話。
  “啊,”謝東悠閒地說:“六個月夠了。”
  “我看不出來。”
  “因為,我的孩子,像我們這樣的計畫之中,得讓別人的作為順應我們的需要。我不是告訴過你,陳令琪的性情脾气被我們仔細參詳,遠超過歷史上任何一個人物嗎?除非時机環境對我們選擇的結局有利,我不會允許這次審判進行。”
  “可是難道你能操縱——”
  “——被流放到极星?有何不可?”他將手指放到桌上某一點,背后的牆壁移開了一小段。只有他的手能做到,因為只有他獨一無二的指紋能啟動下面的掃描器。
  “里面有很多微影帶,”謝東說:“拿寫著字母T的那個。”
  尼克拿了過來。謝東塞進放映机后,交給他一副觀影鏡。尼克調整過,看著影片在眼前播放。
  他說:“可是這——”
  謝東道:“什么事嚇著你了?”
  “你准備离開已經有兩年了?”
  “兩年半。當然,我們拿不准他會不會選上极星,不過希望是會;而根据這項假設,我們做——”
  “可是為什么?謝博士,如果流放是你一手安排的,為什么?在川陀事情不是可以控制得更妥當嗎?”
  “呃,是有些原因。在极星工作,我們會得到帝國支持,而不致激起危害皇室安全的恐懼。”
  尼克道:“但你激起那些恐懼,只是為了迫使他們將你放逐?我還是搞不懂。”
  “也許兩万個家庭不會志愿移居到銀河的盡頭。”
  “但是何必強迫他們去?”尼克稍停:“我不能知道嗎?”
  謝東道:“還不到時候。目前你只要知道,一個科學收容所將在极星建立。而另一個會建立在銀河的另一端,我們姑且這么說,”他笑笑:“在‘星端’。至于其它的,我就快死了,而你會了解得比我更多。——噢,不,省省你的震惊和慰問罷。醫生告訴我再活不過一兩年。但是到那時候,我已經完成了一生志業,死而無憾。”
  “你死了之后呢?先生?”
  “呃,會有繼承人——也許還包括你。這些繼承人會能夠為整個方案添上最后一筆,并在适當時机,以适當的方式煽起安略南省的叛變。從那時候起,事情就可以轉到台面下了。”
  “我不懂。”
  “你會的。”謝東滿布皺紋的臉突然顯得安詳而疲憊:“多數人到极星,少部份留下。很容易安排。——至于我,”他的聲音愈發低喟,尼克几乎听不到:“我完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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