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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馬洛批閱公文時神情倦躁,兩腳不住磨蹭。當了兩年市長,他已經變得更有修養、更為和藹、更有耐性——然而他始終沒喜歡上公文里頭打官腔的調調。
  “有多少船讓他們逮到?”賈安軻問道。
  “四艘還來不及升空就完了,兩艘沒有回報,其余都報告說安全。”
  馬洛喃喃抱怨:“應該可以做得更好的。人家只不過來搔搔痒。”
  沒听到回答,馬洛抬頭問道:“有什么事讓你擔心嗎?”
  “要是蘇火輪到這儿來就好了。”回答几乎風馬牛不相及。
  “噢,是啊,好在自家門口挨一頓臭罵。”
  “那有這事,”賈安軻脫口而出:“你太頑固,馬洛。你或許對國外情勢了若指掌,然而自己母星上發生的事情,卻絲毫不聞不問。”
  “咦,那不是你的事嗎?否則你兼任教育及宣傳部長是做什么?”
  “大小事都交在我肩膀上,顯然是送我早日歸天。去年我就對你大聲疾呼過,蘇火輪和他的宗教党崛起的危險。要是蘇火輪強迫臨時改選,把你扔出去,你的計划還有什么用?”
  “半點用也沒有,我承認。”
  “還有你昨晚的演說,等于是把市長寶座雙手奉上,送給蘇火輪,還滿臉堆笑。有必要那么坦率嗎?”
  “難道看起來不像是先聲奪人,搶了蘇火輪的鋒頭?”
  “是啊,”賈安軻怒气沖天:“可你的說法不對。你自稱預知一切,卻不解釋為什么三年來和高瑞維持貿易,讓他們獲得獨占利益;你僅有的作戰計划就是退避三舍;你放棄了高瑞鄰近地區的一切交易;你公開宣布雙方對峙,保證不作攻擊,將來亦然。銀河啊,馬洛,這么一團糟你還指望我能做什么?”
  “缺乏魅力?”
  “缺少群眾感情訴求。”
  “一樣嘛。”
  “馬洛,醒醒。你有兩條路:要不就給人民看看一個強悍的外交政策,不管你肚子里的計划是什么;要不就和蘇火輪做點妥協。”
  馬洛道:“好罷,如果第一條路不通,咱們再試試第二條。蘇火輪來了。”
  自兩年前大審以來,馬洛和蘇火輪就沒有私下碰面過。彼此都沒有察覺對方有何改變,只除了,主客之間的微妙气氛明白點出,今日攻守已然易勢。
  蘇火輪不握手就大刺刺地坐了下來。
  馬洛遞上雪茄道:“不介意老賈留下罷?他很企望我們和解;要是場面火爆,他可以當和事佬。”
  蘇火輪聳聳肩:“和解對你是有好處的。有這么一回我曾經要求你開條件,現在我想形勢已經逆轉了。”
  “你的想法沒錯。”
  “那么這是我的條件。你必須放棄毛躁的經濟賄賂政策,停止販售那些亂七八糟的小東西,恢复上一代行之有年、經過考驗的外交政策。”
  “你指的是利用宗教進行征服?”
  “非常正确。”
  “少了這個就不能和解?”
  “沒錯。”
  “嗯═哼哼。”馬洛慢慢點燃雪茄,深吸一口,使煙頭一陣灼紅:
  “在韓定那時代,當宗教征服新潮而激進時,像你這樣的人也反對過。現在經過了考驗、試煉,變得神圣不可侵犯——就連你蘇火輪也看得出來。可是,告訴我,你要如何把我們帶出目前紛亂的局面?”
  “那是你的亂局,跟我一點關系也沒有。”
  “就把問題照你的意思修飾過好了。”
  “要強烈表明攻勢,目前的僵局是要命的,而你看起來卻很滿意。那等于是向邊區所有星球示弱,而表現強大實力是最重要的;因為周圍環伺的兀鷹之中,沒有一個會舍得不來爭食死人的肥肉。你應該很清楚這點才對,你不是從史邁諾來的嗎?”
  馬洛撇下他的皮里陽秋,道:“就算你擊敗高瑞,帝國又怎么辦?那才是真正的敵人。”
  蘇火輪帶著淺淺微笑的嘴角猛然牽動:“噢,不,你探訪西万尼的記錄說得明白,諾曼省的總督有意在邊區制造分歧為自己牟利,但對他而言只是枝節小事。他不會賭下身家性命到銀河邊緣冒險,而不顧鄰近的數十個敵人,還有一個說不定會趁机掌權的皇帝。這可是照你自己的話說的。”
  “噢,他會的,老蘇,如果他覺得我們強大得构成危險的話。而且要是我們使用主力正面擊敗高瑞的話,他一定會這么想。我們必須做得相當巧妙才行。”
  “舉例而言——”
  馬洛靠上椅背:“老蘇,我給你一個机會。我不需要你,但可以用得上你;所以我會告訴你整個來龍去脈,然后你可以決定是加入我這邊、組成聯合內閣,還是扮演烈士到牢里生蛆。”
  “你上回耍詐之前也說過一次。”
  “不會很難的,老蘇。正确的時机剛剛到來。听好。”馬洛眯起雙眼。
  “當初登陸高瑞的時候,”他開講道:
  “我用一般行商庫存里的小玩意和小工具賄賂大統領。剛開始,用意只是讓我們順利混進煉鋼厂而己,并沒有更進一步的計划。而我成功了,看到了想看的。一直到探訪帝國回來以后,我才初次真正了解,貿易如何能夠成為一种武器。
  “我們面對的是謝東危机,老蘇,謝東危机的解決,必須靠歷史力量而不是個人英雄。當謝東算計我們歷史的未來途徑時,燦爛耀眼的英雄豪杰并不在考慮之中,算的是社會經濟力量的滔滔洪流。所以每個不同的危机,都必須靠當時我們手邊可用的力量來解決。
  “這次是——貿易!”
  蘇火輪揚眉作怀疑狀,乘馬洛稍歇之際插進口來:
  “我希望自己不算怎么低能無智,不過事實上,你這含糊籠統的演說并不怎么發人深省。”
  “就要開始明白了,”馬洛道:“試想,直到目前為止,貿易的力量一直遭到低估;一貫的看法是,經由貿易引進由我們控制的教會,而宗教,才是有力的武器。現在則不然,這點是我對銀河形勢的貢獻。沒有教士參与的貿易!純粹的貿易!這就夠強了。說得明白具体一些:高瑞現在和我國交戰,兩國間的貿易因而終止,然而——請注意,我將問題盡量簡化——過去三年來,高瑞的經濟日复一日地,加深依賴由我方引進的核能科技,而這些技術只有我們能夠持續供應。等到有一天小小的核能發電机失效了,小小日用品一個個不靈了、完蛋了,你想會發生什么事?
  “小型家庭用具先開始。你所厭惡的僵局對峙半年之后,女人用的核子刀報銷了、爐子失靈了、洗衣机什么事也做不了,房子里的溫度濕度調節,在炎炎夏日里也不听使喚了。怎么辦?
  他停口等待答覆,蘇火輪鎮定說道:“沒什么。戰時人民很能忍耐。”
  “沒錯,确實。他們會將無數子弟送上戰場,死在破損的恐怖太空船里。他們會在敵火下振奮精神,即使必須在半里深的地下洞穴,靠髒水和餿面包過活。但要是眼前看不到任何危險,就很難用愛國情操來說動人民忍受許多小事的不便。只要持續對峙下去,沒有傷亡、沒有轟炸、甚至沒有戰斗。
  “只不過是刀子不能切了、爐子不能煮了,而房子到了冬天就冷得像是冰窖。這些事情讓人惱火,人民會抱怨。”
  蘇火輪緩緩開口,滿腹疑竇:“這就是你的指望,老兄?你期待什么?一場主婦革命嗎?還是肉舖老板雜貨商,會拿菜刀捍面杖起來暴動,喊著:‘還我們的超級可麗柔全自動核能洗洁机!’?”
  “不,先生,”馬洛不耐道:“我不這么想。我期望的是,接踵而來更加重要的事件,會普遍造成埋怨和不滿。”
  “有什么更加重要的事件?”
  “就是制造業,工業家和股東。對峙兩年之后,工厂里的机器就會一個接一個完蛋。這些由我們的新式核子工具徹頭徹尾改造過的工業,會在一瞬間灰飛煙滅。重工業會在眨眼間一古腦儿地毀滅,而空無所有的股東只好把机器當廢鐵賣掉。”
  “你到那儿之前,這些工業不都過得好好的,馬洛。”
  “嗯,老蘇,是沒錯——可是只有二十分之一的利潤,還不提轉變回原來的非核能設備,得花多少錢。當工業界、資本家和一般大眾都一致反對的時候,大統領還能夠支持多久?”
  “要多久就多久,只要他想得到,由帝國取得新的發電机。”
  馬洛放聲大笑:“你錯了,老蘇,錯得和大統領一樣离譜。你看錯了每一件事,什么都不明白。听著,老兄,帝國什么也接濟不上。帝國一向是個龐然巨物,地大物博;他們的每樣東西都是設計用來裝置在星球、星系,乃至整個銀河。他們的發電机碩大無朋,因為大就是他們的作風。
  “而我們不然——我們,小小的基地,几乎沒有金屬資源的孤星——經濟是很現實無情的。我們的發電机必須只有拇指大,因為我們只供得起這點金屬。我們必須發展新技術、新方法——這些是帝國學不來的,因為他們已經衰落,退出了銀河舞台,再也做不出真正生气蓬勃的科學進展。
  “他們的核能盾,大得足以保護船艦、城市、甚至整個星球,卻絕無可能造出能夠保護單一個人的裝置。為了供應城市的光和熱,他們得要建造六層樓高的机組——我親眼見過——而我們只要不到一個房間。當我告訴他們的一位核能專家,胡桃大小的鉛盒里裝了一部核能發電机,他气得几乎當場噎死。
  “唉,他們甚至已經不再了解自己所擁有的龐然大物。机器一代代自動運轉,看顧的人是世襲職位的特權階級,就算只是一支D型管燒掉,他們也只能對著廣闊的机器結构束手無策。
  “整個戰爭是兩個不同体系的競逐:帝國對基地,大對小。為了鞏固權力開強辟地,他們建造巨型船艦好用來作戰,但是完全沒有經濟效益;而我們正相反,制造一些小東西,對戰爭毫無用處,但對繁榮和利潤卻极其重要。
  “國王、或是大統領,會選擇船艦,甚至發動戰爭。歷史上無所不在的專制統治者,為了他們心目中的尊嚴、榮耀及征服而犧牲人民福祉,但生活中的這些瑣事還是很重要的——而高雅柏絕對無法對抗兩三年內,將會橫掃高瑞的經濟不景气。”
  蘇火輪站在窗口,背對馬洛和賈安軻。正是入夜時分,寥寥數顆星辰在銀河极端的此地微微閃爍,和棱鏡般迷蒙纖細的銀河眾星爭相輝映;遠方帝國依然廣闊的殘余部份,正伸出魔掌向他們挑戰。
  蘇火輪道:“不,你不是這种人。”
  “你不相信我?”
  “我是說,我不信任你。你油腔滑調舌燦蓮花。你第一次到高瑞去的時候,我以為已經把你看牢了,你卻徹底愚弄了我;當我以為在大審中把你逼上死角,你卻乘隙溜走,還煽動群眾占据了市長寶座。你一點也不正大光明,總是笑里藏刀、話中有話。
  “假使你是個叛徒,假使你到帝國去,得到資助并許以權位,你的所作所為就正可以說明一切。你資敵之后發動戰爭,強迫基地束手以對,然后又花言巧語多方解釋,說得天花亂墜、好讓每個人都深信不疑。”
  “你的意思是不妥協羅?”馬洛溫言道。
  “我的意思是要你滾蛋。自己辭職,否則咱們走著瞧。”
  “我警告你,只有合作這一條路可走。”
  蘇火輪猛地滿臉通紅气憤填膺:“我警告你,史邁諾佬馬洛!你要是敢逮捕我,就再沒有什么慈悲為怀了。我的人會在各地抖露你的真相,基地的一般老百姓會團結起來對付外國統治者。他們具有史邁諾人無法察覺的宿命意識——這种意識會要你的命!”
  馬洛平心靜气對進門的兩個警衛說:“把他帶走,關起來。”
  蘇火輪道:“最后机會!”
  馬洛頭也不抬地按熄了雪茄。
  五分鐘后,賈安軻挪動身子,憂心道:“好罷,你剛剛制造了一個為信仰殉身的烈士。下一步呢?”
  馬洛停止撥弄煙灰,抬頭道:“那不是我以前認識的蘇火輪,那是頭讓熱血沖蒙了眼睛的牡牛。嘿,銀河,他恨我。”
  “那只會更危險。”
  “危險?胡說!他完全喪失了判斷力。”
  賈安軻惡聲道:“你太過自信了,馬洛,完全忽視了人民暴動的可能。”
  馬洛抬頭,眼神獰惡:“我只說這么一遍,老賈,絕無人民暴動的可能。”
  “這么有信心!”
  “我深信謝東危机及其正确的解決之道,不管是外在,或者,內在。有些事情剛才我沒有對蘇火輪說。當他利用宗教力量控制了外圍星球,轉而試圖掌握基地時,他失敗了——這是謝東計划中最明确的征兆,宗教已經玩完了。
  “經濟控制則大异其趣。引申一下你以前說過的韓定名言,一支小小的核子槍不可能同時指向雙方。但若高瑞會因貿易而繁榮,我國亦然;如果高瑞的工厂因為貿易中止而倒閉,而外圍星球的繁榮又因交易斷絕而破滅,最后一定會牽累我們自己的工厂和整個經濟。
  “而沒有一座工厂、交易中心、貨運路線,不是在我控制之下;只要蘇火輪想鼓動叛變,我一定可以徹底扑滅。任何地方只要蘇火輪成功了,或只是看起來要成功了,我就一定讓那地方蕭條下去;等到他失敗,景气就會复蘇,因為我的工厂會全額開工。
  “以同樣的推理,我相信高瑞人民會為了經濟繁榮起而造反,而我國人民則不會叛變而使經濟蕭條。游戲就這么玩下去。”
  “于是乎,”賈安軻道:“你是在建立財閥政治,創造一個行商和商業鉅子的樂土。那將來怎么辦?”
  馬洛抬起陰郁的面龐,惡狠狠揚言道:“將來關我什么屁事?無疑謝東已經預見,也安排好了對策。當金錢力量像今天的宗教一樣過气時,新的危机又會及時赶到。讓我的子孫解決那些新問題罷;今天的,我已經解決了。”

  高瑞——……于是經過歷史上最沒有硝煙味的三年戰爭之后,高瑞共和國宣告無條件投降。而在基地民眾的心目中,繼謝東及韓定之后,馬洛也占有了一席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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