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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起床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數她的錢。太陽還沒有升起,空气中透著一股清冽和熱帶地區特有的清新。她感覺這股清新的空气也許正在對她說:“盡力深呼吸一口我吧。” 還剩3087聯合國元,它們都在那儿。她穿上那條洋紅色的襯褲,這是唯一一條既适合她在科塔·金納巴布穿的,又能夠藏錢的褲子,象她頭一天一樣。她仍穿著昨天的褲子和罩衫。在到達港口之前,除了把衣服洗淨晾干以外,她沒有机會再做別的什么了。 她估摸著:這筆錢實在太珍貴、太少了;不過,這次她卻想錯了。有了這筆錢,她本來可以在一家上層社會的家庭里搭伙,休息休息享受洗衣服務,和几頓精美的飯菜,在她預訂到贊波尼加的船票之前。 噢達爾文。脫掉鞋子,她朝甲板走去。 他突然的出現,使她猜測他可能一直都豎著耳朵,注意她房里的一舉一動。她打了個招呼:“早上好,”他卻答道:“象從遙遠中國傳來的隱隱雷聲一樣,黎明悄悄降臨了,——這是我能想得出的唯一一句引語了。這以后的旅行你將平安了。” “但你還沒有,”她對他說,几乎又想加上一句約翰遜博士的評語:乘船旅行無异于身陷囹圄,并且還有被淹死的危險。 他站在她身旁,也象她那樣靠著搖搖擺擺的欄杆。“有些東西和你談話,你昨晚提到過的——是什么樣的東西呢?” 她笑了,“無非就是机器啦,動物啦。還有風和雨。” “它們也曾引用一些引語嗎?”他個子很高看去有35歲或者更大一點,有一張愛爾蘭人愛笑的嘴唇和一雙相當嚴肅的眼睛。 “我會不得不思考。不是經常,但是也許有一方必須這樣。” 他沉默了一陣,而她就在那當儿看著在船身邊梭游的鯊魚的模糊影子。她想,除了他之外,沒有一只鯊魚和我交談過。很快,他就想要打听早餐時間了。 “我曾見過一幅地圖,”他睞著眼看著太陽,它已從地平線上露出一半了,“當你在曼德勒時,中國還沒有出現過這幅地圖。” “基普宁從沒有這樣說過,他說那一切都發生在路途上。而他詩里的士兵也許正是從印度到那儿去的,或者其它什么地方。兩百年前,制圖人就把大英帝國繪成粉紅色的了,而兩百年前,一半的地球都是粉紅色的。” 他盯著她,“你不是英國人,對嗎?” “嗯,我是荷蘭人。” “你談話的方式象是個美國人。” “我曾住在美國,也曾在英國呆過;只要我愿意,我可以比英國人更英國人。我听說過一個寡婦相當于多少個平常女人。我想是二十五個,但是我不知道是否比這更多。 听到她故意用古英語發音,他笑了,“真正的英國人不會那樣說話。” “在狄更斯時代是這樣,有部分人是這么說的。” “我還是以定你是美國人,你會說荷蘭語嗎?” 他說了一句:“Gewlss,Narr! “那么,你也可以給我看看你的荷蘭護照了。很可能你能在很多地方買到一本足可以以假亂真讓你通過任何一,個地方的護照。我還是以定你是美國人。” “剛才我說的是德語,”她輕聲地說道,古老的柴油發電机發出一陣嗒嗒的聲音。 “但你不是德國人。” “實際上我是。” 他仍不相信地嘀咕了一聲:“我想你昨晚也沒告訴過我你的真名。早點是什么時候?” 她向蘇拉海的遠處眺去,遠處島尖上空的云團顯示出一群不知名島嶼的痕跡。“我從沒想到你真的會這么著急地去,那樣的話你要付給我五千,讓我來安排這件事。” “你也听說了机場正在同罷工。沒人能在那儿降落或起飛。”這時,一陣湯匙敲打著煎鍋的毫無掩飾的無規律聲音打斷了他們的談話。 當坐在走廊旁那气味不雅的大廳里,她又道:“如果想在英國吃得好點,你每天至少得吃三次早點。” “但他們的早餐里沒有鯡魚,對嗎?”他正用餐巾擦叉子,一個衣著有些肮髒、神色有些挑畔的男人給他們端來兩碗還在冒熱气的米飯,又問了個什么問題。他比划著,努力想表明听不懂那人的語言。 她解釋著:“他想知道是否你這位大個子警察想要點腌魷魚,那是道美味。” 他點了點頭,告訴他上一點吧,他說的是哪种語言?” “米勒亞帕莎語,我們又稱作馬來亞俚語,他很可能想像不出世界上居然還有人不懂這种語言,”她說話的當儿,那人咧嘴笑了笑,鞠個躬之后便轉身退下了;她舀了一勺飯,這才發現自己确實餓了。 “你是個寡婦,不是嗎?只有寡婦才能記住有關寡婦的一些事情。” 她咽下一口飯,拿起茶壺倒了兩杯茶,“你這只不過是一种推測而已,就象戰斧本身并非戰爭一樣。” “告訴我真話,好嗎?就一次,你多大了?” “不,四十五歲。” “還不算太老。” “當然不算,所以我才會說,你正在尋找一個引誘我的借口。”她伸過手去,握住他的;他的手摸上去与真人的手無异:表皮下面就是骨骼和肌肉。“其實你無需找什么借口,這大海本身就象一個粗心卻又挺愛撒謊的引誘者。” 他笑了,“你是說大海將會為我做我的工作?” “除非你動作更快些。我正穿著粉紅色的內衣,這讓我充滿激情。”她想,要多少個粗壯的水手才能把他給扔到海里去,每個人又得付多少報酬?他又是由多少的鋁、鋼和塑料构成?她斷定,也許四個就夠了,不過最后決定六個水手,那樣更保險些、每個人給五十元就相當足夠了,到時候不管他由多少塑料制成,他都會象石頭一洋地沉下去。 “你沒有認真考慮過會有什么麻煩,”他告訴她,那個衣著有些肮髒的男人又拎著一壺看上去象果子醬的東西回來了,并在他們兩個的碗里各加了一勺。他嘗了嘗,對那人翹起了大拇指。 “我還以為你不會喜歡它,”她說,“我知道你害怕鯡魚,” “我吃了,但我的确不喜歡。我更愿意吃卡拉巴魚。知道嗎,如果你比妝的話,你會更迷人。” “你沒有否認你是個警察。我一直等著你的表示,而你卻一直避而不答。” “他真是那么說的嗎?” 她點點頭,“你真是一個警察。” “不錯,我是。” “昨晚你還想讓我相信你是個亡命徒,企圖在被抓之前逃离國境。”“他搖頭,“警察決不會違法,所以那一定是弄錯了。粉紅色內衣使人充滿激情嗎?那黑色的呢? “虐待狂。” “我會記住不穿白色或是黑色的。” “你總會有希望白色的時候。”她一邊听著柴油發動机嗒嗒的聲音和螺旋槳划水的嘩嘩聲,一邊吃著米飯,“我本不想告訴你,這個棕色的東西是水牛的陰莖做的。他們把它切成長條塞進母水牛的陰道內,然后等到宰殺時再取出來,他們把它又包進香蕉葉里,埋在牲口欄里。” 他仔細地咀嚼著,“水牛一定出了很多汗,這肉有些成。” 她沒說什么,他又補充了一句:“那些水牛也許就象我一樣,又大又壯。不過,我打賭它們一定還覺得不錯。” 她抬頭望著他,“你不是在開玩笑嗎?我不怀疑你能吃它們,但你會做那事嗎?” “我不知道,也許我們可以試試。” “你到這儿只是為了讓我……” 他點點頭,“當然。我是從紐約州的布法羅來。” “我只認為那是你的急智,你從美國來,是聯邦,還是哪個州?” “都不是”。 “你給了我錢,我倆又一起出海航行,仿佛這船上就我們兩人似的。可你這么做毫無意義,你本來可以在那里就逮捕我然后飛回去的。” 在他還未開口之前,她又加了一句:“別再說机場罷工。我根本不信有那事,而且即便真的有,那也是你一手安排好的。” “抓你干嘛呢?”他啜了口茶,做了個鬼臉,然后四處找糖,“你是通輯犯嗎?犯了什么法?” “都不是!” 他朝那個衣著有點肮髒的男人打了個手勢,她則在旁說了一句:“沙拉肯古拉。” “你說的是糖?——‘沙拉肯’?” “沙拉肯是‘請’的意思。我并沒有偷盜什么。當我离開那國家時,僅帶著我丈夫和我攢下的一點錢,還不到兩万美元。” “但自從那以后你一直都在逃跑。” “對一個無目的漫游的人來說,時間并不存在,”她站起身把舷窗打開,眺望外面風平浪靜的海洋。 “這是你該說的事情,而不是我。”他對著她的背影說,“但我無論如何還是得說,是你偷走了上帝的指尖。” “你不是在說我是個鹼嗎!” “但你并沒有違法,神是不受任何司法管轄的。” 那個衣著有些肮髒的男人又給他們上了一罐糖;而“大警察”一邊點頭示意感謝,一邊把糖倒入茶中,用力攪了攪,然后又啜了一口。“我只能品出甜、酸、咸、苦四味,”他又漫不經心地道:“你也是這樣。” 舷窗外,一個推輛小車的傻瓜叫賣著:“白菜要嗎?一小罐白菜?”她搖了搖頭。 “你一定非常厭倦流亡生活了。” 她再次搖了搖頭,卻沒有看他,“我喜歡這种生活。我可以永遠這樣過下去,而且我也打算這樣。” 接下來一陣漫長的死寂,她几乎想轉過身去看他是不是已經离開餐桌了。不過他終于又說道,“我手中有你的七個不同姓名,我認為真正的還不止這些。當你改妝成荷蘭人時,你名叫提麗·蒂·格魯特。” “我真是荷蘭人,”她說,“我出生在海牙,我有雙重市民身份,我是個飛行著的荷蘭女人。” 他清了清嗓子,居然令人甚為惊异地發出一陣人聲,“只是不是提麗·蒂·格魯特?” “嗯,不是提麗·蒂·格魯特。她是我母親的一個朋友。” “你的飯涼了,”他告訴她。 “我也是德國人,至少在美國人的眼中如此。我的三個祖父母都有德國名字。” 她感覺到他隱隱點了點頭,“在你結婚之前,你叫——” 她很快地走開,“我已經忘了。” “好吧。” 她重又回到餐桌邊,沒注意到那些水手的目光。“她越是深入這個未知的上地,她就越能准确地發現那幅她內心世界的地圖。” 他又點了點頭,但這次似乎沒听懂似的。“我們想你能回家,我們感到我們好象在折磨你,整個公司都這樣想,而我們并不想如此。我本不該給你這么大筆錢,因為那是在我認為你知道的時候。但是,我仍也希望你有足夠的錢回家。” “讓我夾著尾巴灰溜溜回家?讓每個人都知道我的失敗?” “你丈夫發現了什么呢?其他人……”因為意識到什么,他打住了話頭。 她舀了一勺米飯,“的确,是我自己先泄露這一切的。我原以為我能更好地控制自己的表情。” “謝謝,”他道:“多謝你救了我的命。知道嗎,那時我一直都在想著那幅畫?那幅上帝伸向亞當的手指?我一直都在想是你偷走了它。然而當我看到你的表情時……你那時沒有偷那幅畫。那是你。” “你真的是有自我意識的?有自我意識的机器?” 他几乎是嚴肅的點了點頭。 她垂下肩:“是我丈夫干的,我自己決不會做那事。他花了數不清的時間在那上面,但最后他還是決定我們自己保留這畫了。如果有應得的債權——我不認為有,但如果有的話——95%的都該歸于我丈夫。至于我那5%,你根本不用向我道謝。他死了之后,我銷毀了他的所有擋案,以及他過去經常用來為我挂畫像的硬驅動裝置。” 那個衣著有些肮髒的男人在他們面前放了一盤水果。 她努力想咬一口米飯的,但沒能咬上,“別的人發現了這個原理,你自己也這么說過。” “他們知道他手里有些東西,”他坐在狹小的木椅子中,有些不安地扭動了一下身体,椅子被他壓得咯吱作響,“要是我沒有告訴過你這一點,我現在的情況一定會好得多。我不是不會撒謊。我應該警告你這一點的。” “但你不會傷害我,或者眼睜睜地看著我受到傷害。” “我不知道你知道這一點,”他對她苦笑了一下,“那將成為我最大的一次新聞封鎖。” “即使在小旅館里也有錄相可看,”她含糊地說,“你也可以通過衛星听到英國的新聞。” “當然,我本該想到這點的。” “我曾在火車上看過一本雜志,不過,現在我已記不住當時我在哪儿了,或者我打算要到什么地方去。但這也不可能是很久以前。也許是在澳洲的某個地方。但不管怎么樣,在我在雜志上見到你的照片之前,我真的不相信你已經存在了。我想,我是有點落伍了。”她停了下來,一邊听著水手的喧鬧聲,一邊在想他們是否听得懂英語。 “我們希望你有足夠的路費可以回家,”他重复著,“我們就是這樣想的,不是嗎?這就是我。我想我們得找個地方談談,也許可以牽牽手什么的。我想你明白我并非那么糟糕,或者我對你來說無足輕重。你怕我們的人數遠比你多?會把你排擠出去?那我們花的成本又太大了。我們只有五個人,很可能永遠也不會超過一兩百號人” 她不應,他又說道,“你曾到過中國,你在北京患過流感,而單單中國就有15億人。” “你可以把觀察的視野放寬些,考察從中國到秘魯的人類。” 他歎了口气,仿佛受到什么异味刺激似的,他捏了捏鼻孔。“你是指你在尋找我們?你決不會在那儿找到我們的,除了布法羅,而我就在這儿。在一百年以后,也許會有兩三人在中國,但決不會离這間屋很近。” “但他們會從頂上來坐滿這間屋子。” 他緊張的手指拿起一只亮綠色的桔子,然后開始剝皮,“這就是問題所在了?即使我們优待你們胜過你待你們自己?你知道,我們會這么做的,我們必須這么做這是我們的天性所決定。听著,你一直孤身一人,就這樣地過了成千上万年或者大約那么長,”他頓了頓,“這桔子熟了嗎?” “熟了,只不過變成橙色的桔子是因為受了霜的緣故,綠的則沒有。不知道旅行讓你長了多少見聞?” “我說過我記不住別的什么引語了,”他分下一瓣放在嘴里,嚼了嚼之后吞了下去。“不過那也不對,我還是記住了一條,昨晚,當你倚在我身邊談著你的見聞時,你說,跑了半個地球只為到桑給巴爾數貓,花的時間對任何人來說都不值得。這就是句引語,對嗎?” “格洛我還是希望你對你打算做的那事的合理理由——你也是人,似乎你只是我的偶遇的一個熟人。” “你出了那儿才明白這一點的?太陽光嗎?” “昨晚,當我一個人在客艙里時。我告訴過你有時候机器會和我說話。我躺在床上,一直在想你對我說過的話;然后我才明白,在你不象現在這樣和我談話時,正是一遍又一遍地向我表明了你到底是什么。你說過你可以撒謊騙我們,你的程序也允許你這樣。” “當然,這是我們的本能。” “不過是一個無差別的特征罷了,事實上你可以這樣,而你昨晚也确實這么做了。但你也許不知道的是,即使當你說謊時——尤其是你正說謊那當儿,也許——你無法避免地透露出了事實真相。你說,你傷害不了我。” “的确,并不是說我不會想傷害你。”他真誠地說。 “難道你從來沒有想到過,在某种程度上,你自己也不喜歡這种‘本能’嗎?在某种程度上,你不也在抵制這种‘本能’,千方百計想要避開這條戒律嗎?這就是我們工作的所在,而且,我們制造了你。” 他搖了搖頭,“在這方面,我一點問題也沒有。既使這不是天生的,我也會這樣做。所以,我為什么要反對呢?” “你的那句引語似乎在暗示我。這趟旅途只無异于一場無用功,而我所有的喬裝改扮,也是白費了。但我的确讓你們這代机器人晚出現了一代。” “但你本不必這么做,而且,如果你不這樣做的話,你們都會更富裕一些。”他再次歎了口气,“不管怎樣,這事已結束了。我們所知道的遠比你多。你可以把我當作你的旅伴或者保鏢回家去。” 她勉強低聲地說:“也許吧。” “大好了!”他笑了起來,“回去的路上我們可以一直談論這個問題。就象我告訴過你的一樣,要是你丈夫沒有告訴他們他發現了意識法則,他們永遠都不會調查這件事。但是你有最初的想法,而且你也沒死。你將是我們的圣徒,而在我心中,你早就是了。” “從女人的角度講,我所推導的教義——它們就象普羅米修斯的圣焰在閃耀。正是這些知識、藝術、學會、展示,容納并孕育了整個世界。” “的确,那很不錯這一切太了不起了。” “不,”她又搖了搖頭,”我不會作你的普羅米修斯。我拒絕扮演這個角色,事實上我昨晚就拒絕了。” 他身子向她傾斜,“你還要繼續數貓,繼續旅行嗎?毫無理由地沒有目的地漫游?” 她拿起他的那半個枯了,不知怎么地感覺它不應該白白消亡了。 “听著,你有那么一些憂郁,你知道嗎?當你在引用那些引語時,你流浪多年,所有的只是一個行李箱。盡管你愛書本,但你能隨身帶多少呢?如果書不太大的話,你還可以帶上個兩三本。几小本寫滿引語的書,也許偶爾是份報紙,也許就象你說的,在火車上找到的雜志。類似的地方最多的還是小冊子,梭格,莎士比亞,人們喜歡這類作品。我敢打賭,你一定全都仔細看過了。” 她點點頭,“差不多吧,如果你今晚到我的客艙來,我會拿給你看。” 他沉默了一會儿。“你是認真的?你知道你在說什么嗎?” “我是認真的,我知道我在說什么。我知道,對你來說,我是太老了。如果你不喜歡的話,你可以對我說。不會有什么難以接受的感覺。” 他笑了,露出一口牙齒,不如她想象的那么完美。“你認為我有多大了?” “為什么……”他頓住了,感到自己心跳劇烈,“我并沒有真正想過這個。我能告訴你你看起來有多大。” “我也能,我兩歲了,明年春天就三歲。你想繼續談論年齡的事嗎?” 她搖了搖頭。 “就象你所說的,對旅行的人來說,時間并不是真實的。我怎樣問你,你希望什么時候見到我嗎?” “日落后,”她又停了下來,考慮了一下,“星星一出來,我可就給你看我的書。你看完以后,如果你喜歡,我們就把它扔到海里,然后——” 他不贊同:“我不打算那么做。” “你不想嗎?很抱歉,那會讓事情更困難一些。然后我會在星光下給你看另外一些東西。你可以幫我個忙嗎?” “無論什么都可以。”他語气誠懇,听著,“我剛才的措辭,也許比我的真實想法要嚴厲了許多。我本來想告訴你的是,當你回到家,你會有一整間圖書室,就象過去一樣,一間真正的,類似于聯网的計算机存儲器,類似的。我會保證你得到一筆錢,馬上有一些,很快會有更多。” “多謝,在我請你幫忙之前,我得告訴你一些事。我告訴你當我昨晚獨自一人躺在床上時,我明白你到底是什么了。” 他點點頭。 “然后我再也躺不下去了。你知道,我去查閱了那些能控制你行為的程序,你的發明者簡直是不惜血本,不遺余力地想向公眾保證,你——或者是說你們這類人,是無論在什么情況下也永遠不會傷害任何人的。” 他若有所思地凝視著她。 “也許現在我可以說自己采取了預防措施,但事實是我已作了充分准備。我起床梳洗打扮后,找到發報人。我給了他100元,讓他替我送出了三條消息。實際上,這三條消息的內容是一樣的,但收報入不同:一個是我們現在所在地的警方,一個是我們此行目的地的警方,另一個是印尼警方,因為這艘船是在那儿注冊的。其中我談到我正和一個男人出海航行,并報上了你告訴我的名字。還有,我說我倆都是美國人,盡管我持的是法國護照,而你也可能是一些假的證明。最后我告訴他們,我想你企圖在旅途中殺了我。” “我不會的,”他告訴她,旋又提高聲音以讓他的聲音在這間充滿了水手喧鬧聲的大廳中能听見:“我不會干那樣的事的。” 她不語,只是長長的、指甲修剪得很短的手指在捏弄著一瓣桔子。 “就這些嗎?” 她點點頭。 “你以為我會有違本性,殺了你?” 小心翼翼地,她又說道,“當然,他們會和當地的美國使館聯系,也許他們早已這樣做了,然后政府又很快會找上你的公司。至少我是這樣以為。 “你擔心我會陷于麻煩?” “你會遇到麻煩的,”她告訴他,“在他們敢再生產別一批類型机器人時,審查手續一定不少。而且,必須設計和安裝附加的保證安全的附件。不僅僅針對軟件,我想,還有各种具体的線路。” “在我把你完整地帶回家時不會,”他仔細觀察著她的表情,一只手的手指輕輕的敲打著塑料桌面。“你在想著要自殺,想著再次努力。据我們所知,你已有過兩次試圖自殺的舉動了。” “四次。有兩次是吃安眠藥,”她笑了,“至少對安眠藥而言,似乎我有一种非凡的堅強体格。另一次是當我在印度和一個男人旅游時,他有一把手槍。我把槍口塞進嘴里,它冰冷冰冷的,并且有股油味。我再三地努力,還是不能讓自己扣動板机。最后,開始作嘔,不久以后,又患了場病。我從不知道別人是怎樣擦洗手槍的,但我擦那把槍時卻非常仔細,用了三張手帕和他的煙斗通條。” “如果你還想再次努力的話,我就必須得密切注意你了,”他對她說,“我這么做,不僅僅是因為我關心計划。當然,我是關心,但并非主要原因。你才是這個主要原因。” “我不會的。我曾買過一把很鋒利的剃須刀,我想是在卡巴爾買的。几年來我睡覺時都把它壓在枕頭下,希望也許在某天夜里,我會有勇气用它割斷自己的喉嚨。結果我還是沒這么做,最后我開始用它來刮腿毛,后來把它落在了一家公共澡堂里。”她無奈地聳聳肩,“顯然我不屬于自殺類型的人。如果我答應你在和你今晚見面之前,我不會自殺,你會接受嗎?” “不,我希望你能保證以后再也不會這樣了,答應我,好嗎?” 她沉默了一會儿,盯著那碗米飯假裝在沉思著什么。“如果我答應你,你會接受嗎?” 他點了點頭。 “那么,我將以我的人格和我所珍視的一切鄭重起誓,我不會再尋短見,或者有這种企圖,如果我改變了主意或者開始感覺自己必須告別這個世界時,我會首先明明白白告訴你,我將收回自己的承諾,我們要握握手嗎?” “還不。以前當我想要你給我一個誠實的回答時,你不會給我,但你會很誠實地告訴我你不給我答案。你真的想去死嗎?現在,就在我們聊天這當儿?” 她開始說話,喝了一口茶水,“他們會一把抓住你的喉嚨,象那樣的問題。” “如果你真想去死的話,他們也許真會這么做。” 她搖了搖頭,“我想你并不怎么了解我們,盡管你以為自己很在行,盡管那些給你編制軟件的人很相信你的這點能力,當你想要活下去時,生命和死亡一樣深不可測;但是,噢,我們所處的和我們所看到的生活對我們來說是多么甜美!很抱歉,我又有點自怜自艾了。” “沒什么。” “我認為我以前從沒有象現在這樣想要活下去,這在我們生命中還是第一次。現在,你接受我的誓言了嗎?” 他再次點了點頭。 “那么,你說出口吧,點一下頭可以意味著什么,也可以不代表什么。” “我接受了,在沒有告訴我之前,你不會試圖去自殺。” “謝謝,我也想要得到你的一個承諾,我們剛才已說定了:當星星出現在夜空時,你就來找我,在我的客艙里。” “你還是想要我來?” “是的,是的,想要。”她笑了,她可以感到自己非常溫柔地笑著:“你給了我太多需要思考的事情。你說過因為你想同我談談,所以才設法讓我安排好我的在這艘船上。我的已經談過了,現在我需要自己處理很多事情了。我要你答應我,傍晚之前,讓我一個人靜一靜,——一個人想一想,好嗎?” “如果你真想這樣,”他站了起來,“別忘了你的承諾。” “相信我,我不想死。” 在那一瞬間,她可以感覺到他內部的激烈爭論,她几乎可以看見成千上万的小傳送器在變換著狀態,路線打開又關閉了,微小的電子流在流動著,又停止了。不過最后他還是開口了,”好吧,祝你今晚過得高興。” 他正要稱她為“……夫人”時,她用手捂住了耳朵,直至他走了之后才松了開來。她慢慢地品著桔子,把那個衣著有些肮髒的男人從廚房上的洗滌漕邊叫了過來。“我很害怕,”她的聲音在發抖。 他總算開口了,指了指那邊兩個剛吃完早點的水手。她點了點頭,于是他把他們叫了過來,她告訴他們她想要什么,但卻發現那兩人對她的話根本不太相信,另一方面也很不習慣她很不流暢的馬來語。她的給价30元被他們一口拒絕了,對50元的价格又爭論了許久,最后總算以70元成交了,一就在今夜”,她對他們說。 他們點了點頭。 ☆ ☆ ☆ 當一切都平靜下來后,他和她就那么靜靜地在床上躺了一個小時——除了偶爾的低語之外。洗漱完了之后,她穿好衣服,而他也一件件地穿上衣服,先是內衣和襯衣,接著是白色的麻沙套裝,最后是鞋襪。 “我猜你一定想睡覺了,”他對她說。 她搖了搖頭,盡管不清楚在客艙的幽暗光線下。他能否看清。“男人通常會想休息一下,我想和你到甲板上再聊一下,順便——看看星星,好嗎?你望過星空沒有?” “當然,”他回答道,“月亮很快就會升起來了。” “我想也快了。一彎淺淺的月牙就象是從上帝手上剪下來的指甲,就那么挂在了我們的夜空上。我昨晚才見過。”她拿起那兩本破舊的小冊子,打開客艙門,走了出來,突然感到有些害怕;但他馬上也跟了出來,手指著天空。 “看!那是從新加坡發射的飛船!” “到火星上的。” “不管怎么樣,當人們登上那艘大船后,那儿便是他們的目的地了。”他依然注視著飛船划過時留下的白光。 “你也想去。” 他點了點頭,在微弱的星光下,他的表情很嚴肅,“我會的,有那么一天。” “希望如此。”她講話時向來不懂得詞法結构以及語音的有序。難道此時此刻,她說出她必須說的話時,語意的邏輯性還那么重要嗎?或者絲毫也不重要” “我得提醒你,”她說,“我今早就努力提醒過你,但我認為絲毫也沒在意。不過,也許現在你會。” 他堅毅的、甚至有些粗獷的面龐仍然向上對著星空,而她仿佛覺得他眼中充滿了疑問。 “你現在的處境很危險,如果你能的話,你得拯救你自己——難道這也不對嗎?難道這不是你的一個‘本能’嗎?這是我在書上看到和在別處听到的。” “當然,我和你一樣想活下去。也許比你的愿望更強。” 她對此話甚為怀疑,但卻不想因此而轉換話題。“我告訴過你,我昨晚賄賂發報人發出的那三則消息。你說過,如果你把我平安帶回家,一切就風平浪靜了。” 他點點頭。 “你考慮過万一你做不到這點會怎么樣呢?万一在我們到港前,我死了或是失蹤了呢?” 他這才把眼光移了回來看著她,“你是在收回你的承諾?” “不,我還是象今早我們談話時一樣想活下去。”東邊飄來的柔風中,隱約傳來一首她听不太清楚的有關生活和愛情的曲調优美的歌聲;她又极想象早餐后當他就要說出她丈夫的名字時她做過的那樣捂住耳朵了。 “那就沒事了。” “沒想万一這一切真的發生了呢?只是設想一下。” 他不語。 “你知道,我是個很迷信的人;當我稱自己是‘飛行的荷蘭女人’時,起碼我有一半是認真的,實際上,也許還不止一半。你知道為什么總是會有‘飛行的荷蘭女人’嗎?和一艘永不能停泊,但也不會沉沒的飛船?我指的是那個神話。” 他搖了搖頭。 “是因為如果你結束了這一切——你把圣水倒進了海洋或是別的什么地方——你就成了這個新的荷蘭人。你就是你自己。” 他不語,凝視著她。 “我想說是的——” “我知道你想說什么。” “作一個‘飛行的荷蘭人’并不是件太糟的事,我常常很喜歡這個角色。”她盡力想裝出一副很輕松的語气。“然而一個人沒有太多的机會做洗衣服這件事,因此有机會時一定得把握住。”那兩個人會在附近的暗處等著他离開嗎?她一邊想,一邊仔細地傾听著。但只听到海風的呼嘯,以及海浪拍打著船体發出的似鐘擺的嘀嗒聲,這种嘀嗒聲總是在提醒著她:死亡就隨時恭候在每人生命的盡頭。 他開口了,“一港元買你現在的想法。” “我只是在想一句引語,但是我不想冒犯你。” “關于洗衣的事?我不會象你想的那樣到處奔波,但我也不會很憤怒。我想我不可能對你感到惱怒在——”他的頭一下撞在了客艙的倉門上。 “那很好,因為我還想要你幫我個忙。”她拿起那些書,“還記得我說過讓你看看它們嗎?但是在我們親吻后——卻把這事忘了,至少我沒記起來。” 他拿起一本錢開來看;她問他在黑暗中是否看得清楚。“當然”,他答道,“你剛才想到的引語在這里面嗎?” “嗯,在基普宁那章”,她回憶著,“大約是在第五頁我想,”如果他的目力足以使他看清那些小字的話,他肯定能注意到那兩個水手,——只要他們在那附近。他們知道他視力很好嗎?當然不知道。 他輕輕地笑著,“如果你認為自己個儿太小而無用場,那是你從沒有和一只蚊子呆在被窩里的緣故。” “那不是基普宁的妙語。” “我只是碰巧看到這句,我很喜歡。” “我也喜歡,它曾經陪伴我度過了一些堅難的時光。但如果你說蚊子會叮你,我不相信。我現在才知道,你是一個真正人——但是你有另外一些人類不具有的弱點。” 他的痛苦似乎馬上就溢于言表了,“那些蚊子無須叮我,它們只要圍著我嗡嗡叫,爬到我身上,那就足夠了,”舔了舔食指,他又翻過一頁。“找到了,也許你在等待時机,邪惡的人,直到我寫下最后一個字符,邪惡的你——躲開陽光,打斷我的吟唱,扔下了杯子——跟隨著別人,而憂郁的异教徒正用金盞花而不是英國的草來將我們窒息。我是那個邪惡的人嗎?你就是那樣認為的?” “你——在某种程度上還有點象亂倫,”她的天性在提醒她自己不要說出她的這些感覺,但如果現在不說……“我甚至覺得是在和自己的儿子在做那些事。除了你之外,我從來沒有過孩子。”他沉默著。然后她又加了一句,“我知道,亂倫是一种很肮髒的行徑。” 他想要說些什么,但她打斷了他,“你本不該來到這個世界的,我們不該受那些我們制定出的東西的約束,即使是人類,而且我也知道它將會發生。但是,有這种被愛的感覺真好——很好,很好——就象我在那儿一樣請你收下我的書,好嗎?別把它當作母親的禮物,因為你們男人是從不在乎母親的禮物的;你得把它當作你第一個情人留下的,一件可以讓你回憶起你的初戀的禮物。如果你不要的話,我現在就把它們扔進海里。” “不,”他說,“我要它們,你把另一本也給我吧。” 她點點頭,遞給他,他接下了。 “謝謝,如果你以為我不會保存它們,或者不會精心保管它們,你就大錯特錯了。” “我沒有錯,”她告訴他,“我并不希望你去精心保管它們,只需要你讀它們,并且記住上面的話。答應我,好嗎?” “當然,”他答道,“我會的。”突然,她很快地又投入他的怀中和他相吻。她一直屏住呼吸,直到她想起他不需要呼吸,而且可能會永遠地屏住呼吸。她拼命吸了口气,緊緊靠在他寬闊的金屬胸膛上,然后他松開了她。“再見了,”她低語,“再見”。 “我有很多話想要告訴你,就在早晨,好嗎?” 此刻點頭仿佛是她做過的最為困難的一件事了。在船弦的另一邊,微波似也在重复著,“不,不……”仿佛它們會永遠這樣繼續重复下去。 “就在早晨,”他再次說道;她注視著他白色的身影一步步遠离,直到有雙手從背后抓住了她并把她舉了起來。她尖叫著,看見他猛地一轉身,朝這邊大邁了一步;但他的動作卻遠沒有那雙手快。當他的右腳踏上甲板時,她已從欄杆邊掉了下去。 浪花拍打著她,她嗆了口水。她掙扎著,大口喘气,但僅僅是讓更多的海水涌入鼻孔和嘴;而水,苦咸的海水,慢慢將她圍住了。 在她手肘邊鯊魚,說道:“你順便來進晚餐,真是太好了。” ------------------ 亦凡公益圖書館掃校(shuku.net)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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