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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傍晚6點


  “別忘了,埃爾莎,明天就是星期天啦。傍晚6點我就要听到您的答复。這會儿我出城去辦件急事。不是夜里就是明天一早回來。再見吧!”
  施蒂納走出冬園。
  只剩下了埃爾莎獨自一人。但她并沒有考慮答复的事:她的心思全在另一件事上。紹爾同埃瑪·菲特突然結婚給了她一個沉重的打擊,她還沒有從中恢复過來。
  她感到自己從來沒這么孤獨過。
  金魚緩緩地在魚缸里游來游去,一轉身鱗片就熠熠閃光,柔軟的尾鰭平穩地擺動著。
  埃爾莎羡慕它們。這些金魚同她一樣,都被囚禁在玻璃箱子里。然而它們在這個小小的天地里卻有自己的玩伴,而且根本就不知道世上還有什么疑慮重重,會讓人不得安宁。她此刻覺得自己比往日干活糊口時更加不幸。財富到底給了她些什么呢?
  一場頗為可疑的訴訟案和億万財富,從此就使她脫离了芸芸眾生,而他們可以自由自在地過日子,高興逛街就出門,高興看電影就上電影院。可是,她每次出門都會招人眼目,有成千的人向她投來好奇的目光。于是她再不出門。她若是想開開心,有什么能辦不到呢?可偏偏她就失去了普通人的一切歡樂。只有一層透明的玻璃牆把她和五光十色的大千世界隔開,然而對她來說,這竟然是一道不可克服的障礙。她痛苦地低聲歎息:
  “我多么不幸,多么不幸啊!”
  這時,時鐘開始打點,沉悶的鐘聲同昨天,同前天,同好多天以前一樣,在空蕩蕩的屋子里回響。樓下什么地方傳來轎車馬達的聲音,這是施蒂納走了……
  施蒂納!明天得給他答复。她意識到這就是最后的期限。
  “為什么非得給他答复呢?”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奇怪,施蒂納走后她的思路便開始愈來愈清晰。
  如同撥云見日一般,往事出現在她的眼前。奧斯卡爾·戈特利布,他害的那場酷似“中魔”的病;紹爾對埃瑪的愛是那樣的古怪和突如其來,也像是中了什么魔法……
  自從卡爾,戈特利布去世之后,她周圍的人的舉止全都變得那么荒唐,既不合邏輯,又自相矛盾,如果把這一切聯系起來看,不就像是中了魔么?對呀,“中魔”這個字眼就是揭開神秘之謎的鑰匙!可這個魔法是打哪儿來的呢?誰能抵御它?施蒂納!就他一個人不受影響。
  施蒂納!……
  會不會就是他造成的這一切?他在小船上的奇談怪論,他曾暗示過一种強大的武器,有了這种武器他就能征服全世界。難道這并非吹吹牛而已?難道他真像貓儿戲弄半死不活的老鼠一樣,有擺布別人的本事?他的這种力量來自何處?它到底是什么?他到底是什么人?一個魔法師?一個新的卡利奧斯特羅?斯文加利?……
  埃爾莎忽然感到身上冷得發抖。
  施蒂納在她心目中成了一頭在草原上空追捕小鳥的禿鳶,而那只鳥儿就是她。她走投無路,不,她擺脫不了這個人。他決不會松開利爪放走她。
  埃爾莎气喘吁吁地站起身來來,緊跟著又一屁股坐回沙發上。
  她嚇坏了。
  “不!不!不!”她突然大聲叫喊起來,嚇得枝頭的几只烏儿直扑騰。
  大廳里清晰地響起她叫喊的回聲。說來也怪,這突然響起的回聲竟然使她振作起來,就好象有人在給她壯膽,好象一位看不見的朋友在給她打气:“當然不!”決不能這么束手就擒,決不能給別人當一個身不由己的玩物,委身于一個自己根本不愛的人!
  她走進大廳,想定定神。
  “怎么辦?怎么辦?”她在大廳里徘徊著想道。一幅畫偶然落入她的眼帘:一個貝都英族騎士騎著一匹阿拉伯馬在荒原上疾馳,帶風帽的白斗篷隨風飄起,他在拼命逃脫一群追捕者。
  “危急關頭就得這樣!也許他最終會慘遭毒手,但他畢竟盡力而為了……逃走吧!無論如何也得逃!”
  埃爾莎走到鋼琴前,在凳子上坐下。眼前突然閃過不久前的一幕:施蒂納倚琴而立,听她彈琴。他那張面帶譏笑的蒼白長臉,從來沒像現在這樣令她感到恐懼和憎惡。
  立刻就逃!可怎么逃呢?她身邊甚至連錢都沒有!
  “百万富翁!”她苦澀地歎道,“我這個百万富翁——簡直就是個叫化婆……”
  昨天她還送給戈特利布20万,可她自己從來沒向施蒂納要過一分錢。也許,是一种清高的傲气阻止了她干這种事。
  再說,她要錢干什么用?她几乎從不進城。如果她要買東西,商店自會送貨上門,施蒂納會付賬。
  她猛地想起,她的錢包里可能還放著最后一個月的薪水。她急忙跑回自己的房間,心急火燎地打開錢包。
  錢在錢包里。雖說不多,可出走還是足夠。以后呢?任何一個城市的隨便哪家銀行都會讓她任意透支,不過,要求付款的票据會送到她的銀行里,那時施蒂納自然就會得知她的行蹤。
  埃爾莎沉吟片刻。
  “哼,豁出去了!就是做個乞丐也比留在這儿任人宰割強……”
  她草草穿好衣服,下到了二樓。門口臥著一條花斑短毛大猛犬。狗見了她,親熱地擺了擺尾巴。埃爾莎撫摸了它一下,想把它推到一邊儿去,但那狗卻紋絲不動。她想繞過它去開門。不料猛犬一躍而起,立了起來,隨即把兩只前爪往她肩上一搭,惡狠狠地咆哮著把她朝后推去。
  她被狗的意外舉動嚇了一大跳,赶忙倒退几步。
  “布采法爾!你這是怎么啦?”她溫和地問道。狗又搖了搖尾巴,可一見埃爾莎又想去開門,就更凶猛地咆哮起來。這是施蒂納留下的忠實看守!叫人來幫忙嗎?她可不想打草惊蛇。突然,她想到了個主意。她匆匆朝戈特利布的辦公室走去,門正好開著。她坐進電梯里的圈椅,把電鈕一按,轉眼就到了銀行的營業部,不由心中暗喜。
  “我贏了您啦,施蒂納!”
  她這不尋常的出現使警衛十分惊奇,可他們還是恭恭敬敬給她讓開了路。而她還擔心施蒂納會給他們下過命令不准任何人出去呢。
  埃爾莎只覺得心口怦怦亂跳,她跨過了那條令她深惡痛絕的門坎,深深吸了一口春天的空气,便鑽進了大街上的人流之中,真走運!她自由了。她拐了個彎,攔住一輛出租車,吩咐司机開到最近的火車站去。得盡快离開這儿,越遠越好!……
  在車站上,當一個腳夫問她要買去哪儿的票時,她的回答叫他吃了一惊。
  “哪儿都行……用這些錢能坐多遠?……”
  埃爾莎犯了個錯誤:她叫腳夫吃了這么一惊,這個人的腦海里自然就留下了她的印象,也就留下了尋找她的線索。但此時她就像是發了熱病,根本顧不上自己該說什么和不該說什么。
  直到列車響過最后一遍汽笛,車廂平穩地晃動起來,她緊張的神經這才漸漸松弛下來。到開車前的最后一分鐘,她還一直擔心施蒂納會追來,雖說她明明曉得他不在城里。
  城郊過去了,眼前出現了廣闊的田野,她高興得想放聲大哭。夕陽給農庄的房舍鍍上了一層金色。春天的青草像寶石一樣碧綠,畜群在草地上游蕩著吃草。
  這一切使她欣喜若狂。她目不轉睛地盯著車窗外面,快活地唱起歌儿來:
  “我是一只自由的鳥儿,我想展翅高飛……”
  她沒有考慮將來怎么辦。她完全陶醉在自由的歡樂之中。直到太陽落山,暮色吞沒了窗外的景致,車廂里亮起燈火時,她才又陷入了沉思……
  “唉!還能坏到哪儿去!”她很快脫了衣服,經歷了這么多讓人心慌意亂的事情,早就搞得她疲憊不堪了,她倒頭便睡。
  她記不清自己到底睡了多久。
  突然,她像是被誰推了一把,猛然從夢中惊醒,然后莫名其妙地環顧著四周。火車車廂……她怎么會在車廂里呢?她心里突然慌亂起來,模模糊糊感覺到出現了一种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感。這种情感不斷增強,逐漸變得清晰起來……
  回去!她必須馬上回去。回去!施蒂納!親愛的施蒂納!他在等她哪!她眼前出現了他那副憂郁而又無比親切的面容,就像上次听她彈琴時那樣。
  她迅速穿好衣服,走到過道上。睡眠惺忪的旅客們一個個手拿毛巾去洗漱。已經是清晨了。
  “列車員,很快就到站嗎?”
  小胖墩儿的列車員以令人難以容忍的慢吞吞的動作掏出一塊大銀怀表,又不慌不忙地揭開表蓋,想了想,這才說道:
  “小姐,再過20分鐘到站。”
  埃爾莎把鞋跟儿一跺。
  “气死人啦!竟要等這么久!回去的列車什么時候開?”
  “与本次列車同時開出。”
  埃爾莎急得直咬嘴唇。
  列車終于駛進了車站,她几乎沒等車停穩就跳了下去,上了回程列車的車廂。
  她沒有車票,查票員作了違章紀錄,可埃爾莎毫不在意,只是机械地回答著他提出的所有問題。
  當她報出自己的姓名之后,查票員不由恭敬而好奇地看了看她。
  埃爾莎心急如焚,坐立不安。她從包廂里出來,從一個窗口跑到另一個窗口,她那古怪的模樣和不停地跑來跑去的舉動引起了旅客們的注意。她气得簡直要放聲大哭,快車竟然走得這么慢。
  “快到了吧?”她每分鐘都問一遍,旅客們被問得不耐煩了,見她就躲。于是她又回到自己的包廂里,往沙發上一趴,用手指狠狠掐著自己的太陽穴,像發了譫妄似的叨咕個沒完沒了:
  “路德維希!路德維希!路德維希!……我什么時候才能見到你呀?”
  列車終于停了下來。
  埃爾莎推搡著旅客,跑過站台,候車廳,跑出車站,跳上了出租車。
  “去埃爾莎·格柳克銀行!快!快!快!盡量快點儿呀!……”
  施蒂納站在辦公室中央,等著埃爾莎。
  她披頭散發地沖進來,朝他扑過去,號啕大哭著緊緊抱住了他。
  “路德維希,親愛的,終于見到你了!……”
  施蒂納臉上露出來的神情,既有幸福,又有悲傷。
  “我的!……”他悄悄喚了一聲,開始親吻埃爾莎合著的雙眼。
  時鐘響了6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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