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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群体性精神病


  整整一個星期都過去了,紹爾夫婦還是沒有動身。
  最近几天施蒂納几乎又是一步不离開他那個房間了,臉色也顯得格外陰沉。甚至連晚上去大廳里听音樂也取消了。埃爾莎有時想同他會面,但往往不知什么又阻止了她。她一個人孤獨地在大廳里游蕩,一會儿停下腳步,一會儿把雙手放到背后,嘴里小聲歎道:
  “我真不幸啊!……”
  到了這個星期的最后兩天,施蒂納的形象几乎在她心中消失了。偶爾,他的面影在她眼前一閃而過,卻顯得既陌生而又可怕。
  她越來越經常困惑地打量著周圍的環境,就像是頭一回見到似的。而到了周末,她開始追尋紹爾的形象。親愛的紹爾,她怎么能把他忘掉呢?她聯想都想不到紹爾已經結了婚,還有了孩子,似乎這些都不存在。
  有一天她同他偶遇,向他投去了那樣溫柔的一瞥,使他大吃一惊,突然他困惑不解地沉思起來,仿佛竭力要回想起已經一閃而過的什么念頭。
  “奧托,”她說道,她又親昵地叫起他的名字來,“我那么長時間沒跟你見面了……你干嗎要躲著我,奧托?”她挨近他,低聲接著說道:“我多么孤獨……我离不開你,奧托……”
  現在只有他們倆獨自相對。
  奧托在埃爾莎面前的一把椅子上坐下,用手掌狠狠地揉了揉腦門。埃爾莎的軟語溫柔喚醒了他沉睡的記憶。從紹爾的臉上看得出來,他的內心正經歷著一場痛苦的斗爭。突然,他猛地開了竅,臉上容光煥發。他一把抓住埃爾莎的手,滿怀深情地注視著她,激動得前言不搭后語地訴說起來:
  “對呀,對呀,我們真的好久沒見面啦!埃爾莎,親愛的埃爾莎!我怎么能把您給忘了呢?我真猜不透我們之間究竟發生了什么事,可此刻就像撥云見日一樣,分別這么久,我終于又見到您了。這么多日子您到哪儿去啦,埃爾莎?到底您出了什么事?”
  他倆坐在那里,真格就像經歷了一場令人傷心的久別而又重逢一般,目不轉睛地瞧著對方,怎么也看不夠。
  他們爭先恐后地傾訴著自己心中的愛情、孤獨的哀怨和重逢的歡樂。
  時鐘打起點來,低沉的鐘聲在一間間空曠的房間里回蕩,而他們早已忘卻了時間,始終坐在那里說個不停……
  他們既沒想到今后的打算,也沒有回顧往昔,更不展望未來。他們只是抓緊這眼前的短暫時光,陶醉在這突如其來的,沖破禁錮他們真正思想感情的黑暗牢籠的一線光明之中。
  鐘聲又起。
  “都12點了,竟然這么晚啦!”埃爾莎說道,“明天見,我親愛的,”她第一次擁抱了紹爾,給他一個長長的熱吻。
  可這個“明天”一直沒有到來。
  施蒂納之所以暫時顧不上他們,是因為他正在全力以赴,對付一個新難題。他正在研制一种复雜的新設備,這將大大增強他控制別人的能力。他必須制造出這樣一台机器來,他所面臨的新的复雜局面和自己新提出的遠大目標都要求他這么做。
  由于他在自己掌握的工業企業中采取了措施,促使產量激增,結果商品价格大跌,充斥國內市場,再也銷不動。施蒂納面臨著生產過剩帶來的災難性危机。
  擺脫危机的唯一出路就是進軍國外市場。但這條路上障礙重重。外國政府擔心他的廉价商品競銷,就大幅度提高關稅,筑起一道道壁壘。無論如何得打破這個壁壘。
  他同國外競爭者所進行的這場經濟大戰,已經到了即將轉化為武裝沖突的緊要關頭。
  可是,真要宣戰畢竟是件棘手的事。雖說他已經能令政府俯首听命。但政府畢竟還是擋在他意志和行動之間的一道障礙。于是他下決心要消滅掉政府。由他自己來充當這個國家至高無上的唯一統治者。
  他要把自己的意志強加給几百万人,把必須進行戰爭的思想硬塞給他們,使他們就像拿破侖的士兵做過的那樣,樂于捐軀。
  要達到這個目的,就必須有一种威力非凡的強大武器,能進行“遠距离攻擊”來征服人們思想意志,這是一种進行大規模催眠的武器,用無線電波……他勤奮地進行著這一工程,暫時忘卻了他身邊的人。
  就在埃爾莎和紹爾熱吻惜別的當天,施蒂納的研究也大獲成功。到了后半夜,他忽然又想起了埃爾莎和紹爾。他想起來了,那兩個人也就脫胎換骨了。
  紹爾重新熱愛起自己的嬌小“洋娃娃”埃瑪和孩子,而埃爾莎則在黎明前的睡夢中不斷甜甜地低喚著路德維希的名字。
  第二天一早,她便到辦公室找他,親吻著他的前額說道:
  “親愛的路德維希,我找你有兩個請求!”
  “早晨好,親愛的……一下子就提兩個請求啊!那請吩咐吧,至高無上的女王。”
  “戈特利布來這儿了。”
  “這個戈特利布又來啦?”
  “這是小戈特利布,是魯道夫。”
  “可小的同老的一模一樣,是來要錢的吧,對不對?”
  “魯道夫得知我們給了老頭20万,可老頭卻沒給他一個子儿之后,他就同老頭大鬧一場,魯道夫·戈特利布來請求……”
  “絕對不給!”
  “可我們是那么有錢呢,路德維希!”
  “就因為我們那么有錢,才不能給。給那老頭子一點施舍倒無所謂。但給了這小子,反倒會被他抓住把柄,他就會以為是我們從中搗鬼搶走了他的肥肉,現在不打自招了呢!從此后就再沒辦法擺脫掉他。他會沒完沒了地來糾纏不休,敲詐勒索。而老頭子要得不多,到手之后就心滿意足了。至于這個魯道夫……他仍然是個危險人物。不,不,親愛的,為了你的利益我不能這么做。”
  “可是我几乎都答應他啦……”
  施蒂納略一沉吟。他今天情緒不坏。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他不由微微一笑。
  “我要親自跟他談談,你坐下吧,埃爾莎,稍等片刻。”施蒂納鑽進自己房間,可一轉眼又走了出來。
  “我來跟他開個玩笑,把他從這房子里攆出去。本來我不費吹灰之力就可以叫他忘掉這棟房子,不過我不樂意再‘監護’這么一個主顧,”施蒂納說了句叫埃爾莎一點儿也摸不著頭腦的話。
  施蒂納按了按鈴,叫進一個仆人,讓他去請魯道夫·戈特利布。
  魯道夫進來了。他可不像個來求施舍的人。貪心驅使他來到了這里,但貪心又壓不倒他的狂妄自大。
  “坐吧,年輕人,”施蒂納說道。“您缺錢用啦?”
  施蒂納如此無禮的問話使魯道夫大光其火,可他畢竟忍了這口气,只是雀斑臉憋得通紅。
  “對,我缺錢用,”他站著答道,“而且,我覺得我的……請求不是完全沒有根据。”
  “笨蛋!”施蒂納暗自想道,“一上來就自己堵了自己的路!”
  “好哇,戈特利布先生,既然您用這种方式提出問題,就請尊駕去法院,到那儿去證明您的‘合法’要求的确有根有据吧。”
  “除了法律依据,還有道德標准呢,”魯道夫按事先擬好的詞儿回答道,“根据這一標准我無須對我的權利加以證明。”
  “道德嘛,那就屬于慈善事業范圍嘍,可這儿不是慈善机關呀。”
  “別他媽的裝腔作勢!”魯道夫突然光起火來,“您給不給吧?不給我就……”
  “阿哈,您這是在威脅我呀?對于您這樣的來訪者,我一向是特別优待,要禮送出門。”
  施蒂納吹了聲口哨。從旁邊一牆之隔的房間里立即響起一陣頗有彈性的沉重腳步聲。一頭怒气沖沖的狗熊人立著,挪動著兩只后掌一步步走進辦公室。它一聲不響地逼到魯道夫跟前,用前掌抵住他的胸部,開始往門外推他。
  魯道夫嚇得小臉煞白,魂飛魄散地退到門口,接著就突然歇斯底里地尖叫一聲,撒腿就跑,逃開了步步緊跟的狗熊。
  埃爾莎惊得目瞪口呆,施蒂納哈哈大笑著往沙發里仰面一躺。
  “這是攆走不速之客的最好的辦法。他再不敢來露面了,你就放心吧!”
  說完,他又笑了起來。
  電話鈴響了。
  “喂!我是施蒂納,對,請講,啊,原來又是您哪,戈特利布先生?您還不想罷休?哎唷!您的槍法很准?好的,好的。不過我得勸您一句,千万別守在這座樓附近等著我!我得給您提個醒,我已經吩咐過我那些四腳朋友們啦,要是您再落到它們的眼皮子底下,它們准會把您這頭蠢驢撕成碎片!……怎么,您伯父的死?我是凶手?去說吧!……是這樣,是這樣啊……祝您馬到成功!”
  “笨蛋!”施蒂納罵了一聲,挂上了電話。
  “路德維希,怎么能這樣嚇唬人呢?”
  “我親愛的,在人生斗爭的舞台上,這是最不傷人的武器啦。對了,你第二個請求是什么?”
  “現在我不知道該不該……”
  “別擔心啦,第二個托你說情的人決不會落進狗熊的怀抱了,是誰呀?”
  “是埃瑪。我去過她那儿。她懇求我讓紹爾跟她一起去南方。她必須去療養,但沒丈夫陪著又不去。”
  “行,可以。現在可以啦。我現在沒紹爾也能對付。”說完,施蒂納拿起晨報,又說了一遍:“現在可以啦!對啦,你還沒看過今天的報紙吧?你來念念這一段,挺有趣的新聞。念大聲點儿。”
  埃爾莎接過報紙,上邊有一篇報導的標題被施蒂納用紅筆勾出來了:
  
  群体性精神病

  昨晚市內出現了一种奇怪現象。在11點至11點零5分期間,很多人(具体數字尚未确定,据現有資料,至少不下几千人)同時產生了一個無法驅除的想法,准确地說,就是在他們的腦海之中響起了一首臭名昭著的小調《我的心肝奧古斯丁》的旋律而無法消除。個別神經衰弱症患者產生這种揮之不去的感覺還要早些。這一事件的尤為難解之處在于它的普遍性。本報一位同人亦淪為這一神經錯亂的犧牲品。他對事件做了如下描述:
  “當時我正同一位朋友,一位著名的音樂評論家在咖啡館里。這位嚴肅的評論家酷愛古典音樂,他對我大發牢騷,說當今音樂品味日下,爵士樂、狐步舞曲風靡一時,而貝多芬、莫扎特、巴赫等古典大師的作品知音日少。我全神貫注聆听他的感慨,連連點頭,因為我喜愛的也是古典音樂。突然之間我暗自吃了一惊,發現自己在心里竟然哼起《我的心肝奧斯古丁》這支下流小調來了。‘要是讓他知道了有多丟人哪!’我暗暗尋思道,‘他會多瞧不起我呀,馬上就會拂袖而去!……’他還在滔滔不絕地大發議論,可也顯得受到困扰……他甚至不時晃晃腦袋,就像要赶開一只討厭的蒼蠅一樣。他臉上現出困惑之色。這位批評家最后不吭聲了,開始用小勺在玻璃杯上輕輕敲打,令我大吃一惊的是:勺子敲出來的節奏竟同我腦袋里的歌曲拍子完全吻合!我心里突然想到了什么,但又不敢冒昧出口,只是惊訝地看著他敲勺子。
  “接著發生的事件惊得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現在演奏祖佩1的《詩人与農夫》,’樂隊指揮舉起指揮棒,報出曲名。
  
  1祖佩,1819—1895,奧地利作曲家,指揮。

  “可樂隊卻突然奏起了《我的心肝奧斯古丁》。一樣的節拍,一樣的調子……我、評論家,還有咖啡館里坐著的所有人齊刷刷地一下站起來,泥塑木雕般怔怔站了1分鐘,接著又突然一下子全開了口,激動得手舞足蹈,莫名其妙地你瞅瞅我,我瞅瞅你。顯然,這一旋律糾纏過每一個人。人們也不管認識不認識,紛紛互相打听,一問之下果真如此。這使大家异常激動。足足過去5分鐘,這一現象才算消失。”
  据我們調查得知,這支不請自來、揮之不去的樂曲几乎鑽進了交易所廣場和銀行大街附近所有居民的腦袋里。不少人甚至唱著它惊恐地互相對視。据當時在歌劇院看戲的人講,當歌劇演到浮士德和瑪甘淚該唱二重唱《啊,愛情之夜》時,兩位演員竟突然在樂隊伴奏下唱起《我的心肝奧斯古丁》來。有几個人因此而當場神經失常,被送往精神病院。
  現在,對這一古怪傳染病的病因有种种傳聞。据科學界權威人士推測,這可能是一种能夠廣泛傳染的群体性精神病,其傳染途徑目前尚無從解釋,盡管這一“疾病”暫無危險可言,但是,由于完全可以理解的原因,各界人士均感到极度不安。人們害怕一切“無從解釋”和不可知的現象,擔心這一“疾病”具有潛在的更大危險性。如何制止它蔓延?如何避免自己受到感染?誰也無力對此做出回答,就像無法解釋發病原因一樣。
  科學界已經火速成立一調查委員會,檢察院亦派員參与其間,它急于揭開在居民中造成恐慌的輕佻小調之迷。
  諸君應稍安毋燥,保持鎮靜。此事抑或遠非眾人所慮,僅虛惊一場而已。
  埃爾莎讀完之后,望了望施蒂納。
  “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路德維希?”她問道。
  “這就是說,一切妙不可言!好啦,咱們吃早飯去吧,親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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