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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打碎的魚缸


  埃爾莎徹夜未眠。天已破曉,她還坐在原處,坐在鋼琴前。夜里發生的一切使她受到了巨大的震撼。她苦苦思索,她竭力想從施蒂納給她搞得亂成一團的思想中理出一個頭緒來。她回憶起在卡爾·戈特利布死后自己所經歷的一切:從施蒂納身邊逃遁未成,對施蒂納突如其來的愛情,芒通的蜜月之行。但這一切好象都是別人遇上的事,像是她在小說里讀到的故事。她也清清楚楚想起与紹爾訂婚后的那段時光,不過這昔日的畫面已經有所變化。她想到了紹爾,覺得自己還愛著他。然而愛得又跟以前不一樣:紹爾的形象已經顯得模糊黯淡。他出了什么事?他有沒有變化呢?這個人到底怎么樣?……埃爾莎暗暗吃惊,她沒有想到自己此時竟然想到這一點:她其實并不了解紹爾。現在他倆的關系怎么處?
  埃瑪不期而至,打斷了她的思路。埃瑪風塵仆仆,蒼白的臉上充滿倦意。
  “埃爾莎!”她叫了一聲,扑向女友,淚如泉涌。
  “你好,埃瑪!你哭什么呀?干嗎事先不通知我一聲你要來?你的孩子呢?”埃爾莎向哭得淚水滿臉的埃瑪提出了一大串問題。
  “孩子在樓下,跟保姆在一起。奧托甩了我就走了,連一個錢也沒有給我留下。我是賣掉了衣服雜物,好不容易湊錢上路的。”
  “一個錢也沒給你留,連孩子也給你撇下了?”
  “他簡直發了瘋。我現在是孤苦零丁。除了你誰也沒了……”說完,埃瑪又歇斯底里地號啕大哭一陣,這才又抽抽搭搭地接著說道:“你千万別打我這儿搶走奧托!他愛你。他藏著你的照片,常拿出來看。我并沒有盯著他,我是偶然進屋撞見的,可他蠻不講理地把我攆了出來……他愛你!……別搶走他。你樣樣都有,日子過得那么美滿。你有錢,你愛路德維希,你還要奧托干嗎?……”
  埃爾莎嘴角泛起一絲苦笑,眼睛里卻滿含哀傷。
  “可怜的埃瑪,”埃爾莎望著形容盡失、面色憔悴的女友想道,“她臉上的紅暈,那銀鈴般的笑聲,現在都到哪儿去了?可怜的小洋娃娃,奧托是怎么待她的?難道他真是個這么沒心肝的人?”
  “我并不比你幸福,”埃爾莎陰沉著臉說道,伸出手撫摸著埃瑪的一頭亂發,“我沒有錢,也不再愛施蒂納,再沒有什么施蒂納了……”
  埃瑪大吃一惊,一時間竟忘了自己的悲哀。
  “他死啦,你為什么不寫信告訴我?真的人死情絕?真沒想到!”
  埃爾莎又淡淡一笑。
  埃瑪又滿面愁云。
  “這就是說,”她抽抽噎噎地說起來,“這就是說,你對他承認自己愛奧托,結果他一气之下就自殺了。你還真要把奧托從我這儿搶走?”
  “放心吧,傻丫頭,”埃爾莎溫柔地說道,“我不會從你那儿搶走你的奧托。他是你的丈夫,又是你孩子的父親呀。”
  “這些算得了什么!”埃瑪答道,“他說過,他說過不止一次,說他對我的愛只不過是中了別人的魔法,要不是這個魔法,他才不會愛上我這么個傻瓜呢。他還說,這种婚姻可以解除。要是奧托這么說,那就對。我的确是個傻瓜。可是……傻瓜也盼著能幸福啊!”她又哭泣起來,“當初他愛上我的時候,我也就是這樣呀!后來……后來,他好象是為了他愛過我而拼命對我進行報复。”
  接著埃瑪哭一陣,說一陣,詳詳細細對埃爾莎講了她的情史。她受孤獨的煎熬時間太久了,現在把悶在心里的話全倒了出來:奧托怎么蠻不講理,吹毛求疵,又如何尖酸刻薄地笑話她,欺負她,侮辱她。
  埃爾莎听著听著,心里不由越來越涼。她的眼前出現了一個新的奧托。這已經跟什么“魔法”毫不相干了。他的這些行徑已經是在擺脫施蒂納控制之后才干出來的。
  他可以不愛埃瑪。但他難道就連那么一點儿人情味儿都不講,連最起碼的面子都不顧,就不能換一种方式對待自己的妻子,非得這么肆無忌憚不可?等到回想起自己也曾愛過紹爾,不由不暗自想到:“難道施蒂納說的對,我們只是听任本能擺布的盲目的玩物,在本能的驅使下可以愛上一個莎翁筆下的驢頭國王1?真可怕!……”
  
  1見莎士比亞的劇本《仲夏夜之夢》。

  埃爾莎耳朵听著女友訴說,心里自顧想著心事;二樓傳來越來越大的喧嘩聲,她側耳細听。
  “那儿能出什么事呢?”
  那儿正在演出斗爭的最后一幕。
  紹爾和戈特利布一馬當先,率領一支身穿防護服的武裝部隊,沖進了埃爾莎大樓。
  紹爾用巴拉貝倫自動速射手槍的槍柄猛擊辦公室的門,大聲嚷道:
  “開門,施蒂納!不然我們就砸門啦!”
  突然,進攻者听到辦公室里傳出卡欽斯基的說話聲和群狗狂吠聲。
  “施蒂納不在,可我開不了門。施蒂納出去后從外面把我反鎖在里面了,還派了3條狗看著。”
  “是您嗎,卡欽斯基?您還活著哪?”紹爾轉身命令士兵道:“砸門!”
  几個膀大腰粗的士兵橫過肩膀頭子撞了上去,房門喀嚓一響,裂開了大縫。狗在門后惡狠狠地狂吠起來。惡狗從裂縫中探出頭來,個個齜牙咧嘴,口沫四濺。
  砰砰几槍,獵犬應聲倒地。
  “干什么要打死動物?”傳來了卡欽斯鎮定自若的聲音。
  “那您的意思是不是讓狗把我們撕成碎片才好?”紹爾咕噥了一聲,從打開的缺口爬進了屋里。他一見之下大為惊訝,卡欽斯基穩穩當當地坐在桌子前,雙手托腮;發明家正在聚精會神翻看圖紙呢。
  “施蒂納呢?”紹爾問道。
  “不知道,”卡欽斯基回答,連頭都沒抬一下,“他原先說早晨要弄瞎我的眼睛,悶死我或是用諸如此類的方法來弄死我,但看來他是忘了,要不就是忙別的事……”卡欽斯基把手往圖紙上一拍,贊歎道:“這玩意儿絕啦!施蒂納沒有騙我。我度過了极其有趣的一夜!施蒂納這家伙真是個天才。有用變頻器、電子管組成放大裝置的天線的線路圖,天線振蕩電路的耦合電感的線路圖……”
  紹爾和戈特利布面面相覷:難道施蒂納讓卡欽斯基喪失了理智?
  “得上上下下把大樓搜它個底儿朝天,再派几個士兵看好思想發射机。”紹爾說道。
  搜查先從施蒂納的密室開始,這儿有一架思想發射台。第二台机器設在二樓的另一端,就在“動物園”旁邊。兩個發射台都沒有運轉。
  “好啦,先生們,我想,現在已經沒什么危險啦。可以摘掉我們的防護面罩了。”戈特利布說完,頭一個摘掉了腦袋上的籠子。
  其他人也隨后一一摘掉。戈特利布發現來人之中有几個老相識:檢察官、警察局長和“鋼鐵將軍”,將軍參加這次對施蒂納的軍事討伐是“為了研究戰爭的新戰術”。
  他攤開雙手,仿佛是替自己以前對施蒂納几次軍事討伐失利進行辯解:
  “誰能想得到呢,對付施蒂納還得在臉上遮上女人用的面紗?”他擰起兩道粗大的灰眉毛,指著卡欽斯基傷心地說道:“現在,該由他們當未來的統帥啦,就是你們,諸位工程師先生們!我們的調調唱完啦!既然這玩意儿想讓刺刀對著哪儿就對著哪儿,我們要刺刀又有什么用?”說完,他指著透過施蒂納密室的房門就能看到的机器,悻悻不平。
  “現在應該公布于眾啦:控制思想的武器已經被我們繳獲,”紹爾走進施蒂納的房間。“呸,他媽的!”他罵了一聲,望著沒見過的机器不知所措。“卡欽斯基,”他叫發明家來幫忙,“您多少懂點儿這玩意吧?”
  卡欽斯基走到机器前,信心十足地扳動著一個個開關。机器開始運轉。
  “應該發射一個思想,讓所有受制于施蒂納的人都得到解脫。”卡欽斯基說道。
  “對!”有几個人附和道。
  于是,卡欽斯基便著手進行——按屋子里人們當中一個的說法就是——“遙感治療”。
  “怎么樣?”紹爾問一個搜查地下室回來的士兵。
  “沒發現施蒂納!”
  “到一樓去找!角角落落都要搜到!”
  “請原諒,檢察官先生,”卡欽斯基對檢察官說道,“我能拿走這些圖紙嗎?施蒂納把它們交給了我……”
  “現在我無權允許触動和拿走任何物品。這里的一切都是偵察時的物證,以后也許……”
  “非常遺憾!”卡欽斯基回答道。
  “好在這些圖紙我已經瞧了一遍,最重要的公式也都記了下來。不要圖紙我們也能對付!”卡欽斯基想道,“可他們呢,恐怕連公式也未必都能看懂。”
  “我對您也有個請求,檢察官先生,”戈特利布說道,“必須增派部隊保護存有大筆款項的地下金庫。我想,我現在是合法繼承人,我有權要求這么做。我想,現在對我們的遺產繼承權不會再有人提出疑議了吧。”
  “你們的繼承權問題,這是后事,”檢察官回答道,“但我對加強保護工作毫無异議。”
  紹爾听見他二人的對答,不由沉下臉來。他走到戈特利布眼前,刻薄地說道:
  “您跑得有點儿過頭了吧,戈特利布先生?想必您已經十分清楚,法院早把遺產判給了埃爾莎·格柳克,這個判決早在法律上生效啦。”
  “鑒于目前的新情況,這個判決要重新審議!”接著,這位前盟友突然怒火中燒:“您有什么理由插手這樁案子?您是不是還嫌水攪得不夠渾!要是您想再一次在遺產問題上擋我的路,我就要求逮捕您。您曾經出頭替格柳克打官司,這就是說,您是這一罪行的同謀犯!”
  “可是有關您那可敬的父親被取消繼承權的原因問題……”紹爾也火了。
  克蘭茨的露面打斷了他們的爭論。
  “啊哈!”克蘭茨激動得手舞足蹈,“就是這地方!這不就是我同您,戈特利布,給施蒂納先生刮臉、刷衣服的地方嗎,嘻嘻……還收了他賞的小費呢!您還記得嗎,閣下,我在牢里還給您提供過物證呢,”他對檢察官說道,“您還記得那枚小錢嗎?這正是我所犯下的罪行。可以說,這是血的教訓哪。我本該宰了他,結果反倒給施蒂納先生刷開行頭啦!”
  “誰也不會責怪您這一罪行的,克蘭茨。您在牢里已經坐夠了,現在需要您干正經工作啦。我們占了廟,可和尚跑啦。施蒂納無影無蹤了。”
  “能抓到!能抓到!掘地三尺我們也要找到他!”克蘭茨興奮得直搓手。
  “不幸的消息,”傳來卡欽斯基的聲音。他放下電話听筒,說道:“剛才有個工厂打來電話說,施蒂納的影響力一消失,馬上有好几百個工人昏死過去。這顯然是過度疲勞后的反應,因為他們一直被施蒂納遙控著拼命干活。現在必須馬上進行搶救。”
  紹爾一副窮凶极惡的樣子离開了房間,登上三樓。他在冬園里碰到了埃爾莎和自己的妻子。
  埃瑪向他扑去,喜出望外地大叫一聲:
  “奧托!”
  他粗暴地把她推到了一旁。
  “你從哪儿冒出來的?”他虎著臉問了妻子一聲。“走開,我有事要跟……施蒂納夫人談談。”
  埃爾莎責難地看了他一眼。而埃瑪滿眼是淚,望望埃爾莎,似乎在說:“你瞧他是怎么待我的?”
  “還等什么?”紹爾冷森森盯住妻子問道。
  埃瑪歎了口气,乖乖地走了出去。
  “奧托·紹爾,您變得叫我認不出來啦!”埃爾莎責備道。
  “她就是我的災星!我真不知道怎么才能甩掉她,”紹爾憤憤地說道,“您該知道,我對她的愛完全是施蒂納一手人為造成的。”
  “就這也不能使您有權這樣對待她呀。她有什么錯,而且她早在施蒂納為所欲為之前就愛上了您。”
  “她關我什么事?”紹爾依舊憤憤不平地答道。“施蒂納在哪儿?”
  “他走了。”
  “去哪儿了?”
  “我不知道。他沒有告訴過我,但家里肯定沒有他。”
  “您在撒謊!是您把他藏起來了!”
  埃爾莎站了起來。
  “您听著,紹爾,要是您不改個腔調,我馬上就离開這儿。”
  紹爾竭力克制自己,挨著埃爾莎坐下。
  “原諒我,埃爾莎,”他几乎是溫柔地說道,“這段時間我始終神經緊張。您說施蒂納走了。這么說,您現在自由啦?”
  埃爾莎點了點頭。
  “現在沒什么再妨礙我們在一起了吧?”
  “紹爾,您有了孩子和妻子啦……”
  “別跟我提她,埃爾莎!”
  他握住了她的手。埃爾莎眉頭一皺,動作极輕但又十分堅決地把手抽了回來。
  現在,使她和紹爾疏遠的不單單是他有了妻儿。紹爾性格中表現出來的新特點把他變成了一個陌生人。也許,這根本就不是什么新特點;也許這种粗暴和冷酷早就隱藏在彬彬有禮的外表之后,而只是她早先未察覺而已。
  還有一個原因使埃爾莎不愿破鏡重圓。最后一夜她看到的施蒂納震撼了她的心靈。他有罪。他違背她的意愿強奸過她的意志和情感,可他畢竟在她生活中留下了痕跡。他最后一夜在她面前坦誠地將內心的無限痛苦和盤托出,這使她不能不激動。他恢复了她的自由,這表明他還有几分良心。
  紹爾不理解埃爾莎內心的變化,還以為她這么說不過是女人家撒嬌作態呢。
  他又試探著抓住了她的手,說了起來,越說越起勁儿:
  “只要您說聲‘行’,埃爾莎,我們就能得到幸福。我倆飽經磨難,已經贏得了獲得幸福的權利。還有,埃爾莎,您還記不記得,當初您決定拒絕接受遺產的時候,我是多么的高興,因為我一直在擔心會失去您呢!我想,現在這筆遺產不再會成為把我們倆隔開的高牆壁壘啦。既然施蒂納不在了。還有什么可以妨礙您行使自己的權利呢?戈特利布嗎?我才不怕那個狗崽子呢!”
  埃爾莎望了紹爾一眼,又把自己的手抽了回去。紹爾在她的眼睛里發現了又惊又怕的眼神。
  “您別以為我這是出于自私!”他急忙辯白起來,他是按自己的想法去理解埃爾莎的恐懼之情,“不,我愛的是您,只愛您,不是愛您的財。但您也該講究點儿實際。您得明白,茅草窩里的天堂,不過是詩人的夢幻而已。想一想自己的未來吧。您給我簽一份委托書,我敢擔保,最起碼能替您保住繼承來的遺產中的一部分。”
  埃爾莎站起身,抬起了雙手,仿佛要自衛。
  “不,紹爾,不!別跟我提什么遺產!我不想再經歷一回那些可怕而肮髒的事了……我們別再談這些了……我太累了……一夜未睡,一直是勉強撐著……”
  “可是,這不是您的最后答复吧?”紹爾朝著埃爾莎遠去的身影還不死心地問道。
  她匆匆离去,再沒有回答。
  埃爾莎跑進自己房間,抱住哭哭啼啼的埃瑪。
  “別哭啦,我的小姑娘!我決不會搶走你的奧托,但我擔心你再也不能使他回到你身邊了。”
  “你真這么想?”埃瑪孤苦無依地望著埃爾莎。
  “也許,以后有可能……”埃爾莎說道,她只是給女友寬寬心,而自己并不相信他倆會破鏡重圓。
  “現在我和你都該好好休息一下。我不會扔下你不管的。咱們一起到一個很遠的地方去,忘掉這里發生過的一切吧。別哭啦!你得保重身体呀。你不是孤零零一個。你有個儿子,咱倆一起來撫養他。你會在他身上找到自己的幸福。”
  “好吧,我們走。你千万別离開我,埃爾莎!”
  紹爾依然坐在冬園里,面對著魚缸耷拉著腦袋,一臉沮喪的暴戾之气。
  “噢,真他媽的!……”他突然大喝一聲,連自己也沒料到一拳砸到魚缸的玻璃上。
  玻璃被砸得粉碎,水一泄而出,金魚沉到了缸底,張開嘴巴大口大口地呼吸、尾巴不斷地拍打著缸底舖著的一層濕漉漉的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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