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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去的迪安娜1


  
  1迪安娜是希腊神話中的月神,處女的象征。——譯者

  勃麗克的頭顱以為給一個人的頭選配、縫合一個新的身体就像量制一件新衣服那么容易。把頭顱的脖子的尺寸量好,只要揀一個有同樣粗細的脖子的尸体就行了。
  可是,她不久就知道事情并不是那么簡單了。
  一天早晨,克爾恩、洛蘭和約翰全穿著白色的工作服來到了她面前。克爾恩吩咐他們把勃麗克的頭從玻璃桌子上拿下來,臉朝上平放著,這樣可以看到整個脖子的切面,充滿氧气的血液供應沒有中斷。克爾恩全神貫注地研究著脖子,量著尺寸。
  “人体解剖雖是千篇一律的,”克爾恩說道,“然而每一個身体都有他各自的特點。舉個例子,有的時候很難分辨出外頸動脈和內頸動脈的位置是否安放對了。脖子同樣粗細的人他的動脈壁的厚薄、气管的寬窄有時并不是一樣的。神經也少不得讓人麻煩一番。”
  “不過你到底怎樣做手術呢?”洛蘭問道,“如果把脖子的切斷的地方和身体的切斷的地方合在一起,這樣就把切口的整個表面一下子全擋住了。”
  “問題就在這儿,我跟陶威爾研究過這個問題,必須做一連串的切面——從中間向外圍切開。這是一件极复雜的工作。為了要利用沒有僵硬的、還有生命力的細胞,就必須在頭顱的脖子上和尸体上做一些新鮮的切口。然而主要的困難還不在這里,主要的困難是怎樣消除已在尸身里開始起腐敗作用的東西,或是身体上受感染的地方,怎樣把凝固的血液從血管里清除出來,再把新鮮血液輸入血管,使身体的‘馬達’——心髒——工作起來……至于脊髓呢?最輕微的触動都會引起极強烈的反應,而往往會發生最最嚴重的后果。”
  “那么你到底打算怎樣去克服這一切困難呢?”
  “啊,這在目前還是我的秘密。等實驗成功了,我就會發表使死人复活的全部經過的。好了,今天就到此為止。請把頭顱放在原來的地方,通上气流。你今天覺得怎樣,小姐?”克爾恩向勃麗克問道。
  “謝謝你,我覺得很好。不過,你听我說,教授先生,我心里很著急……你剛才說了一些我不懂的事情,可是有一件事我是懂得的,就是你打算把我的脖子橫七豎八地切一通。這豈不是難看到极點了嗎?弄了這么一個像腰花一樣的脖子,我好意思上哪儿去呀?”
  “我盡力把切口做得不顯眼就是了。不過,要使手術完全不留痕跡,當然是辦不到的。不要做出絕望的樣子來,小姐,你可以在脖子上圍上一條絲絨圍巾,或者甚至可以帶上一個珊瑚項圈。就這么辦吧,在你‘生日’的那天,我送你一條項圈。對了,還有一件事。現在你的頭顱比以前瘦了一些,等你過正常生活的時候,它就會漸漸胖起來的。為了知道你的脖子的正常尺寸,必須現在就把你‘喂得胖胖的’,不然可能產生不好的后果。”
  “不過我不會吃東西呀。”頭顱悲哀地回答。
  “我們用管子喂你,我准備好了一种特制的營養劑,”他轉過頭來對洛蘭說,“除此之外,還得加強給血。”
  “你在營養液里加進了有脂肪的物質嗎?”
  克爾恩做了一個不置可否的手勢。
  “頭顱即使不胖起來,也會‘腫起來’的,我們所要的也就是這個,這樣一來,”他結束道,“只剩下最主要的事了:勃麗克小姐,求上帝讓一個美女快快死掉吧,死了之后她就可以把她的美麗的身体讓給你了。”
  “別這么說,這太可怕了!為了我要得到一個身体,有一個人必須死去……而且,醫生,我很害怕。這是一個死人的身体呀。要是她突然走來向我要還她的身体,可怎么好?”
  “她是誰?”
  “那個死人呀。”
  “她不是沒有腳了嗎,怎么走來呢,”克爾恩哈哈大笑說,“就算她真來了,你也可以對她說,是你把頭給了她的身体,而不是她把身体給了你,為了這件禮物,她還要感謝你呢,我要到陳尸所里去守候了。祝我馬到成功吧!”
  這個實驗的成功,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找到盡可能新鮮的尸体,因此克爾恩拋下了一切事情,整天守候在陳尸所里,等待著好机會。
  他嘴里叼著一支雪茄煙,順著那狹長的房間走去,他是那么悠閒,就好像他是在一條林蔭道上散步似的。從天花板上射下來的昏暗的燈光,照在一長排一長排的大理石桌子上。每一張桌子上躺著一具已經沖洗干淨的、光著身子的尸身。
  克爾恩兩只手插在大衣口袋里,一口一口地噴著雪茄煙,繞著那一長排一長排的桌子走著,有時看看尸体的臉,還不時地掀開益布,仔細地看看身体。
  跟他一起走著的有死者的親戚或是朋友。克爾恩對他們采取敵視的態度,怕他們會從他手里奪去他認為合格的尸体。要得到一具尸体,對克爾恩說來可不那么簡單。在三天的期限滿期之前,親友們可以對每一具尸体提出他們的收尸權,而對三天期滿可以隨意支配的半腐爛的尸体,克爾恩就沒有什么興趣了。他需要完全新鮮的、最好是甚至沒有僵硬的尸体。
  為了能夠很快地得到一具新鮮的尸体,克爾恩不惜行使賄賂。尸体的號碼可以頂替,最后就會有一個倒霉的尸体被登記為“失蹤”的。
  “然而要找一個合乎勃麗克的胃口的迪安娜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克爾恩瞧著一具尸体的寬大的腳掌和生滿茧子的手,心里這么尋恩。躺在這里的大多數不是屬于汽車階級的,克爾恩從頭到尾走了一遍。在這期間有几具尸体已被認領搬走了,在它們原來的地方又搬來了新的尸体。然而在這些新尸体里,克爾恩也找不到合乎做手術的材料。有一些沒有頭的尸体,可是這些尸体不是体格不合格,就是身上有傷口,要不,就已開始腐爛,白天就要過去了。克爾恩覺得肚子餓了,他愉快地想象著一份配著冒熱气的小豌豆的雞肉餅。
  “不順利的一天。”克爾恩一面想著,一面掏出表來看看。于是他就從在尸体旁邊移動著的充滿了絕望、憂愁和恐怖的人群中向門口擠去。有兩個工作人員迎面走來,抬著一具無頭女尸。洗干淨的年輕的身体像白色的大理石那樣發著光。
  “啊,這是一具适用的尸体。”他想,就跟在看守人的后面走去。尸体被安放好之后,克爾恩把尸体掃視了一下,他就更相信自己找到了他所需要的東西了。克爾恩正想悄悄地告訴看守人把尸体抬走,突然間,一個衣衫襤褸的、好多天沒有刮臉的老頭儿走到尸体跟前。
  “她在這儿,瑪爾達!”他高聲說道,一面用手擦去額上的汗。
  “什么鬼把他領來的!”克爾恩罵道,接著他走到老頭儿跟前說:
  “你認對了尸体嗎?它可是沒有腦袋的呀。”
  老頭儿指著左肩上一個胎記說:
  “很容易認出的。”他答道。
  克爾恩很奇怪老頭儿說話的口气怎么那樣無動于衷。
  “她是誰?你的妻子還是女儿?”
  “上帝是仁慈的,”愛說話的老頭儿回答說,“她生前是我的侄女儿,還不是親的。我的那位表姐丟下了三個孩子——表姐死了之后,她們就歸我撫養。我還有自己的四個呢。我窮,可是有什么辦法呢?老爺。又不是貓,可以隨便扔掉。我們就這樣過了下來,剛才發生了一樁不幸的事。我們住在一所破房子里,早就叫我們搬家了,可是哪儿去弄這筆錢呀?我們就這樣住到了現在。屋頂塌了。其余的孩子只受了一點傷,可是這個孩子的頭整個儿壓掉了。我跟老太婆不在家,我們去賣糖炒粟子了。我回到家里,瑪爾達已經給搬到陳尸所來了。為什么搬到陳尸所來呢?他們說同時在另一些住所里也壓死了几個人,有几個是單身的,所以就全搬到這儿來了。我回到家里,房子穿了洞,進也進不去,好像地震一樣。”
  “這倒很合适。”克爾恩這樣想,就把老頭儿領到一邊,對他說:
  “事已如此,你也沒有什么辦法。你知道不知道,我是一個醫生,我需要一具尸体。我爽快點說吧,你愿意得到100法郎嗎?而且你也就可以回家了。”
  “你會把她開膛的吧?”老頭儿不以為然地搖了搖頭,后來又沉思起來,“對她說來,當然是全都完了……我們窮人……不過,到底是自己人啊……”
  “200法郎。”
  “窮是非常窮,孩子們餓著肚子……不過,到底是舍不得的……活著的時候是一個挺好的姑娘,人挺好,心眼儿也挺好,臉蛋儿像一朵玫瑰花,不像這些廢物……”老頭儿輕視地朝那些放著尸体的桌子揮了一揮手。
  “好一個老家伙!看樣子他是在吹噓自己的貨色。”克爾恩這么想著,就決定改變策略。
  “不過,這也隨你,”他滿不在乎地說,“這里尸体有的是,有几個并不比你的侄女儿差。”說完克爾恩就從老頭儿身邊走開了。
  “別,別走,干嘛這樣啊,讓我想一想呀……”老頭儿小跑步跟在他后面,顯然是有心成交。
  克爾恩剛要慶祝成功,然而情況又來了一個突然的轉變。
  “你已經到這儿了?”他們听到一個激動的、老婦人的聲音說。
  克爾恩回頭一看,看見一個肥胖的、戴著干淨的白頭飾的老婆子急急地向他們走來。老頭儿看見了她,不由自主地咳了一聲。
  “找到了?”老婆子問道,眼睛惊恐地東張西望,嘴里低聲念著祈禱文。
  老頭儿不說話,用手指了指尸体。
  “你呀,我們的小心肝儿,不幸的受難者呀!”老婆子一面向那具沒有頭的尸体走過去,一面數落著哭起來。
  克爾恩看出,跟這老太婆取得協議是不大容易的。
  “你听我說,老太太,”他和气地對老婆子說,“我剛才跟你丈夫談過,知道你們生活很困難。”
  “困難也好,不困難也好,我們可沒有向別人要過什么。”老婆子不無驕傲地、不客气地說。
  “是呀,不過……你知道吧,我是賑濟安葬委員會的會員。我可以代你安葬你的侄女儿,費用由委員會負擔,一切的事我會去張羅。要是你愿意,你可以把這件事交給我去辦,你自己去做你自己的事,你的孩子們和那几個孤儿在等你呢。”
  “你怎么又在這儿胡說八道了?”老婆子責備丈夫,然后又回過頭來對克爾恩說,“謝謝你,先生,不過我們應該按著本分來做一切應該做的事。沒有你們賑濟委員會,我們也可以想法對付的。你干嘛翻白眼呀?”她又用平日跟丈夫說話的口气說,“把死人抱起來。我們走吧,我帶了一輛手推車來。”
  這一番話是用那么堅決的口吻說出來的,克爾恩只好干巴巴地鞠了一個躬,走了開去。
  “真是晦气!不行,今天肯定是一個不吉利的日子。”
  他走向大門口,把看門人領到一邊,悄悄地對他說:
  “你給我留心著,要是有什么合适的東西,馬上給我來一個電話。”
  “啊,老爺,一定。”看門人點著頭說,他從克爾恩那里得到了一筆可觀的錢。
  克爾恩在飯館里飽飽地吃了一頓飯,就回去了。
  當他走迸勃麗克的房間里的時候,她用最近這一個時期經常用的問話招呼他說:
  “找到了嗎?”
  “找到了,可是沒有成功,真見鬼!”他回答說。“你再忍耐几天吧。”
  “莫非真的一個合适的也沒有嗎?”
  “有的是腿腳彎曲的,粗手粗腳的人。若是你愿意,我就……”
  “嗨,不要,我還是等些日子好。我不要做粗手粗腳的人。”
  克爾恩決定比平日睡得早一點,這樣可以早一點起來到陳尸所去。可是他還沒有來得及睡著,床旁邊的電話就響了起來。克爾恩恨恨地罵著,拿起了听筒。
  “喂!請說吧。是的,我是克爾恩教授。什么事?翻車事件,就在火車站附近?你說尸体有一大堆嗎?好的,當然,我馬上就來。謝謝你。”
  克爾恩匆匆忙忙地穿起衣服,一面把約翰叫來,對他嚷道:
  “把汽車開出來!”
  15分鐘之后,他已經在夜間的街道上疾駛了,就像去救火一樣。
  看門人沒有撒謊,那一夜死亡獲得了大丰收,尸体不停地運來。所有的停尸桌全放滿了,不一會儿就不得不把它們放在地上了,克爾恩非常高興,他為了這場大禍不是在白天發生而感謝命運。翻車的消息想必還沒有在城市里傳揚開來。陳尸所里目前還沒有外人。克爾恩仔細地瞧著那些還沒有脫去衣服,沒有沖洗過的尸体,尸体全是非常新鮮的,這是一個极有利的好机會,只有一點不太好,那就是這個天降的好机會不太照顧克爾恩的特殊要求。大多數的身体都被壓坏了,要不就是有好些地方受了傷。可是克爾恩并沒有絕望,因為尸体仍源源不斷地在送來。
  “把這個尸体給我瞧瞧。”他對那兩個抬著一具穿灰色衣服的姑娘的尸体的工作人員說。頭蓋骨是在腦勺那儿打碎,頭發染滿了血,衣服上也是血,可是衣服并沒有弄皺。“可見,身体上沒有多大的傷……這個能行。体格相當粗,想必是一個女仆,不過弄到這么一個身体總比一個也沒有強。”克爾思想,“這個怎樣?”克爾恩指著另一副擔架問道,“這是一件了不起的收獲!簡直是一個寶貝!他媽的,這么漂亮的女人死了,總是令人遺憾的!”
  一個年輕的女人的尸体被放到了地板上,這個女人有一張异常美麗的、貴族气派的臉,臉上呆呆地凝固著极度惊訝的神情。她的頭骨在右耳的上方被打穿了,顯然是頃刻間死去的。雪白的頸項上挂著一圈珍珠項鏈,講究的黑色綢衣只有在下擺上被扯坏了一點,還有領口一直撕破到肩膀,在赤裸的肩頭上可以看見有一塊胎記。
  “跟白天那具尸体一樣。”克爾恩想,“可是這個……多么优美!”克爾恩赶緊量一量脖子。“就像是定做的。”
  克爾恩把那條貴重的珍珠項鏈拉下來,把它拋給工作人員,說:
  “我拿這具尸体吧。但是,因為我沒有工夫在這里仔細檢查尸体,為了以防万一,我還要把那一具帶走,”他指著一具女尸說,“快點,快點。把它們用麻布裹起來搬走。你們听見沒有?人們就要大批地來了。你們就得把陳尸所的大門打開,几分鐘之后這里就要變得人山人海了。”
  兩具尸体被搬出來放到汽車上,很快地送到克爾恩家里。
  一切必需的手術用具早就預先准備齊全了,勃麗克的复活日——正确一點說,是复活夜——降臨了。克爾恩不愿意浪費一分鐘的時間。
  兩具尸体都洗干淨了,搬到勃麗克的房間里來,用單子裹好放在手術台上。
  勃麗克的頭迫不及待地要看一看自己的新的身体,但是克爾恩不愿意在一切准備手續沒有完畢之前讓頭顱看到尸体,因此他有意把手術台放在頭顱無法看到的地方。
  克爾恩很快地把尸体上的頭切下來,約翰把那兩顆人頭用麻布裹好,拿了出去。尸体上的切口和手術台都沖洗過了,尸体也收拾好了。
  克爾恩再一次嚴格地檢查了尸体,他憂慮地搖了搖頭。肩上有胎記的那個尸体的身材是無可指摘的美麗,跟那個“女仆”的身体——骨架粗大、尖削,皮膚粗糙,可是骨骼很堅強——相比,它特別顯得美麗。勃麗克當然會選中這個貴族气派的迪安娜的。然而在仔細檢查迪安娜——這是他給她取的名字——的身体的時候,克爾恩發現它身上有一些缺點:在她右腳的腳底上有一個不大的、被什么鐵片刮破的傷口。這不會引起多大危險。克爾恩燒灼了傷口,這樣就可以不必擔心血中毒了。然而,為了手術的成功,他還是認為“女仆”的身体比較更可靠些。
  “請把勃麗克的頭轉過來。”克爾恩對洛蘭說。為了不讓勃麗克在做准備工作的時候吱吱喳喳打扰工作,她的嘴是堵住了的,就是說,裝有壓縮空气的罐子的龍頭是關著的,現在气流可以開放了。
  當勃麗克的頭看見那兩具尸体的時候,不禁大叫一聲,好像無意中被燙痛了似的。她的眼睛由于恐怖睜得很大。這兩具尸体中,有一具將成為她自己的身体。她初次尖銳地、痛焚地充分感覺到這次手術的不尋常性,于是她開始躊躇起來。
  “你說,怎樣?你喜歡這兩具尸……身体嗎?”
  “我……我怕……”頭顱嘶啞地說,“不,不要,我沒有想到這是那么可怕……我不要……”
  “你不要?既是這樣,那么我就把尸体跟托馬的頭縫在一起了,托馬變成女人。托馬,你愿意馬上得到一個身体嗎?”
  “不,請等一等,”勃麗克的頭著急起來,“我同意了。我愿意要那個身体……那個肩上有胎記的。”“不過,我勸你還是挑那一個好。它雖然不很美,可是身体上沒有一點傷痕。”
  “我不是洗衣婦,我是一個演員,”勃麗克的頭驕傲地說道,“我希望有一個美麗的身体……肩上有胎記……這是男人們非常喜歡的。”
  “好,就照你的意思辦吧。”克爾恩回答說,“洛蘭小姐,把勃麗克小姐的頭搬到手術台上來。小心點搬,頭顱的人工血液循環一定要維持到最后一刻。”
  洛蘭忙著給勃麗克的頭做最后的准備工作,勃麗克的臉明顯地現出极端緊張、极端激動的表情。當頭顱被搬到手術台上的時候,勃麗克忍受不住了,她突然叫起來,她從來沒有這樣叫過:
  “我不要!我不要!不必了!還是把我弄死好!我害怕呀!啊,啊,啊!……”
  克爾恩沒有中斷自己的工作,他對洛蘭急躁地叫道:
  “快把空气龍頭關上!在營養液里加入希盾那1她就會睡著了。”
  
  1一种麻醉、催眠劑。——譯者

  “不要,不要,不要呀!”
  龍頭關上了,頭不作聲了,可是嘴唇仍繼續翕動著,眼睛瞪著,含著恐怖、央求的神气。
  “教授先生,我們能違反她的意志做手術嗎?”洛蘭問道。
  “現在不是討論這類問題的時候,”克爾恩冷淡地回答,“以后她自己還會感謝我們呢,做你分內的事,不然你就走開,別來妨礙我。”
  但是洛蘭知道她是不能走開的,沒有她的幫助,手術的后果一定會更加成問題。于是她极力克制住自己,繼續幫助克爾恩做手術。勃麗克的頭跳得那么厲害,橡皮管子差一點從血管里掉出來。約翰跑來幫忙,他用手抱住了頭。頭顱的抽搐漸漸停止,眼睛閉下來了,希盾那起作用了。
  克爾恩教授開始做手術。
  只有克爾恩要求把這樣或那樣外科手術用具遞給他而發出的簡短的命令聲,不時地打破沉寂。由于緊張,克爾恩額上的青筋都脹了起來。他施展出他的杰出的外科技術的全部解數。他既迅速,又异常仔細和審慎。洛蘭雖然非常憎惡克爾恩,然而在這時她也不得不對他表示贊賞。他像一個充滿靈感的藝術家那樣工作著,他的靈活而敏感的手指在創造奇跡。
  手術持續了1小時50分鐘。
  “完了,”最后克爾恩伸直了腰說,“從今以后,勃麗克不再是沒有軀体的頭顱。只剩把生命給她注進去就行了;這就是說,使心髒跳動起來,使血液循環起來就行了,這些事我一個人能對付。洛蘭小姐,你可以去休息了。”
  “我還可以工作。”她回答說。
  盡管她已經很累,可是她非常想看看這次不尋常的手術的最后一幕。然而,克爾恩顯然不想讓她知道起死回生的秘訣,他再次堅持建議她去休息,洛蘭也只好服從了。
  一小時之后,克爾恩又把她叫進去。他看上去更疲倦了,然而他的臉上顯示出极度滿意的表情。
  “試試脈搏看。”他對洛蘭說。
  洛蘭的心咚咚跳著,拿起了勃麗克的手,拿起了那只三小時以前還屬于一個冰涼的尸体的手。手已是暖和的,脈搏的跳動已可以覺察到。克爾恩拿起一面鏡子放在勃麗克臉前,鏡面上蒙上了一層水汽。
  “她在呼吸,現在應該把我們的新生儿好好地包裹起來,她必須一動也不動地躺几天。”
  在繃帶外面,克爾恩在勃麗克的脖子上放上了石膏夾板。整個身体全被包扎起來,嘴也被緊緊地纏住。
  “免得她想要說話。”克爾恩解釋道,“假若心髒允許,頭一個晝夜我們要使她保持睡眠狀態。”
  勃麗克被搬到洛蘭隔壁的房間里,小心翼翼地放到床上,給她通電,使她處于麻醉狀態。
  “在縫口長合之前,我們要用人工供給營養。你不得不服侍她几天。”
  在第三天上,克爾恩才讓勃麗克“蘇醒過來”。
  時間是下午四時,太陽的斜暉橫越房間照到勃麗克的臉上,她微微皺了一下眉頭,就睜開了眼睛。她還不十分清醒地先朝陽光絢爛的窗口看了一陣,然后又把目光轉過來看著洛蘭,最后才把眼睛低下去向下面看,那儿已不再是空無所有的了。她看到微微起伏著的胸部和身体——她的被布單蓋著的身体,她臉上展開了微弱的笑容。
  “不要說話,安安靜靜地躺著。”洛蘭說道,“手術很順利,現在一切都要看你自己的了。你躺得愈安靜,起床的日子就愈早。我跟你暫時還是用面部表情說話吧。你眼皮放下就算表示‘是’,抬起就表示‘不’。你覺得哪儿痛嗎?這儿痛,脖子和腳痛,很快就會不痛的,你想喝水嗎?想吃嗎?”
  勃麗克不覺得餓,可是想喝水。
  洛蘭打了一個電話給克爾恩,他立即從他的工作室走來了。
  “喂,你覺得怎樣,新生儿?”他給她檢查了一遍,認為很滿意,“一切都令人滿意,但要有耐心,小姐,那你很快就可以跳舞了。”他作了一些指示之后,就离開了。
  勃麗克“恢复健康”的好日子拖延了很久,她是一個模范病人:她耐著性子,安安靜靜地躺著,吩咐她怎樣她就怎樣。最后,給她拆繃帶的日子終于來到了,可是說話還是不允許的。
  “你感覺到自己有身体嗎?”克爾恩有一點激動地問。
  勃麗克垂下了眼皮。
  “你動動你的腳趾頭看,不過要非常小心。”
  勃麗克顯然是作了一番努力,因為她臉上現出了緊張的表情,可是腳趾頭沒有動。
  “很明顯的,中樞神經系統的功能還沒有完全复原,”克爾恩确定地說,“不過我想不久就會复原,那時候,動作也就复原了。”可是他心里思忖道:“勃麗克的兩條腿別真的全跛了才好。”
  “复原——這兩個字听起來多么奇怪。”洛蘭想起了手術台上的冰涼的尸体,這樣想著。
  勃麗克有了新的要操心的事情了,現在她一連几小時地想要動動腳趾頭。洛蘭也怀著几乎同樣程度的關心觀察著這件事。
  有一天,洛蘭興高采烈地大聲叫道:
  “動了!左腳上的大拇趾動了。”
  后來事情的發展就比較快了,手指和腳上的其他趾頭也動起來,不久勃麗克已經可以把手和腳微微抬起了。
  洛蘭簡直惊呆了,一個奇跡在她眼前完成了。
  “不管克爾恩是多么可惡,”她想,“他究竟不失為一個不尋常的人。當然,沒有陶威爾的頭顱,他是不會做成這個死人的雙重复活的。然而,克爾恩本人到底是一個有才能的人——陶威爾的頭顱不是也承認這一點嗎。啊,假使克爾恩把他也复活了,那多好!不過,不會的,這他決不肯做的。”
  又過了几天,克爾恩允許勃麗克說話了,她的嗓音相當悅耳,可是有一些倒嗓的音色。
  “會變好的,”克爾恩肯定地說,“將來你還能唱歌呢。”
  不久,勃麗克居然試著唱歌了,唱歌的聲音使洛蘭异常惊愕。勃麗克以相當尖而刺耳的聲音唱出了高音符,中央音域很弱,甚至有些嗄啞,然而低音符卻美妙動听,這是一個從出色的胸間發出來的女低音。
  “聲帶位于頸部切口的上方,是屬于勃麗克的,”洛蘭這樣尋思著,“這個雙重的聲音,低聲域和高聲域的不同的音色,又是從哪儿來的呢?真是一個生理之謎。是不是由于勃麗克的頭發生了青春化——因為勃麗克的頭比她的新身体的年歲要大——的緣故呢?要不,這也許跟中樞神經系統的功能的被破坏有什么關系吧?真有點費解……若能知道這個年輕而优美的身体是誰的,是屬于哪一個不幸的頭顱的,倒挺有意思……”
  洛蘭什么也沒有對勃麗克說,開始尋找載有那次翻車事件死亡名單的報紙。不久她就發現了一段簡訊,簡訊里報道了乘在這輛慘遭翻車的列車里的著名意大利女演員安琪麗克·加苡失蹤的消息。她的尸体沒有被找到,對這個謎,新聞記者們作了一些想入非非的推測。洛蘭差不多已毫不怀疑地确信,勃麗克的頭得到的就是那個死去的女演員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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