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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是星期五,晚祈禱已近尾聲。透過大教堂七彩斑斕的玻璃長窗,春天夕陽的余輝洒落在中央走道之上,使它蒙上一層迷人的霞光。在打磨過的鋼鐵祭壇上方有個不停旋轉的鋼輪,四周的水銀燈照得它雪亮雪亮。鋼輪后的背景是一幅巨畫:畫的是在暗淡的東方天空襯托下,聳立著一座鋼鐵之神的塑像。教堂里穿著法衣的唱詩班正在吟唱那首名為《上帝創造鋼鐵》的贊美詩,而神父正襟危坐,雙手托腮傾听,尋思神對他剛才關于基督二次降世的宣講是否滿意。 所有的信徒都沉浸在樂聲中,只有最后一排鋼椅上坐著的那人局促不安。他雙手緊抓托架上的像膠墊板,總覺得需要抓住些什么,否則就會不自覺地把手伸進棕色外衣的口袋里,本能地去摸索那沉甸甸的物件。他的藍眼珠不停地掃視著這座金屬教堂,只要一接触到鋼輪,就馬上垂下眼帘。 合唱最后以尖細的不協調的樂句結束。信徒們紛紛跪下,把頭擱在墊板上,神父也作了祈禱。那穿棕色外衣的人根本沒注意神父在說些什么,只有個別的詞句進入了他的耳際:什么“……他永遠帶領你們朝預定的方向前進……引導你們走向真正的永恒……” 大家紛紛起身离去,唱詩班在電子大風琴的伴奏下也解散了。神父關上法衣圣器室的門,信徒們紛紛走往出口,但這個人依舊紋絲不動。 他屬于通常所說的不值得望上第二眼的那种人物:土栗色的頭發,疲憊而滿布皺紋的臉,無神的眼睛表示他似乎需要戴副眼鏡,祈禱顯然沒能給他帶來安宁。 當所有人都走出教堂時他才站了起來,仔細收拾好橡膠墊板。他雙眼微閉,嘴唇翕動,似乎只有這樣才能讓他作出最后決定,就像准備從极高處跳水扎猛子的那种人。接著他离開鋼椅,無聲地沿著中央過道的地毯,朝法衣圣器室的風門走去。 他按了一下門鈴,一位見習修道士把門打開。這是個穿著窄腰肥袖僧袍的年輕人,手上戴著鋼環編成并鏗鏘作響的手套,頭上也是鋼帽。他用經過訓練而不帶個性的聲音問道: “您需要忏悔嗎?” 那人點點頭,兩腳不安地交替動彈。他從門外可以窺見里面的宗教圖畫和塑像,接著又垂下眼帘。 “您叫什么?”修道士問。 “克列姆,”那人答道,“喬里烏斯·克列姆。”他說出名字后就一動不動,目光小心翼翼地掃過修道士的臉,不過對方毫無反應,于是克列姆稍許鎮定下來。修道士只是簡單地告訴他得等候一下,讓他去通報神父。 當室內只剩下克列姆一人時,他走到牆上的一幅圣畫前。圖畫的名字是《圣洁的制造》,主題是關于鋼鐵之神的誕生傳說:天空中的閃電正打在鋼錠上。畫面气勢恢宏,特別是藝術家巧妙地運用電熒光顏料來表示閃電的非凡效果。但是克列姆的臉上無動于衷,反而露出厭惡作嘔的表情,他很快就掉過身來。 神父進來了,依然穿著祈禱時所穿的長袍,手指不停地捻動一串白金的輪子。 神父沒有露出認識此人的任何跡象,他只是用職業的聲調問道: “我能為你做些什么,孩子?” 克列姆挺直胸脯回答說: “我要和神直接談話。” 神父發出一聲歎息,仍像對待提出類似請求的人的習慣方式回答說: “神太忙了,我的孩子,”他說,“神得關心所有的人類呢!也許我能為你做些什么?你肯定帶來了某個問題,你需要忠告,或是相應的宗教規勸?” 克列姆望著神父,內心卻在想:“此人果真對神如此篤信嗎?難道他當真不是為了私利而具有忠誠的信仰?那將更為可怕:當年和我一起工作的人怎么能變成這樣?……” “感謝您對我的仁慈,神父,”克列姆開口說,“不過我不需要別的,只想求見神……”他稍作停頓,“很久很久以前我曾有幸見到過神,我只是想再次獲得這种榮幸,僅此而已。我不敢相信神還能記得我。” 接著是很長一段時間的靜謐,神父的雙眼一眨不眨地盯著克列姆,最后才說: “記得你?哦!不錯,他當然能記得你,就連我現在也想起你來了!” 神父的聲音由于狂怒而顫抖,他的手指同時伸向牆上的按鈕。 某种力量似乎注入克列姆瘦削的身軀里,他一下子扑向神父,把對方撞倒在地,用小鏈勒住細脖子,竭盡全力拉緊。鏈子深深嵌進神父蒼白的皮膚里,但是克列姆還在拼命扯著,跟著換個手又收得更緊。神父怒目凸張,發出心膽俱裂的嘶聲,拳頭無力地捶打壓在他身上的那人,可很快就變成軟綿綿的了。 克列姆朝后退上一步,他全身戰栗不止,勉強站立,搖搖晃晃,低聲喃喃說了些抱歉之類的話語。他重新走到昔日的同事跟前,但神父早已嗚乎哀哉。于是克列姆深深吸了口气,鎮定一下自己,走進最最神圣的內殿。 鋼鐵之神端坐在寶座上,寶座上方是鋼鐵的檐披。光滑的神体在微暗中閃著亮光,頭部似乎也像人頭,但沒有任何人類的特征,甚至連眼睛都沒有。 “真是一頭瞎了眼的怪獸!”克列姆想,他順手把身后的門掩上,另一只手則緊緊握住口袋里的那個物件。 神的聲音也和人的聲音相似,但更為深沉,和教堂里的風琴一樣。 “我的儿子……”神只說了這么一句就突然噤聲不語。 克列姆反而輕松地松了口气,他已不再忐忑不安,而是大步向前,坐到神前那十一個排成馬蹄形的圍椅之中。鋼鐵之神,就是那個机器人依舊木然不動,僅靠發亮的視覺器惊訝地瞅著他。 “怎么樣?”克列姆挑釁地問,“喜歡看見面前的人并不畏懼你嗎?” 机器人似乎軟弱無力,但它的行動方式完全是人類的。它把下頦托在交叉的鐵手上,饒有興趣地看著克列姆,聲音重新響起: “原來是你,布萊克!” 克列姆點點頭,默默一笑: “很久以前我的确叫過這個名字。那只是一個愚蠢的科學家,進行過超級設計的科學家。而很久以前你最后的名字應該是A—46號吧?” 机器人微微動了一下: “對我用這种稱呼?——簡直是褻瀆神靈!” “褻瀆神靈?我還得提醒你,A—46中的A就是人類仿制品的縮寫呢!你只是金屬零件的無性別無知覺的組合,還膽敢稱自己為神!”克列姆的話語中充滿著蔑視,“你算是什么神,充其量只是個人類的仿制品!還搞了這許多蠱惑人心的把戲?” 机器人不屑地聳聳肩,克列姆發現,他們過去甚至還賦予机器人這种能力。 “好吧,暫時把褻瀆神靈的問題擱下不提,”机器人說,“難道你能否認我就是神嗎?為什么神的化身不能由堅不可摧的金屬构成呢?至于你胡說什么是你們建造了我的身体,這絕對毫無意義,只有思維才是永恒的!……” 克列姆笑了: “該死的!你居然還承認是我們建造了你!” “在我見到你進入殿堂時,我以為是你認識到過去的錯誤,來皈依我的呢。不管你是布萊克還是克列姆,在我召喚神職人員把你赶走以前,你得告訴我現在你后悔嗎?” 克列姆根本沒有在听,他的目光停留在某處,手始終在撫弄衣服里面的物件,最后才說: “多年來我一直在為這次會見作准備,從我們啟動你的那一刻算起,整整有20年了!我在竭盡全力尋找征服你的方法,因為我是遭受侮辱的人類的見證——我們竟然成為自己工具的奴隸!從洞穴人造出第一把石刀開始,人類就在不斷改進,直到造成的机器比我們自身強大百万倍為止。我們制造了飛奔的汽車,制造了翱翔的飛机,最后得到的結果卻是:我們制造了成為自己上帝的机器人!” “為什么不能這樣?”机器人聲如雷鳴,“我在哪個領域不如你們人類?我不是更加有力,更加聰明,也更加長壽嗎?你們能和我的体力或智力相比嗎?我不會感到疼痛,我將永恒存在,難道不該稱我為神嗎?” “當然不,”克列姆答道,“你已經發瘋了!你本是我們小組十年勞動的成果,這小組是由十二名最优秀的專家組成的。當時我們夢寐以求,想造出一台超級机器人,把我們大家的智慧和思想直接輸入給它,后來我們成功了,簡直太成功了!其實我們只是鑄成了大錯!造出的你越來越狂妄自大,失去理智,日益想成為人類的神靈!最后你決心和那個甘心做你信徒的‘神父’逃走,來到這里妖言惑眾,自稱為神!” 克列姆的眼睛里發出怒火: “你根本沒有靈魂,居然還敢指責我在褻瀆神靈?你只是一大堆的導線和電路,這不是褻瀆神靈又是什么?只有人類才是万物之靈!” 机器人扭動一下身子說: “你過于放肆了,白白浪費了我寶貴的時間。難道你就為此才來這里,是來發泄積怨的?” “不,”克列姆說,“找了你們這么多年,我是來消滅你的!” 他的手伸進鼓鼓囊囊的衣袋,掏出里面那把小巧而奇特的手槍,槍身連六英寸都不滿。前面是根短管,槍柄拖著一條導線通往衣袋。克列姆的手指正按在紅色扳机上。 “我花了多年時間才造出這把槍,”克列姆說,“由于建造你的鋼鐵合金硬度太高,只有核武器才能穿透,所以我不斷改進,直到這把光子槍能輕易切開你的鋼甲。現在我可以毀掉親手創造的惡果了!” 他同時扣下扳机。 机器人不動聲色,它根本不相信有人能加害于它,但接著它猛然站起,還沒有來得及轉身就癱在原地。在它鋼鐵的腰際出現一個小洞,周圍的金屬先被燒得赤紅,接著熔化流下,既像鋼水又像血液。 克列姆牢牢地手持武器,盡管他的手指被燙得生疼,前額在滾下汗珠,但他知道再有一刻就足以致机器人于死地了! 但是背后的殿門被猛然推開,克列姆只低低罵了一聲,因為新武器并不能殺傷人類。身后的那些人把他拖開,手槍也被奪走,扔到地上還被踩上一腳。 鋼鐵之“神”始終在原地兀立不動。 積壓了二十年的仇恨從克列姆身上迸發,化作陣陣狂笑。他發現揪住他不放的正是那個年輕的見習修道士。殿堂里面還有許多他不認識的人,他們全都一聲不吭地凝視著他們的“神”。 “看吧,看吧!”克列姆聲嘶力竭地嚷道,“你們的偶像只不過是個机器人罷了!他本是人類制造的,怎么反而能自稱為神?他根本不是什么金剛不坏之身,難道你們還不明白嗎?我是來拯救你們的!” 但那些神職人員們對他不理不睬,只是惊恐地望著寶座上的那個巨大的金屬傀儡,最后才虔誠地哆嗦著說: “神的腰間有個洞!” 人群相繼走向机器人,輪流檢查那個小洞,還有人膽戰心惊地問: “修复這個洞需要多長時間?” “大概有三天就足夠了。”有人立即答說。 克列姆突然明白,這些人對“神”的信仰是不會動搖的了。机器人建立起的宗教觀念已深入到他們的靈魂深處。 還有個神職人員從寶座階梯上走下來,停在克列姆的面前問那個緊緊按住他的見習修道士說: “這個人是誰?” “不知道,”那個見習修道士說,“他說自己叫什么克列姆,不過我認定他就是那個出賣耶穌的万惡的猶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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