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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狩獵

[美]雷·布拉德伯雷 著  陳暉 編譯

  牆上的牌子仿佛在一層飄忽不定的熱气后顫動,牌子上的字跡閃爍著:時間狩獵公司到過去任何時代狩獵您說出想打的獵物我們帶您去獵殺
  艾克爾斯咽下喉嚨里涌上的一口熱痰。他嘴邊的肌肉擠出一個微笑,同時伸出手去,向桌后坐著的那個人搖著一張一万美元的支票。
  “這次狩獵能保證我活著回來嗎?”
  “我們什么也不保證,”職員說,“除了恐龍。”他轉過臉去,“這是查維斯先生,你在過去時代的狩獵向導,他會告訴你射什么,向哪儿開槍。要是他說不要射,就不要射。要是你不服從命令,回來后會有另一万美元的高額罰款,政府還可能起訴你。”
  艾克爾斯的視線掠過這間寬大的辦公室,望著那堆亂糟糟的、彎彎曲曲的、嗡嗡作響的線路和鋼箱1,望著那條變幻著橘色、銀色和藍色的閃爍不定的光帶。從那儿傳來一种聲音,像一堆燃燒著所有時代的巨大篝火,所有的歲月、所有的羊皮紙歷書、所有的時刻都高高堆起來噴吐著火舌。
  只需用手一触,這燃燒著的東西即刻就會美妙地倒轉。艾克爾斯一字不差地想起了廣告上的話:從炭与灰中,從塵与煤中,古老的歲月、黛綠的年華將會像金色的火蜥蜴2般躍起;玫瑰在風中再吐芬芳,白發變得烏黑,皺紋消蹤斂跡;一切都飛回芽胚,逃离了死亡,沖回它們的起點,太陽從西天升起,落向燦爛的東方,月亮也完全顛倒了盈虧的方向。一切都像中國盒子一樣層層相套,像兔子回到魔術帽子里一樣,一切都返回到那充滿活力、生机勃發的綠色的涅磐狀態,返回到起始之前的時刻。用手一触就能做到這些,只需用手一触。
  “天哪,天哪,”艾克爾斯喃喃道,机器的光照在他的瘦臉上,“一台真正的時間机器。”他搖著頭,“想想看,要是昨天的選舉不如人意,今天我在這儿就會跑得遠遠的。感謝上帝,基斯贏了,他會成為一個出色的美國總統。”
  “是啊,”桌后的那個人說,“我們很幸運。要是那個德國佬贏了,我們就會有一個最糟的暴政。那是個反對一切的家伙,一個好戰分子,反基督、反人類、反理性。你知道,人們打電話給我們,半開玩笑地說,如果德國佬當了總統他們宁愿生活在1492年。當然,我們的業務是組織狩獵遠征而不是領導逃亡。不管怎么說,現在基斯當了總統,你們只需操心……”
  “獵殺我的恐龍。”艾克爾斯替他把話說完。
  “一頭霸王龍,有史以來最可怕的巨獸。請簽上這個。你遇到的任何事,我們都無法擔保。那些恐龍都餓著呢。”
  艾克爾斯气紅了臉:“想嚇唬我么?”
  “老實說,是的,我們不想讓任何一個打第一槍就會發慌的人去。去年有六個狩獵向導和一打獵人送了命。我們給你一個真正獵人所需的最大鼓勵,你將回到六千万年前去打那有史以來最大的獵物。你的私人支票在這儿,不去就撕了它。”
  艾克爾斯久久看著支票,他的手指顫抖著。
  “祝好運,”桌后的那個人說,“查維斯先生,他歸你了。”
  他們沉默地穿過房間,帶著槍,走向那台机器,走向那銀色的金屬与閃耀的光帶。
  先是一個白晝,一個夜晚,一個白晝,一個夜晚,接著是晝——夜——晝——夜迅速更替,一星期,一月,一年,十年!公元2055,公元2019,1999!1957!飛逝!机器轟鳴著。
  他們戴上氧气頭盔,測試內部通話設備。
  艾克爾斯在軟椅上搖晃著,他臉色蒼白,牙關緊閉。他感到手臂在顫抖,低頭一看才發現手里緊攥著嶄新的來复槍。机艙里還有四個人:狩獵向導查維斯、萊斯普蘭斯,和另外兩個獵人比林斯和克萊默。他們坐著面面相覷,歲月在他們周圍燃燒。
  “這些槍能撂倒恐龍嗎?”艾克爾斯開口問道。
  “只要你打得准。”查維斯在頭盔話筒里說,“有些恐龍有兩個大腦,一個在腦袋里,另一個在脊柱下部。我們得避開它們,不然就太冒險了。頭兩槍先射眼,要是你做得到的話,射瞎它們,再射穿大腦。”
  机器轟鳴著。時光像一部倒放的影片。
  机器慢下來,尖嘯聲變成了喃喃低語,机器停住了。
  烈日當空。
  籠罩著机器的霧气散開了。三個獵人、兩個狩獵向導和他們橫在腿上的藍色金屬槍,正處在一個古老的時代,一個确實非常古老的時代。
  “基督尚未降生,”查維斯說,“摩西還沒有上山去与上帝交談。建金字塔的石頭仍在泥土里,等著被切割和堆砌。‘回憶’一下,亞歷山大、愷撒、拿破侖、希特勒——一個都還不存在呢。”
  人們點著頭。
  “那邊,”查維斯先生指著說,“是基斯總統之前六千兩百万零五十五年的叢林。”
  他又指著一條在巨大的蕨類植物与棕櫚之間,在蒸騰的沼澤之上伸進荒野的金屬小徑。
  “而這,”他說,“是走道,是時間狩獵公司舖設供你們使用的。它懸浮在地面上六英寸,沒有碰到一片草葉、一朵花或一棵樹。這是一种反重力金屬,其目的是防止你們以任何方式接触這個過去的世界。留在走道上,不許离開。我重复一遍,不許离開,不論什么理由!倘若你們跳下去,就會受到處罰。未經我們同意不要射殺任何動物。”
  “為什么?”艾克爾斯問。
  他們坐在遠古的荒野中。風中傳來遠處的鳥鳴以及鹽海、潮濕的草地和血紅的花朵的气息。
  “我們不想改變未來,在過去的時代里我們并不屬于這儿。政府不喜歡我們在這儿,我們得付出巨額賄賂才能保住我們的許可證。時間机器可是個麻煩透頂的該死營生,我們可能在無意中殺死一個重要的動物,一只小鳥,一條魚,甚至踐踏了一朵花儿,從而毀掉一個物种發展中的一個重要環節。”
  “我不太明白。”艾克爾斯說。
  “好吧,”查維斯接著說,“假設我們在這儿偶然殺死了一只老鼠,這意味著這只老鼠的整個未來家族的毀滅,對嗎?”
  “對!”
  “還有這只老鼠的家族的家族的家族!你用腳踩死了頭一個,就等于毀滅了一打,一千,一百万,十億只可能存在的老鼠。”
  “于是它們死了,”艾克爾斯說,“那又怎么樣?”
  “那又怎么樣?”查維斯嗤笑道,“那么,那些靠吃這些老鼠活命的狐狸會怎樣呢?因為少了十只老鼠,一只狐狸餓死了;因為少了十只狐狸,一頭獅子餓死了;因為少了一頭獅子,全部种類的昆虫、鷲鳥和數以億計的生命形式被拋入了混亂与毀滅。最終就會導致這么一個結果:五千九百万年后,一個饑餓的人,整個世界上寥寥可數的几個人之一,來打一頭野豬或劍齒虎充饑。而你,朋友,已經通過踩死一只老鼠而‘踩死’了這個地方所有的老虎。結果那個人餓死了,而那個人,請注意,不是隨便一個可以犧牲的人,不!他是整整一個未來的民族。他可能生出十個儿子,而他們可能生出一百個儿子,如此延續下去直至產生一個文明。毀滅了這個人,你就毀滅了一個种族,一個民族,一部完整的生命史,這就好比殺死了亞當的一個孫子。你的腳在一只老鼠身上一踩,可能引起一場地震,其結果可能徹底動搖我們的世界与我們未來的命運。因為一個饑餓的人的死,十億可能出生的人被預先扼殺了。或許羅馬永遠不會在它的七座小山上建成,或許歐洲永遠是一片黑暗的森林,而只有亞洲變得繁榮昌盛。踩死一只老鼠,你就等于摧毀了金字塔;踩死一只老鼠,你就在永恒上留下了大峽谷般的腳印……或許根本就不會有美國。因此小心,呆在走道上,不許离開!”
  “我明白了,”艾克爾斯說,“那么說來,就連碰倒一根草也會付出代价?”
  “不錯!毀掉一株植物也會后患無窮。此時犯的一個小錯會在六千万年間累積起來,大得超乎想像。當然,我們的理論可能是錯的,或許時間不會被我們改變,或許只會有細枝末節的改變。此時的一只死老鼠或許只會打破以后的昆虫界的平衡,接著是一次人口失控,再后是一場庄稼歉收,一次經濟蕭條,饑荒,而最終是在遙遠的异國引起一种社會气候的變化,或諸如此類更微不足道的事。或許只有像一陣微風、一聲低語、一根頭發或風中花粉般細微的變化,以至湊到眼前才能看清。誰知道呢?誰真能說他知道呢?我們不知道,我們僅是猜測而已。但除非我們能确定我們對時間的干涉會在歷史上造成什么結果,否則我們就得當心。你知道,這台机器,這條走道,你們的衣服和身体,在這次旅行前已經消過毒了。我們戴著這些氧气頭盔就是為了防止我們把細菌帶到遠古的大气中。”
  “我們怎么知道射擊什么動物?”
  “它們被標上了紅點,”查維斯說,“今天,在我們動身之前,我們派萊斯普蘭斯乘机器回到這儿。他在這塊特定的區域追蹤某些動物。”
  “考察它們么?”
  “對,”萊斯普蘭斯說,“我在它們的整個一生中跟蹤它們,注意它們交配了多少次。次數也不多,因為壽命太短。當我發現其中一個被一棵樹砸得奄奄一息,或是淹死在泥淖里,我就記下當時准确的時刻,然后射出一顆染色彈,在它皮上留下一個紅點,以免我們認錯它。然后我調整我們到達過去的時間,正好在這巨獸死前兩分鐘內遇到它。這樣,我們只殺死那些沒有未來的、不會再去交配的動物。你瞧我們有多認真。”
  “但如果你在這個早晨及時回來,”艾克爾斯急切地說,“你必定遇到了我們,我們的狩獵隊!其結果怎樣?成功了嗎?我們全都活下來了嗎?”
  查維斯和萊斯普蘭斯對視了一眼。
  “那是一個矛盾,”后者說,“時間不允許出現這种混亂局面——讓一個人遇到他自己。當真要發生這种意外時,時間滑開了,就像一架飛机撞到了一個气潭。在我們停下之前你沒感到机器跳了一下么?那就是我們在返回未來的路上經過了我們自己。我們什么也沒看見,無法說出這次冒險是否成功,我們是否打到了巨獸,或是我們全体——包括你,艾克爾斯先生——是否都活下來了。”
  艾克爾斯臉色蒼白地微笑著。
  “說夠了!”查維斯厲聲說,“大家起身吧!”
  他們准備离開机艙。
  叢林高聳,一望無際;叢林就是這整個世界,永無盡頭。空中充滿樂音和類似帳篷扇動的聲音,那是翼手龍在用呼呼作響的灰色翅膀滑翔,像是在譫妄与夜間高燒時才能見到的巨大蝙蝠。艾克爾斯在狹窄的走道上站穩腳,開玩笑地舉槍瞄准。
  “住手!”查維斯說,“假裝瞄准也不行,該死的!要是你的槍走了火——”
  艾克爾斯紅了臉:“我們的霸王龍呢?”
  萊斯普蘭斯看看怀表:“就在前面。六十秒鐘內我們將見到它的足跡。尋找紅點!等我們下令再開槍。呆在走道上,呆在走道上!”
  他們在晨風里向前移動。
  “多奇怪,”艾克爾斯喃喃自語道,“近在眼前,六千万年,選舉日結束,基斯當選總統,大家都在慶祝,而我們卻在這儿,數千万年消失了,而人類還不存在。我們成年累月甚至一輩子都在操心的那些東西還沒產生、沒被想到過呢。”
  “全体打開保險。”查維斯命令道,“艾克爾斯,你開第一槍;比林斯,第二槍;克萊默,第三槍。”
  “我打過老虎、野豬、野牛和象,可這次,噢,這次才夠勁儿。”艾克爾斯說,“我哆嗦得像只羊羔。”
  “啊!”查維斯說。
  大家都站住了。
  查維斯舉起手。“就在前面,”他低聲說,“它在霧里。吾王陛下駕到了。”
  叢林一望無際,充滿啁啾聲、沙沙聲和喘息聲。
  突然万籟俱寂,好像有人關上了門。
  寂靜。
  一聲雷鳴般的怒吼。
  一百碼之外,從霧气中走來了霸王龍。
  “不,”艾克爾斯低聲說,“不!不!”
  “噓!”
  它邁著油潤而有彈性的巨腿跨步而來,這巨大的凶神,巍然高出樹腰之上三十英尺。它那鐘表匠般靈巧的爪子,在油膩膩的胸脯前蜷著。每條后腿都像一個活塞,一千磅骨骼深掩在厚實的筋肉中,外面包著一層帶卵石花紋的皮,像一位可怕斗士的鎖子甲。從那巨大的起伏喘息的上身前探出的是兩只相對纖巧的前肢。當它彎起長頸,前肢上的爪子就能將人像玩偶一樣抓起來端詳。它的頭就像一吨重的石雕,輕易地舉在空中。它的嘴大張著,露出一排匕首般的利齒。它的鴕鳥蛋般的眼睛轉動著,充滿饑餓的神情。它閉上嘴,死神般地獰笑著。它跑著,身軀壓倒了樹叢灌木,腳爪抓著潮濕的泥土,在落足之處留下六英寸深的足印。它以一种似輕盈的芭蕾舞步跑著,极其平穩地平衡著它的十吨体重。它警覺地走進一片陽光燦爛的空地,它的漂亮的爬虫爪子感受著微風。
  “我的天!”艾克爾斯的嘴唇抽搐著,“它能伸手抓住月亮。”
  “噓!”查維斯气沖沖地說,“它還沒看見我們。”
  “我們殺不了它。”艾克爾斯輕聲斷言道,好像對此毋庸置疑,這是他權衡再三后得出的結論。來复槍在他手中就像一只玩具槍一樣。“我們來這儿是犯傻。我們根本干不了。”
  “住口!”查維斯申斥道。
  “那是個夢中惡魔。”
  “回去,”查維斯命令道,“悄悄回到机器里去。我們會退給你一半費用。”
  “我沒料到它這么大,”艾克爾斯說,“我估計錯了,僅此而已。現在我要退出。”
  “它看見我們了!”
  “它胸前就是那個紅點!”
  霸王龍抬起身。它那披甲的身軀像一千個綠色的硬幣在閃亮。硬幣上滿是黏液,冒著熱气。許多小虫在黏液里蠕動著,以至于這巨獸的整個身軀即使在靜止時也仿佛在痙攣般動彈。它喘息著,陰冷軀体的惡臭飄散到荒野中。
  “帶我离開這儿,”艾克爾斯說,“以前從未像這次這樣,我總以為我能生還。我有好的狩獵向導、好的狩獵隊和安全保證,可這次我想錯了。我碰到了對手,我認輸,我應付不了這個。”
  “不要跑,”萊斯普蘭斯說,“回去,躲在机艙里。”
  “是。”艾克爾斯好像麻木了。他盯著自己的腳,好像試圖使之移動。他無能為力地呻吟著。
  “艾克爾斯!”
  他視而不見地邁出几步,渾身發抖。
  “不是那條路!”
  巨獸發出一聲可怕的尖嗥,猛扑上來,在四秒鐘內它越過了一百碼。來复槍急忙上膛開火,人們淹沒在這野獸口中噴出的黏液与污濁血液的惡臭中。巨獸咆哮著,利齒在陽光下閃耀。
  艾克爾斯頭也不回,盲目地跑到走道邊上,胳膊上挂著槍,跳下走道,在叢林里漫無目的地跑著。他的腳陷進了綠色的苔蘚,他的腿帶動著他。他感到自己獨自一人,遠离了身后發生的一切。
  來复槍再次開火,槍聲的尖嘯消失在爬虫的吼叫聲里。那巨大的爬虫尾巴左右甩動著,抽打著,樹木被打得枝葉橫飛。巨獸抽搐著它那珠寶匠般靈巧的爪子向下面的人抓去,想把他們撕成兩半,把他們像漿果一樣搗爛,把他們塞進嘴里大嚼一番。它那巨石般的眼睛盯著眾人。他們看見自己映在里面的影子,向那金屬般堅硬的眼瞼和炯炯閃亮的黑色虹膜開了槍。
  霸王龍像一座石像、一場山崩一樣倒下來。它怒吼著,抓著樹木,把它們一起帶倒在地上,撞坏并撕裂了金屬走道。人們急忙向后退去。它的身軀,十吨又冷又硬的肉撞了上來。獵槍開火,巨獸甩著它那甲皮厚厚的尾巴,扭動著長頸,躺下不動了。一股血從它的喉嚨里噴出來。它体內的某個液囊破了,令人作嘔的血淋了獵手們一身。他們站著,渾身血光。
  吼聲消失了。
  叢林悄然無聲。山崩之后,一片綠色的宁靜;噩夢之后,來了黎明。
  比林斯和克萊默坐在走道上嘔吐。查維斯和萊斯普蘭斯拿著冒煙的來复槍站著,若無其事地咒罵著。
  在時間机器里,艾克爾斯臉朝下趴著發抖。他已經設法回到走道上,爬進了机艙。
  查維斯走進來,瞥了艾克爾斯一眼,從一個金屬盒里取出紗布,回到坐在走道上的其他人那儿。
  “擦干淨。”
  他們擦掉頭盔上的血,也開始咒罵起來。巨獸躺著,像一座結實的肉山。在它体內,你能听見那瀕死的內髒發出的歎息与低語般的聲音。器官失靈,血液不再流動,一切都永遠中斷、關閉了。就像站在一台損坏的机車或廢棄的蒸汽鏟旁邊,一切閥門都大敞四開。它的骨頭斷了,數吨重的軀体失去了平衡,變得死沉。纖巧的前爪抽搐著,抓著地皮。肉体堆委在地上,顫抖著。
  又一聲爆響,在頭上,一根巨大的樹杈從茂密的樹頂斷落下來,以致命的力量砸在死獸身上。
  萊斯普蘭斯看看表,“正是時候。就是這棵大樹先砸死這頭野獸。”他瞥了那兩個獵人一眼,“你們想拍張紀念照么?”
  “什么?”
  “我們不能把獵物帶回未來,這具尸体就得留在它原來死去的這個地方,以便昆虫、鳥和細菌能像原來一樣得到它。一切原封不動,尸体留下,但你們可以站在它旁邊留個影。”
  兩個人想了想,還是搖頭放棄了。
  他們沿著金屬走道走回机艙,精疲力盡地癱坐在靠椅里。他們扭過頭盯著那死去的巨獸,那紋絲不動的肉丘。在那熱气蒸騰的甲皮上已經有奇特的鳥儿和金色昆虫在忙碌了。
  机艙地板上傳來的一個聲音使他們一愣。艾克爾斯坐在那儿顫抖著。
  “我很抱歉。”他最后說。
  “站起來!”查維斯叫道。
  艾克爾斯站了起來。
  “出去自個儿呆在走道上。”查維斯說,他用來复槍指點著,“你并沒回到机艙里來。我們要把你留在這儿!”
  萊斯普蘭斯抓住查維斯的胳膊:“等等……”
  “你別管!”查維斯把胳膊掙脫出來,“這個傻瓜差點儿害死我們。不僅如此,不,瞧瞧他的鞋!他跑到走道外面去了,這可毀了我們!誰知道我們會被罰款多少!上万美元的保險!我們保證過沒有人會离開走道,他离開了,噢,這個該死的笨蛋!我不得不報告政府,他們會吊銷我們的旅行許可證。天知道他對時間、對歷史做了什么!”
  “想開點儿,他不過惹了點儿麻煩。”
  “我們怎么知道?”查維斯吼道,“我們什么也不知道!全都是一個該死的謎!滾出去,艾克爾斯!”
  艾克爾斯摸索著襯衣:“我可以賠償一切。十万美元!”
  查維斯盯著艾克爾斯的支票簿啐了一口:“出去。那頭怪物就在走道邊上,把你的胳膊伸進它嘴里去,然后你才能回到我們這儿。”
  “那是發瘋!”
  “那怪物死了,你這笨蛋。子彈!子彈不能留下來。它們不屬于這儿,它們可能會改變什么。這是我的刀,把它們挖出來!”
  叢林又活躍起來,充滿了古老的騷動与鳥鳴聲。艾克爾斯慢慢轉過身去盯著那堆遠古的廢物,那夢魘与恐怖之山。過了好半天,他才像一個夢游者一樣,沿著走道蹭了過去。
  五分鐘之后,他回來了,渾身發抖,胳膊直到肘部都被浸紅了。他伸出雙手,每只手都握著几顆鋼制彈頭。然后他倒下去,躺著一動不動了。
  “你不該讓他做這事。”萊斯普蘭斯說。
  “我不該?這話說得太早了。”查維斯碰碰那一動不動的身子,“他死不了,下次他就不會這樣打獵了。行了。”他疲倦地對萊斯普蘭斯晃晃拇指,“啟動,我們回家。”
  1492——1776——1812.他們擦淨手和臉,換下已經板結的衣褲。艾克爾斯又起來活動了,一言不發。查維斯瞪著他足有十分鐘。
  “別看我,”艾克爾斯叫道,“我什么也沒做。”
  “誰知道呢?”
  “不過是跑出走道,鞋上沾了一點儿泥,僅此而已——你想讓我做什么——跪下禱告么?”
  “我們或許需要禱告。我警告你,艾克爾斯,我還可能宰了你。我已經准備好了槍。”
  “我是清白的,我什么也沒做!”
  1999——2000——2055.机器停下了。
  “出去。”查維斯說。
  房間像他們离開時一樣在那儿,但又和他們离開時不盡相同。同樣的人坐在同樣的桌子后面,但人和桌子又和以前有所不同。
  查維斯警覺地環顧四周:“這儿一切都好嗎?”
  “好极了。歡迎回家!”
  查維斯并沒有松懈下來,他好像在察看空气中的微塵,陽光透過一扇大窗戶照在那上面。
  “好了,艾克爾斯,出來。別再斗嘴了。”
  艾克爾斯動彈不得。
  “你听見沒有?”查維斯說,“你在盯著什么?”
  艾克爾斯站在那儿嗅著空气,空气中有种東西,一股化學物質的腐味儿,它是那么微弱、稀薄,只有他下意識里一聲模糊的叫喊在警告他它存在著。那牆壁、家具和窗外天空的顏色:白色、灰色、橘色……他有种异樣的感覺。他的身体顫栗著,他的手抽搐著,他用全身毛孔吸進這种奇异的感覺。肯定有人在某處尖叫,那聲音只有狗能听見,而他的肉体也無聲地尖叫著回應。在這個房間外面,在牆壁外面,在這個与以前不盡相同的人和這張与以前不盡相同的桌子外面……有一個街道与人群的完整的世界。現在那是一個怎樣的世界呢?不得而知。他能感到人們在牆外走動,像許多被干風吹散的棋子……
  但他即刻看見了那塊釘在辦公室牆上的牌子,那塊當他今天早晨第一次進來時讀到的同一塊牌子。
  但是,那上面的字竟然變得別字連篇了:寺間守獵公司到過去壬何時代守獵尼說出想打的獵勿我門帶尼去獵殺艾克爾斯跌坐在椅子上,他發瘋般地在鞋底的厚泥中摸索。他舉起一團儿髒東西,顫抖著。“不,不可能,不會是這种小東西。不!”
  一只蝴蝶嵌在泥里,閃著綠、金、黑三色的光,极其美麗,但已經死了。
  “不會是這种小東西!不會是一只蝴蝶!”艾克爾斯叫喊著。
  它掉在地上,一個纖弱的小東西,它打破了平衡,像撞倒多米諾骨牌一樣引起一連串從小到大的連鎖反應,改變了未來的一切。艾克爾斯頭暈目眩了。它不可能改變什么,殺死一只蝴蝶不可能如此嚴重!可能嗎?
  他臉頰冰冷,嘴唇哆嗦著問:“誰——誰贏了昨天的總統選舉?”
  桌后的那個人笑了,“你開玩笑?你知道得很清楚。當然是德國佬!還有誰?不是那個該死的可怜虫基斯。老天作證,我們現在有了一個鐵腕人物,一個有魄力的人!”這個職員停下來,“有什么不對嗎?”
  艾克爾斯嗚咽著,他跪下來,用顫抖的手指撥弄著那只金色的蝴蝶。“我們就不能,”他向世界、向自己、向職員們、向那台机器懇求道,“我們就不能把它送回去嗎?不能讓它再活過來么?不能從頭開始么?不能……”
  他一動不動,閉上了眼睛。他等著,顫抖著。他听見查維斯在房間里喘著粗气,听見查維斯擺弄著槍,卡嗒一聲打開保險,把槍舉起來。
  一聲霹靂。

  注釋:

  1指時間机器。
  2傳說中一种生活在火里的動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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