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劇場相逢


  就在馴獸師舉起皮鞭,面對男孩儿和巨猿站在包廂入口處,踟躇不前的時候,一個膀大腰圓、身高体壯的男人一把推開他,走了進去。小男孩儿看見他,臉上泛起兩朵紅云。
  “爸爸!”他喊了一聲。
  巨猿看了一眼英國勳爵,突然朝他扑過去,嘴里急促地、含混不清地喊著什么。勳爵十分惊訝,站在那儿目瞪口呆,好像變成了一塊石頭。
  “阿卡特!”他大喊一聲。
  男孩儿大惑不解,看著猿又看看父親,然后又看看猿。馴獸師惊訝得半晌合不攏嘴巴,他听見英國勳爵發出一种只有猿才會有的喉音很重的聲音。巨猿偎依著他,用同樣的聲音和他“說話”。
  舞台側翼有一個彎腰曲背、十分丑陋的老頭,注視著包廂里突然出現的這個戲劇性場面。他那張麻臉痙攣著,變幻出由喜悅到恐懼的种种表情。
  “我找了你多久啊,泰山!”阿卡特說。“現在總算找到了你,我要跟你一起回到叢林,永遠和你們生活在一起。”
  泰山撫摸著阿卡特的腦袋。許多年以前,這只身高体壯、与人相似的猛獸在非洲原始森林和他并肩戰斗的情景一幕幕從他腦海里閃過。他仿佛又看見黑人武士木加貝揮舞著那根置人于死命的大頭棒和他們一起拚搏。還有凶猛的豹子席塔張牙舞爪,唇須如鋼針倒豎,身后緊跟著那几只巨猿。泰山長歎一聲。他以為對叢林的渴念之情早已在心中死滅,誰知道此刻又洶涌澎湃起來。啊!如果能再回那遮天蔽日的原始森林,該有多好!那怕只一個月,他也心滿意足。他希望再体驗体驗裸露著的皮膚与樹枝樹葉相融的感覺;他希望再嗅一嗅,枯枝敗葉散發出的那股霉味儿——對于原始森林中出生的人來說,那簡直是一种溫馨的乳香;他還希望再去体味那些食肉動物晃動著龐大的身軀從它們經常出沒的小路上悄無聲息地走過時,自己心靈深處那种感覺。獵取,或者被獵取!殺戮,或者被殺戮。這畫面何等壯闊,何等誘人!可是,他的眼前又出現了另外一幅畫圖——尚且年輕、漂亮的妻子,朋友,家庭,儿子。他聳了聳寬闊的肩膀。
  “我回不去了,阿卡特,”他說。“不過,如果你愿意回去,我可以安排一切。在這儿,你不會快樂的。我也不會快樂。”
  馴獸師走過來,巨猿阿卡特朝他毗牙咧嘴,大聲咆哮。
  “跟他去吧,阿卡特,”人猿泰山說。“明天我再來看你。”
  阿卡特悶悶不樂地走到馴獸師身邊。馴獸師在約翰·克萊頓的請求之下,把住址告訴了他們。泰山回轉頭望著儿子。
  “走吧!”他說。兩個人离開音樂廳,鑽進那輛大型高級轎車之后,好一陣子說不出話來。后來。還是小男孩先打破沉默。
  “這只猿認識你,”他說,“你們一起用猿語交談。可它是怎么認識你,你又怎么學會猿語的?”
  于是,人猿泰山第一次把他早年的生活告訴了儿子。告訴他自己的出生,父母的死亡,以及母猿卡拉怎樣養育他直到成年;告訴他叢林里的危險和恐怖;告訴他,無論白天還是夜晚,都有神出鬼沒追尋獵物的巨獸;告訴他,旱季的干渴,雨季的淫雨;告訴他饑餓、寒冷、悶熱;告訴他裸体、恐懼以及种种磨難的滋味儿。他把所有這些在文明社會長大的人看來十分可怕的事情告訴儿子,目的是希望因此而打消小伙子對叢林生活的向往。然而,正是這些事情,泰山永遠難以忘怀,正是這些事情构成了他所熱愛的叢林生活的全部內容。講這番話的時候,他忘了最根本的一條;坐在他旁邊、支楞著耳朵今神貫注地听他說話的孩子,是人猿泰山的儿子。
  把男孩安頓在床上睡覺之后——沒有像先前威脅的那樣,給他什么懲罰——約翰·克萊頓把晚上發生的事情告訴了妻子,還告訴她,他終于把自己在叢林里度過的歲月講給了杰克听。母親早就預感到儿子遲早要知道父親像野獸一樣,赤身露体在叢林里漫游的可怕經歷。听了泰山的敘述,只是搖著頭,暗自希望父親胸中埋藏的對于原始叢林尚且十分強烈的向往,不要傳給儿子。
  第二天,泰山又去看望阿卡特,杰克雖然再三請求与爸爸同去,還是遭到拒絕。這次,泰山見了阿卡特那位麻臉老主人,他當然認不出這就是鮑爾維奇。泰山按照阿卡特的請求,提出要把巨猿買過來。司是鮑爾維奇一直不說价錢,只是說要考慮考慮。
  泰山回家之后,杰克興致勃勃地听父親講這次訪問的每一個細節,后來他建議爸爸把猿買回來。養在家里。格雷斯托克夫人听了這個建議嚇了一大跳。男孩儿堅持自己的意見。泰山解釋說,他希望把阿卡特買回來,送回他的老家—一非洲叢林。這個主意,珍妮倒是欣然同意。杰克又提出去著巨猿的要求,又遭到父母的拒絕.不過,他有馴獸師給父親的那個地址,兩天之后,便找机會從新老師——他代替嚇坏了的摩爾先生——的看管之下逃了出來。倫敦這個區來克以前從來沒有來過,費了好大勁儿才找到麻臉老頭那個臭烘烘的住處。老頭听見敲門聲,大聲問來者何人。杰克說明他是來看埃杰克斯之后,便打開門。領他走進他和巨猿住的那間小屋。過去,鮑爾維奇是個很講究衣著的無賴,可是在非洲食人肉者的部落里度過可怕的十年,徹底改變了愛好整洁的生活習慣。衣服皺皺巴巴,十分肮髒。手沒洗,那几縷白頭發也不梳,屋子更是亂七八糟。男孩儿一進屋便看見巨猿蹲在床上。床上亂糟糟地舖著肮髒的毯子和臭烘烘的被子。巨猿看見杰克馬上跳到地板上,拖著兩只腳向他走了過去。老頭沒認出男孩儿是誰,生怕猿惡作劇,連忙走到他倆中間。命令猿回到床上。
  “它不會傷害我。”男孩儿大聲說。“我們是朋友。以前,它是我爸爸的朋友。他們是在叢林里相識的。我父親是格雷斯托克勳爵。他不知道我來這儿。母親禁止我看埃杰克斯。可是我想見見它。如果你允許我常來。我會付你錢的。”
  听到男孩儿自報家門,鮑爾維奇便眯細了一雙眼睛。自打在舞台側翼看見泰山,他便死灰复燃,思想里又升起了報仇雪恨的念頭。作惡的人總是自食其果。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現在,阿列克塞·鮑爾繼奇慢慢回想起自己過去生活中發生過的那些事情,回想起他和茹可夫曾經怎樣不遺余力地迫害泰山,結果非但陰謀沒有得逞。反而自個儿陷入滅頂之災。
  起初,他還看不出怎樣才能通過泰山的儿子對泰山進行報复。不過,在這孩子身上潛藏著一种報仇雪恨的极大的可能性則是顯而易見的。因此。他下定決心要在杰克身上大做文章,希望有朝一日,命運之神賜給他一個報仇的机會。他把他知道的泰山過去在叢林里的情況都告訴了杰克。當他發現這么多年,這孩子對這些事情都一無所知,而且父母一直嚴禁他到動物園時——上次到音樂廳看埃杰克斯,還是捆住家庭教師的手腳,堵住他的嘴巴才偷跑出來的——鮑爾維奇立刻猜到男孩父母心里埋藏著深深的恐懼;怕他像父親那樣對原始叢林充滿渴望。
  于是,鮑爾維奇极力慫恿杰克常來看他。他總是吊男孩儿的胃口。然后給他講那個野蠻世界充滿神秘色彩的故事。對于那一切,鮑爾維奇當然是太熟悉了。他常讓杰克和阿卡特單獨呆在一起,沒多久,他就惊訝地發現巨猿已經能明白男孩儿的意思了。事實上,杰克已經學會類人猿那种原始語言中的許多詞匯了。
  這期間,泰山訪問過几次鮑爾維奇。他看起來急于把埃杰克斯買到手。后來他開誠布公地告訴鮑爾維奇,他之所以急于成交不只是因為想盡快把它送回故鄉,讓它在原始森林中自由自在地生活,還因為,他的妻子生怕儿子設法打听到這只猿現在居住的地方,通過和它交往,啟迪了他那种喜歡流浪的稟性。泰山還解釋說,這种稟性曾經影響了自己的生活。
  听了格雷斯托克勳爵這番話。俄國佬差點儿笑出聲來。因為僅僅半個小時之前,他的寶貝儿子還坐在這張破破爛爛的床上,和埃杰克斯嗚哩吐拉說著什么——他對猿語的熟練程度已經与猿無异。
  就在這次會面的時候,鮑爾維奇想出一個好主意,于是,很爽快地同意泰山花巨款買這只猿。說也湊巧,兩天之后正好有一條輪船要离開多佛港到非洲,兩人便說定,鮑爾維奇收到錢,立即把巨猿送上這條輪船。對于鮑爾維奇,這确實是個一箭雙雕的好主意。首先,他可以得到一筆巨款,免受饑寒。因為,巨猿埃杰克斯已經不再是他的搖錢樹了。自從找到泰山,它就不想再登台表演。由此可見,這個畜生忍饑挨餓,万里迢迢,离開原始叢林,在千百個惊奇万分的觀眾面前“獻技”,只是為了一個目的—一尋找失散多年的朋友和主人。現在一旦找到他。就覺得再沒有必要与這些“凡夫俗子”為伍”,而且,不管人家怎樣勸說。就是不肯登音樂廳的舞台。馴獸師有一次企圖訴諸于武力,結果,這個不走運的家伙差點儿送了命。那天,碰巧杰克·克萊頓來看埃杰克斯,兩位朋友一起呆在音樂廳的化妝室里。杰克看見巨猿要對馴獸師下毒手,立刻制止,才使他幸免一死。
  除了金錢的誘惑之外,俄國佬心里還有根深蒂固的要報仇的欲望。這种欲望因為最近一個時期總是回想以往的失敗,回想他一生中的苦難而愈發強烈。他把這一切都歸咎于泰山,就連最近埃杰瓦斯拒絕登台為他賺錢,也是泰山的過錯。他深信,一定是人猿泰山暗地里教給巨猿不要登台演出。
  多年來的磨難和貧困無論在鮑爾維奇的生理上還是心理上都造成一种扭曲,而這种扭曲又使得他那邪惡的本性加倍地膨脹。頭腦冷靜的算計,“爐火純青”的剛愎与墮落,使他邪惡的稟性“升華”為對人類极大的危險与威脅。他的陰謀實在是太狠毒了,很容易讓人想到他或許正處于一种心智迷亂的狀態。他要首先拿到格雷斯托克勳爵為把巨猿放回非洲叢林而付的巨款。然后再通過勳爵的儿子達到報仇的目的。他計划中的這一部分雖則殘忍但也不乏粗陋。缺乏從前那個鮑爾維奇的精明与巧妙——那才是他當年跟大坏蛋尼古拉斯·茹可夫一起要陰謀摘鬼計時的拿手好戲。不過這個計划也說明,鮑爾維奇還是頗有點借刀殺人的本領。巨猿阿卡特也將因為拒絕為俄國錯繼續服務而受到懲罰。
  事情進行得十分順利。也真是無巧不成書,泰山對妻子講他為把阿卡特平平安安送回非洲叢林正在采取的具体措施時,儿子杰克躲在旁邊听了個一清二楚。他請求父母。親把猿帶回家跟他玩儿。泰山對此本來不怎么反對,可是格雷斯托克夫人一想起這事儿就害怕。杰克去求媽媽,自然毫無用處。她很固執,堅持認為,一、必須把阿卡特送回非洲叢林;二、假期已經結束,儿子必須到學校念書。小杰克對母親的決定似乎默認了。
  這天,他沒有到鮑爾維奇那儿造訪,而是忙著做別的准備。他手頭總是有點儿錢,因此,一旦需要,不費吹灰之力就能湊几百英鎊。他花一些錢買了些稀奇古怪的東西,下午晚些時候趁別人不注意,偷偷拿回家。
  第二天早晨,父親先去找鮑爾維奇談那筆交易,他們談完之后,小杰克便匆匆忙忙跑到俄國佬那儿。杰克因為對他的情況一無所知,不敢把自己的打算向他和盤托出,生怕老頭不但拒絕幫忙,還要把這樁事告訴父親。他只是請求老頭允許他把埃杰克斯帶到多佛港。他解釋說,這樣老頭就用不著走那么遠的路了。他還往老頭口袋里塞了几英鎊,因為小杰克不愿意虧待這個老家伙。
  “你瞧,”他繼續說,“不會有人發現的。人們都以為我乘下午的火車到學校去了。可等他們把我送上車,我就溜回到你這儿。然后,便可以帶著埃杰克斯去多佛。只晚到校一天。誰也不會想到我會于這事儿。沒別的意思。我只是想在永遠离開埃杰克斯之前,再和它多玩一天。”
  對于鮑爾維奇,杰克這個計划是正中下怀的事情。假如他知道男孩儿進一步的打算,毫無疑問,會拋開自己的复仇計划,全力以赴幫助小杰克實現他的夢想。這樣做對鮑爾維奇當然更有利。這一點再過几個小時便“昭然若揭”,遺憾的是俄國佬沒有先見之明。
  這天下午,格雷斯托克勳爵、格雷斯托克夫人和儿子道了別,目送他平平安安走進頭等車廂,滿以為再過几個小時,火車就會把他送到學校。可是他們剛剛离開車站,杰克使拎起箱子和旅行包溜出車廂,在車站外面雇了一輛出租汽車,讓司机按照地址,把他送到俄國佬那儿。此時已是傍晚。鮑爾維奇正在等他。他神情緊張踱來踱去,猿被一根很結實的繩子捆在床上。杰克還是第一次看見俄國佬對埃杰克斯如此防范。他不無疑惑地望著鮑爾維奇。老頭含含糊糊地解釋說,埃杰克斯已經猜出要把它送走,因為怕它逃走,才不得已捆到床上。
  “過來。”他對杰克說,“我告訴你它要是不听話,該怎樣制服它。”
  杰克笑了起來。“用不著,”他回答道。“埃杰克斯會听我的話的。”
  老頭生气地跺著腳。“過來!按我說的辦。”他又說了一遍。”如果不听我的話。就不能讓你把猿帶到多佛。我可不能讓它白白地跑了。”
  杰克微笑著走過去,站在俄國佬面前。
  “轉過身,背朝我,”老頭說。“讓我教給你一個快速捆綁巨猿的方法。”
  男孩儿轉過身,按照老頭的吩咐把手背到后面。老頭立刻把一個繩套套到杰克一只手腕上,又在另一只手腕上繞了兩圈,然后打了一個死結。
  捆好杰克之后,鮑爾維奇的態度立刻大變。他惡狠狠地咒罵著,把男孩儿揪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然后使勁儿一絆,小杰克仰面朝天倒在地板上。鮑爾維奇就勢扑上去壓住他的胸膛。巨猿被綁在床上,嚎叫著,掙扎著。杰克沒有叫喊。這也是他從父親那儿繼承來的一种品質——自從養母卡拉死后。漫長的叢林生活告訴泰山,誰也不會來救被打翻在地的人。
  鮑爾維奇的手指掐住男孩儿的喉嚨,望著杰克的小臉,可怕地獰笑著。
  “你的父親毀了我的一生,”他喃喃地說。“這就是他的報應。等你死了,我就這樣告訴他。我离開埃杰克斯只几分鐘,你就悄悄地溜了進來,結果讓猿給掐死了。等你死了,我就把尸体扔到床上。你父親來了之后,會看到埃杰克斯正蹲在你身旁。”這個靈魂被扭曲了的魔鬼咯咯咯地奸笑著,手指像鐵鉗,使勁儿掐著男孩儿的喉嚨。
  巨猿在他們身后發瘋似地嗷叫著,在小屋四壁發出巨大的回響。男孩臉色蒼白,但沒有一絲害怕与惊慌。他是泰山的儿子。手指在他的脖子上越掐越緊,杰克的呼吸已經越來越困難了。巨猿擠命掙扎,它回轉身,像人一樣,把繩子有兩只手卜繞了几圈,然后奮力向后拉去。肌肉在它那毛乎乎的皮膚下面小山一樣隆起,喀嚓一聲,木床的踏腳板被它揪了下來。
  鮑爾維奇听見響聲連忙抬起頭,那張可憎的面孔立刻變得煞白—一猿自由了!
  巨猿一個箭步竄上去,鮑爾維奇嚇得尖叫一聲,阿卡特把他從男孩儿身上一把揪起,碩大的手指陷入他的皮肉之中,滿嘴黃牙已經湊到他的喉嚨上。鮑爾維奇擠命掙扎,但毫無用處,當鋒利的牙齒緊緊咬在一起的時候,阿列克塞·鮑爾維奇的靈魂已經到等候他多年的地獄里報到去了。
  男孩儿在阿卡特的幫助之下,掙扎著站了起來。杰克教猿解捆在手腕上的那個處結,整整折騰了兩個小時。后來,阿卡特終于掌握了解扣的秘訣,男孩自由了。他割斷還捆在巨猿身上的那條繩子,打開一個旅行袋。取出几件衣服。他已經做了周密的安排,沒必要和阿卡特商量,阿卡特則是“唯命是從”。他們倆從那幢房子悄悄地溜了出去。街上沒有一個人發現其中一個是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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