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陰謀


  克拉克從叢林里鑽出來。拔出扎在努瑪身上的長矛。他仍然微笑著,很以剛才目睹的場面為快。但是有一件事情搞得他心煩意亂——那個女人怎么會那么敏捷地從馬背上一縱身便跳到頭頂的大樹上。這個動作更像瑪干尼所為——更像他死去多年的梅瑞姆。他深深地歎了一口气。啊!死去的梅瑞姆!他的親愛的小梅瑞姆!他很想知道這個陌生的姑娘在別的方面是否也像他的海瑞姆。一种急切的、想見到她的感情在他的心底激蕩。他直盯盯地望著那三個從原野里走過的騎馬人,心底閃過一個跟蹤他們的念頭。可他沒有動,只是站在那儿,眼巴巴地望著,直到夜色完全籠罩了他們的身影。這位來自文明社會的姑娘。和那個身著卡其布制服的衣冠楚楚的英國青年,喚醒了克拉克蟄伏多年的記憶。
  几年前他還夢想著再回到文明世界。可是梅瑞姆的死,帶走了他所有的希望和理想。現在他只想在寂寥中苦度余生,离人類越遠越好。他深深地歎了一口气,掉轉頭向叢林走去。
  大象坦特生性敏感。离那三個陌生的白人如此之近很不放心,再加上漢森開了一槍,更覺得無安全可言,早已掉轉頭,邁著方步搖搖晃晃地走了。克拉克回來找它時,早就沒了蹤影。不過克拉克對此并不在意。坦特經常這樣不打招呼就溜之乎也。他們經常一個月也不見一次面。因為克拉克很少自找麻煩專門去找這位大塊頭朋友,今天他也不想。相反,他在一棵大樹上找到一個樹杈,舒舒服服地躺下,睡起覺來。
  庄園里,先生在門廊下碰到三位“冒險家”。他半夜醒來,听見曠野里傳來一聲槍響,很是奇怪。后來他突然想到那位他一直當作客人看待的漢森先生,或許在回宿營地的路上碰到了意外,連忙爬起來去找工頭。工頭說,這天下午漢森是在他這儿來著,可是几個小時以前就已經走了。從工頭屋子里回來,先生發現馬廄的門開著,他察看了一下,發現梅瑞姆平時最喜歡的坐騎不見了,貝尼斯經常騎的那匹馬也沒了蹤影。先生立交想到那槍是莫里森·貝尼斯打的,忙又把工頭叫起,正准備到叢林里找他們,看見那一行三人,穿過曠野,搬冊而來。
  先生听完莫里森·貝尼斯的解釋臉上像挂了一層霜。梅瑞姆一言不發。她看見先生對她生气,心像碎了一樣地難受—一這還是她第一次惹得先生發火。
  “回你的房間去,梅瑞姆,”他說。“貝尼斯,請你到我的書房一趟,我想和你說几句話。”
  那一雙男女青年按照他的吩咐,乖乖地走了之后,先生走到漢森面前。他身上有一种很特殊的气質,說出話來,即使語气十分柔和,別人也覺得是無法抗拒的命令。
  “你怎么就跟它們碰到一塊儿了?漢森。”他問道。
  “從工頭杰維斯那儿出來之后,”漢森回答道,“我一直在花園里坐著。這几乎成了我的習慣,您的太太或許知道。今天晚上,月光如水,風清气爽,我竟在花叢里睡著了,后來被那兩個談情說愛的年輕人給吵醒了。我當然沒听清他們說話。可是不一會儿,貝尼斯牽來兩匹馬。兩個人便翻身上馬,揚長而去了。我本來不想干涉人家,這又不關我的事儿。可是我總覺得他們不該半夜三更到叢林里去,尤其是那位姑娘,這樣做既不安全,又不得体。于是我就跟上了他們。沒成想我竟跟對了。碰到獅子之后,貝尼斯把姑娘扔在后面不管,只顧自己逃命。幸虧我赶到現場。朝獅子肩膀上開了一槍,才救出他們。
  漢森停下話頭,兩個人都沉默著。過了一會儿,這位膀大腰圓的商人干咳了几聲,似乎有話要說。但又難于啟齒。
  “怎么了?漢森。”先生問。“你還有話要說,是嗎?”
  “哦……您瞧,事情是這樣的,”漢森壯了壯膽子說道。“我因為晚上愛到花園里散步,經常看見這一對年輕人呆在一起。恕我直言,先生,我覺得這位貝尼斯先生對姑娘沒安好心。我听到的談話雖然只言片語但足以說明,他想把梅瑞姆姑娘拐跑。”漢森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信口胡謅起來,可惜竟叫他言中了。他生怕貝尼斯干扰了他的計划。于是想出個一箭雙雕的辦法,既利用這位英國小伙子,又“借刀殺人”,把他除掉。
  “我想,”漢斯繼續說,“鑒于我已經決定很快离開此地,您可以建議貝尼斯先生跟我一起走,為了報答您的好意。我情愿把他送到通往北方的那條商隊常走的大路。”
  先生沉思良久,半晌才抬起頭來。
  “當然了,漢森,貝尼斯先生是我的客人,”他說,目光閃閃,沒有一絲溫情。“眼下我還沒有足夠的證据,指責他要与梅瑞姆私奔。因為他是我的客人,我也不能把事情做得那么絕,非得赶他走。不過,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他好像說過最近想回家。倘若如此,我想能与你結伴同行一定是他求之不得的事情。你剛才說明天就走?我想,貝尼斯先生會跟你一塊儿走的。那么,如果你愿意,明天早晨來吧。晚安!謝謝你對梅瑞姆的關照。”
  漢森掉轉頭,翻身上馬,偷偷地笑了。先生回到書房。看見莫里森正踱來踱去,顯得局促不安。
  “貝尼斯,”先生開門見山地說。“漢森明天到北方去,他很喜歡你,想讓我告訴你,愿意和你結伴同行。晚安,貝尼斯!”
  第二天早晨,梅瑞姆按照先生的吩咐一直呆在屋子里,直到莫里森·貝尼斯先生离開庄園。漢森一早就來找他——事實上,他那天夜里壓根儿就沒走,一直和工頭杰維斯呆在一塊儿,以便第二天早早了結這樁心事。
  莫里森和主人的告別极其拘謹而又合乎禮儀。等客人終于勒轉馬頭,揚長而去。先生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气。這可真是一樁不愉快的事,早早了結了他很高興,對于自己的做法也不感到后梅。貝尼斯對梅瑞姆大獻殷勤,他并不是沒有察覺。不過他看出這個小伙子因為自己出身高貴,驕气十足,絕不可能和這位沒名沒姓的阿拉伯姑娘真的結婚。雖然作為阿拉伯姑娘,梅瑞姆的膚色太白了一些,先生還是相信她是個血統地道的阿拉伯人。
  他沒有再向梅瑞姆提起這樁事情。在這一點上他犯了一個錯誤。因為這位年輕姑娘雖然覺得先生和“My Dear”對自己恩重如山。但骨子里她還是個心高气傲,同時十分敏感的姑娘。先生沒有讓她做任何解釋,便打發走了貝尼斯,嚴重地傷害了她的自尊心。而且也許是逆反心理作怪,在梅瑞姆的眼里,貝尼斯一下子成了受害者,一种強烈的要忠實于他的感情油然而生。
  現在,她把原先朦朦朧朧意識到的与貝尼斯之間的儿女之情。完全誤解為愛情了。先生和“My Dear”本應該將貝尼斯明明知道的存在于他与梅瑞姆之間無法逾越的障礙告訴她,可是因為怕傷害這位單純、善良的姑娘,他們一直猶豫不決。如果他們早一點把世人信奉的這种門第觀念向她講清,她雖然會感到暫時的痛苦,但是可以免除因為無知而將經受的苦難。
  漢森和貝尼斯騎著馬向宿營地;走去的時候,英國小伙儿一直悶悶不樂,一言不發。漢森想繼續引他上鉤,便极力尋找一個突破口。他与貝尼斯并轡而行,看到小伙子那張貴族气十足的面孔此時籠罩著陰云,得意地笑了。
  “他對你太無禮了,是吧?”他終于大著膽子說。貝尼斯抬起頭瞥了他一眼,看見漢森回轉頭朝庄園努了努嘴。“他對這個姑娘也未免太關心了,”漢森繼續說。”不愿意讓任何人跟她結婚,把她帶走。依我看,他把你這樣打發走,其實對那姑娘一點儿好處也沒有。她遲早得結婚,可是再找一個像你這樣的英俊青年就難了。”
  貝尼斯起初听到這個俗不可耐的家伙提起自己的私事儿很不高興。可是漢森最后這句話使他怒气全消,立刻對他另眼看待。
  “這小子純粹是個混帳,”莫里森先生忿忿不平地說。“在中非,他是天王老子,可以把我赶來赶去。可是在倫敦,我的家族和他同樣顯赫。他一到倫敦就會明白的。”
  “我要是你,”漢森說,“絕不讓任何人把我和我想得到的姑娘拆散了。你想讓我幫什么忙,盡管講,我會盡力而為的。”
  “你真是太好了,漢森,”貝尼斯說,臉上露出喜色。“可是在這個鬼地方,我們能拿他怎么辦呢?”
  “我知道該怎么辦,”漢森說。“我能把那個姑娘叫出來。她要是愛你,就會乖乖地跟你一起走。”
  “恐怕很難辦到。”貝尼斯說。“方圓几百英里都是他的天下,他肯定能抓住我們。”
  “不,他不會。只要有我,就不會,”漢森說。“我在這一帶做買賣、打獵已經整整十年了。對這儿的一草一木十分熟悉。如果你想帶走這個姑娘;我幫助你。我可以向你保證,到達海岸之前。誰也抓不到我們。我告訴你怎么辦。你可以給她寫個字條,我派我的工頭給她送去。讓她來跟你見一面,道個別。她不會拒絕的。這當儿,我們把宿營地向北挪一挪,你和她做一些准備,再跟她約定好哪天夜晚會面。告訴她,到時候我來接她,你在宿營地等著。這樣做更安全一些,因為我熟悉這一帶的地形,比你走得更快。你可以領著我的人馬向北慢慢走,我和梅瑞姆姑娘很快就會追上。”
  “她要是不來呢,”貝尼斯問。
  “再和她約定一個最后告別的日期,”漢森說。“到時候我替你見她,總能把她帶來。那時候,就是我漢森說了算,她不走也得走。事情過后恐伯進她自個儿也不會覺得這樣做有什么不好。再說在我們到達海岸之前,你們倆得在一起親親熱過兩個月,生米做成了熟飯,她還有什么不依的!”
  貝尼斯不由得打了一個寒戰,真想對漢森指責一番。可是話到嘴邊又咽進了肚里,他几乎同時意識到,漢森的主意和自個儿的計划實際上并沒有本質上的區別。只不過從這位“粗人”嘴里說出來。就顯得十分殘忍,是一种犯罪。与此同時,這位年輕的英國貴族也看到,有漢森幫助,要比他單槍匹馬地干成功的希望更大。于是,他悶悶不樂地點了點頭。
  到漢森的宿營地路還很遠,一路上他們倆都沉默不語,各想各的心事。這种心事自然不是因為相互之間有什么敬意,更談不到忠誠与信任。就在他們這樣并轡而行,從森林里漫不經心地走過時,另外一個叢林里的“旅行者”听見了馬儿的蹄聲。這就是“殺手”克拉克。自從看到那個白人姑娘十分敏捷地從馬背跳到樹上,克拉克眼前一直晃動著她那矯健的身影。后來。他拿定主意來頭天夜里与姑娘邂逅的那塊林地,希望再次看到她的倩影。更希望在明媚的陽光下看到她的面容,看到她眼睛和頭發的顏色。他覺得這個姑娘身上有一种和梅瑞姆十分相似的東西。可是他心里明白,梅瑜姆早已命歸黃泉,絕不可能复生。姑娘在月光下從馬背躍上大樹的一剎、克拉克看見她和梅瑞姆的個頭相仿,只不過比梅瑞姆更丰滿,還多了几分女人气。
  現在,就在他懶洋洋地向那塊林中空地走去的時候,听覺敏銳的耳朵突然听見騎馬人走近的聲音。他在樹枝上輕手輕腳地走著,漸漸看見了那兩位騎手。他立刻認出年輕小伙儿正是昨天夜里皎洁的月光下擁抱蚣娘的那個男人。另外那個人不知道是誰,不過克拉克覺得他的身材和舉止都十分眼熟,好像在那儿見過。
  人猿克拉克斷定,只要別放過這位年輕的英國紳士就一定能找到那個姑娘。于是他尾隨在兩位騎手身后,一直跟到漢森的宿營地。莫里森用鉛筆寫了一個字條。漢森把這張條子交給一個仆人。仆人拿了條子立刻向南跑去。
  克拉克藏在宿營地附近,密切地注視著那個英國小伙儿的一舉一動。他原以為能在兩位騎手此行的目的地看到那位姑娘,可是宿營地沒有一點點跡象表現她与這幫烏合之眾為伍。
  貝尼斯本該好好休息一下,准備第二天的長途跋涉。可是他坐臥不安,在樹下焦躁地踱來踱去。漢森躺在帆布吊床上抽煙。兩個人很少說話。克拉克躺在他們頭頂一棵大樹濃密的枝葉里。就這樣度過整整一個下午。克拉克又餓又渴。他尋思不到第二天早晨,這伙人是不會出發的,便离開那棵大樹,向南尋找食物去了。他之所以向南走,是因為覺得姑娘肯定還在那邊。
  花園里,梅瑞姆在月光下心事量重地散步。她還在為先生對莫里森·貝尼斯不公平的待遇而傷心。誰也沒對她做任何解釋。因為先生和“My Dear”都不愿意讓她因為知道貝尼斯的真實意圖而傷心、難堪。他們都明白那個年輕人壓根儿就沒有娶梅瑞姆為妻的念頭。他如果有這种想法,就會直截了當找先生求婚。因為誰都知道,只要姑娘愿意,先生一家是不會提出异議的。
  梅瑞姆愛他們,感激他們為她所做的一切。可是在她那顆年輕的心里,涌動著一种充滿野性的、對自由的熱愛。這是多年來叢林生活賦予她的一种很深蒂固的感情。此刻,從打來到先生和“My Dear”身邊,梅瑞姆第一次覺得自己像個囚徒一樣沒有自由。
  姑娘像關在籠子里的老虎焦急地走來走去。有一次她在篱笆旁邊停下,歪著腦袋仔細地听著。她听到了什么?哦,花園外面響起一陣光腳丫走路的聲音。過了一會儿,那腳步聲似乎消失了。她又焦灼不安地踱起步來。她走到花園那頭,又順著原路慢慢地走回來。月色如水,靠近花園篱笆的草地上,扔著一個剛才還不曾看見的白信封。
  梅瑞姆停下腳步,緊張地听著、嗅著,一下子變得那么、机靈。篱笆外面蹲著一個赤身露体的黑人,正探頭探腦向庄園里面張望。他看見梅瑞姆急匆匆走過去揀起那封信,便悄悄地站起來,在篱笆暗影的隱蔽之下向馬廄跑去,很快便在夜色中捎失了。
  海瑞姆訓練有素的耳朵听見了那人發出的每個響動,不過她并不想弄清這位不速之客到底是誰。她已經猜出此人一定是莫里森先生派來的“信使”。她撕開信封,借著皎洁的月光,很容易便看清了那封信的內容。她猜對了,信确實最莫里森·貝尼斯寫來的。
  信上說:
  我不能与你不辭而別,明天早晨到林中空地和我道別。你一個人來。
  下面還有几句話,她看了以后心髒劇烈地跳動起來。臉上泛起兩朵紅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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