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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義士安德森


  珍妮·克萊頓恢复知覺以后,看見安得森抱著孩子站在身邊。她的目光落在他們身上,臉上現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惊駭的表情。
  “該么了?”他問道,“你病了?”
  “我的孩子在哪儿?”她叫喊著,并不回答他的問題。
  安德森把那個胖乎乎的小孩儿朝她遞過去,珍妮搖了搖頭。
  “這不是我的孩子,”她說,“你知道,這不是我的孩子。你跟那個俄國佬一樣,都是魔鬼!”
  安德森惊訝得瞪大了一雙藍眼睛。
  “不是你的?”他惊叫道,“你說過‘肯凱德號’上那個小孩子是你的儿子。”
  “不是這個,”珍妮痛苦地回答道,“是另外那個。他哪儿去了?船上一定有兩個孩子,這個孩子我從來沒有見過。”
  “船上只有這個孩子,我以為是你的。非常抱歉。”
  安德森焦躁不安,急得走過來走過去,珍妮看出他确實不知道這個孩子不是小杰克。
  不一會儿嬰儿哭了起來,他在瑞典人的臂彎里蹬著兩只小腳,還探出身子向這位年輕婦人伸出一雙手。
  對此她不能無動于衷。她輕輕叫了一聲,跳起來,從安德森手里抱過小孩儿,緊緊摟在胸前。
  她默默地啜泣了好一陣子,臉貼在孩子肮髒的小衣服上。由于這小東西不是她親愛的小杰克而引起的痛苦与悲傷,漸漸地被一個新的希望代替了。她想,一定在“肯凱德號”离開英格蘭的時候發生了什么奇跡,使得她的孩子逃脫了茹可夫的毒手。
  与此同時,僅管因為搞錯了孩子,珍妮痛苦万分,可是這個置身于野蠻叢林之中的小“流浪儿”無言的呼喚又一次震動了她那顆充滿母愛的心。
  “你一點儿也不知道這是誰的孩子嗎?”她問安德森。
  安德森搖了搖頭。
  “不知道,”他說,如果不是你的孩子,我就不清楚是誰的了。茹可夫說是你的。我想,他确實認為這就是你的小杰克。
  “現在我們該拿他怎么辦呢?我不能再回茹可夫那儿了,他會把我槍斃了。可你還可以回去。我把你送到大海,然后再讓黑人們把你送到船上,你看怎么樣?”
  “不!不!”珍妮叫喊著,“我絕不回去!我宁愿死也不愿意再落入那個坏蛋之手。讓我們帶著這個可怜的小東西一塊儿走吧。如果這是上帝的旨意,我們總會得救的。”
  于是他們繼續落荒而去,帶著六個給他們挑糧食和帳篷的摩蘇拉人。他們的行李什物都是安德森准備逃跑時偷偷搬到船上的。
  無論白天還是黑夜,珍妮·克萊頓都受著難以言傳的痛苦的煎熬。晝夜相連似乎是一場永無止境的惡夢,很快她就失去了時間、日期的概念,不知道他們是漫游了多少年還是多少天。在這無窮無盡的恐懼与苦難之中,只有一個閃光的點,就是這個小孩儿,他那輕輕撫摸她的嬌嫩的小手已經緊緊抓住她的心。
  這個小東西在某种程度上代替了她自己的小孩儿,填補了因為失去他,心靈深處產生的那片空白。當然,他永遠不能和小杰克划等號,不過隨著時間的流逝,她已經將母愛完全給予了這個可怜的小孩儿。后來,只要坐在那儿閉上一雙眼睛,她就沉浸在甜蜜的想象之中,覺得緊貼胸口的孩子就是她親生的儿子。
  有一陣子他們向內陸跋涉的速度非常緩慢。從沿海地區來打獵的黑人不時傳來消息,說茹可夫還沒有搞清他們逃跑的方向。此外,安德森希望盡量減輕這位嬌生慣養的婦人一路上的艱辛,便放慢了速度,休息的次數也越來越多。
  走路的時候,瑞典人堅持替珍妮抱小孩儿,還想盡一切辦法幫助她少消耗一點儿体力。自從發現偷出來的小孩儿不是小杰克之后,安德森一直懊惱万分。而珍妮一旦相信,他确實是出于一片好心之后,便一再請求不要再為這個無法避免的錯誤而自責。
  每天宿營時,安德森總是親自指揮摩蘇拉人給珍妮和孩予支起一個舒舒服服的帳篷。而且總是給她選擇最有利的地形,帳篷四周還用帶刺的荊棘筑起一道結結實實的圍牆。
  她吃的東西也是瑞典人從他們有限的“庫存”中能夠找到的最好的食物。然而最讓珍妮感動的是這個漢子對她總是十分体諒,禮貌周全。
  珍妮一直感到迷惑不解,奇怪一個面目可憎的人,居然會有如此崇高的品格。后來,他那毫無自私自利之心的騎士精神,以及對她始終如一的關心和同情使得他的形象在珍妮的心目中發生了很大的變化。透過丑陋的外表,她看見他性格中的真誠、善良和美好。
  后來听說茹可夫离他們已經不遠,而且終于發現了他們的行蹤,安德森和珍妮一行九人才加快了速度。這時,他們又到了烏加貝河,安德森拿東西和一位酋長換了一條獨木舟。這位酋長的村庄在离烏加貝河一條支流不遠的河岸上。
  這以后,這一小伙逃亡者便乘獨木舟,沿著寬闊的烏加貝河逆流而上。他們走得很快,沒多久,便把追蹤的人甩得老遠,再也沒听到關于他們的消息。后來,他們結束了在烏加貝河上的航行,扔掉獨木舟,又鑽進蒼莽的叢林。旅途立刻又變得充滿艱險,他們不得不放慢速度。
  离開烏加貝河的第二天,小孩儿發起高燒。安德森知道結果會是怎樣,但他不忍心把真情告訴珍妮·克萊頓。他看到這位年輕婦人几乎把孩子當作自己的親骨肉疼愛。
  孩子生病不能再走,安德森只得從大路上退下來,在一條小河岸邊的空地上“安營扎寨”。
  珍妮守護在被疾病折磨著的小孩儿身邊,寸步不离,然而真是禍不單行,就好像悲傷与焦急還沒有折磨夠她似的,突然間她又遭受了新的打擊——一個到附近叢林里尋找食物的摩蘇拉腳夫回來說,茹可夫和他那群走狗正在离他們相當近的地方宿營,而且,那群坏蛋顯然已經知道了這個他們自以為极其隱蔽的藏身之地。
  這個消息只能意味看一件事情:不管孩子病情如何,必須馬上拔鍋起灶,繼續逃奔。珍妮·克萊頓對俄國佬的稟性太了解了,知道他一旦抓住他們,就一定要把她和孩子分開。而分离就意味著那孩子立刻命歸黃泉。
  他們沿著一條野獸先前踩出來、現在几乎被荒草淹沒了的、騰蔓纏結的小路跌跌撞撞地走著。這當儿,摩蘇拉腳夫們一個接一個偷偷地溜走了。
  這几個人對安德森和珍妮還算忠誠,也有點獻身精神。不過他們的忠誠有一個前提,那就是不要被俄國佬和他的走狗抓住。他們听說過那么多關于茹可夫殘暴、凶狠的故事,對他十分懼怕。現在知道他已近在咫尺,心理上那道防線徹底崩潰,一個個溜之乎也,把三個白人留在了叢林里。
  安德森領著珍妮慢慢向前走著。野草已經完全覆蓋了小路,瑞典人踏著叢生的荊棘,在灌木叢中開路。孩子只得由年輕婦人來抱。
  他們走了整整一天,傍晚時分才意識到,一切努力終于以失敗告終——一大群白人和黑人沿著他們開出來的那條路追了過來,已經听得見陣陣人聲。
  很清楚,用不了多長時間,他們就要被茹可夫生擒活捉。安德森把珍妮藏到一棵大樹后面,又用荊棘和雜草把她和孩子遮掩起來。
  “摩蘇拉人逃跑之前曾經告訴我,再往前走一英里有一個村庄,”他對珍妮說,“我設法把俄國佬引開,你就赶快往那個村子里跑。摩蘇拉人跟我說過,那位酋長對白人很友好。再說,眼下我們再無別的辦法了。
  “躲過這一陣子,你就設法讓酋長把你送到海邊摩蘇拉人的村庄。總會有船駛進烏加貝河口的。那時候,一切就都好辦了。再見了,夫人,祝你走運!”
  “可你上哪儿去?斯文,”珍妮問,“你為什么不能也藏在這儿,再跟我一塊儿到大海去呢?”
  “我去告訴俄國佬你已經死了,他就不再找你了。”安德森咧著嘴笑了笑。
  “你跟他說完以后為什么不能再回來跟我一塊儿走呢?”珍妮固執地說。
  安德森搖了搖頭。
  “我想,跟茹可夫說你已經死了之后,我就不會再跟任何人一塊儿走了。”他說。
  “你的意思是,他要殺你?”珍妮問,其實她心里也十分清楚,大惡棍茹可夫絕不會善罷甘休,放過實德森。安德森沒有答話,朝他們剛剛走過的那條小路指了指,讓她不要出聲儿。
  “我不怕,”珍妮·克萊頓說,“我絕不能讓你為了救我,自己去死!把你的手槍給我,我會打槍。我們可以一起把他們打退,然后再想辦法逃走。”
  “這沒用,夫人,”安德森回答道,“我們倆只能被他們一起抓住,那時候,我便什么忙也幫不上了。想想孩子,夫人。你們倆都落到茹可夫手里會是什么結果,難道你還不清楚嗎?為了孩子,你必須按我說的去辦!給你,拿上我的步槍和子彈,你或許用得著。”
  他把槍和子彈袋推到珍妮身邊,拔腿就跑。
  她眼巴巴地望著他又回到那條小路上,向俄國佬和他的走卒們迎面跑去,眨眼間便在一個拐彎處消失了。
  她的第一陣沖動便是跟安德森一起迎接死亡,有這支步槍,她或許能幫他點儿忙。而且,她簡直不敢想象,一個人孤零零地留在可怕的森林里,沒有朋友的幫助會是怎樣的情形。
  她從荊棘和草叢中慢慢爬出來,想赶快追上安德森。她把孩子抱起來,瞥了一眼他那張小臉儿。
  那張臉燒得通紅,整個神情也顯得极不自然。她把臉貼在他的面頰上,發現孩子燒得怕人。
  珍妮·克萊頓嚇得連气也喘不過來,在林莽叢中的那條小路上站了起來。步槍、子彈袋扔在荊棘旁邊忘得一干二淨,安德森、茹可夫,以及她自己面臨的滅頂之災也全忘到了腦后。
  她的腦子里只是索繞盤桓著一個念頭——這個可怜的孩子正經受“叢林熱”’可怕的煎熬。神志清楚的時候,他肯定非常難受,而自己束手無策,連一點儿痛苦也替他減輕不了。
  她希望能找那些自己有小孩儿的婦女幫幫忙,驀地想起安德森說過的那個對白人比較友好的村庄。啊!只要能及時赶到就好了!
  一刻也不能耽擱。她像一只受惊的羚羊,朝安德森指給她的那條小路飛快地跑去。
  從她身后很遠的地方突然傳來一片叫喊聲和槍聲,然后又歸于沉寂。她知道,安德森碰上了俄國佬。
  半個小時以后,她精疲力竭、跌跌撞撞,跑進一座小村庄。村子里的棚屋都是茅草苫頂。她立刻被一群男人,女人,小孩團團圍住。這些興奮、好奇的土著居民七嘴八舌向她提一大堆問題。可是她連一句話也听不懂,更沒法儿回答。
  她只是流著眼淚,指著怀里抱著的那個正可怜巴巴哭叫的嬰儿,一遍又一遍地說:“發燒……發燒……發燒……”
  黑人們听不懂她的話,可是他們看出她這樣著急的原因了。一個年輕女人連忙把她拉進一座茅屋,和另外几個女人一起設法讓孩子安靜下來,盡量減輕他的痛苦。
  她們還請來巫醫,在小孩儿前面生了一堆火,火上吊了一個小陶罐,罐里煮著些古怪的稠乎乎的東西。巫醫在火堆上邁過來邁過去,嘴里念念有詞。不一會儿,他手里拿著一條斑馬尾巴在罐子里蘸了一下,又念了几句咒語,在小孩儿臉上洒了几滴那种藥湯似的東西。
  巫醫走了之后,女人們圍坐在孩子四周有的嚶嚶啜泣,有的嚎啕大哭,把珍妮吵得簡直要發瘋。不過她知道,她們這樣做都是出于好意,只好默默地、耐心地忍受這場白日里的惡夢。
  大約半夜,村庄里突然間亂作一團。黑人們似乎正在大聲爭論什么,不過她一句也听不懂。
  不一會儿,一串雜亂的腳步聲向茅屋走來。她正蹲在那堆明亮的火旁,膝蓋上放著那個小孩儿。小東西一動不動,只是半睜著一雙眼睛,可怕地翻白眼儿。
  珍妮·克萊頓看著那張小臉,眼睛里充滿了恐懼。他不是她親生的儿子,不是她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可是這個無依無靠的小東西對于她已經那樣親切,那樣寶貴。她那顆痛苦的心已經完全扑在這個可怜的。沒名沒姓的小孩儿身上,重新點燃起自己被劫持到“肯凱德號”上之后泯滅了的愛,并且毫無保留地傾注到他的身上。
  她明白,孩子就要死了。想到自己將要蒙受的損失,她痛苦万狀。但還是希望死神快一點降臨,結束這個小生命的苦難。
  茅屋外面的腳步聲在門口停了下來。珍妮听見有人壓低嗓門儿悄悄地交談什么,過了一會儿,這個部落的酋長——木·于万扎姆走了進來。她先前沒見過這個人。因為自打進村,女人們一直圍著她,干這干那,照顧孩子。
  現在她看到木·于万扎姆是個長相丑陋、滿臉邪惡的家伙。珍妮·克萊頓覺得与其說他是個人,還不如說他更像一只大猩猩。他試圖和她說點儿什么,可是沒有成功,后來從外面叫進一個人。
  應召而來的也是一個黑人,可是和木·于万扎姆的長相有很大的差异.珍妮·克萊頓立刻斷定,是另外一個部落的成員,是來當翻譯的。珍妮從木·于万扎姆提的第一個問題,就看出他不怀好意。
  她覺得很奇怪,這家伙為什么對她的行動計划突然發生了興趣,而且對她來這個村庄之前預定的目的地問得特別仔細。
  珍妮覺得沒有必要隱瞞真情,便實言相告。可是當他問她是個是還指望見到丈夫時,她搖了搖頭。
  然后,木·于万扎姆通過翻譯對她說明了自己的來意。
  “我剛剛听大河邊上住著的人說,”他說,“你的丈夫已經沿烏加貝河找你好久了,可是后來,他讓當地的土人抓住給殺了。我特意來告訴你,如果你還指望旅行結束見到丈夫的話,趁早打消這個念頭吧。你應當順原路回去,一直回到海岸上。”
  珍妮謝了木·于万扎姆的好意,一顆心卻因為新的打擊變得麻木了。經受了那么多的痛苦,她感覺遲鈍,精神崩潰,什么樣的折磨對于她都已經無濟于事了。
  她低著頭坐在那儿呆呆地盯著躺在膝上的孩子,實際上卻什么也沒有看見。木·于万扎姆已經离開茅屋。過了一會儿,她听見屋子里又走進一個人。坐在她對面的一個女人往快要熄滅的火堆上扔了几塊木柴。
  火一下子又著了起來。火光像變魔術一樣,把屋子照得通亮。
  借著明亮的火光,珍妮·克萊頓惊恐地發現孩子已經死了。究竟多會儿死的,她就說不上了。
  她覺得嗓子眼里像堵上一塊硬硬的東西,連气也喘不過來,無力地垂下頭,貼在緊緊抱在胸前的那個死嬰身上。
  屋子里死一樣地寂靜,后來坐在對面的那個黑人婦女突然嚎啕大哭起來。
  一個男人在珍妮·克萊頓身邊咳嗽了几聲,喊出她的名字。
  珍妮嚇了一跳,抬起頭,看見尼古拉斯·茹可夫那張充滿譏誚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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