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回目錄 |
他從來沒有做過任何事情,但人們卻將他奉若神明。 劍刃平滑筆直,鋒芒奪目,透著工業時代不自然的完美。 劍的尖端圓鈍,是為了不會刺傷對手;那不符合規則。 此刻我正用它無目的地在沙中亂划。一一在我身邊,一句話也不說。 “還沒有人只憑人力在劍鋒上留下過痕跡。”我在努力尋找話題。 我們到達埃及新都埃赫太吞的當天是個晴天,但后來漸漸知道埃及几乎就沒有雨天。但是我仍然把這當做是好運的兆頭。 埃及并沒有想象中那么美麗富有,特別是新都阿赫太吞,几乎是平地起高樓,在一片荒漠之上建起宏偉的城市,沙漠熱風帶著砂粒毫無阻擋地扑向豪華的宮殿,飛揚的塵土迷住尋路人的眼睛。 但是一一和劍都在身邊,我已經夠滿足的了。十天前我用劍為我的主人贏得了一片他覬覦已久的蔗園,也為我贏得了神奇的劍和美麗的一一,還有我曾不敢仰視的自由。相比之下那巨額的賞賜不值一提,它只是能使我离開赫梯,那個我只能永為奴隸的國度。 埃及在赫梯角斗士眼中的地位無异于天堂,在這個強大的國家我們可以憑借武藝成為宮廷侍衛,成為受人尊敬的人。也正是這個原因,我在繁華的底比斯稍事逗留,便來到埃及新建的都城。 如今我正漫步在這天堂的街道上,殘酷的嘶殺于我已成往事。 我的對手就坐在我的對面。他悄無聲息地擺弄著他的劍。 我知道他一定有与我同樣的疑惑:劍為什么牢不可摧,只因為它是主人所賜? “你見過崩刃的劍嗎?”他終于問。 “沒有,”我說, “不知道我們這次能不能做到。” 那是我的最后一戰,我的對手早已經越來越強。但這次我們仍然沒有做到。我唯一感到欣慰的是在他閉上雙眼之前我讓他知道了這一點。在我此前的比賽中從來沒有遇到那樣強大的對手,如果沒有我,他將是地球區劍士最后的胜利者。 直到第二回合我都一直處于劣勢。 我的對手垂頭喪气——角斗士并不怕死,而是怕死的威脅永遠存在。 兩個回合的較量給了我信心,我知道這頭蠻牛不是我的對手;他力大無窮,卻失之靈活。我在等待時机,不是殺死他的時机,而是獲得自由的時机。主人已有的許諾并不令我完全動心——劍与女人不及自由一角。 當表面上胜利的天平又一次向我的對手傾斜時,主人終于站了起來:“殺了他,我給你自由!” 我記得那一刻我几乎流出了眼淚。一個角斗士除了祈禱參加一次足以交換自由的角斗外便只有等待死亡。一刻鐘后我的對手已倒在塵埃之中無力起身。我高舉不沾血的寶劍繞場一周,向狂熱的觀眾征詢他的命運。最終我的目光落在他的主人身上,這是這個倒霉的人最后的一項權力了。他無力地搖了搖頭。 我說過這是一把好劍。划過堅硬的頸椎沒在刃尖上留下任何痕跡。 我們身邊的這一座座巨石砌成的四棱錐体曾經是世界上最壯麗的奇跡之一。理想物質薄膜緊密地保護著每一塊石頭,使它們永遠不再受風沙侵蝕,可這并不能挽回它們地位的失去。五万年歷史長河造就了更多令人惊歎的奇偉工程,如今它們只能頹然矗立在茫茫沙漠之中,任歲月流逝,再也無人問津。 地平線上隱約可見宏麗的南斗宮穹頂,那里將是我們的歸宿。 “你听說過我們的比賽嗎?”我問一一。 猛然我想起,舞姬是不會說話的。 我從未想到在埃及的情況竟然有如此順利。 那個炎熱的下午我帶一一走在一條塵土飛揚的小街上,四周冷冷清清,難有几個穿著体面的人走過。几個小孩若即若离地跟在我們后邊。 我摸了摸口袋,剛好有些零零碎碎的貝幣。在他們走到身后不遠的地方時,我猛然轉身。他們大吃一惊,顯得惊慌無措,但馬上又鎮靜下來。一個顯然是頭的小孩發了一個信號,所有的小孩突然對著一一大聲喊到:“啞子!啞子!” 一瞬時我怔了一下,時間仿佛突然停滯。猛然,在一陣凄厲的金屬摩擦聲中劍已如一道寒光直指蒼穹。孩子們嚇得四散逃奔不知去向,只留下我和一一站在風中。 我知道我將永生不能擺脫別人對我的偶像的嘲弄。 我依稀記得小時候在部落的營帳間玩耍,族人們在晨光霧靄中或采集著野生植物,或磨削著骨尖槍。只有大祭母一個人端坐在石頭上,緩緩摸著權杖的骨節。初升的太陽給她的滿頭銀絲籠上了一層金黃的光暈,使大家以一种對神的仰視看著她。大祭母是預言之神,她知道主神的安排,她指導我們采集耕种狩獵畜牧,支撐著我們的生計。在她的統馭下部落蒸蒸日上,廣闊的疆界三天都走不到邊。可是大祭母從她成為大祭母的那一天起就再未說過一句話,因為要与神說話就不能与人說話。 然而不久以后我們的部落就遭到大隊赫梯人的襲擊,几乎全部的族人全都戰死,只有我憑借幼小之軀背負重傷的大祭母逃出村落。在一片茂密的干沙草地我停住腳步,把大祭母放在地上,她已奄奄一息。 “您為什么不告訴我們他們將要襲擊部落?”在我心中大祭母知道世間即將發生的一切,情急之下我竟忘了大祭母實際上永遠都不能用語言回答我。大祭母兩眼無神直視著天空,她的右手緩慢舉起,指向無盡的黑暗的天空,在那無盡的黑暗的天空上,我第一次看到一种高不可及的冷傲。大祭母的手僵直地舉著,既便此時她的姿態仍然具有攝人的意念力。我正欲凝聚意念感知她的意圖,大祭母卻猛然發話:“他的心你永遠猜不透!”。在我惊懼的目光中大祭母的手漸漸癱軟,這是她在人間的最后一句話。我一把抓起骨尖槍奮力向空中那個看不見的主宰揮舞,直到筋疲力盡摔倒在草地上,直到在那种高不可及的冷傲威壓之下失去意識…… “你拔劍的速度很快。”一個聲音在我身后說。 此人正是宮廷衛隊長,霍連姆赫布。 舞姬不會說話或許是為了更好地用形体來表現美以胜任她的角色。 這正如劍士有靈活的四肢和深色的皮膚:靈活的四肢使胜利成為可能,深色的皮膚使失敗不顯得那么殘酷。 有人曾指出去掉劍尖使得劍賽精彩減半,其實這也促成了一些新的砍殺類劍法的產生。例如四式旋轉劍法就极具藝術美感,在賽場鮮紅的燈光下,朵朵劍花猶如盛開的血芙蓉。 隊長贊不絕口的劍來自于一個神秘人物。我過去的主人曾向我提起劍的來歷:他在市場上偶爾見到一個低价賣劍的人。這個家伙本來有兩把劍,第一把賣來的錢本想用來尋找他的族人,卻沒有找到。于是第二把劍的錢只好用來作他的葬費。 劍是單刃的,劍刃筆直鋒利,能輕易砍開青銅而不留下任何痕跡,于是主人毫不猶豫地買下了它。“這些西海來的家伙總是不了解寶貝的价值!”主人不無得意地說,“可惜劍的刃尖不鋒利,否則一定能用它刺穿對手的盾牌。” 此后有許多人用過這把利劍,他們也有与主人相同的遺憾,有些人甚至為這遺憾而喪了命。但我卻能用得得心應手,因此我成了這把劍的專職使用者。 蘭斯教授是個非常博學的人,他知道的東西多得不可想象,但比智人還要差得遠。“智人才是真正聰明的人。只有那种分生体的形態才有可能進化出如此高等的智慧生命。”蘭斯教授以一种仰視的姿態望著窗外的天空說。 我知道分生体是什么,在經歷的最后七次大型比賽中我不只一次見過我的這些主人們。在大得出奇的賽場看台上毫無秩序地坐著十几万個分生体,從在座位上正襟危坐的成体到跑來跑去的幼体,都是一樣的纖細無力。 空气中隱約震動著嗡嗡的腦波,令劍士們躍躍欲試。 尼羅河畔的干沙草讓我想起幼時居住的村庄。在我記憶中家鄉如何之大,而此刻面對仿佛從天邊涌來的尼羅河,我才發現自己不過是居住在世界之一隅。 由于如果不是法老的賞賜侍衛便不能擁有奴隸,因此隊長暫時帶我去把一一寄宿在勤勞善良的葉子大媽家。 葉子大媽是太陽神阿吞神廟里的清洁婦,或許由于她比別人离神更近,我看出她蒼老的面容中時刻帶著對神的恭敬。法老甚至已經為她死去的丈夫制作了木乃伊,并答應在以后將他們合葬一處,這對一個普通的平民而言真是天大的賜福了。 “愿太陽永遠照耀你們。”葉子大媽寬廣深厚的嗓音与她瘦小佝僂的身軀如此不相稱,令我感覺那聲音如同發自遙遠的天際。 第一次見到一一是在南斗宮輝煌的殿堂中,那時太陽的光輝才剛剛在東方閃現。 “你不能怪你的主人。”蘭斯教授帶領我和一一走進一座大廳時說。大廳里放滿了五色的水晶柱,后來我知道那是許多功能不可思异的儀器。圣殿的輝煌令人歎為觀止,但一一的身影卻暗暗吸引我的視線,令我眼中只有她,直到蘭斯教授的聲音又一次響起:“是他賜予我們生命,如今他只是要收回罷了,而你的基因卻將永遠流傳,甚至成為分生体的一部分。” 于是我佩劍執矛守衛太陽神宮殿。 太陽神廟屬于太陽神阿吞,阿吞賜予埃及人光明和繁榮,還有一年一度的大洪水;太陽神還是埃及人的預言之神,他通曉未來的一切,但卻只有埃及人相信這一切的确即將發生。 其實太陽神宮殿里几乎空無一物,与其說是對它的守衛不如說是對它的尊敬。祭祀時這里守衛森嚴,法老与大祭祀都前來祈禱,而在平時這里卻又允許平民進出,當然如同在赫梯一樣,任何奴隸都是不允許進入神廟的。 在一個太陽尚未出升的黎明,我第一次進入這异族預言之神的宮殿。宮殿气勢宏偉結构复雜,寬敞的大廳四周又有許多小的側間,四通八達不知所終。盡管殿內非常黑暗,你仍然可以感到那种庄嚴肅穆的气氛。我凝視太陽神阿吞巨大的雕像,那其實只是一個巨大的日盤,高懸當空,光芒四射,射向大地的光芒末端猶如許多手掌,仿佛他意欲親手向大地和他的臣民施以恩賜。 我知道這并不是神本人,這只是他的雕像,真正的神此刻正在准備破空而出到天空高照——我不明白他為何突然變得如此高遠而又遙不可触,只留下這個冰冷的雕像讓世人拜祭。 “他總是很靈的。”我凜然一惊,循著那個蒼老模糊的聲音望去。以東方初露的晨光為背景,我看見左側一個門洞里顯出一個佝僂的身影,一輪熟悉的光暈籠罩著她,帶著神的輝煌。 我呆呆地望著她的身影,猛然一种幸福的感覺瞬間充滿了我的胸膛。 在我期待的凝望中她緩緩走到我面前,然而我終于失望地看清了那個剛剛熟悉的面孔——葉子大媽。 在眾多的水晶柱上我找到了我的名字,而在旁邊的一根上我第一次看見了一一的名字:舞姬十一號。“以她的表現本不該這么早就到這里來,大概是由于我們的設計失誤,她出現了一些叛逆精神,”蘭斯博士歎口气說,“可我覺得那是天意。” “你的奴隸煽動人們反對阿吞,被衛隊抓起來了。”一天隊長對我說。 我愣了一下,才知道他說的是一一。不知道為什么,一一對我不止是一個奴隸,更不是一個戰利品。“你們一定弄錯了,她不是我的奴隸,更何況,她是個——她不會說話。”我的語气平靜,表情卻嚴峻。 “据說她是用一种不用張嘴就可以說話的妖術。”隊長說話的語气說明連他本人也不完全相信。“不過無論是真是假,你都不能激動,莽撞只能把事情弄糟。” 我默默不語,宁肯相信這都是假的,除了大祭母,我不相信任何人能用法術傳達神的意志。 “我有辦法幫你救出一一。”隊長接著說。 “你沒有理由為我冒險。”我終于意識到我還有超出角斗的复雜心計。 “到時候你就知道了。”隊長笑而不答,“阿吞的勢力很大,可它的統治并非牢不可摧。” 三天之后,果然如隊長所說,法老与大祭司同登太陽神廟。我站在一個不惹人注意的角落里,由于一一的住所与眾人相去甚遠,所以沒有人知道我与一一的關系,我得以繼續留在我的崗位上。 我不知道為什么他們會為了這么一件小事興師動眾,但看到所有護衛神廟的士兵都是隊長的心腹,我開始怀疑隊長所說是真的:“當你在混亂中去救一一的時候,我會下令我的人都保護法老和大祭司,而你就可以趁机逃脫。” 法老与大祭司站在巨大的阿吞神像前宣讀祭文,一一被几個衛兵看管著站在他們身后,我不由得摸了摸劍柄。此刻,隊長正站在高大的環台之上俯視大殿。他腰間佩劍,手中拿著一張巨大的硬弓。 “你不必急著救她,或許她會得到大祭司的寬恕。”事前隊長提醒我。但我知道這种可能實在渺茫,大祭司是太陽神的侍奉者,如果有人傲視神的權威,第一個触及的就是他們。但我一時也并沒有太好的時机。 “万能的神啊,請你裁決這犯罪的人吧。”大祭司宣讀祭文的語調使我很難听清他的埃及話,直到最后一句他放慢了速度我才听懂。我知道這將是生死悠關的一刻,伸手握緊了劍柄,回頭望了一眼隊長。突然我惊訝地發現他正拉滿了他的巨弓瞄向神壇。大殿中的光線很暗淡,我一時看不出他瞄向何人,但心中卻知道一件大事即將發生。 “万能的神啊,請你裁決這犯罪的人吧。”直到大祭司又一次重复這句話,我才恍然會過神來——不管將發生什么事情,我所需要做的都只是把一一救出來。 大殿中寂靜無聲,眾人的目光集向太陽神像,我不知道他們到底期待這冰冷的石像告訴他們什么。我趁机把長矛放在一個陰暗的角落——在這擁擠的人群中它不會有太大的作用——然后悄悄地從人群的縫隙里向里面移動,直到我与一一只隔著一隊衛兵。一聲輕脆的金屬聲后,我拿鞘的左手食指已經碰到了彈出鞘外的冰冷的劍身,劍雖冰冷,一股殺气卻在其間沖突奔涌;只是久無戰事,它已然寂寞多時了。 眾多水晶体排列如山,以一种令人眩目的速度閃爍著。 我感覺如同站在傳說中神的面前。 我已經与一一只有一人之隔,只要猛然推開兩個守衛——我正要猛然推開守衛,一种模糊蒼老而又充滿威嚴的聲音響了起來:“阿吞寬恕一切愿意皈依的异教徒,也包括他面前的這個罪人。” 我相信在我十几年的角斗生涯中從來沒有一次木然呆立而內心卻如此激動,那一刻我竟与上百個异族人同時仰視他們的神。自從大祭母死去之后我再也沒有仰視過任何神,赫梯人的大地神廟是不允許奴隸進入的,更何況是他賜予主人奴役和壓迫我們的權力,埃及人的神是遙不可及的太陽与冰冷的石像,我不能想象他如何向人們傳達他的意志。 所有人在神威嚴而溫和的聲音中靜立不動,直至法老突然高舉雙手拜倒在太陽神腳下,他們才恍然惊醒,每一個人都隨之虔誠地向神拜祭,包括那一向衿持的大祭司也緩緩匍匐在地。 當環台上兵器落地的聲音使我警覺,我抬頭回顧隊長,赫然發現我和他是大殿中唯一站著的兩個人。他直視著太陽神像,眼中有一种异樣的光芒,而弓箭低垂在他腳下。 我已經記不清此后法老如何滿面紅光地昂然走出神廟,而大祭司卻令人費解得沮喪,士兵們如何興奮地談論惊人的神跡,而平民們則鬧哄哄地离去。最終神廟中逐漸寂靜下來,只有我和一一木然呆立——不,我听到了隊長沉重的腳步聲,他緩緩走下環台,始終凝視太陽神高大的雕像而視我与一一如同無物。他几乎是退到殿門,然后猛然轉身大踏步离去,大殿中回蕩著他的長袍劈空而過時的風聲…… “我們走吧。”在混沌的風聲中一個聲音隱約響起。我驀然回首,一一站在神殿中央,眼中有一种對我所付出的關怀的感激。強烈的陽光被神廟四周的屋頂散射成千絲万線又從巨大的窗戶涌入神殿,我看見一一的身上籠罩著我曾經熟悉的光暈。 “我們走吧。”那個聲音又一次隱約響起,可它又是那樣地分明,如同我体內那种血液洶涌流動的聲音一樣分明,如同我胸中那种令人眩暈的幸福感一樣分明。我的心緩緩飄向一一,可我的手卻猛然拉住她的手腕,我知道我后來哄然跪倒在太陽神面前,我知道我曾俯身吻他腳下的塵土,我知道我在他的俯視之下顫聲問道:“我能娶她嗎?” “可以……可以……”而神的聲音正如我所期待般響起,大祭母終于沒有舍我而去,她即將在一一身上重生! 我只缺三張獅皮。 我隱約看到自己的水晶体上寫著“運動系統敏捷類”,可一瞬間它又消失得無影無蹤,正象比賽中催戰的腦波。 那頭雄獅早已看見我們的馬車,但一种百獸之王的衿持使它仍然伏在地上沒有起身。戰馬緊張地打著響鼻,不安地踏著地面。衛隊長正欲搭弓射箭,我輕輕跳下馬車,拔出利劍。 “你到哪儿去?”他問,同時手中令人生畏的巨弓漸漸拉滿。我沒有回答,繼續向雄獅逼近。 雄獅已經吃飽,這正是它不主動進攻的原因。它憤怒地看著侵犯它領地的人,緩緩站起身來,威脅性地低吼著,妄圖嚇跑來犯者。可我仍義無反顧地向前走去。雄獅開始向我跑來,隨著速度的加快塵土在它身后騰起,大地微微震動,仿佛一群健壯的野馬跑過,只是那腳爪遠比野馬的四蹄鋒利得多。 瞬時雄獅已向我頭頂扑來,我疾速后仰,看著它從半空越過,象一塊石頭般哄然落地,再也爬不起來。 它的一滴鮮血濺到了我的臉上,但我确信沒有破坏獅皮,我只是完成了剝下獅皮的第一步。 我仰視天空,听見我向主宰我的神發出的野蠻的喊叫,這聲音在曠野上回蕩,直到我惊訝而又感激地看見隊長在這段時間里始終拉滿他的巨弓。 “其實分生体也不是真正的主人,沒有人知道誰是真正的主人。”蘭斯博士以一种智者的迷惘說道。 “我不是什么大祭母,世間也從來就沒有什么神。”一一的回答如同當頭棒喝,我請求我的神為我的獅皮甲祝福之前的興奮頓時被一掃而光。 “為什么?大祭母教給族人耕作狩獵,太陽神賜予埃及丰收和安宁,連凶暴的赫梯人都有大地之神為他們賜福。你自己也曾見神跡受神恩,難道這一切都是假的?”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反對他們是我前生的夙愿,今生的使命。”一一的話冷靜而又無情,將我所有的希望都擊為碎片。 那一天我迷惘万分,連地上的死獅都在嘲笑我。 恍惚間我又一次踏入阿吞神廟,高大的神像和藹地俯視著我,溫暖的陽光柔和地撫摸著我,我感覺如同受了委屈的孩子蜷縮在母親的怀抱。 自從我誕生的那一天起它就照耀著我,是它賜予大地光明,是它賜予人間溫暖,甚至,是它賜予大祭母神的光暈。流光似金,巨柱參天,我猛然發現高大的廟宇遠比部落的祭壇輝煌。 早在日居中天的時候,我和一一就短暫告別了蘭斯博士,來到這片荒涼的土地上。 無際的沙漠并不為千年一遇的訪客所動容。塔如高山,沙似浩海,煩躁的熱風已開始試圖湮沒我們剛踏出的足跡。 我知道告別了擁擠的劍士院和宏大的賽場自己正需要靜息,可宁靜的景色雖令我愜意,空中失去了熟悉的腦波卻令我彷徨。 第二天我奉命跟隨一個小隊守衛眾神谷的一座廢棄的神廟。眾神谷以前曾是供奉太陽神阿蒙的地方,而現在卻成了禁地。“我們的任務是殺死所有試圖靠近神廟的人。”小隊長的命令很好地說明了這一點。 從新都埃赫太吞到眾神谷有半天的路程,晚霞映紅西方天空時我們看見了砂石土丘間露出的神廟殿頂。由于法老下令搬遷附近的居民并宣布阿蒙神廟為禁地,這里已罕有人至。阿蒙神的位置上只斜放著一個石台,沙漠蝙蝠火紅的眼睛在黑暗的角落里閃動,窺探人間的滄桑變遷。 繁華的街市雖為我不屑,但神的遠离讓我迷惘。午夜繁星滿天的時候,我感覺如孤儿被遺棄荒野。 半夜遠方獅吼的聲音使我惊醒。我披甲起身,挎劍走出營房。 滿天寒星眨著眼睛,那是先祖們的靈魂在看著我。我歎口气,不知道他們想問我什么,更不知道怎樣回答。 干沙草叢中有一條小徑通向遠處的高崗,從那里可以毫無阻礙地仰視天空。我于是循它而去。 第二聲獅吼之后,我才發現雄獅就在我附近。我翕動鼻翼使嗅覺更加靈敏,除了雄獅,我還嗅到的人的气息。 不錯,轉過几個彎我看見了他們,一共三個人,如果包括怀中輕啼的嬰儿的話。后來我知道埃及人生儿育女后都要到神廟中向神請求賜福,此后儿女便終身受神的指引,而他們的神是阿蒙。此刻他們背對著我擁成一團,戰栗地看著遠處的獅子。 那是一頭威武的雄獅,它正面對它的獵物發出低沉而威嚴的吼聲。我發現我的雙腿正如弓弦般張緊,劍柄在我手中緊握,一股寒气直透臂膀。 寒風中我閉上眼睛,族人狩獵時的場景歷歷在目:鋒利的干沙草葉在裸露的臂膀上划過,男人們發出的“絲絲”聯絡聲在四周響起,我正是那突前的獵手,單人獨矛直驅凶猛的野獸。我無所畏懼,只因身披大祭母祝福過的獅皮甲——大祭母? 驟然天地惊變,寒夜繁星籠罩頭頂,我隨劍光從三人上空飛躍而過,雄獅剛剛离地,劍已如青虹直刺獅口。 那一刻我竟不知退讓,直至獅頭促然頂住我的肩膀,我橫跨數步終于站住腳跟,巨獸鋒利的犬牙搭在我肩頭生生作痛。靜默片刻,我把胳膊連同劍從獅口中緩緩取出,將雄獅扛上肩頭,從惊呆了的一家人身邊漠然走過。 我几乎失去我的技藝——劍尖雖鈍卻力透獅腹,再有數指我便將得不到第二張完整的獅皮——因為我正怀疑獅皮的必要性?還是因為嫉妒別人能追隨神示而我卻只能獨自迷惘? 我雖竭力保持鎮靜,可他們輕念阿蒙神的名字竟讓我淚沾鐵衣。 一一柔美的身軀在獵獵黃風中搖曳,宛若一件精致易碎的水晶花瓶。我有心為她遮擋勁風吹襲,又怕染血的雙手玷污她洁白的衣裙。 水仙般嬌艷的美也終將与我同葬黃沙之下?面對天地我唯有無奈,我知道自有主人為她安排命運。 數天漫無目的的守衛竟也有收獲,几個健談的衛兵為我解開了心中的一個迷團:在埃及人的信仰中太陽神是至高無上的神,法老本人正是太陽神的儿子,但太陽神在各地的稱呼各不相同:瑞,賴,還有最廣泛的阿蒙。然而隨著阿蒙神祭司勢力的強大,他們竟然開始威脅法老的地位,直到太陽神本人不得不托夢給法老,并且告訴了他自己真正的名字:阿吞。 于是法老決定膜拜自己的新神。他重建新都,并在各地建立新的神廟,阿吞的日盤逐漸遍及上下埃及。然而阿蒙神祭司不甘自己地位的失去,平民們更要為新的神廟付出雙倍的勞動,不滿情緒在全國高漲。這場內患發展得如此嚴重,法老竟不得不調回正抵抗北方赫梯帝國侵略的軍隊。 在王權威壓之下許多阿蒙神祭司被迫改變自己的信仰。 我知道自己正如彷徨的埃及人一樣。 一天下午,驕陽似烈火般炙烤著大地,令人不可仰視。我正用劍刃刮除矛尖上的銅銹,一駕戰車從遠處疾馳而來。“城里發生了叛亂!”戰車在神廟的四周繞行一圈后便疾馳而去,如同它的到來一樣匆匆离去消失在滾滾黃沙中。 塵土尚未散盡,小隊長已經整齊隊伍向新都進發。 然而實際情況令嗜殺的士兵們失望,由于大部分信奉阿蒙的市民早已被法老驅逐到遠郊,當我們到達的時候暴亂的少數市民已經被基本平息,剩余的一股叛民聚集在一個奴隸市場中,那里曾經是一座阿蒙神廟,而這場暴亂正是信仰阿蒙神的祭司和平民發起的。 叛亂的祭司和平民守在大殿的角落里。祭司們是為了奪回往日的地位,平民們是為了免除新神廟帶來的負擔。箭若飛蝗,血如河流,這是一場真正的嘶殺。几百名步兵正圍攻神廟,小隊長帶領戰車圍住神廟緩行掠陣。 金聲乍起,我已揮劍斬落一枝飛來的利箭。“……”好戰的御夫不知喊了聲什么,拿起弓箭長矛直奔神廟而去,在一片牛皮掩体之后他拉開弓箭瞄向神壇…… 猛然一种不祥的預感涌上我心頭,我抓韁在手,獨自駕車直奔河岸。 葉子大媽家空無一人,一一果然不在——由于上次的事情,叛民們定已將一一當做阿蒙派遣的圣女,她的力量甚至讓阿吞神退卻。而如今,她正是他們在阿蒙神廟中舍生保衛的東西! 當我駕車重返阿蒙神廟,戰斗已經結束。大殿中滿是尸体,胜利的士兵正在受重傷的叛民身上補上最后一矛,以使呼喚阿蒙的聲音從耳畔消失。 我迅速登上高大的環台,透過窗戶我看見士兵們簇擁著一一延街市走去。我正欲越身而下,卻抬頭望見雄偉的阿吞神廟矗立遠方。 飛車就停在身后的黃沙中。 然而從降生那一天起就沒有一個人試圖逃走,在主人的俯視之下我們永如待宰的羔羊,在某种天性驅動下用自恃強壯的雙角角斗。 “或許有一天一切都將不同。”一一非常清晰地說道。 我心中一惊,然而很快平靜下來。 我已經沒有時間惊訝。 一切竟然如此相似,十天前我站在阿吞神廟的大殿里自以為借助他的力量找到了我的神,如今我又在同一個地方仰視万能的太陽神,祈求他能保佑我心中的一個模糊的希望。 可這模糊的希望又有多大的意義?我知道自己已經儼然是一個虔誠的太陽神阿吞的侍者。從大祭母生下父親的那一天起,主神沒有賜給部族女性后裔是因為她已經遺棄了部族的謠傳就開始在族人們中間傳播,如今一切果然應驗。 換了一個神讓我如何禱告! “万能的神啊,請你裁決這犯罪的人吧。”大祭司完全相同的祭文讓我一振,只是此刻我再也不用拔劍而出,我唯有再次与异族人同時仰視他們的神。 我平靜地回顧環台,隊長果然正站在高處,他正一動不動地俯視神壇,弓箭棄在一邊。 死一般的寂靜在大殿中傳播,但隱藏在平民中的阿蒙信徒帶來的緊張气氛絲毫沒有感染我。燦爛的陽光透過寬大的窗戶斜射下來,輝煌中又帶著安祥,我從來沒有如此輕松地等待神的判決。 “万能的神啊,請你裁決這犯罪的人吧。”我記得當時竟然是法老本人搶先重复了大祭司的話,打破了寂靜的气氛。 我正惊奇今天的程序為何發生了變化,一陣騷亂在人群中傳播開來,几乎就在同時,我听見一种异樣的歎息在空中響起,神的旨意隨之而來:“讓這個邪教徒下地獄吧。” 混亂的人群擁擠著我的臂膀我卻不知道,法老与大祭司依次走出神廟我卻不知道,一一被衛兵們擁出殿外我卻不知道,我奮力逆人流而上,直到再也沒有人妨礙我仰視太陽神像。在高大的神像之上我又一次看見那种高不可及的冷傲,他漠視我印在他腳下的唇印,漠視我全身心的奉獻,漠視我赴湯蹈火的追隨,但它再也不會使我屈服。 “為什么?!”我的怒吼混雜著金石相碰的巨響在大殿中回蕩,劍刃深深陷入神壇。 “為什么?!”葉子大媽出現在大殿的一個側間的門口,我環顧四周,發現我們是大殿中唯一剩下的兩個人,可神的聲音依然清晰地發自她的口內又回蕩在空中:“為什么?為什么法老能安居他的寶座?為什么大祭司能放棄他的信仰?為什么我能与我的丈夫在地下世界永生?”她的聲音飽含惋惜与無奈,“為什么……” 我惊懼地環視這個世界,發現自己竟然不如那黑暗中栖息的蝙蝠更了解它。我倒退几步閉上眼睛,劍從我手中無力地滑落。 大地綿延腳下,它只是一塊無邊無際的泥土;太陽高懸天空,它只是一團無窮無盡的火焰;大祭母在我眼前微笑,她只是我可親可敬的奶奶。 我緩緩脫下戰袍,露出堅韌的獅皮甲,沒有神的祝福,它一樣牢不可破。 一粒石子飛上天空又被驟然而至的劍尖擊碎,化作万點塵埃飛散在風中。 “幸運的是,在你們死之前將有幸進行一次神游,你可以在夢中适當彌補你現世的遺憾。”蘭斯博士的話依稀在我腦海中回蕩,當時他的語气平靜得正如那致命的座椅上柔和的反光,讓你絲毫不覺得這將是結束。 士兵們正被遠郊赶來的叛民阻攔在街頭,叛民逐漸從四面八方滾滾涌來,絲毫沒有減弱的趨勢。 我趁亂從士兵后面登上押解一一的戰車,揮劍砍倒兩個衛兵,駕車如离弦之箭沖出一條血路。 轉眼戰車駛出了新都狹小的市區,追兵的塵土緊隨其后,我絲毫不敢松懈。一一坐在戰車的角落里,劇烈的顛簸讓她眩暈,可我仍看見她臉上堅定的神情。太陽已經貼近地面,只要天一黑,茫茫的干沙草叢將隱去我們的行蹤。 猛然我的嗅覺使我警覺,我尚未及將一一抱起,一頭雄獅已經從草叢中扑向飛奔的馬匹,一陣天翻地覆的翻滾之后我和一一都跌落戰車。 雄獅的莽撞使它受了重傷,我毫不費力地揮劍擊斷它的頸椎,鮮血從獅皮的破口噴涌而出,我再也不用為這破口煩惱。 追兵接踵而至,十几只弓箭引而待發,我竟來不及查看一一的傷勢。我讓一一靠緊損毀的車体,自己倒轉劍背擋在一一身前——斷落的飛矢會傷到她。 隊長鎮定地駕車駛入包圍圈,他的神情帶著王者之風。殘陽似血,疾風獵獵,我仰視天空,此刻可有人俯視這人間的角斗? 忽然隊長做了個手勢,衛兵們疑惑地放下弓箭長矛,拔劍下車。 我輕輕撫摸身后的一塊巨石,因為不久我們又要再見面。 或許一一讓我找到了今生的夙愿,來生的使命,令我為之心寬;但另一件事讓我挂牽。 “古代埃及?”我記得當我和一一說出自己的選擇地時,蘭斯教授望了望遠方的金字塔,“正好還有一個人与你們同行。” 一切歸于宁靜,血染黃沙,殘肢遍地。 “你證實了我的猜想。”隊長平靜地說著把手放在劍柄上,“你或許還不知道,法老与祭司之爭的最終受益者將是我——我正在策划一場宮廷政變。但我希望有你的幫助,而你也知道自己不可能永為仰視者。” 一一沒有受什么傷,這是我唯一滿意的地方。她曾經作為一個美麗的奴隸吸引我,作為一個神的化身吸引我,而最終將作為我的知音,一個平等的人吸引我。此刻我俯身下去,為她擦拭額頭的血跡。 隊長耐心地等待了許久,“好吧。”他終于飽含惋惜地說道。在一陣凄厲的金屬摩擦聲中他的劍已如一道寒光直指蒼穹。最后劍光划過一條优美的弧線,圓鈍的劍尖驟然停在我們目光相交處。 夕陽逐漸西沉了。 一一已經站起身來,整理她飄散的長發。 劍在沙中煩躁地亂划。驟然它遇到了什么堅硬的東西,停了下來。 那是一截鋒利的斷劍。 太陽已經落下去,正是沙漠中行路的好時候。 隊長用斷劍為我們指出的方向通往遙遠的西海綠洲。西海綠洲之于埃及人,正如埃及之于赫梯角斗士,這個傳說中曾經繁盛一時的文明如今隱藏在茫茫大漠中。那是個与世無爭的地方,正适合我這個厭倦了在人間角斗的人。我知道世界上還有一個几乎不可戰胜的對手值得与之角斗,在那里我可以在主宰的俯視之下靜靜地尋找我所應該做的事情,無論是栽一棵樹還是种一棵草,或者其他什么微不足道卻又能推動這宇宙前進的事。 但我會時時仰視天空,想起我對被仰視者的追隨。大祭母,太陽神——阿吞抑或阿蒙,都只是他的象征。我很佩服他的勇气,他讓我認出了他。 隊長許諾將用我的劍抵御凶暴的赫梯帝國,埃及將在他的統御之下國富民強。于是我祝他成功,雖然我知道他或者無論任何人都不會最終成功。我們可以毀掉高山,填上大海,摘下星辰,但都不會触及高居天外的被仰視者。現世最偉大的勇士都尚被他嗤之以鼻;隨時光流逝,我們創造的巨大丰碑也將崩落。 但我們又同為這世界的上帝,同為万世恒在的新人類的開端。 1996年12月5日 *史載公元前1379年法老埃赫那吞在軍事貴族支持下進行了他的一神論宗教改革,旨在削弱阿蒙祭司的權勢,后因為內政失誤于公元前1362年失敗。又經圖坦卡蒙等兩位短命的法老之后,軍隊司令霍連姆赫布于公元前1348年即位,他曾率軍抵抗赫梯帝國的入侵,并取得了部分胜利,但仍然沒有挽回埃及走向衰落的命運。 (完) |
回目錄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