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狩獵10小時  

作者:儒勒·凡爾納 譯者:趙家鶴

  有些人絕不喜歡打獵的人,或許他們并非完全沒有理由。
  是他們對那些親手殺死獵物,然后把它們吃掉的紳士們有反感?
  還是更因為上述的獵人動輒就不合時宜地、過于樂意地講述他們的英勇行為?
  我傾向后面這個理由。
  然而,大約20年前,我卻因這些坏事第一次使自己受到譴責!……因此,為了懲罰自己,我將通過對你們講述我的狩獵冒險的詳情,使自己第二次受到譴責。
  希望這一真誠和真實的敘述能使我的同胞們永遠憎惡去穿越田野,跟在一條狗的后面,背上背著小獵袋,腰帶上挂著子彈盒,獵槍夾在腋下!但我不太指望,我承認。總之,不管怎樣,我的敘述開始了。
   

  一位异想天開的哲學家在某處說過:“永不要有鄉下的房子,也不要有車子,馬匹……也不要打獵!總是有一些朋友負責為您准備這些東西!”
  就是由于這條公認的原則的實施,我被邀請去索姆省的禁獵地區參加初次戰斗,雖然我不是那儿的地主。
  如果我沒有記錯,那時是1859年的8月底。一份省長的決定剛剛确定打獵期的開始定于次日。
  在我們的城市亞眠,极少有店主、工匠會沒有一支隨便什么可以讓他們在郊區的大路上到處搜索的獵槍,——無論如何,這一庄嚴的日子已經被焦急地盼了六星期了。
  那些職業運動員,那些“以為夠格”的人,所有的人都屬于第三流和第四流的射手,那些靈巧的人射擊從不瞄准,就像那些笨拙的人瞄准從不射擊一樣,總之,那些笨蛋的“認真勁”不會亞于第一流獵手,為了打獵期的開始作著准備,自行裝備,貯藏彈藥,進行訓練,想的只是鵪鶉,說的只是野兔,夢的只是當年的小山鶉!妻子,孩子,家庭,朋友,全都忘了,政治,藝術,文學,農業,商業,在為這個偉大的日子作的操心面前全都被沖淡了,那些被不朽的約瑟夫·普魯道姆認為可以稱之為“野蠻消遣”的熱衷者將在那一天一舉成名。然而,正巧我在亞眠的朋友中有一個果敢的獵手,又是個可愛的小伙子,雖然是個公務員。不過,雖然當涉及要去辦公室上班時,他自稱有點風濕病,但當准他8天假在打獵期開始的日子去打獵時,他又恢复了輕健的步履。
  這位朋友叫勃雷蒂紐。
  在那重大的日子之前几天,勃雷蒂紐來找我,我那時并沒有那樣的惡意。
  “您從沒有打過獵?”他帶著兩分好意八分輕蔑的优越口吻對我說。
  “從未,勃雷蒂紐,”我回答說,“而且我根本不想……”
  “好吧,在打獵期開始時來和我一起打獵,”勃雷蒂紐答道,“我們在艾利沙的公社里有200公頃禁獵區,那儿獵物非常多!我有權可帶上一位客人。因此,我對您發出邀請并帶您前往!”
  “因為……”我猶豫著說。
  “您沒有獵槍?”
  “是的,勃雷蒂紐,我從沒有過。”
  “這沒有什么關系!我將借給您一支——一把用細杆推彈藥的獵槍,真的,但它還是能讓您在80步外把一只野兔打得打滾!”
  “在打中它的情況下!”我反駁說。
  “那當然!——這將對您相當有益。”
  “太有益了,勃雷蒂紐!”
  “啊,您將沒有狗!”
  “哦!用不著,既然在我的獵槍上有著一個1!……這將起雙重作用!”
  
  1指槍机的机尾,在法語中,和狗為同一個詞。

  朋友勃雷蒂紐以半喜半怒的神情看著我。他這個人不喜歡人家對打獵的事這樣開玩笑。那是神圣的,那件事!
  然而,他的眉毛展開了。
  “好吧,您來不來?”他問。
  “如果您堅持這么做!……”我毫無熱情地回答。
  “那當然……那當然!……應該經歷一下這种事,至少一生中有一次。我們星期六晚上出發。我相信您會來。”
  這就是我怎么介入這件冒險,那些令人沮喪的回憶至今無法忘卻。
  但我承認,那些准備工作我根本未去關心。我從未因之少睡一個小時。然而,如果必須全面地說,好奇這個精靈對我多少有點刺激。一個狩獵期的開始是否真的這么有趣?我對自己說,不管怎樣,如果不去打獵,至少可在打獵時好奇地觀察那些獵手。雖然我同意受一件武器的拖累,那是為了在那些南羅人中間不致顯得過于差勁,我的朋友勃雷蒂紐就是邀請我去欣賞他們的戰功的。
  盡管如此,我必須說,如果勃雷蒂紐借給我一支獵槍,一個火藥壺,一袋鉛彈,那算不上是個小獵袋。我得因此購買這件大部分獵人完全可以省去的工具。我尋找一件便宜貨。沒找到。小獵袋漲了价。全部被搶購了。我不得不買一個新的,但講明了條件,以后再把它讓給別人——損失百分之五十,——如果他不是第一個使用。
  那個商人看著我,笑了,同意了。
  這個微笑并不使我覺得是個好兆頭。
  “畢竟,”我想,“誰知道呢?”
  啊!虛榮心!
   

  在約定的日子,打獵期開始的前一天,晚上6點鐘,我如約來到勃雷蒂紐約我的貝利高爾廣場上。在那儿,我第8個,不算那些狗,登上了公共馬車的后車廂。
  勃雷蒂紐和他那些打獵伙伴——我仍不敢把自己算在他們中間——驕傲地穿著傳統的獵裝。那是群出色的人,令人好奇地想看:一些人嚴肅地等著次日的到來,另一些人,快快活活,喋喋不休,已經在用語言蹂躪艾利沙的公社的禁獵區了。
  在那儿有半打庇卡底首府的最高貴的獵槍手。我不太認識他們。因此我的朋友勃雷蒂紐不得不根据他們的外形向我作介紹。
  首先是向馬克西蒙,一個又高又瘦的人,在日常生活中是個最溫和的男人,但腋下一挾著一把獵槍就凶惡了——是那种人們所說的宁可殺死一個伙伴也不愿空手而歸的獵人。他,馬克西蒙,不說話:沉浸在他那高貴的思想中。
  在這個重要人物身邊坐著杜伏歇爾。什么樣的對照啊!杜伏歇爾又胖又矮,年紀在55歲到60歲之間,聾得听不見他的武器的槍聲,但他只是狂怒地要求槍槍必中。因此,人家不止一次地讓他用一把未上膛的槍打一只已經死了的野兔,——獵手們那种騙局之一,它在6個月里為那些聚會的人或吃客飯的人提供了輕松活潑的談話。
  我還不得不忍受瑪蒂法強有力的手勁,這是個狩獵戰功的偉大的講述者。他從不說別的事。多少個感歎詞!多少個象聲詞!小山鶉的叫聲,狗的吠聲,槍的響聲!砰!砰!砰!——一把兩響獵槍響了三聲“砰”!——然后,什么樣的手勢啊!手做著一种S形滑行動作以模仿獵物的曲折而行,屈著雙腿,弓著背,以更好地保證射擊,左臂伸直,右臂彎到胸前以表示將武器抵在肩上!有多少個野兔在突然竄出時被擊中了!他一個也沒漏掉!——甚至我在我那個角落里也差點被他一個這樣的手勢擊中了。
  瑪蒂法正在和他的朋友蓬克魯埃說著話,兩人親如手足——但這并不妨礙他們毫不客气地互相攻擊,例如一個稍微侵入了另一個的禁獵地。
  “去年我擊中了多少野兔,”瑪蒂法說,其時顛簸的馬車正向艾利沙駛去,“是的,我擊中的野兔都無法計數!”
  “瞧!這跟我一樣!”我心想。
  “而我,瑪蒂法,”蓬克魯埃答道,“你還記得上次我們去阿格佛打獵嗎?嗯!那些小山鶉!”
  “我還記得那第一只正好被我的鉛彈擊中!”
  “我是第二只,它的羽毛都被打得飛了,以致只剩下皮包骨頭!”
  “還有那只,我的狗怎么也找不到它,肯定掉進犁溝里去了!”
  “那只,我在百步外泰然自若地朝它開了槍,不過,肯定被打中了!”
  “還有我放了兩槍的另一只……砰!砰!砰!我把它打翻在苜蓿中,但不幸的是,我的狗一下就把它吃掉了!”
  “而那伙人正好在我給獵槍重新裝火藥時站了起來,喲!哎呀!啊!什么打獵,朋友們,什么打獵!”
  我在心里數著,我清楚地發覺,蓬克魯埃和瑪蒂法打下來的所有小山鶉,沒有一只進入了他們的小獵袋。但我什么也不敢說,因為和這些比我懂得多的人在一起,我自然是畏畏縮縮的。然而,既然只關系到擊不中獵物,當然,我也可以一樣干的。
  至于另的獵手,我忘了他們的名字了;但是,如果我沒有記錯,他們中有一個人以“巴卡拉1”這個綽號聞名,因為在打獵時他“總是開槍卻從來沒打中過”。
  
  1一种紙牌賭博。

  其實,有誰知道我是否將配得上這個綽號呢?去吧!我被野心征服了,我急盼明天到來。
   

  這第二天到了。但在艾利沙的那家小旅館里過的是什么樣的夜啊!8個人睡一間!一些簡陋的床,在這些床上能投入一場比在公社的禁獵區內更有成效的狩獵!可恨的寄生虫,被我們和睡在床邊的、擦痒擦得地板都震動起來的那些狗一起分享!
  而我,還天真地問我們的女房東,一個頭發蓬亂翹起的庇卡底老太婆宿舍里有沒有跳蚤!
  “沒有的!”她回答我說,“……臭虫把它們都吃了!”
  听了這話以后,我決定和衣而睡,睡在一把腿有長短的椅子上,這把椅子一動就哼哼唧唧地響。因此,天亮時我覺得疲乏不堪。
  自然,我第一個就起身了。勃雷蒂紐,瑪蒂法,蓬克魯埃,杜伏歇爾和他們的伙伴還在打呼。我急著到原野上去,就像那些沒有經驗的獵人,希望天一亮就出發,甚至在吃早飯之前。但那些藝術大師——我恭恭敬敬地將他們一個一個叫醒——一面低聲抱怨,一面撫慰我這個不耐煩的新參加者。這些狡滑的人知道,天剛亮時,翅膀上還濕漉漉地沾著露水的小山鶉是很難靠近的,而且,如果它飛起來了,它們不肯下決心飛回樹蔭中的。
  因此必須等到所有的露水都被太陽蒸發。
  終于,在簡單地吃了一頓早飯,接著完成了早晨不可避免的舉動后,人們离開了旅館,一面在關節處搔著痒;然后向平原走去,禁獵區就是從那儿開始的。
  當我們走到禁獵區邊緣時,勃雷蒂紐把我拉到一旁,對我說:
  “拿好你的獵槍,斜著拿,槍口向地面,盡量別打中任何人!”
  “我會盡力,”我回答說,不作保證,“但以對等為條件,是不是?”
  勃雷蒂紐輕蔑地聳聳肩,于是我們著手打獵了——自由打獵——根据各人的興致。
  那是個相當討厭的地方,那個艾利沙,那种光禿禿跟它的名字完全相反1,但雖然獵物似乎沒有蘇一伏德雷山多,動物藏身之處卻不少,“有野兔,”瑪蒂法說,“看見的野兔要多少有多少!”蓬克魯埃補充說。
  
  1艾利沙意為布滿尖形物。

  想到可以大顯身手,所有這些勇士情緒很好。
  就這樣開始了。天气晴朗。几縷陽光穿過了集聚在地平線上的晨霧。到處都是叫聲,啾啾聲,咯咯聲。一些鳥從田野飛起,直上天空,就像發條突然松開的直升飛机。
  由于無法自制,我不止一次激動地舉槍瞄准。
  “別開槍!別開槍!”我的朋友勃雷蒂紐沖我叫著,他監視著我,看上去又不像在監視我。
  “為什么?難道那不是鵪鶉?”
  “不,那是云雀!別開槍!”
  更不用說馬克西蒙,杜伏歇爾,蓬克魯埃,瑪蒂法和另外兩個人不止一次地斜眼看我。接著,他們很謹慎地帶著他們的狗散開了,那些狗低著鼻子在苜蓿,岩黃□,三葉草中碎步小跑著,搜尋著,翹起的狗尾巴就像同樣多的我不知該如何回答的問號在跳動著。
  我心想,這些先生不愿留在有一個生手的危險區域,有點怕新手的獵槍打中他們的脛胃。
  “該死的!拿好您的槍!”勃雷蒂紐在走遠時又對我說了一遍。
  “嗨!我拿得并不比別人差!”我回答說,對這過份的叮囑有點惱火。
  勃雷蒂組又一次聳聳肩膀,向左斜插過去,因為我絕不宜落在后面,我加快了腳步。
   

  我赶上了我的伙伴們,但,為了不再使他們緊張,我把獵槍背在肩上,槍托朝天。
  這些職業獵手,一身獵裝,看上去非常气派,白色上裝,有凸紋的寬大的絲絨長褲,鞋底露出打了釘子的大皮鞋,粗布綁腿裹著羊毛長襪,這种襪比很快就會把皮膚擦傷的線襪或布襪更為可取——我很快就發現了這一點。我那身便宜的服裝遠不如他們漂亮;然而人們不能要求一個新手擁有一個老演員的藏衣室。
  相反地,說到獵物,我什么都未看見。然而,在這塊禁獵區有著許多鵪鶉,小山鶉,秧雞,還有那些我那些伙伴們稱之為“四分之三”的、有著完整的嘴巴的正月的野兔,還有小野兔,還有雌野兔,必須相信這一點,既然他們對此斷定。
  “甚至,”我的朋友勃雷蒂紐對我說,“要避免朝怀胎的雌兔子開槍!這對一個獵人來說是可鄙的!”
  怀胎的或未怀胎的,我分辨得出來那才見鬼呢,我還只能區分兔子和貓的不同——甚至在白葡萄酒燴兔肉中!
  最后,特別堅持我對他作保證的勃雷蒂紐又加了一句:
  “最后一個叮囑,可能很重要,在您朝一頭野兔開槍時。”
  “如果有野兔經過!”我嘲弄地提醒說。
  “會經過的,”勃雷蒂紐冷冰冰地說,“好吧,您記住,由于体形,野兔往上跑要比往下跑更快。在子彈的方向上應該考慮進這一條。”
  “您提醒得太好了,勃雷蒂紐老友!”我回答說,“這一提醒不會被忘記的,我向您保證我會好好利用它的!”
  然而,在心里,我認為即使在往下跑時,野兔可能跑得比我的能在路上擊中它的致命的鉛彈更快!
  “打獵,打獵!”馬克西蒙這時叫起來,“我們在這里又不是培養初出茅廬的新手!”
  可怕的家伙!但我什么也不敢回答。
  在我們的腳前,在右邊和左邊,伸展著一望無際的寬闊的平原,那些狗走在前面,它們的主人們散開著。我盡力不讓他們在我的視野中消失。确實,有一個念頭使我擔心:那就是我的那些伙伴,自然是愛開玩笑的人,會不會以我的沒有經驗為理由作弄我。我情不自禁想起了那個關于跟一個新手逗樂的故事,他的朋友們叫他朝一頭坐在矮樹叢里的、諷刺地擊著鼓的用硬紙做的兔子開槍!而我,整到這樣一种愚弄后我會羞愧而死的!
  然而,大家在庄稼收割后余留的根莖中閒蕩著,跟著那些狗,走到一處展示出三四公里長的側面的斜坡處,斜坡頂上長滿了小樹。
  不管我怎么做,所有那些步行者,因為習慣了那种布滿泥塘和犁過的田的難走的地面,仍走得比我快,因而不久就和我拉開了距离。勃雷蒂紐本人,開始時為了絕不讓我淪于悲慘的境遇而放慢腳步,又開始加快速度,想成為第一批開槍射擊中的一個。我不抱怨你,勃雷蒂紐老友!你的本能,比你的友誼更強,使你無法抵抗!……很快,我那些朋友們只讓我看見他們的頭,就像散落在灌木叢中的同樣數量的黑桃A。
  不管怎樣,离開艾利沙旅館兩小時后,我還沒听到一聲槍響,——是的,沒有一聲槍響!如果,在回去時,小獵袋和出發時一樣平扁,會有怎樣的坏情緒,多么尖銳的批評,多少低聲的抱怨啊!
  那么,大家會相信嗎?開第一槍的机會落到了我的身上。至于是在什么樣的情況下,我將羞于提及。
  我會招認嗎?我的獵槍尚未上子彈。新手的缺乏遠見?不!事關自尊心。我怕在這一操作中顯得笨手笨腳,我想等到一個人時再行動。
  因此,當沒有人在場時,我打開了火藥壺,在左邊槍管里倒進了一份由簡單的紙做的填彈塞兜著的火藥;然后,在上面,我塞進了一大把鉛彈,——宁多勿少。誰知道呢!多一份鉛彈,可能不會希望落空!接著,我裝填彈塞,裝得槍閂破裂,而且最后,哦,多么不謹慎!我將雷管蓋在我剛剛上了子彈的槍管上。完成后,在右面槍管里也這樣做了。然而,當我裝填彈塞時,多響的槍聲!子彈打出了!……第一次裝的全部火藥從我臉邊擦過!……我忘了在雷管上壓下左邊槍管的擊鐵,因此稍一震動就足以使它重回原位了!
  對新手的警告!我本可以揭發索姆省的打獵期是以一次意外爆炸開始的。對當地的報紙來說是一件什么樣的社會新聞啊!
  然而,如果,當這顆子彈由于疏忽大意發射出去時,如果,——是的!我想到過這一點!——如果,在發射的方向上,它經過一只不論什么獵物時,毫無疑問我就擊中它了!……這可能是一個我無法再得到的机會!
   

  期間,勃雷蒂紐和他的伙伴們已經抵達了那個斜坡。他們在那儿停了下來,討論著為避免不幸,怎樣做更為适宜。我來到他們身旁,獵槍已重新上了子彈,這一次尤為小心。
  和我說話的是馬克西蒙,但口气傲慢,活像他适合當主人。
  “您開了槍?”他對我說。
  “是的!……就是說……是的!……我開了槍……”
  “有一只小山鶉?”
  “有一只小山鶉?”
  在這批權威人士面前我怎么也不會承認我的笨拙的。
  “在什么地方,那只小山鶉?”馬克西蒙問,一面用他的獵槍杆碰碰我的空空如也的小獵袋。
  “不見了!”我厚顏無恥地回答說,“您要我怎么辦呢?我又沒有狗!啊!要是我有條狗!”
  干吧,干吧!有了這樣一顆鉛彈,是不可能當不了真正的獵人的!
  突然,我忍受著的這個提問者一下位口了。蓬克魯埃的那條狗剛剛在不到10步遠的地方赶走了一只鶴鶉。
  并非敵意地,出自本能,你愛這么說也可以,我舉槍瞄准……砰!就像瑪蒂法說的那樣。
  我臉上挨了什么樣的一下耳光喲,因為槍未在肩上抵好——确實,這是一下無法要任何人作出解釋的耳光!但我的槍聲緊隨著另一下槍聲,蓬克魯埃的槍聲。
  鵪鶉掉下了,傷痕累累,那條狗把它叼了來給它的主人,他把它放進他的小獵包內。
  甚至沒人公正地想到我在這一捕殺中可能也起了什么作用。但我什么也沒說,我什么也不敢說。大家知道,跟那些比我懂得多的人在一起,我自然會覺得膽怯!
  毫無疑問,這第一次成績刺激了所有這些獵物毀滅狂的胃口。哪儿的話!打了三小時獵,七個獵人打了一只鵪鶉!不!在艾利沙這片富饒的地區,至少不可能沒有另外的一只,而且,如果他們得以擊落它,這將几乎是每個戰士擊落三分之一只鵪鶉。
  翻過那道斜坡后,又來到了那些犁過的土地的糟透了的地面上。就我這方面來說,這些不得不費力地大步跨越的犁溝,這一塊塊腳得拐著彎插入其間的土塊,于我不太适應,我喜歡得多的是大道上的瀝青。
  我們這幫人,帶著一隊獵犬,就這樣走了兩個小時,什么也沒看見。眉頭已經皺起來了。腳碰上一個樹墩,一條狗擋住路,都會毫無緣由地粗暴地發起脾气來。總之,所有的人都明顯地顯得心情惡劣。
  終于,40步外,一塊甜菜地的上空,出現了飛著的小山鶉。我不敢肯定這是否能稱為一伙或是數量減至最少的一伙。事實上,這一伙只是由兩只小山鶉組成。關系不大。我朝小山鶉亂開槍,而且這一次又是,我的槍聲之后緊跟著另兩聲槍響。蓬克魯埃和瑪蒂法最后同時鳴響了槍聲。
  一只可怜的飛禽掉了下來。另一只飛得更快了,而且飛到了一公里之外停在一塊起伏很大的地勢后面。
  啊!不幸的小山鶉,你引發了怎樣的一場爭執啊!瑪蒂法和蓬克魯埃之間爭論得多厲害啊!每人都稱自己是這一捕殺的創造者。因此,這敏捷的答辯太尖刻了!多么傷害人的暗殺!多么令人遺憾的影射!而且那些形容詞!纏住人不放!……只有他有份!……讓那些不知羞恥的人見鬼去吧!……這是最后一次大家在一起打獵啊!……還有些別的更庇卡底式的傷人的話,我的筆不想把它們寫出來。
  事實真相是這些先生的兩槍是同一時間打出的。
  肯定還有在這兩槍之前的第三槍。但是——這甚至不要討論!——是否會同意這只小山鶉是我打下的?請判斷吧,一個新手!
  因此,在蓬克魯埃和瑪蒂法的爭吵中,我并不認為應該介入,即使是好心地對他們進行調解。而且,如果說我沒有提出要求,是因為我天性膽怯……您定能明白我未說完的話。
   

  終于,使我們的胃頗感滿意的是,中午到了。大家在一處陡坡腳下停了下來,靠近一棵老榆樹,那些獵槍,那些小獵袋,空空的,唉!放在一旁。然后,大家吃午飯,以恢复一點出發后毫無意義地消耗的力气。
  總之,那頓飯是凄涼的!吃多少口飯便有多少尖刻的批評!可怕的地方!……一次保護得很好的狩獵!那些偷獵者破坏了它!……應該將他們在每棵樹上吊一個,在他們的胸前挂一塊牌子!……沒有辦法打獵了!……再過兩年,就不再有獵物了!……為什么不在一段時間內禁止狩獵?……對啊!……不行!……總之,會是些從天亮以來未打到一個獵物的獵人們的絮絮叨叨的話!
  接著,蓬克魯埃和瑪蒂法之間又開始了關于那只有爭議的“分界共有的”小山鶉的爭論。別的人也加入了爭論……我認為再下去終于要打起來了。
  終于,一小時后,所有的人重又上路——肚子填得飽飽的,“嘴唇喝得濕濕的”,就像這里的人所說的。或許,在吃晚飯前,大家會更幸運些!再哪個真正的獵手不抱一點希望,等待著听到那些鵪鶉“呼喚著”設法會家聚在一起過夜呢。
  就這樣我們又出發了。那些狗,几乎和我們一樣低聲抱怨著,走在前面。它們的主人們在它們后面叫喊著,那些可怕的聲調活像英國的海員在下命令。
  我猶豫不決地跟在后面。我開始變得疲乏不堪。我的小獵袋,再怎么空,在我的腰上顯得很沉。我的獵槍,重得難以置信,使我為我的拐杖感到遺憾。那個火藥壺,那個鉛彈包,我宁愿把這些礙手礙腳的東西任付給那些矮小的農民中的一個,他們帶著一种嘲弄的神情跟在我的后面,問我打了多少個“四個爪子的”!但出于自尊心,我不敢。
  兩個小時,又過了難以忍受的兩個小時。我們的腿足足走了15公里。我明顯地感到,從這次遠足中我帶回的是腰酸背痛,而不是半打鵪鶉。
  突然,響起了一陣沙沙聲,我張惶失措了!這一次,确是一群小山鶉從一處灌木叢上飛起。全体齊射!隨心所欲地開火!至少打出了15發子彈,包括我的子彈在內。
  一聲喊叫在硝煙中響起!我一看……
  就在這一刻,灌木叢上方露出了一張臉。
  那是個農民,右邊的臉頰就像嘴里含了顆核桃似的鼓起著!
  “好啊!一次事故!”勃雷蒂紐叫了起來。
  “以前缺少的就是這個,”杜伏歇爾反駁說。
  這就是這一如法典所說“一般的槍擊傷害,非蓄意謀殺罪”啟發他們想到的一切。而且那些人,一個個鐵石心腸,向他們的狗奔去,用鞋跟連連猛踩被狗叼回來的那兩只僅僅受了傷的不幸的飛禽,結束了它們的生命!我同樣地祝他們快樂,——如果他們永不需要受到致命的一擊!
  而且,在這期間,那個當地人一直在那儿,腫著臉,無法說話。
  但這時勃雷蒂紐和他的伙伴們回來了。
  “好吧,那善良的人,他怎么啦?”馬克西蒙以保護者的口吻問。
  “當然羅!他臉頰里中了一顆鉛彈!”我回答說。
  “唔!這沒什么!”杜伏歇爾接著說,“這沒什么!”
  “不!……不!……”那個農民說,他認為應該以一個可怕的鬼臉強調他的傷口的嚴重性。
  “可是誰那么笨手笨腳損害了這個可怜虫?”勃雷蒂紐問,他的詢問的目光最終停在我的身上。
  “您沒有開槍吧?”瑪克西蒙問我。
  “是的,我開了槍……跟所有的人一樣!”
  “那么,問題就在這里!”杜伏歇爾叫了起來。
  “您打起獵來跟拿破侖一世一樣笨手笨腳,”蓬克魯埃接著說,他憎恨那個皇帝。
  “我!我!……”我叫了起來。
  “只可能是您!”勃雷蒂紐嚴肅地對我說。
  “肯定的,這位先生是個危險的人!”瑪蒂法接著說。
  “一個人還是新手時,”蓬克魯埃補充說,“應該拒絕邀請,把邀請退回去!”
  說完這,三個人都走開了。
  我明白了。他們把那個受傷的人留給我結帳。
  我執行了。我取出錢包,我給了那個善良的農民10個法郎,他右邊的臉頰立時消腫了,毫無疑問,他吞下了他的核桃。
  “好點了嗎?”我對他說。
  “啊,那儿!……那儿!……我,被打中了!……”他回答說,把他左邊的臉頰鼓了起來。
  “啊!不!”我說,“不!這一次有一邊臉頰就足夠了!”
  我走開了。
   

  當我在這樣地設法應付那個狡滑的庇卡底人時,其他的人已走在前頭了。何況,他們非常清楚地向我表示了在一個像我這樣笨拙的人身旁是沒有安全感的,最起碼的謹慎使他們遠离我。
  嚴肅但并不公正的勃雷蒂紐本人也离開了我,就仿佛我是個有著毒眼1的意大利巫師。很快地,所有的人都在左邊的一處小樹林后消失了,如果真要說的話,我倒并不因此更惱火。至少,我將只對我的行為負責!
  
  1迷信中認為被這种眼睛看過就會倒霉。

  我因此成了一個人,一個人在這片沒有盡頭的平原的中央。我來那儿干什么,天哪!肩上扛著那么笨重的東西!沒有一只小山鶉撩撥我開槍!
  穿過遼闊的田野,進入濃密的森林,跨過河流,我們尋找著獵物。我突然發現遠方隱現出獵狗的影儿。我赶快舉槍瞄准,一秒鐘,二秒鐘……,“砰,砰!”我連發了几槍。我似乎發覺獵物被擊中了,我終于證實了自己打獵的能力。
  “打中了!”我克制不住地叫了起來,“而且這一次,沒人會怀疑我這一槍了!”
  确實,是我親眼看見的,是的!我看見一些羽毛飛了起來……更确切地說一些毛飛了起來。
  沒有狗,我向那灌木叢奔去,我猛沖到那一動不動的獵物上,它像是死了!我把它撿起來……
  那是頂憲兵的帽子,整個鑲著銀色的邊,有一個帽徽,帽徽上的紅色像一只眼睛在瞧著我!
  幸運的是,在我開槍的那一刻,它沒戴在它主人的頭上!
   

  這時,一個躺在草地上的長長的身体站起來了。
  我惊惶地認出了鑲著黑邊的藍色長褲,有銀扣的深色上裝,軍用皮帶和憲兵的黃色肩帶,我那倒霉的一槍剛剛把這個憲兵惊醒。
  “您現在朝憲兵的帽子開槍了?”他對我說,那种語气帶著教訓。
  “憲兵,我向您保證……”我結結巴巴地說。
  “而且您甚至正好打中了他的帽徽!”
  “憲兵……我以為……那是頭野兔!……一個幻覺!……再說,我建議付錢……”
  “真的!……這很貴呀,一頂憲兵帽……尤其是開槍打它沒得到允許!”
  我臉色蒼白了。全身的血液回流到了心髒。這是最棘手的地方。
  “您有一份許可證嗎?”憲兵問我。
  “一份許可證?……”
  “是的,一份許可證!您很清楚什么是一份許可證?”
  好吧,沒有!我沒有許可證!為了打一天獵,我以為可以不要拿許可證。然而我同樣以為應該表明,如人們在同樣的情況下總是那樣表明的:因為我忘了我的許可證。
  這位法律的代表的臉上開始露出高傲和明顯的怀疑的微笑。
  “我不得不作筆錄!”他對我說,以那种當一個人隱約看見了一筆獎金時變得緩和的語气。
  “為什么?我明天就給您寄去,那份許可證,我善良的憲兵,而且……”
  “是的!我知道,”憲兵回答說,“然而我不得不作筆錄!”
  “好吧,作筆錄吧,既然您對一個新手的請求無動于衷!”
  一個變得有同情心的憲兵將不再是個憲兵。
  后者從他口袋里掏出一個包著一張發黃的羊皮紙的筆記本。
  “您叫什么名字?……”他問我。
  喲!我并非不知道,在這种嚴重的情況下,按照慣例給當局一個朋友的名字。甚至,在那個年代,我有幸是亞眠學士院的成員,或許我會毫不猶豫地說出我的同事之一的名字。然而,我只是給了我在巴黎的老朋友之一,一位富有才華的鋼琴家的名字。那個善良的小伙子,在那一刻,肯定正在全身心地練習第4根手指,不可能料到有人正在筆錄指控他的一次非法狩獵!
  憲兵仔細地記錄下了那個無辜者的名字,他的職業,他的年齡,他的地址。接著,他禮貌地請我把我的獵槍給他,——我赶緊照辦了。這減輕了負擔。我甚至要求他把小獵袋,鉛彈包和火藥壺也一起充公;但使我感到遺憾的是他大公無私地拒絕了。
  還有帽子問題。它立即被以一個金幣的代价解決,使締約雙方都感到滿意。
  “這令人遺憾,”我說,“這頂帽子保養得很好!”
  “一頂几乎新的帽子!”憲兵答道,“我是六年前把它從一個退休的班長那儿買下來的!”
  于是,以一個合乎規定的姿勢重新把它戴到頭上后,那位威嚴的憲兵搖擺著髖部朝他的方向走去,我則朝我的方向走。
  一小時后,我到了旅館,盡力隱瞞我那支被充公的獵槍,對我的不幸遭遇只字未提。
  應該承認我的伙伴們從他們的出征中七個人帶回了一只鵪鶉和兩只小山鶉。至于蓬克魯埃和瑪蒂法,自那次爭論后便結下了死仇,而且馬克西蒙和杜伏歇爾為一只仍在跑著的野兔動了拳頭。
   

  這就是我在那難忘的日子里經歷的那些不安。我可能打中了一只鵪鶉,可能打中了一只小山鶉,可能打傷了一個農民,但千真万确的是我打穿了一頂憲兵的帽子!未經許可,草擬了一份指控我的筆錄,用的是另一個人的名字!我欺騙了當局!!!對一個見習獵手來說,剛開始這种安德森們和佩迪賽們的生涯時,還有什么未遇到的呢?
  更不要說我那位鋼琴家朋友,當他收到來自杜朗的輕罪法庭的一份出庭傳訊時,該會多么不愉快地大吃一惊。此后,我知道,他無法弄到一份不在場的證明。結果,他被判罰款16法郎,加上負擔的訴訟費用增至了32法郎這一數目。
  我得赶緊補充一下,一段時間后,他從郵局收到一張歸在“歸還”名目下的32法郎的匯票,這是對他墊款的賠償。他永遠都不會知道這是從哪里來的,但輕罪的污點并未在他額上減少,因為他有著一個犯罪記錄!
   
十一

  我不喜歡獵人,如我在開始時所說的,尤其是因為他們敘述打獵的冒險。然而,我剛敘述了我自己的打獵冒險。敬請原諒。這再也不會在我身上發生了。
  這次出征將是作者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但它留下了一种類似積恨的記憶。因此,每當他講述一個獵人,跟著他的狗,獵槍挾在腋下,他從不會忘記祝他打獵愉快:有人說“這帶來倒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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