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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博士

作者:儒勒·凡爾納


        第一章 在最完善的地圖上也找不到“基康東”

  如果你想在任何一張以前的,或是現在的弗蘭德斯地圖上找到基康東小鎮,我勸你趁早打消這個念頭。基康東是不是已經消失了?不是。一座想像中的城鎮?更不是。盡管地理位置微不足道,基康東還是存在了八九百年了。它擁有2,393位居民。小鎮位于弗蘭德斯的心髒地帶,處在奧德納爾德西北13.5公里与布魯日東南15.25公里交界的地方。瓦赫河——斯凱爾特河的一條小支流——在三座橋下潺潺流過,橋上仍蓋著古朴的中世紀的橋頂,一如土耳內的風格。
  鎮里的古堡讓人贊不絕口,它的第一塊奠基石是鮑德溫伯爵于1197年舖下的,后來君士坦丁堡國王又進一步將它加工完善。這儿有個鎮公所,哥特式的窗戶,飾有串珠的雉堞式房頂,旁邊還有一座高達357英尺的鐘樓。每個鐘頭都可以听到大鐘敲的5下8度音和飄揚出的一陣似夢如幻的輕音樂。基康東大鐘比布魯日大鐘的名气還要大哩!
  外地人——如果來到基康東的話——是不會离開這座古色古香的小鎮的,除非他們已一一參觀過這里的“執政廳”(執政廳里挂著一幅威廉·拿騷的全身畫像和一個麥稈火把)。圣·馬盧瓦爾的樓廂(它當之無愧地是16世紀建筑藝術的杰作之一)、寬綽的圣·埃尼夫宮里的鑄鐵井(它的令人拍手稱贊的裝修得歸功于能干的鐵匠昆廷·梅茨)和以前曾与瑪麗·伯貢底一樣高的墓碑(瑪麗是查理斯·博德的女儿,這會儿他正在布魯日的巴黎圣母院教堂打瞌睡呢)等地方。
  基康東的工業主要是大量釀造摜奶油。現在它歸范·特里卡西家族打點管理,世代相傳已經有好几個世紀。
  而在弗蘭德斯地圖上竟然找不到基康東!地理學家是把它遺忘了,還是有意疏忽呢?這已無從知道。但基康東不是海市蜃樓,它的的确确存在著。鎮中有窄窄的街道,厚厚的城牆,西班牙式的房子,還有集市和鎮長,等等等等。近來這里出了些不同尋常的怪事,講起來你可能有點不太相信,但卻是真的,我絕無半點虛言。
  當然,西弗蘭德斯的佛蘭芒人是沒得說的。他們富裕。精明、謹慎、喜歡交際、脾气好、熱情好客,但談吐像他們腦子里所想的那樣,或許有那么一點儿嚴肅。為什么,這座最有意思的城鎮在現今的地圖上連個影子都找不著?這始終是一個不解之謎。
  這個疏忽确實令人遺憾。要是歷史不曾遺忘基康東就好了!哪怕是編年史或國別史對它一筆帶過都行啊!可惜的是,沒有一本地圖冊、一個路標、一條路線提到過它。可以推斷,這种漠不關心的態度勢必會影響小鎮的商業和工業的發展。說到這里我得赶緊補充一句:基康東既沒有工業也沒有商業,但它的日子照樣過得不賴。它的大麥棒糖和摜奶油是即產即銷的,從來不運到外地去。總而言之,基康東人完全自力更生。人們安分守己,性格溫和,很少激動——一句話,他們是標准的佛蘭芒人,你在斯凱爾特河和北海之間碰上的佛蘭芒人就是這樣。

      第二章 鎮長范·特里卡西与顧問尼克洛斯商討小鎮事務

  “你真這么想?”鎮長問。
  “我想——是的。”顧問沉默了几分鐘后回答。
  “我們得馬上采取行動。”鎮長又說。
  “這個重大問題,我們都討論了10年了,”顧問尼克洛斯答道,“坦率地說,尊貴的范·特里卡西,我還是下不了這個狠心哪!”
  “我很理解你這樣難于決定,”鎮長沉吟了足足15分鐘才開口,“我理解。我和你一樣。我們不能貿然行事,還是等重新考慮一下這個問題再說吧。”
  “毫無疑問,”尼克洛斯接茬,“在基康東這樣一個風平浪靜的小鎮里犯得著設高級警官這個職位嗎?”
  “我們的祖先,”范·特里卡西一本正經地說,“我們的祖先從來沒說過,也不敢說什么事情是十拿九穩的,他們一定要不厭其煩地反复證明后才會下定論。”
  顧問點點頭,表示贊同。接下來的半個小時他又不吭聲了。這段時間里顧間和鎮長像具泥塑一樣坐在那儿沒點動靜。后來,尼克洛斯問范·特里卡西,他的前任——大概是20年前吧——是不是壓根儿沒想過要取消高級警官這個公職,它每年都要耗費小鎮1,375法朗零几生丁的資財。
  “他何嘗沒想過?”鎮長回答,一只手故作庄嚴地搭上他光洁的額頭,“但這位高貴的人到死都沒有冒冒失失地下決心采取這項或那項行政措施。他真了不起。我怎么不學學他?”
  顧問尼克洛斯表示,他深有同感。
  “這個已故去的人,”范·特里卡西鄭重其事地補充,“一生中從未決定過一件事情,他簡直達到了盡善盡美的境界。”
  說到這里,鎮長用小指頭的末梢摁了一下鈴。鈴沉悶地響了一聲,听起來就像是誰在歎了口气。立刻,一陣輕巧的腳步聲傳來,即使是一只老鼠碎步跑過一層厚厚的地毯也不可能發出這么輕微的聲響。房門開了,合頁一一打開。一位長著金黃色長發的年輕姑娘出現在門口。她就是蘇澤·范·特里卡西,鎮長的獨生女儿。她一聲不吭地遞給她父親一筒裝得滿滿的煙斗和一個小小的銅制大缽,然后又像她進來時那樣,悄無聲息地退了下去。
  尊貴的鎮長點燃煙斗,很快地,周圍藍色煙霧繚繞,而顧問尼克洛斯呢,他正全神貫注地思索問題。
  兩位管理基康東的顯要人物談話的房子是間客廳,廳里擺滿了深色木料制成的各式各樣的雕刻品。一個高高的壁爐——里面大得足可以燒根橡樹或烤頭牛——占了房間的整整一面牆壁;對著它的是一扇格子窗戶,污跡斑斑的玻璃使陽光顯得不那么刺眼;壁爐台上的一個古老的畫框里那張尊者的畫像(据說是芒布蘭),無疑是范·特里卡西的一位祖先,他的真正血統得追溯到14世紀,當時佛蘭芒人和蓋伊·當皮埃爾正与哈布斯堡王朝的魯道夫酣戰不休呢!
  客廳在鎮長家中,算得上是基康東最舒适愜意的客廳之一。鎮上的人公認它是一座最別出心裁的建筑物:佛蘭芒式的設計風格,建筑學上尖項式建筑所具有的突兀、离奇和生動等特點它都一應俱全。即使是加爾都西會隱修修道院,或是聾啞院,都不會比這所宅院更加死气沉沉。屋里沒有一星半點聲音。人們在這儿不是走動,而是滑行;不是說話,而是呢喃。
  然而屋子里還是少不了女人。除鎮長范·特里卡西外,這里還住著他的妻子梅爾芙·布麗日特·范·特里卡西,女儿蘇澤·范·特里卡西和佣人洛謝·讓瑟。對了,還得提一下鎮長的妹妹埃爾芒斯姨媽,一個老處女,蘇澤小時候曾親昵地稱她為“塔塔尼芒斯”,這個明稱一直沿用到現在。鎮長的房子如沙漠般寂靜無比,這儿如果發生爭論、吵嚷或閒聊,那才真叫出了鬼了。
  鎮長約摸50歲,不胖也不瘦,不高也不矮,不老也不年輕,皮膚不紅潤也不蒼白。他不快樂,但也不悲傷;不心滿意足,但也不煩悶厭世;他不會精神飽滿,但也不至于無精打采。他不好也不坏,不大方也不小气,不勇敢卻也不怯懦,反正什么事情都不會走极端——一個標准化的人物——在各個方面都非常有節制。他做起事來總是那么慢條斯理。他的下巴有點下垂;眼睛總睜著;額頭寬闊,光滑得像面銅盤,一絲皺紋都沒有;但身上的肌肉卻很松弛,相面師不費吹灰之力,一眼就可以看出他是個麻木不仁的人。不論發怒還是激動,反正任何情緒都不能讓他。心跳加速,他的臉甚至連紅都不會紅一下。無論怎樣惱火,他的瞳孔都不會收縮,哪怕是轉瞬即逝的收縮都不會。
  他總是穿著得体,衣服不大也不小,似乎從未磨損過。他穿的那雙大大的、方方的鞋子縫了三層鞋底,鞋扣是銀制的,久用不坏,以至于他的補鞋匠都已對它們徹底絕了望。他戴的那頂帽子更是年代久遠,那還是在弗蘭德斯從荷蘭分离出來時就做好了的,因此上面的頭飾少說也有40年了。但你猜怎么著?這可是一种情感啊!正是基于這种情感,軀体像靈魂一樣經受住了考驗,衣服又像軀体一樣也經受住了考驗。我們這位尊貴的鎮長漠然、懶散、滿不在乎,什么事情都激不起他半點興致。他的任何東西都完好無缺,包括他自己在內。正因為這樣,他想當然地認為基康東的事務和它安守本分的居民非得他來管理不可。
  倒也是,小鎮和范·特里卡西一樣沒有生气。在這所幽靜的宅子里,鎮長指望著能達到人類生活的最高境界。然而他并不是不知道,好心的梅爾芙·范·特里卡西——他的妻子——會比他先走一步。她在世上已活了60個年頭,除了墳墓,還沒找到一個更好的去處,好讓她美美地睡上一覺呢!
  這是需要解釋一下。
  出于以下原因,范·特里卡西家族也自稱為“讓諾家族”。
  眾所周知,這位獨特人物的小刀和它的主人一樣聞名遐邇,怎么樣都用不坏,這是因為它不斷得到加倍護理的緣故:刀柄損坏了,換上新的;刀片鈍了,也換上新的。范·特里卡西家族自遠古時候就保存了這個傳統,這更助長了它的傲气。
  從1340年起,事情就這么循環往复:一位范·特里卡西先生喪偶后,娶了位比他年輕的范·特里卡西太太;后來太太成了寡婦,但她接著又嫁給了另一位比她年輕的范·特里卡西先生;后來先生又成了鰥夫……如此這般,世世代代從未間斷過。類似的情況周而复始。
  因此,梅爾芙·布麗日特·范·特里卡西現在嫁的是她的第二任丈夫;要是她守規矩的話,她就肯定會比她丈夫——他比她小10歲——先到另一個世界去,以騰出位置給新的梅爾芙·范·特里卡西。出于這一點,鎮長覺得自己的如意算盤沒打錯,家族的傳統絕對不容許遭到破坏。這所住宅就是這樣,安安靜靜,了無生机。門從來不會“嘎嘎”轉動,窗戶從不會“格格”作響,地板也不會“咚咚”發聲,煙囪不會“隆隆”轟鳴,風向標不會“呼呼”划動,家具不會“砰砰”開合,鎖不會“嘟嘟”響起,住在里面的人像影子一樣,無聲無息。哈波克利特神肯定會毫不遲疑地選它作“冷宮”。

           第三章 高級警官帕索夫不期而至

  這段有趣的對話始于下午2點45分。范·特里卡西點燃那根碩大無比的、能裝下一品脫煙絲的煙斗時,時鐘指針指向4點差一刻。他抽完煙時已是5點35分。
  這期間,兩人都緘默不語。
  6點鐘的時候,講話一向言簡意賅的顧問終于打破沉默,開口道:
  “那我們決定——”
  “別作什么決定。”——鎮長的回答。
  “我看,總的來說,你是對的,范·特里卡西。”
  “我也這么認為,尼克洛斯。我們是該當事情有點眉目的時候討論討論高級警官——但不是現在,下個月再說。”
  “或許還得等一年。”尼克洛斯接腔。他打開手帕,從容地揩揩鼻子。
  接下來的15分鐘兩人又成了啞巴。無論什么事情,即使是那只看家狗朗托的出現都打破不了這种僵局。朗托像它的主人一樣懶洋洋地,正走進客廳向人致意。高貴的狗!——它是它种族的一個杰出的榜樣。假若它是紙板做的,爪子上安了輪子,呆在這儿也不會發出更輕微的聲音。
  快8點了。洛謝拿來一盞玻璃擦得珵亮的老爺燈。鎮長問顧問:
  “還有別的要緊事討論嗎?”
  “沒有了,范·特里卡西,就我所知沒有。”
  “不是有人告訴過我,”鎮長間道,“烏代那城門旁的塔樓快倒塌了?”
  “喔!”顧問答道,“如果哪天它真砸了一個過路人,我絲毫不會覺得訝异。”
  “唉!事故發生之前我希望我們能就塔樓作出一項決議。”
  “我也希望如此,范·特里卡西。”
  “還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決定。”
  “一點不錯。譬如說,有關皮貨市場的問題。”
  “我們在會上不是決定把它燒掉嗎?”
  “是的,范·特里卡西——是你提議的。”
  “難道這不是最可靠、最簡單的處理方法?”
  “它的确是。”
  “好啊,我們等等看。就這些?”
  “就這些,”顧問答道,“听說了沒有?水漏了,圣·雅克底端有被淹沒的危險。”
  “我已經听說了。真是太遺憾了,漏水怎么沒發生在皮貨市場!要不然那場火可以被扑滅,也用不著我們耗心思地討論來討論去了。”
  “你認為如何,尼克洛斯?有什么東西會比事故更難以捉摸?它們沒有規律可循,我們又不能指望著用一件事去補救另一件事。”
  顧問頗費了一點腦筋才領會鎮長這段精辟的見解。
  “是的,可是,”顧問尼克洛斯頓了一下又說,“我們說到關鍵問題上來了。”
  “什么關鍵問題?我們還有關鍵問題?”鎮長問。
  “一點不錯,就是給小鎮發電的問題。”
  “噢,對了。如果我沒弄錯,你指的是牛博士的發電方案?”
  “對极了。”
  “哈,它還在實施中呢,尼克洛斯,”鎮長道,“他們已經在舖設管道了。”
  “這件事是不是決定得過于倉促了點!”顧問搖搖頭,
  “是倉促了點。但牛博士會負擔這次實驗的全部費用,我們一個子儿都不用掏。”
  “要不是這樣,會讓他于?看著辦吧!如果實驗成功了,基康東會是弗蘭德斯第一個用氧气照明的小鎮——對了,那种气体叫什么名字?”
  “氫氧气。”
  “沒錯,叫氫氧气。”
  這時門開了,洛謝走進來,告訴鎮長晚飯准備好了。
  顧問尼克洛斯站起身來,打算告辭。范·特里卡西已經討論和決定了夠多的事情,因而胃口大開。我們也看到了,議會的頭面人物好不容易才碰碰頭,開個會,處理處理基康東城門即將倒塌這件迫在眉睫的事情。
  兩位尊貴的長官一前一后地朝大門走去。顧問出門時點上一盞小小的燈寵。當時已是10月,夜色漆黑就像被墨染過,基康東的街上一片昏暗,牛博士還沒有為它帶來光明,縷縷薄霧給小鎮蒙上了一層陰影。
  尼克洛斯的告別儀式起碼花了一刻鐘。點燃燈籠后,他穿上大牛皮鞋,戴上羊皮手套,接著又豎起大衣上毛茸茸的領子,拉下氈帽沿遮住眼睛,拿過那把沉甸甸的鴨嘴形雨傘,准備上路了。
  可是當為主人掌燈的洛謝正要撥下門上的插銷時,外面突然傳來一陣喧嘩聲。
  是的!怪事!喧嘩聲——千真万确的喧嘩聲,自1513年西班牙強占城堡古塔后就再沒听到過這种聲音——可怕的喧嘩聲,它使一向凜然不可侵犯的范·特里卡西大院驀地從長時間的沉睡中蘇醒過來了。
  有人在重重地敲門,這扇門迄今為止還沒有被這么粗暴地對待過哩!敲門聲越來越響,好像是用某种遲鈍的器械,亦或是一只粗壯有力的胳膊揮舞著一根木棒砸在上面。其間夾雜著叫喊聲,有些字可以听得真真切切——
  “范·特里卡西先生!鎮長先生!開門!快開門哪!”
  鎮長和顧問完全怔住了。他們大眼瞪小眼,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是的。就算是用那杆一直放在宅子里的、自1385年以來未動用過的老式步槍在客廳里放上一槍,他們也不會像現在這樣目瞪口呆。
  但敲門聲和叫喊聲更響了。洛謝緩過神來,鼓起勇气問:
  “誰啊?”
  “是我!我!我!”
  “你是誰?”
  “高級警官帕索夫!”
  高級警官帕索夫!就是10年來他們一直蓄意取消其職務的那個人!出什么事了?難道勃良第人又像在14世紀時那樣卷土重來,再度入侵基康東?不然高級警官帕索夫怎會這樣惊慌失措?他可是一直和鎮長一樣從容不迫、處變不惊的呀!
  范·特里卡西打了個手勢——這位尊貴的人一時語塞了——插銷被猛地拔掉,門開了。
  高級警官帕索夫像股旋風似的一下刮進客廳。
  “怎么回事,警官?”洛謝間道。她是個挺勇敢的女人,形勢再危急,她也能保持清醒的頭腦,不亂方寸。
  “怎么回事!”帕索夫答道,眼睛睜得又大又圓,激動不已,“事情是這樣的:我剛打牛博士家里來,他正舉行一個招待會,在那——”
  “在那儿?”
  “在那儿我親眼目睹了一場爭論,就是——鎮長先生,他們在談論政治!”
  “政治!”范·特里卡西將這兩個字重复了一遍,隨后手指深深地插入假發。
  “政治!”高級警官帕索夫繼續說,“基康東近百年來從沒談過這檔于事。后來,爭論越來越激烈,安德烈·舒特律師和多米尼克·屈斯托先生都動气了,差點吵起來!”
  “吵起來!”顧問惊叫,“吵架!基康東發生吵架!舒特律師和屈斯托醫生到底說了些什么?”
  “是這樣的:‘律師先生,’醫生對他的對手說,‘我看,你太离譜了,你說話可要留點神哪!’”
  鎮長范·特里卡西十指交錯,緊緊握在一起——顧問臉上沒有一點血色,燈籠也失手掉到地上——高級警官帕索夫頭搖得撥浪鼓似的。這么激進的言辭居然會出自兩位舉足輕重的人物之口!
  “這位屈斯托醫生,”范·特里卡西哆嗦著嘴唇道,“肯定是個深藏不露的危險分子。跟我來,先生們!”
  顧問尼克洛斯和高級警官帕索夫緊隨著他走進客廳。

     第四章 牛博士儼然是位一流的生理學家和英勇無畏的試驗家

  這位單名叫牛博士的人到底是何許人呢?
  有一點你可以深信不疑:他是個极富創造力的人物。作為一名博學之士,他敢想敢做;作為生理學家,他的學識飲譽歐洲整個學術界。要知道,連戴維、道爾頓這類擁有睿見卓識的人都將生理學視為當代科學的尖端領域。他是最令他們發怵的競爭對手。
  牛博士身材适中,不高不矮,年紀——我們弄不清楚他的确切歲數是多大,也不知道他來自哪個國家。但這不礙事,只需申明:他是個非常特別的人,生性急躁,容易沖動,活脫脫一個從《霍夫曼故事選》里跑出來的怪人。他与遵紀守法的基康東人不啻有天壤之別。無論是對他本人,還是對他所奉行的教義,他都深深地、頑固地信任著,從不曾有過半分怀疑。他經常面帶微笑,走路的時候頭昂得高高的,肩膀一甩一甩,眼睛直勾勾地望著前方,鼻孔大大的,一張大嘴也總是大口大口地呼吸空气。他的長相并不是那么討人喜歡,但他很可愛,可愛得要命。他体內每個器官都處于絕對均衡的狀態。他血管里像有水銀在流動著,腳上像長了尖釘,從沒安安靜靜地呆過一下。他講話常常不經大腦似的脫口而出。他還會不時作出种种手勢,以表明他的不耐煩。
  牛博士真這么家財万貫,可以自費為整個小鎮發電?這倒有可能,既然他心甘情愿地卷入這項耗資巨大的工程——除此之外再也找不出別的解釋。
  牛博士是五個月前到的基康東。与他同來的還有他的助手熱代翁·耶恩。這個小伙子身材頎長,瘦得像根竹竿,有點儿門縫里看人的味道,但和他牛博士一樣,活躍极了。
  話說回來,牛博士怎么會獨力承擔小鎮發電的所有費用?是什么原因促使他不去資助弗蘭德斯的其他佛蘭芒人,而單單看中了好靜的基康東人,決定不惜資本,為他們安裝一套前所未有的電力系統?莫非他想以此為借口,企圖在人体內做一項惊天動地的實驗?簡言之,這位滿腦子古怪念頭的人物到底有什么用意?誰都摸不透、猜不著,因為除了對他言听計從的耶恩外,其他人一概得不到他的信任。
  至少,從表面上看來,牛博士已允諾要替小鎮發電。小鎮非常需要用電,“特別是在晚上,”高級警官帕索夫不失時机地補充。就這樣,生產燃气的工事修筑起來了,儲气器准備好了,埋在街道底下的主要管道過不多時也將在公共建筑中以燃燒器的形式与大眾見面,甚至還有可能出現在与工程進度密切相關的某些私家宅邸里。像范·特里卡西和尼克洛斯這种身居要職的官員,就自認為將這套現代化的設施引進到他們家中是天經地義的。
  從顧問与鎮長馬拉松式的長談中可以得知,小鎮很快就能用上電了,不是通過燃燒煤炭取得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炭氫化合气体來實現,而是利用一种优于它20倍的、更為先進的氫氧气——氫气和氧气的混合体來實現。
  博士不僅是位出色的生理學家,還是位天才的化學家。他自己發明了一种內含新元素的電池,通過它直接分解微帶酸性的水,便可得到大量优質气体。因此,如果單是生產這兩种气体,什么昂貴的材料啦、鉑啦、蒸餾罐啦、燃料啦、精密的儀器啦等等,統統用不著。
  將一股電流輸入到一條巨大的引水道中,再將其中的水分解成氫气和氧气。氧气處在一端,体積是氧气兩倍的氫气處在另一端。兩种气体必須分別裝在不同的蓄水池里,否則它們的混合体一經點燃便會發生可怕的爆炸。
  之后,管道會將兩种气体分別輸入到不同的燃燒器中,以防爆炸。這樣會產生一簇非常明亮的火焰,它的亮度可以和電光媲美,相當于1,171支蜡燭同時燃燒所發出的光亮。
  于是,基康東小鎮無疑會得到一套出色的電力系統,可牛博士和他的助手對這點想得倒不是太多。這是后話,暫且不提。
  高級警官猛然闖入鎮長家的第二天,熱代翁·耶恩和牛博士又在實驗室里進行了一番談話。實驗室位于煤气厂主樓底層。
  “我說,耶恩,”博士搓著手叫道,“你看到啦?昨天的招待會上,基康東的這些高傲的冷血動物,雖然不是來者不拒,但也不至于頑固不化呵!他們口里嚷著,手腳比划著,互相不服气。他們已經在潛移默化了!這才剛起了一個頭呢!走著瞧吧,我們要把他們搞得天翻地覆!”
  “一點不錯,先生,”耶恩邊說邊摸他挺拔的鼻子,“實驗的頭開得挺不錯。幸好我們及時切斷了供應,否則天知道會出什么事!”
  “你听見舒特律師和屈斯托醫生是怎么說的了?”博士又說,“他們所說的話本身倒不過分,但問題在于:它們是出自于一個基康東人之口,這就足以抵得上荷馬英雄們拔劍前的厲聲互罵。咳!這些佛蘭芒人!瞧我怎么收拾他們!”
  “我們只會費力不討好。”耶恩說話時的語气就像他在非常公允地評价別人。
  “哎呀!”博士說,“只要實驗成功了,他們愛怎么想,就怎么想好了,我才不在乎呢。”
  “可是,”助手笑了,笑得有點不怀好意,“在刺激他們呼吸器官的同時,我們會不會傷害到基康樂那部分好人的心肺?”
  “即使是這樣,也是沒法子的事——這是為了科學的利益。如果狗或者是青蛙拒絕加入活体解剖實驗,你有什么話好說?”
  假如征詢青蛙和狗的意見,它們百分之八十會提出抗議。可牛博士認為他的論證沒有漏洞可鑽,他滿足地舒了口長气。
  “先生,你畢竟是對的,”耶恩似乎被說服了,“但是,我們就非得用基康東人來進行這項實驗不可嗎?難道找不到更好的對象了?”
  “我——們——找——不——到。”博士一字一頓地說。
  “你測過他們的脈搏沒有?”
  “有些人是几百次。”
  “一般人呢?”
  “每分鐘不到50次。瞧——這座小鎮一個世紀來從沒發生過爭論。這里的搬運工不會互相詛咒、馬車夫不會互相辱罵,這儿的馬不亂跑,狗不咬人,貓不抓人——在這座小鎮里,治安法庭從年頭到年尾飽食終日,無所事事。人們對任何事情都不感冒,當然更別提會對藝術和商業萌發興趣了——在這座小鎮里,人們不知道警察有啥用處,百年來沒一個人被指控過——一句話,在這座小鎮里,整整三個世紀沒有人動過別人一下拳頭,扇過別人一個耳光!等著瞧吧,耶恩,好景不長了,他們就要改頭換面了。”
  “好极了!真是太好了!”助手滿腔熱情地叫道,“先生,你對小鎮的空气做過化學分析沒有?”
  “這還用問!氫气占百分之十九,氧气占百分之二十一,還有一些濃度變化不定的碳酸化合气体。基康東的空气成分通常就是這個比例。”
  “好,博士,太好了!”耶恩回答,“實驗將大規模地展開,它的結果至關重要。”
  “如果成功了,”牛博士得意洋洋,“我們將改變整個世界。”

           第五章 鎮長与顧問拜訪牛博士

  顧問尼克洛斯和鎮長范·特里卡西總算嘗到徹夜不眠的滋味了。發生在牛博士家里的那樁重大事件折騰得他們夠嗆,弄得他們整整一個晚上沒合眼。這件事后果會怎樣?他們連想都不敢去想。要做一項決定嗎?他們所代表的鎮當局有沒有必要插手過問一下此事?或者,干脆下道逮捕令,以防這類事再度重演?所有這些疑慮都于事無益,只使他們更加心煩意亂。那晚分手前,兩位要人“決定”第二天再度晤面。
  次日中午吃午飯前,鎮長范·特里卡西親自登門造訪顧問尼克洛斯。鎮長發現他的朋友比昨天冷靜多了,而他自己也業已恢复往日的鎮定自若。
  “有新情況嗎?”范·特里卡西間道。
  “沒有。”尼克洛斯回答。
  “多米厄克·屈斯托醫生呢?”
  “沒听到一絲關于他和安德烈·舒特律師的消息。”
  談了一個鐘頭后(談話的內容這里無須贅述),顧問与鎮長決定去拜訪拜訪牛博士,以期能于不動聲色之間獲取些許線索。
  做了這個決定后,兩位小鎮的要人一反常態,立刻付諸行動。他們离開顧問的家,舉步朝牛博士的實驗室走去。實驗室位于小鎮郊外的烏代那城門旁,城門的塔樓隨時面臨著倒塌的危險。
  他們肩并肩而非手挽手地走著,步履從容,神色凝重,每秒鐘只向前移動13英寸。這是標准的基康東人步伐。打從他們記事時起,就想不出誰曾在基康東的街道上跑步而過。
  兩位貴人停停走走,時不時地在僻靜的十字路口或街尾和擦肩而過的路人打聲招呼。
  “您好,鎮長先生。”一人說。
  “你好,我的朋友。”范·特里卡西答應著。
  “有新情況嗎?”
  “沒有,”尼克洛斯接道。
  他們臉上刻滿了吃惊和疑問,這足以表明,昨晚的那場爭論已傳遍街頭巷尾了。就算是感覺最遲鈍的人,一看到范·特里卡西所走的路線,也猜得出他此行必將有所謀。屈斯托一舒特那件事弄得全鎮沸沸揚揚,但人們還來不及分清誰對誰錯。在這座律師与警察純粹只是依照傳統裝裝門面的小鎮里,舒特律師從來就沒有机會替誰辯護,當然更談不上輸掉一場官司了。至于屈斯托醫生呢,他名望很高,腳踏實地。像他的其他同行一樣,除了對將死的人無能為力外——這是人們的最后歸宿,不論在哪個國度都無一例外——他曾治愈過所有病人的疾病。
  在去烏代那城門的路上,顧問与鎮長怕塔樓突然坍塌,便小心翼翼地繞過這塊危險地,然后回過頭來,目不轉睛地盯著它。
  “我說它快倒了。”范·特里卡西說。
  “我也覺得。”尼克洛斯附和。
  “除非用東西支撐一下,”范·特里卡西補充,“但有這個必要嗎?這可是個問題。”
  “那——确實——是個問題。”
  片刻過后,他們來到煤气厂門口。
  “牛博士在嗎?”他們問。
  牛博士經常受到小鎮的頭面人物的接見。兩人沒等多久便被領進大名鼎鼎的生理學家牛博士的書房。
  恐怕兩位顯要人物還得等上一時半會儿。這么推斷并不過分,因為鎮長——他破天荒地產生了這种感覺——已有點不耐煩了。他的同伴和他一樣,也快耐不住性子了。
  牛博士終于走了進來,他說很抱歉讓他們久等了,他得批准一項有關于儲气罐的計划,還得修复一些儀器。但一切都進展得非常順利!管道舖好了,再過几個月就可以用上電。兩位要人現在甚至可以看到實驗室里的最后一截管道。
  然后,博士間他有何榮幸值得兩位上門拜訪。
  “我們只是來看看你,博士,沒別的意思,”范·特里卡西解釋道,“好久不見。我們出來得不多,我們總是小心又小心。看到人們的生活一如既往的和諧,我非常高興。”
  尼克洛斯望著特里卡西。他從沒見過特里卡西一口气說這么多話——至少,他不是不緊不慢地說,而是一句接一句,中間沒有停頓。他看得出來,范·特里卡西正在那滔滔不絕地發表著自己的見解呢,而平常絕不會出現這种情況。尼克洛斯也萌發出一种想開口的沖動。
  牛博士狡黠地盯著鎮長。
  范·特里卡西直到舒服地躺進一把寬松的扶手椅里才住嘴。這時他站起身來。今天是怎么啦?一种莫名的興奮緊緊攫住了他。他雖然還沒手舞足蹈,但已露出了苗頭。顧問呢,雙腿擦來擦去,呼吸時而平靜,時而急促。他表情越來越激動,如果“需要”的話,他“決定”不惜一切去助他的上級兼忠實的朋友——鎮長先生以一臂之力。
  范·特里卡西起身走了几步,然后又走回來,在博士跟前站定。
  “你說,”他加重語气,“要几個月才能完工?”
  “三四個月,鎮長先生。”牛博士回答。
  “三四個月——這么久!”范·特里卡西叫道。
  “對,太久了!”尼克洛斯跟著叫道,也站了起來。
  “完成這項工程,非要這么長時間不可。”牛博士的話中充滿火藥味,“我們万不得已才選了些基康東人來于這活,但他們干得太慢了。”
  “你這是什么意思?”鎮長將這話當作是對他的人身攻擊。
  “他們确實干得慢,鎮長先生。”博士寸步不讓,“干起活來,10個基康東人還抵不上一個法國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們不過是些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佛蘭芒人!”
  “普通的佛蘭芒人!”顧問惊叫,捏緊拳頭,“你說這話是什么意思?”
  “怎么了?我沒別的意思呀!”牛博士沖他一笑。
  “你給我听好了,博士,”鎮長在房里踱來踱去,“我討厭這些含沙射影的詞儿!基康東工人的辦事效率絕不會亞于其他任何城市的工人,這點你必須弄明白!我們難道還用得著去巴黎或倫敦找什么人來模仿嗎?至于你的工程,我希望你加快點!街道被挖開了,用來擱置你們的地下線管。它阻礙了交通,連貿易都受到了影響。作為一鎮之長,我不希望招致非議,盡管有些非議并不是空穴來風。”
  尊貴的鎮長!他提到貿易,提到交通,奇怪的是這些素日与他格格不入的言辭竟然沒將他的嘴燒個窟窿!他的腦瓜子里究竟在想什么?
  “而且,”尼克洛斯補充,“小鎮再也等不下去了。”
  “可是,”博士插話,‘小鎮900年來一直沒有電——”
  “所以現在更需要它!”鎮長強調,“時代是變化的,我們會跟著變。世界在前進,我們又怎么能原地不動!跟你們一個月內裝上電,否則你們就得按天為延期賠一大筆款項。在這黑咕隆咚的地方,如果有人打起架來,怎么辦?”
  “就是就是。”尼克洛斯打斷他的朋友,“博士,警察的最高長官——警官帕索夫已向我們報告過了,昨晚在你的繪圖室里發生了一場爭論,并說那是場有關政治的爭論,有這回事嗎?”
  “是有這么回事,鎮長先生。”牛博士答道,拼命壓制自己想愜意地舒口气的欲望。
  “那么,多米尼克·屈斯托和安德烈·舒托之間确實發生了一場爭論囉?”
  “是的,顧問,但他們沒說什么大不了的事。”
  “沒說什么大不了的事!”鎮長抗議,“當一個人警告別人說話留神時,會沒什么大不了的?你是石頭人嗎,博士?難道你不知道,在基康東,區區這几句話就足以產生非常非常嚴重的后果?博士,不管你,還是任何別的人敢這么放肆地對我說這些
  “或者是對我說。”尼克洛斯又插一句。
  這兩位權勢顯赫的人講話時不無恫嚇的意味。他們雙手交叉,抱在胸前,气勢洶洶地站在牛博士面前。一個手勢,甚至根本用不著手勢,只需牛博士眼神中透露出一絲反對的意思,他們就會沖上去給他點顏色瞧瞧。
  但博士連眼皮都沒眨一下。
  “不管怎么說,博士,”鎮長咄咄逼人,“我給你提個醒,你房子里無論出了什么事,你都得負全部責任!我會确保小鎮平安無事,我不希望它有什么風吹草動。昨晚的事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否則我就只好例行公事了,先生!听到沒有?回答我!”
  鎮長异乎尋常地激動,嗓音提高了8度。尊貴的范·特里卡西,他在發脾气呢,聲音大得外面都能听到。后來他已完全不能自己,但當他注意到牛博士對他的挑釁不理不睬時,他只有悻悻地說了句:“咱們走,尼克洛斯!”
  隨后,門“砰”地一聲重重關上了,房子似乎都震動了一下,鎮長与他的朋友揚長而去。
  走出大門20步時,兩位要人頭腦漸漸冷靜下來,不再發熱了。他們放慢腳步,不再那樣行色匆匆,臉上的紅潮也逐漸褪去,不似先前滿面通紅。

  第六章 弗朗茨·尼克洛斯与蘇澤·范·特里卡西著眼將來,定下計划

  讀者都知道,鎮長有個叫蘇澤的女儿,但讀者做夢也料不到,顧問尼克洛斯有個儿子,叫弗朗茨。就算讀者猜到了這一點,他們也絕對猜不出,弗朗茨与蘇澤已定終身。附帶說一句,這兩個年輕人簡直就是大生一對儿,他們深愛著對方,就像基康東的其他熱戀中的情人一樣。
  別以為在這塊獨特的土地上,年輕人都心如止水,他們只是心里很少泛起波瀾。這儿与別處一樣,也有男婚女嫁,但有關人士對此類事情不慌不忙。訂f婚的雙方在真正結為夫婦之前希望能彼此深入了解一下,而這种了解往往費時良久,少說也得花上十年八載,好比上次大學。如果誰能提前“畢業”,那可真是奇跡!
  是的,10年!求婚期要拖10年!与終生結合在一起的時間相比,10年是不是太長了點?一個人花上10年,會成為一位工程師或物理學家,會成為一名推銷員或專業律師。那么,學會如何成為一位好丈夫用得著10年嗎?這就不得而知了。反正基康東人認為,不論是出于理智還是出于感情,他們的婚期就得拉這么長。在其他活躍而“前衛”的城市里,婚姻大事常常几個月內就可以一蹴而就,我們唯有聳聳肩,還是赶快將子女送到基康東的學校里去“受受教育”吧!
  半個世紀來,基康東僅有一樁婚事是只經歷了兩年的定婚期就定下來的,其結果呢?糟透了!
  弗朗茨·尼克洛斯雖然深愛蘇澤·范·特里卡西,但他愛得并不張揚,他愛得很深沉,因為要把他心愛的姑娘娶回家門,他得等10年。弗朗茨每周按約定時間接蘇澤出來一次,兩人消祥在瓦赫河邊。他總記得帶上他的釣具,而蘇澤也不會忘記帶上她的十字布,十字布上的花儿是她那雙美麗修長的手繡出來的,但繡得很不如人意。
  弗朗茨22歲,瘦削的臉隱隱泛出粉紅。他皮膚細膩,講話細聲細气。
  而蘇澤則白里透紅,金發碧眼。她才17歲,對釣魚有著濃厚的興趣。和魚斗智斗力是种很奇特的消遣活動,但弗朗茨偏偏喜歡這樣。這种消遣正合他的胃口。他耐心极了,醉心地、出神地望著軟木浮標在水面一起一伏。他知道該怎樣靜候戰机。坐上六個小時后,魚會動惻隱之心,主動上鉤,他于是樂不可支——但他懂得如何控制自己的情緒。
  這天這對情人——或者說——這兩個定了婚的人——坐在碧綠的河岸上,清澈的瓦赫河水在他們腳下們泊地流淌。蘇澤嫻靜地拿起針,在她的十字布上又開始了刺繡,弗朗茨則下意識地左右揮動他的釣魚線,繼而任線順流漂浮。魚在水中作弄出變幻莫測的漣漪,一個接一個地在軟木浮標周圍形成一圈圈水紋,而魚鉤則垂在水底,紋絲不動。
  弗朗茨間或說上一句,頭也不抬:
  “魚上鉤了,蘇澤。”
  “是真的嗎,弗朗茨?”蘇澤停下手中的活儿答道,眼睛熱切地瞟向釣魚線。
  “嗯——沒有,”弗朗茨又道,“我只是感覺到它在動,我判斷錯了。”
  “魚是上鉤了,弗朗茨,”蘇澤給他打气,聲音清脆悅耳,“記住,在适當的時候收線,你總是收得太遲,所以魚就趁机溜走了。”
  “你愿意替我收線嗎,蘇澤?”
  “那還用說嗎,弗朗茨。”
  “那把你那塊布遞給我。我們來瞧瞧,我到底是擅長于做針線活呢,還是擅長于擺弄釣魚線。”
  女孩的手抖抖索索地抓起釣魚竿,她的情人則有板有眼地做起針線活來。几個鐘頭來,他們互相說著些体貼的話儿,心也隨著浮浮沉沉的軟木浮標七上八下。他們依偎而坐,共同傾听著小河輕言細語的訴說。你說,他們能忘記這些美好的時光嗎?
  夕陽西沉。盡管蘇澤和弗朗茨同心協力,魚還是一條也沒有上鉤。它們非但沒來獻殷勤,反而似乎在嘲笑這兩個對它們積了一肚子怨气的年輕人。
  “下次我們的運气會好些。”蘇澤安慰弗朗茨,因為年輕人正气鼓鼓地將完好無損的魚餌扔到一旁。
  “但愿如此。”弗朗茨答道。
  他們并肩走上回家的路,一路上像在他們面前舖展開來的影子一樣,默默無言。落日的余暉洒下來,蘇澤顯得格外的高,而弗朗茨則顯得格外的瘦,酷似他手中那根長長的釣竿。
  他們到了鎮長的府邸。地面綠草叢生,誰也沒想過要將它們連根拔掉,因為它們可以為踩在上面的腳步聲消音。
  正要開門,弗朗茨想起該對蘇澤說了:“蘇澤,你知道的,那天越來越近了。”
  “是的吧,弗朗茨。”女孩答道,垂下眼瞼。
  “是的,”弗朗茨道,“再過五六年——”
  “再見,弗朗茨。”蘇澤說。
  “再見,蘇澤。”弗朗茨答應道。
  門關上了,年輕人穩步走向他父親的住宅。

      第七章 行板樂曲躍為快速樂曲,快速樂曲成了活潑樂曲

  舒特—屈斯托事件引起的騷亂如同投入石子的水面一樣漸漸波瀾不興了。它并沒有帶來嚴重后果,基康東人似乎又恢复了慣常的淡漠,雖然那件唯以預料的事曾一度打破過這种淡漠。
  与此同時,將氫氧气引入小鎮主要建筑物的管道的舖設速度卻非常地快。電線与煤气管道在地面下一截截向前推進。但燃燒器還是不夠用,因為它們的制作需要高超的技術,這樣就只能到外面去找人。牛博士這儿瞅瞅,那儿瞧瞧,到處都少不了他。他与助手耶恩一刻不停地敦促工人制作煤气管的精密裝置,敦促他們不分白天黑夜地赶制巨大的蓄電池,以利用其強大的電流將水分解。
  是的,博士早已開始生產气体,雖然管道還沒有完全舖好。這事看起來不那么不對勁,但要不了多久——至少我們有理由認為是這樣——要不了多久牛博士就會將他的輝煌成果展示于小鎮劇院。
  基康東有一座劇院——一座名副其實的非凡的劇院——集建筑學上的各种風格于一身。它讓人立刻想到拜占庭、羅馬。哥特、文藝复興等等建筑風格:半圓形的門,有尖拱的窗,火焰形的圓花窗,妙趣橫生的鐘樓——總之一句話,它是一切風格雜揉的產物,半像帕特依神廟,半像巴黎大酒吧。令人稱奇的還不止于此,劇院于1175年路德維格·范·特里卡西鎮長執政時破土動工,一直到1837年的納塔莉·范·特里卡西鎮長執政才興修完畢,歷時700年之久。它依次反映出了各個時期盛行的建筑風格。撇開這一切不管,它确實起到了令人歎為觀止的效果:古羅馬式的柱子、拜占庭式的拱門,用氫氧气為之照明是再恰當不過的。
  基康東劇院里的一切表演都是頂呱呱的,而歌劇和喜劇更是倍受青睞。順便說一句,這儿的作曲家從來都分不出哪些是自己的作品,因此音樂的節奏總是一變再變。
  簡而言之,基康東的一切都進行得有條不紊。它的戲劇演出同樣會与基康東人与眾不同的性情套上節拍。雖然劇院4點鐘開門,10點鐘散場,但在這6個鐘頭內的演出絕不會超過兩場。《惡魔羅伯特》、《胡格諾派教徒》或《紀堯姆軼事》這些經典之作演奏得慢慢悠悠,一般說來要花三個晚上才能演完。基康東劇院的“活潑的快板”拖拖拉拉的,和“慢板樂章”沒有多大區別,所謂的“快板”也上演得如同推磨似地慢。32分音符和尋常的外國全音符無异。投基康東人所好的最快的“急奏”,其調子与庄嚴的宗教格列高利圣詠不相上下。最歡快的顫音听起來懶洋洋的并且出奇地慢,即使是那些“半吊子”們也對之興味索然。就拿菲格羅來說吧,他在《塞維利亞的理發師》的第一出戲里演唱的過門持續了58分鐘——演員表現得倒是极其活潑。
  不難想像,凡是外面來的藝術家,都被勒令合上基康東的節拍。但既然待遇优厚,他們也就毫無怨言,心甘情愿地听憑指揮指揮,而在指揮指揮下演奏的快板一分鐘內不會超過8拍。
  然而,這些使基康東人如痴如醉、從不厭倦的藝術家們贏得了怎樣的喝彩聲!冗長的換場期間掌聲雷動,經久不息,報紙把它描繪成“瘋狂的掌聲”,瘋狂得仿佛只有用大量12世紀的砂漿和石塊制成的大廳房頂才不至于被掀下來。
  劇院每周只演出一次,因此這些熱情澎湃的佛蘭芒人不會過分激動,這也使得演員們能細致而充分地研究各自的角色,觀眾也能更從容地欣賞這些杰作的絕妙之處。
  基康東的戲劇長期來就是這樣。當外地的藝術家在別處奔波勞苦后想放松放松時,他們習慣于与鎮里的頭面人物訂立協議,這种習慣根深蒂固,沒人更改。而舒特一屈斯托事件發生兩個星期過后,又一件突如其來的事件在小鎮掀起了軒然大波。
  那天星期六,正值歌劇上演。應該想得到,那項新成果沒有要展示于眾,并沒有。管道舖到了大廳,但我們前面提到過,燃燒器還沒有安裝好,照在人山人海的觀眾身上的,仍是柔和的燭光。1點鐘劇院就開門了,到3點鐘時已有一半人入座。觀眾一度排成一條長龍,直延伸到若斯·萊昂曲克藥店前面的圣·埃尼夫宮殿的最當頭。他們心情這么迫切,已足以證明這場演出必將很吸引人。
  “今晚你會去劇院嗎?”那天早上顧問問鎮長。
  “我當然會去,”范·特里卡西作了肯定答复,“我不但會帶梅爾芙·范·特里卡西去,而且要把蘇澤和親愛的塔塔尼芒斯也帶上,她們酷愛优秀的音樂。”
  “朱弗魯·蘇澤也會去?”
  “當然啦,尼克洛斯。”
  “那我的儿子弗朗茨定會是第一個去排隊的。”尼克洛斯笑著說。
  “他是個可愛的小伙子,尼克洛斯,”鎮長一副說教的口气,“但容易沖動。他太缺乏耐心了!”
  “他在談戀愛吶,范·特里卡西——在和你那位迷人的蘇澤談戀愛吶!”
  “咳,尼克洛斯,他是准備娶她。既然我們已同意了這樁婚事,他還要提什么要求?”
  “他沒要求別的,范·特里卡西,他什么也沒要求,可怜的孩子!但總而言之——我們再別說這個了——他絕不會是售票處最后一個買票的人!”
  “年輕人是多么生气勃勃和富有激情啊!”鎮長回憶起自己的往事,“我們也曾這樣,尊貴的顧問!我們也曾受過——我們也愛過!那時我們一樣地去討好過別人!直到今晚,直到今天晚上!順便問問,你知不知道這個菲奧瓦朗迪是個了不起的藝術家?他在我們這儿多受歡迎啊!我敢打包票,他忘不了基康東的掌聲!”
  真的是著名的男高音菲奧瓦朗迪准備引吭高歌了。菲奧瓦朗迪是位天才的歌唱家,他的嗓音無懈可擊,似夢似幻,确實能讓小鎮的樂迷們為之神魂顛倒。
  連續三個星期來,菲奧瓦朗迪的《胡格諾派教徒》獲得了极大的成功。第一出戲是根据基康東人的嗜好改編而成的,在本月首次上演時占用了整整一晚上。第二個星期,演出那晚被無休無止的“行板樂曲”拉得老長,大名鼎鼎的歌唱家又博得了一陣貨真价實的、熱烈的掌聲。他的第三出戲——演唱梅耶貝爾的經典作品——贏得了更強烈的轟動效應。現在,菲奧瓦朗迪又要在第四出戲中登台露面了,劇院里的觀眾早已等得心急如焚。啊!拉烏爾与瓦倫丁的二重唱,兩种聲音交錯更迭、哀婉幽怨的情歌,忽強忽弱,跌宕起伏的樂曲——所有這些,都緩緩地、簡洁明了地、漫無盡頭地吟唱著!啊,多么令人心馳神往哪!
  4點鐘時座無虛席。包廂里,貴賓席上,正廳后座,到處都人山人海。鎮長范·特里卡西,朱弗魯·范·特里卡西,梅爾芙·范·特里卡西坐在正廳前排,親愛的塔塔尼芒斯戴了一頂綠色的童帽。不遠處坐著尼克洛斯一家,其中當然少不了含情脈脈的弗朗茨。屈斯托醫生。舒特律師、首席法官奧諾雷·森塔、民政長官諾爾伯、松芒、銀行家科拉荷(他對德國音樂情有獨鐘,他本人也可以說是個藝術鑒賞家)、教師魯普、學校校長熱羅姆·雷什和高級警官等人,以及這地方其他一些有頭有臉的人物,全都帶著各自的家屬前來觀場。觀看演出的人多得數不清,他們坐的坐著,站的站著,分散在劇院的各個角落。
  基康東人安安靜靜地等著,這沒什么好奇怪的。有人閱報,有人交頭接耳,有人躡手躡腳地朝自己的位置走去,還有人不時向站在門口的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可人儿遞去怯生生的一瞥。
  但旁觀者可能注意到了,幕布還沒拉開之前,觀眾已變得焦躁不安,那些靜不下來的人以前可不是這樣。小姐們扇扇子的速度快得不正常。人們似乎正呼吸著一种更活躍的空气,他們無拘無束、暢快淋漓地呼吸著,眼睛閃耀生輝,折射出与蜡燭一樣的光芒,而蜡燭也比往日更亮更有光輝了。雖然它們還是那個數,一根不多一根不少,但人們卻從沒看得像現在這樣清楚過。哈,要是牛博士的設備可以試用一下就好了!可惜現在時机還不成熟。
  樂師們終于各就各位。第一小提琴手走到舞台上,恭恭敬敬地拉了一下“啦”音。弦樂器、管樂器、鼓、鈸都已調好音高。定好弦位,整裝待發。指揮等鈴聲一響就會開始打拍子。
  鈴響了。第四出戲開始。“熱情的快板”照例庄重、慢吞吞地演奏著。這种所謂的“庄重”雖然有可能使梅耶貝爾發瘋,卻深受基康東藝術愛好者的喜愛。
  但不一會儿,指揮就意識到樂手們与他所指揮的內容完全脫了節。他發現,一向老實听話的樂師變得不那么老實了。管樂的演奏有加快的趨勢,如果不用一只強有力的手壓制住,它們就會比弦樂還要演奏得快,這在音樂上被視為大忌。就連低音管手自己——他是藥劑師若斯·萊昂曲克的儿子,平時文質彬彬的——看來也快把持不住自己了。
  与此同時,瓦倫丁開始吟誦:“我獨自一人。”但這句話是不假思索就說出口來的。
  指揮以及所有樂師——也許是下意識地——附和著瓦倫丁演唱的節奏,這個節奏是緩慢的12/8拍。拉烏爾出現在舞台下面的一扇門口,從瓦倫丁走向他到她把自己藏在一間側室之間的時間不會超過一刻鐘。要在往常,依照基康東劇院的傳統,這段37節的吟誦定會持續不多不少37分鐘。
  圣·布里斯、內瓦斯、卡瓦娜和天主教神職人員可能是預先就安排好了的,也出現在台上。作曲家已在總譜上標出“華麗的快板”。管弦樂隊和神職人員的的确确在演奏快板,但根本不是所謂的“華麗的快板”。合唱唱到膾炙人口的《匕首的祝愿》那一段時,他們再也合不上原來的節拍。歌手們的節奏和樂師們的演奏完全套不上板。指揮甚至沒打算阻止他們。觀眾沒有起哄,恰恰相反,他們也很激動,都不由自主地蠢動起來,与他們心髒的跳動完全一致。

    “你是否愿意和我一道
    將這塊多災多難之地從罪惡之手中拯救出來?”

  他們答應著,發著誓。內瓦斯哪還顧得上表示抗議,更別提會有時間去唱什么“我的先人戰士如林,卻從沒出過刺客”了。他被抓起來了。警察和鎮里的議員們立馬沖出來,嘴里高叫:“立刻推翻一切!”圣·布里斯將誦段以2/4的節拍吼叫出來,號召大主教徒們起來复仇。盡管舞台指揮要他們緩緩前行,但這三位身披白色技巾的修道士卻從內瓦斯的房子后門破門而入。所有的藝術家都抽出了剛被三位修道士奉為圣物的劍和匕首。次女高音們、男低音們、狂亂地應和著“熱情的快板”,本應是6/8拍的戲劇被變成了6/8的夸德里爾舞曲。繼而他們沖出來,嘴里吼著——

    “深更半夜之時,
    万籟俱寂,
    上帝与我同在,
    是的,
    即使是在深更半夜之時。”

  這時觀眾都站起來了。包廂里,正廳后座上,大門口——每個人都熱血沸騰。觀眾似乎要一舉沖上舞台。他們都唯鎮長范·特里卡西馬首是瞻,准備与造反派們會合,去把与他們信仰同一宗教的胡格諾派打個落花流水。他們拍著巴掌,喝著彩,讓演員謝幕。塔塔尼芒斯狂舞著她那頂苹果綠的帽子。蜡燭迸射出的光芒令人分不清東南西北。
  拉烏爾沒去將幕布徐徐拉起,而是發瘋似地將它扯得稀爛。他面前站著瓦倫丁。
  好了,“活潑的快板”標志著大二重唱正式開始了!拉烏爾等不及瓦倫丁的辯解,而瓦倫丁也等不及拉烏爾的回答。是那段著名的《危險已過,日月如梭》,是使奧芬巴赫成名的快速樂曲之一。柔情的“行板樂曲”《你匆匆說道,啊,我是你的至愛》成了不折不扣的“活潑的激烈樂曲”。小提琴大提琴不再按作曲家譜寫的樂曲那樣緊跟歌唱家抑揚頓挫的歌喉。拉烏爾在那儿瞎起勁地嚷著“說吧,讓我的靈魂繼續沉沉睡去”,可瓦倫丁沒讓他“繼續”。顯而易見,她心中正澎湃著一种前所未有的激情。她的高音超過了正常的音高,變成駭人的尖叫。她手舞足蹈,歇斯底里,仿佛著了魔。
  警報響起,鈴聲回蕩,好一陣狂暴的鈴聲!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打鈴人失去理智了。
  終于,“結尾曲”標志著這場与往不同的演出要接近尾聲了。它的開頭是這樣的:“愛情离我而去,內心不再沉醉,噢,我備感孤獨戶要依作曲者的本意,這是一段“活潑的快板”,而現在它卻成了狂亂的“最急板樂段”。你可以聯想到,一列特快列車在耳旁呼嘯而過也不過如此。警鐘又嗚。瓦倫丁暈倒在地,拉烏爾扑向窗外。
  夠了。忘乎所以的管弦樂隊鬧夠了。指揮棒成了棍于,成了斷了的棍子,擱在提詞机的底座上;小提琴的弦繃斷了,琴頸絞成一團。鼓手一气之下砸爛了鼓。第二低音提琴手高高盤踞在他那把鏗鏘作響的、大得嚇人的樂器上。當頭的單簧管手咽下了管上的簧舌,第二位雙簧管手正嚼著管上的鍵,長號手吹奏的樂曲听上去要多別扭有多別扭。后來,气急敗坏的號手竟然無法將手從剛才被他推得遠遠的號角的喇叭口上移開!
  觀眾呢?他們气喘吁吁,指手畫腳,大喊大叫,臉紅得仿佛体內有團烈焰在熊熊燃燒。他們你推我擠,吵吵嚷嚷地涌向外面——男人的帽子掉了,女人的披風也不見了。他們在過道里相互擠來擠去,在門口你撞我一下,我撞他一下,吵得不可開交,甚至動起手來了!什么官員、鎮長,都見鬼去吧!在這個亂糟糟的場面中管你是准!
  過了几秒鐘,他們走到街上,又一返往日的鎮靜,無聲無息地各自回房,對剛發生過的一切只留下一串模糊的記憶。
  第四出戲《胡格諾派教徒》以前得花六個小時才能演完,而今天晚上,它4點半開始,5點差12分結束。
  整場戲只演出了18分鐘!

      第八章 庄重而歷史悠久的德國華爾茲成了瘋狂的旋轉

  但是,就算這些觀眾离開劇院后又恢复了往日的從容不迫,就算他們都安安靜靜地回到各自的家中、事后只能迷里迷糊地重溫一下逝去的情感,他們到底還是經歷了一場惊心動魄的沖動。他們累得要命,又仿佛吃得過撐,回來后一頭栽倒在床上,蒙頭就睡。
  次日,每個基康東人對昨晚的事只有一個隱約的印象。混亂中,這個的帽子丟了,那個的上衣帶子被扯破了;這個不見了做工精致的鞋子,那個又四處找她最心愛的披風。這些尊貴的人的記憶慢慢复蘇過來,并為他們出格的舉止感到羞愧難當,覺得自己稀里糊涂地放縱了一回。他們閉口不提此事,一想它就頭疼得不行。
  小鎮里最為震惊的莫過于鎮長范·特里卡西了。第二天醒來后,他怎么也找不到他的假發。洛謝四下找了一气,但一無所獲。假發留在昨日的戰場上了。要讓·米斯特拉爾將此昭示于眾嗎?——不,這不是辦法。他宁肯不要假發,也不愿意這樣做——如果那樣做了,他一鎮之長的面子往哪儿擱喲!
  尊貴的鎮長仰面躺在床上,身上傷痕斑斑,頭昏,腦脹,唇于,舌燥。他呼哧呼哧地喘著气,把事情的經過翻來覆去又想了几遍。他不想起床,那天早晨他的腦子轉得奇快無比,40年中他什么時候腦子轉得這樣快過!尊貴的鎮長將思緒拉回到昨天發生的不可理喻的一切。他把它們与前一陣子在牛博士的招待會上發生的事情聯系起來了。他竭力想弄清鎮里的顯赫人物在兩种場合一反常態的興奮原因。
  “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百思不得其解,“我的安分的基康東居民鬼迷心竅了嗎?我們是不是都發瘋了?是不是得給小鎮重建精神家園啦?昨天所有人都到齊了——權威人士、顧問、法官、律師、醫生、校長。所有的人,如果我的記性沒有偏差的話——所有的人都瘋了!那可惡的音樂中到底藏了些什么東西?誰知道!不論吃了什么,喝了什么,我都不至于糊涂到這种地步呀!不會的,昨天晚上我只吃了一片煮得很老的牛肉,几匙拌了糖和雞蛋的菠菜葉子,只喝了兩杯稀釋過的啤酒——那又到不了我的腦子里去!不會的!我自己都說不清楚里面到底有些什么東西,我非得做次調查不可,我要對我的居民負責。”
  這次經鎮議會表決通過的調查白搞了。事實清清楚楚地擺在那儿,究其原因何在卻使精明敏銳的官員們犯了愁。而且,公眾又回到了從前的諧和宁靜,把劇院里發生的奇怪的一幕又一幕統統忘在腦后。報紙對它們絕口不提,《基康東憶事》對全体觀眾行為舉止的報道也沒有任何含沙射影的地方。
  与此同時,即使小鎮又一如既往的平靜,一如既往的佛蘭芒式,你還是可以覺察得到,人們的個性和性情已在不知不覺中發生了變化,你也許會和多米尼克·屈斯托醫生一樣,認為“他們的神經受到了触動”。
  我來解釋一下。這种毋庸置疑的改變只會在某种特定的情況下產生。當基康東人穿過街道,繞過廣場,走過瓦赫河岸時,他們仍然一副冷冰冰、慢騰騰的老樣子。因此當他們身居家中時,有的人進行体力勞動,有的人進行腦力勞動——有的人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想——他們的家庭生活是沉寂的、沒有生气的,單調得像杯白開水一樣,一如從前。他們不會爭吵,不會与鄰里之間發生口角。他們心跳不會加速,頭腦不會發熱。這些人通常的脈搏仍然是每分鐘50—52下。
  這些古里古怪的現象,即使是當代最杰出的生理學家也說不清、道不明。誠然,基康東居民的家庭生活并沒有多大的變化,但他們的社會生活和公共關系卻确确實實變了。
  他們在公共建筑物里打過交道沒有?如果打過,那就像高級警官所說的,“情況不太妙”,換言之,正如在那些學者專家的討論會上、鎮公所里、學園的梯形樓座上、政務委員會會上,人人都難以名狀地激動不安。一個小時接近尾聲時,他們的關系開始惡化。兩個小時后討論變成了憤慨的爭論。他們血壓升高了,彼此挖苦嘲笑一番。甚至在教堂里,那些虔誠忠實的信徒都不能靜下心來听范·斯泰貝布道。斯泰貝在布道壇上手舞足蹈,演講時与平日的嚴肅拘謹迥然不同。唉!結果是使爭論比屈斯托与舒特之間的爭執更加激烈。他們沒要求當局于涉,是因為當這些彼此敵對的人們一回到祥和的家中,就將自己對別人的冒犯和別人對自己的沖撞忘了個精光。
  那些當事人對事態的嚴重性渾然不覺,他們懵懵懂懂,不知道自己到底做了些什么。鎮里的一位至今仍于然一身的、政務委員會30年來一直蓄意取消其職位的邁克爾·帕索夫,注意到了那股興奮不安的情緒已從私家住宅里迅速擴展到公共建筑物中。他有點擔心,如果這种情緒在家庭裹扎根蔓延,如果這場瘟疫——他是這么說的——傳播到小鎮街上,那該如何是好?到那時,辱罵是無論如何都不能睜只眼閉只眼任其去的,不會再有和平,到處都混亂不休,有的只是狂熱、激動,它們必定會毀了基康東人。
  “那時會怎樣?”高級警官帕索夫惊恐万狀,自言自語,“怎樣才能制止這种騷亂?怎樣才能使這些受了刺激的人冷靜下來?我的工作現在可不是個挂名差使,政務委員會將付給我雙倍薪水——除非我自己也被瘟疫傳染上了,去破坏社會和平,扰亂社會秩序!”
  他不幸言中了。可怕的《胡格諾派教徒》演出后不到兩個星期,無論是交易所、劇院、教堂、鎮公所、學校、集市等正規公共場所,還是私家住宅,全染上了“瘟疫”。
  銀行家科拉荷家里最先表現出這种症狀。
  這位闊佬邀集鎮上的名門望族到家中舉行了一場盛大的舞會,或者至少可以說舉行了一場舞會。几個月前他放出了3万法朗的貸款,其中的四分之三已正式簽約。為慶祝他財政上的成功,他召集同鄉們在客廳里歡聚一堂。
  眾所周知,佛蘭芒式的社交聚會是簡單、乏味的,聚會上通常只須几杯啤酒和果汁就可以將客人打發掉。所談的大抵是關于天气的好坏、庄稼的長勢、花園的良莠、花的料理、尤其是關于郁金香如何料理等等話題。間或還會來曲華爾茲,但依照基康東上流社會舉行舞會的慣例,一曲德國華爾茲每分鐘僅須轉二分之一圈,跳舞者手能伸多長,他們之間的距离就有多大。波爾卡舞曲已改成4拍,极力去配合華爾茲的節拍。但不論拍子多慢,跳舞的人都跟不上管弦樂隊,結果總是不得不停下來。
  這些少男少女熱衷于參加的、能使他們開開心心玩一通的聚會還沒被任何居心不良者破坏過。那么,今晚在科拉荷家里,為什么果汁像是變成了令人頭昏腦脹的藥酒,變成了閃閃發光的香擯,變成了又濃又烈的潘趣?為什么晚會進行到一半時,客人們被一种神秘兮兮的气氛包圍了?什么米奴哀舞曲成了吉格舞曲?為什么管弦樂隊加快了演奏速度?為什么這些蜡燭像劇院中的一樣少有地明亮?是什么電流侵襲了銀行家的客廳?舞伴与舞伴之間怎會挨得這么近?他們怎會如此失態地抓住對方的手?在那段田園曲中,他們踩著一种古怪的步子,跳著男子單舞式舞步,是那樣的惹人注目。而以前,他們又是多么庄重,多么嚴肅,多么威風,多么一本正經啊!
  唉!哪位俄狄蒲斯能回答這些無從解釋的難題?高級警官也出席了舞會,他清楚得很,風暴就要來臨了。但他想管管不了,想逃又逃不掉,他覺得自己好像也被注人了一針興奮劑,体內蠢蠢欲動,神經緊張兮兮。有人几次看見他朝一堆甜食猛扑過去,貪婪地大口大口吃起來,仿佛節食了好長一段時間,又控制不住而食欲大開了。
  舞會越來越有趣。每個人的嘴里都發出一連串低沉的、嗡嗡似的聲音。他們在跳舞——真的舞起來了。他們的腿扭動得越來越厲害,臉紅紅的,几乎可以与酒神塞利納斯媲美,眼睛如紅寶石一樣光彩奪目。人們深深地陶醉在其中,舞會气氛空前高漲起來。
  當樂隊轟轟烈烈地奏出許茨式的華爾茲,當這曲洋溢著德意志風格、本應緩緩演奏的華爾茲被樂師們狂舞著胳膊敲打出來時,啊,它再也不是什么華爾茲了!它是肆虐的旋風,是叫人頭暈目眩的轉動,只有一群魔鬼瘋狂地打著拍子才弄得出來的旋轉!緊接著,一股仿佛來自地獄的力量,急速旋轉著刮了過來,繞過大廳、客廳、前廳,在樓梯間來回轉了几個圈后,又從這所富家大宅的內殿繞到頂樓,繞過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繞過父親母親,繞過形形色色的人們,繞過胖乎乎的銀行家科拉荷,繞過梅爾芙·科拉荷,繞過政務委員會委員,繞過地方官員。首席法官、鎮長范·特里卡西和高級警官帕索夫都無一幸免,它整整持續了一個鐘頭,誰都無能為力。事后沒有一個人能記得在那個刺激的晚上自己和誰跳過舞。
  但她忘不了!那天過后,她夢到火辣辣的高級警官一往情深地、用力地摟著她。這個“她”就是和藹可親的塔塔尼芒斯!
  第九章牛博士与助手耶恩交談了一陣子
  “嗯,耶恩?”
  “先生,一切都已准備就緒。管道也舖好了。”
  “終于等到這一天了!現在,我們要大規模地將它付諸實踐!是的,大規模地!”

          第十章 瘟疫席卷整個小鎮,后果怎樣

  接下來的几個月中,魔鬼非但沒有收斂,反而更加猖獗。瘟疫從私宅擴散到大街小巷,基康東小鎮徹底地“改頭換面”了。
  更离譜的現象出現了,不僅動物受到沖擊,就連植被也被那股莫名其妙的力量左右了。
  按理說,瘟疫有局限性。人得了動物不會得,動物得了植物不會得。你什么時候見過馬染上天花,人染上牛瘟,羊染上馬鈴薯黑斑病?但此時一切自然法則都翻了邊。不僅鎮民的性情。行為、想法發生了變化,就連家禽——貓啊狗啊、馬啊牛啊,驢啊羊啊的——都染上了瘟疫。它們的平衡似乎已被打破。連植物都沒有漏网,也出現了類似症狀。
  花園里、菜園中、果園內都顯現出了异常情況。攀藤類植物比以往更放肆地攀緣向上。叢生植物愈來愈茂密。灌木叢成了樹林。很少照料的谷物也星星點點地冒出綠茸茸的頭,要在以往,它們怎么會長得這么快!即使是在最有利的環境中,它們也只會一點一滴地、慢慢地生長。龍須菜有几尺高了,洋姜長得西瓜般大,南瓜長得葫蘆般大,葫蘆長得有教堂里的鐘那樣大,量起來——据我看——直徑足足有9英尺。洋白菜有如灌木叢一般茂密,而蘑菇又如傘一般大。
  水果同樣長得勁頭十足。一顆草莓兩人才吃得完,而一只梨子得四個人分享才行。葡萄呢,簡直有普桑在他的《特使歸天》里所描述的那么大。
  和他們相比,花儿也不甘落后,碩大的紫羅蘭散發的芬芳隨處可聞,大得嚇人的玫瑰令人触目惊心,百合花短短几天內就繁衍成了一片萌生林,天竺葵花、雛菊花、山茶花、杜鵑花霸占了花園小路,誰也不服輸地瘋長一气。郁金香,這些佛蘭芒人最鐘愛的花儿,它們曾讓多少情人們為之心動為之醉呵!尊貴的范·比斯瓊有天在他的花園里看見一朵奇大無比的郁金香——它的花萼做成的巢足可以容納所有的旅鶇鳥,當時,他差點暈厥過去。
  鎮里的人聞訊都赶來觀看這朵奇葩,并美其名日,“基康東之郁金香”。
  可是,唉!要是這些植物、水果、花朵大到令人不敢正視的地步,要是所有植被都不屈不撓地長下去,要是它們的色彩和芳香更薰人耳目,那它們很快就會凋謝。它們貪婪地、沒有節制地吸人空气,不久,便會萎縮、衰頹、凋零,然后枯萎。
  那朵遠近聞名的郁金香就慘遭這种厄運:它只神气活現了几大,就消瘦下去,沒有生气了。
  家禽也是如此,小到看家狗,大到豬圈里的豬,小到籠子里的金絲雀,大到家畜欄里的火雞,無一不落得和郁金香同樣的下場。必須指出,這些家畜以往和它們的主人一樣萎靡不振,動都懶得動。貓和狗無精打采地像斷了气。它們高興時不會跳躍,發怒時不會嗥叫。它們的尾巴即使是銅做的,也不至于這么難以擺動。什么咬人啦、抓人啦簡直聞所未聞。至于瘋狗,則被視為想像中的怪獸,如獅身鷹頭獸或《啟示錄》里的珍稀動物等等。
  但這几個月內發生了多么惊天動地的變化啊!最微不足道的事情也無一遺漏地被記載下來了。貓、狗開始齜牙咧嘴,面露猙獰。其中有几只因為不斷惹是生非而遭懲罰。有人親眼看見一匹馬破天荒地咬起嚼子來,并在基康東大街上橫沖直撞,如入無人之境;有人看見一頭牛低頭用角去頂自己的同類,還有人看見一頭驢子在圣·埃尼夫宮殿里不停地打著滾,四腳在空中亂抖一气,并破口大叫;一只綿羊,沒錯,是一只綿羊——英勇地從屠夫的刀下死里逃生。
  鎮長范·特里卡西不得不制訂若干治安條例,這些條例專門針對如何處治這些發了瘋的家畜而定,它們鬧得基康東不得安宁、烏煙瘴气。
  但是,唉!如果說動物已經瘋了,那么人又能好到哪里去呢?無論是老的還是少的,都在劫難逃。曾几何時,小孩能輕而易舉地被拉扯成人,并很快就能自食其力。而現在,奧諾雷·森塔法官第一次向他的小調皮舉起了竹鞭。
  學校里也隱隱露出一种叛逆的跡象,課堂上詞典里描述的盡是些令人望而生畏的事物。學者專家不甘心被禁錮在這里。這种情緒連帶傳給了教師們,他們布置多得嚇人的作業,并實行匪夷所思的懲罰制度,把學生壓得喘不過气來。
  還有呢!這些嚴肅的基康東人以前吃的不過是些摜奶油,如今呢,他們食量大如牛,摜奶油哪能填飽肚子?人們的肚子成了無底洞,得拼命地往里面塞東西。小鎮的食物需求量增加了兩倍,人們吃兩餐飯解決不了問題,要吃六餐。消化不良的情況時有發生。顧問尼克洛斯一個勁地嚷餓,范·特里卡西怎么喝水都止不住渴,他經常處于一种半瘋狂的狀態。
  總之,令人瞠目結舌的事日益增多。喝得醉醺醺的人們在街上跌跌撞撞地走著。這些人大多身居要職。
  多米尼克·屈斯托醫生門口擠滿了患胃灼熱、炎症和神經病的病人,由此可以想見他們所受的刺激之深。
  基康東街道上大吵小吵不斷。一度空曠的大街如今人滿為患,誰愿意老老實實呆在家里?新的檢察机關成立了,用以對付扰亂社會秩序的人。鎮公所里新添了一座牢房。隨著肇事者的不斷增多,牢房也不斷“充實”起來。高級警官帕索夫沒轍了。
  一樁婚事不到兩個月就可以定下來——以前怎會發生這种事?不錯,校長魯普的儿子已經將奧古斯蒂娜·羅維爾的女儿迎娶過門,距他向她求婚的日子僅57天!
  其他婚事也輕而易舉地就給定了下來。要依往常的慣例,討論來討論去准會拖上好几年。鎮長范·特里卡西發現他的女儿蘇澤正一步步跳出他的手掌心。
  至于親愛的塔塔尼芒斯呢,她毫不扭。泥,問高級警官帕索夫是否愿意和她組合成一個家庭。在她看來,這种組合定會使她幸福和快樂,使她驕傲和年輕!
  終于,令人深惡痛絕的決斗爆發了!——真正的決斗,是用槍——馬槍——在25步時射出真正的子彈!是哪兩個人?說出來讀者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弗朗茨,那位文質彬彬的垂釣者,和西蒙·科拉荷,闊綽的銀行家的儿子。
  導火線源于鎮長的女儿蘇澤。西蒙接受了爐火中燒的情敵的挑戰,准備滿腔怒火地打出一槍!

         第十一章 基康東人作了一項英勇的決定

  大家看到了,基康東人淪落到何种可悲可歎的地步!他們方寸大亂,終日渾渾噩噩。你眼神里只要流露出一絲輕蔑,他們就會挺身而出,挑起爭端。最乖覺的市民變了,變得好惹是非,好拌口角。有些人讓胡須恣意生長,其中還有几位——最好斗的那几位——還特地里讓胡子翹了起來。
  事情就是這樣。小鎮的管理机构江河日下,維持社會秩序變得十分艱難,這是因為政府沒有組織起來,商量如何收拾這個爛攤子的緣故。鎮長——那位堂而皇之的范·特里卡西曾經是那樣的溫文爾雅,那樣的麻木不仁,那樣的難于拿個主意——現在心里窩著一團火,動不動就大發一通脾气。他刺耳的聲音回蕩在房子里的每個角落。每天他要作20項決定,經常將他手下的官員罵得狗血淋頭,并竭力強化他的管理制度。
  啊,變化多大啊!鎮長的那幢曾何其賞心說目、清靜安謐的住宅,那個頂呱呱的佛蘭芒式的家——往日的宁靜跑到哪儿去了喲!家里發生了多么惊人的變化啊!梅爾芙·范·特里卡西變得尖酸、刻薄、反复無常。她丈夫有時只有用更高的聲音才能勉強壓制住她的聲音,可還是不能讓她閉嘴。這位高貴的夫人任著自己的性子胡來,對什么事都要大惊小怪一番。一切都亂了套。佣人們老惹她生气,不論做什么事她都嫌他們手腳太慢。她叱罵洛謝,甚至對她的小姑子塔塔尼芒斯都不留一點情面。塔塔尼芒斯可不是盞省油的燈,她針鋒相對地予以回敬,范·特里卡西自然站在洛謝這邊,人之常情嘛!而這只會使矛盾不斷升級。鎮長夫人不停地叫啊嚷啊,和她丈夫之間的吵鬧沒完沒了。
  “我們到底是怎么了?”鎮長愁眉苦臉,仰天長歎,“我們中邪了?著魔了?咳,梅爾芙·范·特里卡西,梅爾芙·范·特里卡西,不把我置于死地,你是不會善罷甘休的!可那會使我們家族的傳統毀于一旦啊!”
  讀者想必不會忘記他們家族的奇怪傳統:范·特里卡西先生會成為鰥夫,接著再娶回一位新妻子。這個家族世世代代如此。
  与此同時,它也給大眾的心態造成了其他一些怪异的、不可忽略的效應。這种至今起因不明的興奮狀態帶來了意想不到的生理上的變化。到目前為止都沒得到發現的才干在群眾中被發掘出來了,能力突然得到發揮。二流的藝術家顯示出新的才華。政界和文藝界一樣,不斷有新面孔出現。演說家們以自己的實力證明了他們在激烈的爭辯中游刃有余。他們所提的每個問題無疑是給本已按捺不住的听眾火上燒油。上至鎮務委員會會議,下至公眾政治性聚會都有這种傾向。當20家報紙,如《了不起的基康東》、《公正元私的基康東》、《激進的基康東》、《過激的基康東》等等,言辭頗富煽動性地提出至關重要的社會問題時,一個俱樂部在基康東應運而生了。
  是些什么問題呢?什么問題都有,但說穿了又都不成問題。有關于搖搖欲墜的烏代那塔樓的,一些人主張拆掉它,而另一些人又建議維持原狀,眾說紛壇,莫衷一是;有關于鎮務委員會頒布的管理條例的,几個性格暴躁的人揚言他們要堅決予以抵制;有關于打掃臭水溝、修補下水道的等等,人們為這個也爭論不休。斗志昂揚的演說家們根本不把小鎮的內部管理机构放在眼里。他們甚至變本加厲,挖空心思地挑動同鄉們點燃戰火。
  基康東八九百年來一直很有理由打一仗,他們把這個理由看得很神圣,這個理由曾經一度已銷聲匿跡。
  下面就是基康東要宣戰的理由。
  也許很多人還不知道,基康東——這座隱匿在弗蘭德斯一個幽靜宜人角落的小鎮,与弗蓋門小鎮毗鄰而居。兩個小鎮的土地是連在一塊儿的。
  1815年,也就是鮑得溫伯爵揮淚告別十字軍的前一陣,弗蓋門鎮的一頭牛——牛不是私有財產,而是公家的,你謹記在心就行了——膽大包天,居然闖到基康東的領地上吃起草來。這只可怜巴巴的畜牲才吃了三口,就落下了罪名——攻擊、冒犯。罪過——隨你怎么說都行,并被正式起訴了,因為當時的執法官已懂得如何進行記錄。
  “時候一到,我們就要報复他們,”本屆鎮長的第32代祖先納塔莉·范·特里卡西如是說,“如果弗蓋門人只是一味地等待,那他們不會蒙受任何損失。”
  弗蓋門人受到了警告。他們始終覺得,那次冒犯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而被慢慢淡忘,這并不是無稽之談。而且几個世紀以來,他們与鄰居基康東人的關系一直非常融洽。
  殊不知,天有不測風云,或者干脆說,在這場奇怪的瘟疫的影響下,基康東人今非昔比了。他們心中埋藏的复仇之火又燃燒起來。
  就是在蒙斯特勒萊街的一家俱樂部里,好斗的演說家舒特突然提到此事。他旁敲側擊,滿怀激情地煽風點火。他回想起基康東人以前所受的攻擊和侮辱,認為一個“十分愛惜它自己的權利”的民族是絕不會眼巴巴地坐視不管的。他說侮辱怎么能忘記?傷口還滴著鮮血呢。他又提到弗蓋門人几次點頭示意時都居心叵測,這表明他們多么的瞧不起基康東人。他向他的長久以來,或許是不知不覺忍受這种精神侮辱的同胞們發出了號召。他懇求“古老小鎮的后代們”去索回一筆相當數量的賠款。
  上述基康東人從來沒听到過的話引起了暴風雨般的掌聲。所有听眾都心領神會地站了起來,振臂高呼要打一仗。律師舒特從沒像今天這樣大獲全胜。
  与會的鎮長、顧問和所有貴族眼看著群眾的激情聲勢浩大地爆發出來,卻束手無策,他們不想阻止。如果說他們嚷得不比其他人更凶,至少也是一樣地凶:
  “到前線去!到前線去!”
  前線离基康東城門僅兩英里,弗蓋門人大禍臨頭了,因為他們根本來不及往四下里去看一看,而基康東人進入他們的領地簡直易如反掌。
  這時,只有若斯·萊昂曲克——那位受人敬重的藥劑師——在這個緊要關頭沒喪失理智,他企圖使他的同胞們明白:他們沒槍,沒炮,也沒將軍。
  可他們很不耐煩地打著手勢告訴他:什么將軍啊,槍炮啊,是可以臨時拼湊起來的;憑著正義,憑著對自己領土的熱愛,他們一定會銳不可擋,無堅不摧。
  鎮長隨即沖到前面,慷慨陳詞,說什么有些优柔寡斷的人披著一層“謹慎小心’的面紗,骨子里卻膽小如鼠,然后他的手充滿愛國激情地一揮,表示他撕下了那層面紗。
  雷鳴般的鼓掌聲几乎要把大廳給震塌了。
  一次表決勢在必行,在陣陣歡呼聲中它立即得以實施。
  “到弗蓋門去!到弗蓋門去”的呼聲此起彼伏。
  于是鎮長又不容辭地承擔了動員軍隊的任務。他以小鎮的名義保證,這次胜利獲得的榮譽不會亞于羅馬時代的將軍胜利后獲得的殊榮。
  而執拗的若斯·萊昂曲克沒意識到自己已成為眾矢之的,他還想說几句。他指出,在羅馬只有殲敵5,000的將軍才能說打了胜仗,才能獲得榮譽。
  “那又怎樣?”有人吼道。
  “弗蓋門小鎮只有2,393個居民,所以這事不是那么容易,除非一個人被殺死几次——”
  可這位不幸的智者話沒說完,就被推了出去,他們拳腳交加,把他打得青一塊紫一塊。
  “市民們,”帕爾馬歇說道,往常他的身份是一家食品雜貨零售店的店主,“別听這個膽小如鼠的藥師瞎說,如果你們愿意听我的命令,我保證殺死5,000個弗蓋門人!”
  “5,500個!”一個決心更大的愛國主義者嚷道。
  “6,600!”雜貨店店主寸步不讓。
  “7,000!”讓·奧迪德克叫道。他是呂埃·赫姆朗的儿子。呂埃是個甜點師,靠生產摜奶油一步步走上了發跡的道路。
  “好!”鎮長范·特里卡西看到沒人再下更高的“籌碼”時,大聲喊道。
  這樣,甜點師讓·奧迪德克便成了基康東軍隊的總指揮。

       第十二章 助手耶恩据理力爭,牛博士卻不理不睬

  “好了,先生。”次日耶恩說道,他正把小口玻璃瓶里的硫酸倒進巨形電池的槽溝里。
  “好了,”牛博士接口道,“我說的沒錯吧?瞧瞧,這個民族不僅僅在物質方面發展變化了,在道德觀念、行為舉止、聰明才干、政治覺悟哪個方面沒發生變化!這只是‘分子’問題。”
  “毫無疑問,但是——”
  “但是什么?”
  “你不覺得有點過火嗎?這些可怜人沒道理變得這么激動吶!”
  “誰說的!”博士說道,“就是要他們這樣激動!我會堅持到底的!”
  “你想怎么樣就怎么樣吧,先生,但我覺得實驗可以收尾了,該——”
  “該怎么了?”
  “關閉閥門。”
  “你敢!”牛博士咆哮起來,“如果你膽敢這樣做,我不掐死你才怪!”

                第十三章

    事實又一次證明:在高處,人間所有雞毛蒜皮的小事都可以忽略不計
  “照你看……”鎮長范·特里卡西問顧問尼克洛斯。
  “照我看哪,戰爭已在所難免了,”尼克洛斯宣稱,口气一點儿也不含糊,“報仇雪恨的時候到了!”
  “我說,”鎮長刁蠻地說道,“如果基康東不抓住這個机會捍衛他們的權利,他們怎么配做基康東人!”
  “好吧,我宣布,我們立刻動員軍隊去進攻他們!”
  “就是就是。”范·特里卡西赶忙附和,“你在跟我說嗎?”
  “正是,鎮長先生。你應該听听真話,盡管它們有時不太中听。”
  “你自己倒是應該去听听,顧問,”范·特里卡西傲气十足,“這話應該由我來說,而不是你!沒錯,先生,沒錯,再耽擱下去就有點可恥了。基康東小鎮始終咽不下這口气,它等机會報仇等了900年!隨你怎么說,你高興也好,不高興也好,我們反正得向敵軍出擊。”
  “假如你執意一意孤行的話,”尼克洛斯尖刻地回嘴,“那好,先生,用不著你參加,我們自己去。”
  “鎮長的位置應該在前線,先生!”
  “先生,顧問的位置也一樣。”
  “你這是在侮辱我,讓我的希望全成泡影!”鎮長叫道,他几乎忍不住要沖上去給顧問几拳。
  “你怀疑我的愛國心,就不是在侮辱我了?”尼克洛斯提高嗓門,同樣作好了搏斗的准備。
  “你給我听好了,先生,基康東軍隊必須在兩天內整裝待發!”
  “你也給我听好了,先生,不用48小時我們就會朝敵軍進攻!”
  從這段零零碎碎的對話中不難看出,兩個談話人的想法是一致的。倆人都想開仗,但他們太興奮了,以至于吵了起來,尼克洛斯不買范·特里卡西的賬,而范·特里卡西更不會買尼克洛斯的賬。就算他們在這個重大問題上意見相左,就算鎮長希望發動戰爭而顧問堅持和平,爭論也不會比現在更激烈。這兩位一度是朋友的人現在卻惡狠狠地瞪著對方。他們的心一陣扑扑亂跳,臉漲得鮮紅絆紅,雙唇緊閉,渾身發抖,聲音刺耳极了,顯然他們要大打出手了。
  幸而大鐘恰是時候地響起來,及時制止了他們。
  “時候到了!”
  “什么時候到了?”
  “上鐘樓的時候。”
  “真的,你樂意也好,不樂意也好,先生,我可要上去了。”
  “我也是。”
  “那么走吧!”
  “好!”
  最后几句話讓人聯想到:一場格斗將要發生,兩個對手即將在塔頂上進行一場殊死的搏斗。但事實卻不是這樣。鎮長和顧問這兩位鎮里公認的頭面人物要到鎮公所去,并爬上塔樓的頂層,俯瞰基康東。他們打算考察考察敵國的地形,為他們軍隊的進攻制訂万無一失的作戰方案。
  盡管在這個問題上已達成一致意見,他們在路上還是喋喋不休,吵個沒完。街上老遠就傳來他們大聲說話的聲音,但現在所有行人對此都已習以為常。兩位要人的臉紅脖子粗在他們看來是再平常不過的事,誰也沒有去加以理會。這會儿誰要是心平气和,那准會被當個怪物。
  鎮長和顧問來到塔樓的入口處,心中怒气上涌,一陣接過一陣。他們臉上的紅暈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慘白。雖然兩個人想法并無差异,但那場可怕的爭論已深入骨髓。大家都知道,蒼白表示憤怒几乎到了忍無可忍的地步。
  在窄窄的塔樓樓梯口兩個人又大動肝火。誰先上這七彎八拐的樓梯?說句實話,他們動手了。顧問尼克洛斯哪還顧得上他是自己的上級,是在鎮里坐第一把交椅的人,他猛地把范·特里卡西朝后面一推,自己一溜煙地沖向樓梯。
  兩人都三步并作兩步地跑上樓梯,不管三七二十一,抓住對方的頭一頓猛打猛擊。在离人行道大約357英尺高的塔樓上,一場惊天動地的搏斗就這樣發生了。
  然而,兩個冤家對頭很快就气喘咻咻了。爬到樓梯的第八級時,他們步子邁得更加沉重,同時“呼呼”地喘著粗气。
  那么,這是因為他們精疲力竭了嗎?如果說他們怒气還沒有完全消失,至少表面上是看不出來了。他們不吭聲,并且,說不清楚為什么,似乎爬得越高,心里就越不那么激動。他們想偃旗息鼓,鳴金收兵了。好比咖啡壺從火上移開后一樣,他們腦子里也不再熱血沸騰。
  沒有答案。事實上,到了距地面266英尺的樓層,兩個對頭坐下來,比原先冷靜了許多。他們瞅著對方,眼里沒有絲毫怒意。
  “這么高!”鎮長用手絹揩揩他那張紅通通的臉。
  “真的太高了!”顧問接腔,“知道吧?我們現在比德國漢堡州的圣·邁克爾教堂還要高出14英尺!”
  “我當然知道。”鎮長說話時的口气非常自負,但這也難怪,他是基康東小鎮的第一行政長官嘛!
  几分鐘后,兩位要人又向上爬去,不時好奇地湊在塔樓四周牆壁上的透气孔向外望望。鎮長走在前頭,顧間沒提出异議。到了塔樓第304級時,范·特里卡西累得不行,尼克洛斯居然還好心地從后面推了他一把。鎮長也沒有拒他于千里之外。登上塔樓平台后,他由衷地說了句:
  “謝謝你,尼克洛斯,有一天我也會這樣對你的。”
  几分鐘前,在塔底時,他們猶如兩頭猛獸,恨不能將對方撕個粉碎;而現在到了塔頂,他們又儼然成了一對鐵哥們。
  天气好极了。當時正好是5月,陽光驅散了所有的霧雹。空气是多么清新,多么純淨啊!遠方,即使是最微小的東西也能一覽無遺。弗蓋門的雪白的城牆近在咫尺,紅紅的、凸出來的牆頭和鐘樓在閃閃發光。這就是那座小鎮,那座命中注定要慘遭戰火洗劫的小鎮!
  鎮長和顧問如同兩個高貴的、非常默契的人一般,并肩坐在一條小石凳上。等他們緩過气來時,他們便東瞅瞅,西看看,然后,沉默了一會儿——
  “這一切多美妙啊!”鎮長叫道。
  “是的,美极了!”顧問接口,“你不覺得嗎?好樣的范·特里卡西,人類就應該住在這么高的地方,而不是在地球表面上像蝸牛一樣慢慢地爬行?”
  “說得對极了,坦率的尼克洛斯,”鎮長回答,“你說到我心坎里去了。你深知我們心靈深處渴求的是怎樣一种情感!我們全身心地、不遺余力地去獲取這种情感!就是在這么高的地方,哲人深思,圣人長存,他們遠离塵世的一切苦難!”
  “我們繞塔頂走一圈如何?”顧問問。
  “就繞塔頂走一圈吧!”鎮長同意了。
  兩位密友又像從前一樣,手挽著手,在回答對方的問題前先仔細地觀察了一下地形。
  “我至少有17年沒來過塔樓了。”范·特里卡西說。
  “我好像從來沒來過這里,”尼克洛斯道,“太遺憾了!站在這么高的地方看風景真是妙不可言!看到沒有,我的朋友?瓦赫河正在樹林間彎彎曲曲地流著呢!”
  “再往上點,那是圣·赫爾曼達德高地啊!它在遠處顯得多么优雅喲!注意到那片綠色的樹林帶沒有?大自然真是鬼斧神工!啊,大自然啊大自然,尼克洛斯!人類哪有力量和它一比高低呢?”
  “這一切真使人心曠神怡,我的好朋友,”顧問答道,“看!成群結隊的牛啊,羊啊,正悠然自得地躺在綠油油的草地上!”
  “農夫到田里去了!我敢說他們就是阿卡迪亞的牧羊人,就差根笛子了!”
  “這片肥沃土地上空的美麗的藍天,純得連塊云彩也沒有!嘿,尼克洛斯,誰到了這里都可以成為一名詩人!我真弄不懂圣·西蒙·史蒂利特怎么沒成為世界上最出色的詩人!”
  “也許是因為他的專欄還不夠水准,”顧問微微一笑。
  這時基康東的大鐘又響了起來,清脆的鐘聲聲聲人耳,動听极了。兩個好朋友聚精會神地聆听著。
  然后,范·特里卡西平靜地間:“可是,尼克洛斯朋友,咱們到塔頂來究竟是為了什么?”
  “實際上,”顧問答道,“我們簡直像在做夢一般——”
  “咱們到底為什么要來這儿?”鎮長又重复了一遍。
  “我們來這儿,”尼克洛斯解釋,“是為了呼吸新鮮的空气,呼吸沒被塵世污染的空气。”
  “那么,我們該下去了吧,尼克洛斯朋友?”
  “下去吧,范·特里卡西朋友。”
  他們朝舖展在眼前的宜人景色戀戀不舍地看了一眼,然后鎮長帶頭慢吞吞地穩步走下樓梯,顧問緊緊跟在后面。他們到了先頭呆過的平台,臉又開始泛出紅色。稍稍休息了一會儿后,他們接著往下走。
  沒過多久,范·特里卡西叫尼克洛斯走慢點,別再踩他的腳跟,這使他“不太高興”。還不止于此。又向下走了20級后,他命令顧問在原地不動,以便他能順順當當地前進。
  顧問的回答是,他可不想為了哄鎮長開心而使自己像塊木頭似地立在那儿,說完后他邁開步子。
  鎮長又下了20級樓梯,警告尼克洛斯,他的忍耐力到了最大限度。
  尼克洛斯說,無論如何他都得先下去。由于樓梯過道非常窄,而且黑魆魆地伸手不見五指,兩個高貴的人撞到了一塊。現在他們口里吐出來的最溫和的詞竟然是“笨蛋”和“白痴”!
  “我倒要看看,你這頭蠢驢,”鎮長吼道,“我倒要看看,在這次戰爭中你能殺掉誰,進軍時你是什么軍銜!”
  “軍銜說什么也會排在你之上,你這個老不死的呆瓜!”尼克洛斯毫不讓步。
  爾后他們嚷得更凶了。兩個人似乎骨碌碌地一起滾下了樓梯。怎么啦?他們怎么說變就變?塔頂上的溫柔的綿羊為什么到下面200英尺時成了窮凶极惡的老虎?
  管它什么原因,反正塔樓的守門人听到吵鬧聲后把門打開了。兩個冤家遍体鱗傷,眼珠都快凸了出來,他們正互相撕扯著對方的頭發——幸而他們戴的是假發。
  “我要討個公道!”鎮長在對頭的鼻子下晃晃拳頭。
  “隨時奉陪!”顧問尼克洛斯還想用力踢他一腳。
  自己也躁動不安的守門人——不知道為何——對這种事已司空見慣了。他心里莫名其妙地激動起來,也躍躍欲試,准備投入到這場戰斗中去。但他總算穩住了自己,跑到外面通知左鄰右舍:鎮長范·特里卡西和顧問尼克洛斯要打起來了。

                第十四章

    說到這里,基康東居民、讀者、甚至作者都企盼知道故事的結局

  剛剛那件事表明,基康東人興奮到了极點。瘟疫到來之前,鎮里的兩位交情最深、舉止最有風度的人居然要刀刃相見!几分鐘前他們的相互理解,和藹可親,他們慣于的深思熟慮,都原封不動地留在了塔頂。
  獲悉這些事后,牛博士掩飾不住自己的高興勁儿。耶恩看到事情亂得一塌糊涂后,便在牛博士面前不斷提出抗議,但一切抗議均告枉然,牛博士一概嗤之以鼻。并巳,他們比其他人好不到哪儿去,他們同樣暴跳如雷,結果往往以像鎮長和顧問一樣大鬧一場而告終。
  大家都忘了一件事:預期的決斗必須推遲到弗蓋門的問題得以解決后才能進行。誰有權讓鮮血白流?最后一滴血應屬于他們危在旦夕的土地。還有什么事比這事更重要?誰又能置身度外,不聞不問呢?
  鎮長范·特里卡西盡管已箭在弦上,渾身充滿戰斗激情,但他還是認為,不事先給他們提個醒是不道德的,因此他派了奧特雷——一名鄉間警察——去要求弗蓋門為1195年那次擅自闖入基康東境地作出賠償。
  弗蓋門當局起初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不知道這個特使到底在說些什么。后來,他們不管他好歹也是個官員,粗暴地將他攆了出去。
  范·特里卡西又派甜點師將軍的一名副手——市民伊德威爾·舒曼將納塔莉·范·特里卡西鎮長于回195年起草的起訴書原件送到弗蓋門去。伊德威爾·舒曼是麥芽糖制造商,忠心耿耿,并且似乎渾身有使不完的勁儿,永遠不知道什么叫疲倦。
  弗蓋門的當權者忍不住大笑起來。他們如法炮制,把副手也赶了出去。
  鎮長一十万火急地召集鎮里的高級官員。
  他們鄭重其事地、以最后通牒的形式起草了一封擲地有聲的信件,信中明明白白地提出要打一仗,并限這座行將彌補它對基康東造成損失的小鎮24小時內予以答复。
  信發出去了,几個小時后又被退回來,退回來時已被撕成碎片。這進一步激怒了基康東人。基康東人以往總是一副溫和恭順的模樣,所以弗蓋門人對他們提出的要求、最后通牒以及戰爭威脅都一笑了之,根本不當回事儿。
  只剩下最后一條路了——就是以武力來解決問題。基康東人只能祈求戰爭之神的庇護,并按普魯士人的方式,趁弗蓋門人還沒作好充分准備之前,進攻!
  這個決議是鎮務委員們在一次煞有其事的秘密會議上定下來的。會間人們叫啊,嚷啊,信誓巳旦,張牙舞爪,那股瘋勁即使是一群狂徒,一群魔鬼附体的人也會自歎不如。
  一旦公開宣戰,將軍讓·奧迪德克就立即將小鎮的2,393個居民一個不落地召集起來組成一支軍隊。女人、孩子、老人都加入到身強体壯的男人的行列中,能砍能打的東西全派上了用場,作武器使用。小鎮里的槍自然也被征用了。總共找到五支(其中兩支的保險栓已不知所終),它們被分發給了尖兵。
  大炮就是那些曾經裝在城堡上的舊式火炮。這些大炮曾在1339年被用來攻打卡努瓦,當時是人類歷史上首次使用大炮,從那時起它們被閒置了五個世紀。被指派為炮手的人應該說是非常幸運的,因為根本沒有炮彈裝填。但即使是這樣,這個龐然大物仍足以讓敵人聞風喪膽。至于其他武器呢,它們是從古玩陳列室里找出來的——隧石斧、頭盔、法蘭克戰斧、戟、投槍、雙器輕劍等等,或是在家居——通常被稱作“壁櫥”或“廚房”——中找到的。但勇气、正義感、對外人的仇恨以及對复仇的渴望會比更先進的武器——机關槍和膛槍還要管用,至少基康東人是這么認為的。
  軍隊列隊經過檢閱台,點名時沒有一個居民缺席。騎在馬背上的讓·奧迪德克將軍搖搖晃晃。他的座騎是匹老馬,三次將他摔下來,但他卻安然無恙,拍拍屁股又爬起來,這被視為一個好兆頭。鎮長、顧問、高級警官。首席法官、教師、銀行家以及修道院院長——總之,鎮上所有的頭面人物都走在隊伍的前面。所有的母親、姐妹和女儿都堅強极了,沒有掉一滴眼淚。她們激勵自己的丈夫、父親和兄弟勇往直前。在范·特里卡西夫人的感召下,她們甚至緊緊跟在后面,組成了一支浩浩蕩蕩的后衛部隊。
  號手讓·米斯特拉爾吹響了軍號。在一片聲嘶力竭的吶喊聲中,部隊朝烏代那城門開去。
  正當隊伍要离開小鎮城牆時,前面突然沖出一個人來。
  “停下!停下!你們這群蠢貨!”他高聲大叫,“別開仗!我去關閥門!你們的本性沒變!你們還是頂狐狐的好市民,安分守己的好市民!你們之所以這么沖動,全是由于我的導師牛博士一手造成的!這不過是次實驗吶!他借口要用氫气照亮街道,他灌給……”
  助手情緒非常激動。他話沒說完。就在博士的秘密即將大白于天下時,牛博士突然出現,怒不可遏地猛扑過來,一把抓住可怜的耶恩,對著他嘴巴就是几拳。
  這成了一場廝打。耶恩的從天而降,使鎮長、顧問和那些頭面人物怔了半晌。他們怒從心起,一個個气急敗坏地沖到那兩個人跟前,不由分說將他們狠揍了一頓。
  牛博士和他的助手被扎扎實實地捆了起來。鎮長范·特里卡西下令將兩人拖到牢房里去。這時——

            第十五章 撥開云霧見青天

  這時傳來一聲震耳欲聾的爆炸聲。基康東四周的空气仿佛著了火。一股烈焰騰空而起,像流星一樣瞬息即逝。如果是晚上,火光在10里開外的地方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整支部隊都摔倒在地上,那樣子活像一幫修道士。所幸沒有人受傷,他們只擦破了一點皮。甜點師這次僥幸沒從馬背上掉下來,他頭盔上的羽飾給燒焦了,僅此而已。
  怎么回事?
  事情很快就水落石出了,是煤气厂爆炸了。由于牛博士和他的助手沒到場,工人們肯定不小心出了點紕漏。誰都弄不明白裝氧气的蓄水池怎么會和裝氫气的混到一塊儿去了。這兩种气体一旦混合便會爆炸。禍不單行,這時一團火又湊巧卷了過來。
  一切都變了樣。士兵們從地上爬起來時,牛博士和助手耶恩卻神秘地“不辭而別”了。

    第十六章 作者設置了重重迷霧,但結果還是未出聰明的讀者所料

  爆炸過后,基康東小鎮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靜。沉悶。小鎮還是佛蘭芒式的小鎮,丁點也沒改變。
  這次實質上并沒有給人們帶來強烈震動的爆炸過后,每個人都不由自主地、机械地朝自己家中走去。鎮長与顧問,律師舒特和醫生屈斯托,弗朗茨·尼克洛斯和西蒙·科拉荷全都手挽著手,神態安祥地、無聲地走著。剛發生的事在他們心中已蕩然無存。他們把什么弗蓋門啦,報仇啦忘得一干二淨。將軍回到他的甜食店,副手也回到自己的麥芽糖店。
  和平重新降臨了。日子又回到以前,依然是人、動物和植物的世界,甚至基康東大門旁的塔樓也由斜變正——這是那場爆炸帶來的令人吃惊的后果。打那以后,基康東再也沒有出現過高聲說話、大聲爭論的現象,再也沒有政治、俱樂部、審判甚至警察。高級警官帕索夫的職位再度成了挂名差使。他的薪水沒有減少,那是因為鎮長和顧問還沒有下決心去處理這件事。
  然而,他卻時常闖入傷心欲絕的塔塔尼芒斯的夢境,可這事沒人知道。
  說到弗朗茨的情敵,他很慷慨地把迷人的蘇澤拱手讓給了她的情人。后者在五六年后就匆匆忙忙地將她娶過門來了。
  再說到梅爾芙·范·特里卡西,10年后她一命歸西,死的正是時候。鎮長又娶了她的表妹,朱弗魯·貝拉吉·范·特里卡西,時机再成熟不過——心滿意足的朱弗魯照理說會比他晚見上帝。
  第十七章瞧,牛博士的理論是這樣的
  那么,這位高深莫測的牛博士歸根到底又完成了什么計划呢?他做了一次精彩絕倫的實驗——僅此而已。
  把气体管道全舖好以后,他首先將不含一點氫气的純氧气灌人公共建筑,再灌人私人住宅,最后灌入基康東的街道。
  無色無味的氧气在空气中通常會擴散。吸人純氧气后,人体器官處于嚴重紊亂狀態。誰要是在充滿氧气的環境里呆上一段時間,就會變得興奮、暴躁,最后精疲力竭。
  一旦回到正常空气的環境中,他會立刻恢复常態。因此,當鎮長和顧問呆在塔頂時,他們又能呼吸自如了,因為氧气的比重大,一般位于空气的下層。
  但如果生活在這种環境里,吸人肺部的是使人身心俱變的气体,人會迅速走向死亡,其結果會像一個瘋子臨終前會垂死掙扎一番一樣。
  上帝保佑,偶然的爆炸結束了這次危險的實驗。爆炸使牛博士的煤气厂化為烏有。
  結論是,美德、勇气、才華、智慧和想像力,難道所有這些气質和稟賦僅僅是氧气問題嗎?
  牛博士就是這么認為的,但我們可不這么想。對我們來說,盡管這次不可思議的實驗發生的地點是在受人敬重的、歷史悠久的基康東小鎮,我們還是不敢苟同牛博士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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