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佐奇瑞大師

作者:儒勒·凡爾納


              第一章 冬天的晚上

  日內瓦城位于同名的日內瓦湖西畔,城中有羅訥河流過,將它分隔成兩部分;而該河又在中央被一座小島一分為二。
  這小島宛若一艘荷蘭大游輪停泊在河中央。在現代建筑還沒出現之前,這里是一片奇形怪狀的屋群,層層疊疊,你這我擋,很煞風景。小島太小了,事實上,一些房屋被擠到水濱,任憑風吹浪打。房子的橫梁,因為成年累月地遭到河水的侵蝕,已經發黑,看上去活像巨蟹的爪子。窄窄的河道,如蜘蛛网般在這片古老的土地上延伸,河水在黑暗中顫動著,仿佛原始橡樹林中簌簌抖動的葉子。羅訥河則隱藏在這一片屋群組成的森林之后,吐著白沫,無限痛苦地呻吟著。
  島上有一幢房子,因為年深月久,所以格外引人注目。這便是老鐘表匠佐奇瑞的家。同住在這當中的還有他的女儿吉朗特,學徒沃伯特,以及老佣人斯高拉。
  佐奇瑞可是個大怪人哪!沒人猜得出他的年齡。至于他那又瘦又尖的腦袋瓜在肩上晃悠了多長時間,連城里資格最老的人也說不上來,更沒人知道他是打哪一天起,白發飄飄地從街上走過、他不是活著,而是像他的鬧鐘的鐘擺一樣晃著。身材又瘦又干,又總是穿著黑色衣服,這使他看上去像達芬奇筆下的黑色素描畫中的人物。
  吉朗特住著整幢房子中最舒适的房間。從那儿,她可以透過一扇窄窄的窗,神色凄涼地眺望侏羅的雪峰。老人的臥室和工作間則在水邊形成一個地下室,地板是建在水上的。
  不知從何時起,佐奇瑞不再輕易露面,除非是吃飯時間,或是去調校城里各式各樣的大鐘的時候。他其余的時間全都花在工作台旁。那台上堆滿了數不清的鐘表零件。大多數零件都是他自己發明的。他是個聰明絕頂的人物。他的鐘表在整個法國和德國都享有盛譽。日內瓦城里最棒的技師也承認他的權威性,提起他來,全城都為之驕傲。
  “是他發明了擺控裝置。”
  确實如此,正是從他的這項發明起,真正意義上的計時器才開始誕生。
  辛辛苦苦地干了一天之后,佐奇瑞會慢慢地收拾好工具,把正在調試的最為精密的零件放到玻璃罩下,同時讓旋轉的車床停下來。接著他會打開地板上的活門,耷拉著腦袋在那呆上几個鐘頭,任憑河水從眼前流過,同時深深地呼吸河面的霧气。
  一個冬日的晚上,老仆人斯高拉端上晚飯,如往常一樣,由他和年輕的學徒分享。盡管為他精心准備的是一道藍白相間的精美菜肴,佐奇瑞還是吃不下。對于吉朗特溫柔的發間,他也受理不理的。吉朗特為父親的沉默擔著心,憂傷全寫在臉上。即使是斯高拉喋喋不休地抱怨也未能听進去,正如他不再听見羅吶河的咆哮一樣。
  沉悶的晚飯過后,老鐘表匠离開了飯桌,既沒擁抱一下女儿,也沒對任何人說聲晚安。他沿著小門走向工作室,樓梯在他沉重的腳步聲中幽怨地呻吟著。
  吉朗特、沃伯特和斯高拉一言不發地又坐了几分鐘。那晚天色很陰沉,阿爾卑斯山上堆滿了沉甸甸的烏云,大雨仿佛要落下來。瑞士惡劣的气候使人心里充滿了憂郁,屋外南風不祥地呼嘯著。
  “我親愛的小主人,”斯高拉終于說道,“你是否覺得這些天來主人有些不大對勁?圣母瑪麗婭!我不知道他為什么不覺得餓——他心里有話堵得慌,連魔鬼也沒法讓他開口。”
  “父親有些難言之隱,可我想不出是什么事。”吉朗特愁容滿面地答道。
  “小姐,別傷心了。你知道主人就這個脾气。誰能從他臉上看出他的心事呢?不錯,他是有些煩心事,但明天就會沒事的,他還會為使女儿痛苦而內疚呢。”
  說話的是沃伯特,他直盯著吉朗特美麗的眸子——沃伯特是佐奇瑞的開門弟子,因為鐘表匠賞識他的机智謹慎,心腸又好,所以接納他參加自己的工作中。沃伯特對吉朗特怀有一份說不清的崇拜,這崇拜足以激發他英勇獻身的精神。
  吉朗特18歲了。她天真自然的面容,讓人想到如今還在不列顛尼古城街頭展出的圣母像。她的雙眸閃爍出無窮的率直的光芒。她本來是詩人夢境中最完美的偶像。她衣著絕不浮艷,肩上的白披肩帶著教堂亞麻布特有的色彩和芬芳。在日內瓦這座還沒受到枯燥的加爾文主義(一种提倡忍受苦難,生活節儉,以禁欲來獲得上帝寬恕的教派)影響的城里,她過著深居簡出的生活。
  每天早晚,當她朗誦著那本用鐵箍套住的彌撒書時,她也感受到了藏在沃伯特內心的深情,明白這個年輕工匠對她的赤膽忠心。确實,在沃伯特眼中,師傅的這個家就是整個世界。因此,只要一做完活計,他就來陪她。
  老斯高拉看在眼里,卻什么也不說。她情愿喋喋不休地抱怨這時代的罪惡,以及家中瑣碎的小事。沒人會阻止她這么做,她好像是日內瓦生產的能唱歌的鼻煙盒,一旦上足了發條,要讓它不跑調,只能砸破了事。
  看到吉朗特整天悶悶不樂,斯高拉從舊木椅中站起身,往蜡燭末端添了一根燈芯,點燃了,把它放到石壁龕里的蜡制瑪利亞像旁。他們總愛跪在這万能的圣母像前,請求她保佑這即將來臨的夜晚。但今晚上吉朗特只是一言不發地坐著。
  “好了,親愛的小姐,”斯高拉惊异地說,“飯吃過了。該去睡覺了。你想把眼睛熬坏嗎?啊,看在圣母瑪麗婭面上,去睡吧。在夢中去尋求些許的安慰吧。在這個可惡的時代,誰能保證自己每天都快活無比呢?”
  “我們要不要給父親請個醫生?”吉朗特問道。
  “醫生!”老仆人嚷道,“佐奇瑞主人可從不听他們那一套瞎話。他也許會給他的鐘表開點藥,但決不會為自己的身子骨勞駕他們!”
  “我們該怎么辦呢?”吉朗特自言自語道,“他是去工作了,還是去休息了?”
  “吉朗特,”沃伯特柔聲說,“你父親有個思想疙瘩沒解開,如此而已。”
  “你知道是怎么回事,沃伯特?”
  “也許知道,吉朗特。”
  “那么,說說看,”斯高拉急切地嚷道,极為儉省地滅了蜡燭。
  “這些天來,吉朗特,”年輕的學徒解釋道,“發生了一些令人費解的事。你父親做的走俏多年的表突然間停了下來。許多表給退了回來。他小心翼翼地把它們拆開,彈簧沒問題,齒輪也沒裝錯。他更為小心地把它們組裝起來,可是,沒辦法,它們還是不走。”
  “見鬼了!”斯高拉叫道。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吉朗特問道,“我覺得這很正常。世上沒有永恒的不滅的東西。人類的手哪能創造出永遠不坏的東西呢?”
  “這話當然對,”沃伯特答道,“但這事确實有點蹊蹺。我也幫著師傅查找事故的原因,可是我找不到,有好几次,我絕望得真想扔掉工具。”
  “為什么要白費力气呢?”斯高拉接過話頭道,“讓一個小銅器走它自己的路,不是挺好嗎?我們早應該堅持用日晷儀的。”
  “別這么說,斯高拉,”沃伯特說,“你明知道日晷儀是該隱發明的。”
  “天哪!你想對我說些什么?”
  “你不覺得,”吉朗特靈机一動道,“我們可以祈禱上帝,讓父親的表重新走起來嗎?”
  “毫無疑問。”年輕學徒答道。
  “好呀!祈禱雖然也派不上用場,”老仆人喃喃道,‘不過,上帝會因為這是善意而寬恕他們的。”
  蜡燭重被點起。斯高拉。吉朗特和沃伯特一齊在地板上跪下來。年輕姑娘先是為母親的靈魂祈禱,然后為夜晚祈禱,為行人和囚犯祈禱,為善良也為凶惡祈禱,最熱切的是為父親莫名的痛苦禱告。
  接下來三位虔誠的祈禱者滿怀著信心站起來,因為他們已經把苦惱向上帝和盤托出了。
  沃伯特回自己的屋里去了。吉朗特坐在窗邊幽幽地想著心事。一直挨到城里最后几盞燈也熄滅了。斯高拉往跳躍的余燼上潑了點水,在門上上了兩個大栓子,倒頭便睡了,她很快做起夢來,夢見自己快要被嚇死了。
  這時夜變得更加恐怖了。有時,在河流漩渦中,風沖擊著地基,整幢房子搖晃起來。但年輕的姑娘沉浸在憂郁之中,一心牽挂著她的父親。听沃伯特講過后,父親的心病在她腦中占了很大比重,她這才感覺到,他的存在對她來說是那么重要。她覺得自己就像磨損了的机器,不再繞著自己的軸心轉了。
  突然,廂房的百葉窗被狂風吹動,在她的窗前敲打。吉朗特嚇了一跳,渾身顫栗著,不知發生了什么事。稍微平靜下來后,她拉開了窗。云散了,大雨如注,正啪啪噠噠打在四周的屋頂上小姑娘探出身子,將正在風中搖晃的百葉窗關上,但她很害怕。她覺得雨水和河水匯合成湍急的水流,正淹沒著搖搖欲墜的樓房,這房子的厚木板都在周圍吱吱嘎嘎地裂開。她想逃出這屋子,但她看到下面的一盞閃爍的燈,仿佛是父親的工作室里發出的。在暴風雨突然沉寂的短暫間隔中,她听見一些幽怨的聲音。她試著去關窗,但怎么也關不上。狂風像侵入民宅的強盜,將她狠狠扔了回來。
  吉朗特覺得自己快被這恐怖嚇瘋了。她父親在做什么呢?她打開門,門掙脫了她的手掌,暴風雨將它呼地關上。她來到黑洞洞的餐廳,只能摸索著走到通向父親工作室的樓梯上,她又害怕又虛弱,只能爬著下去。
  老鐘表匠直挺挺地立在水聲大作的屋中央。他的頭發根根豎立,這使他看上去陰險凶惡。他正手舞足蹈地說著什么,什么也沒有听到,什么也沒看見。吉朗特在門檻t站住了腳。
  “是死亡!”佐奇瑞語气空洞地說著,“是死亡!我為什么還活著,既然我已魂歸大地?因為我,佐奇瑞大師,是我所制造的所有鐘表的真正發明者!我是將靈魂的部分裝人了這些鐵盆、銀盆、金盆里!每當這該死的一塊手表停止走動,我感到自己的心也停止了跳動,因為我是用心跳來調校它們的!”
  他一邊這么稀奇古怪地說著話,一邊看著他的工作台。那上面放著他細心拆下來的一塊表的全部零件。他拿起一個空管。這管子是用來裝彈簧的。他移動鋼絲螺線,按照彈性原理,螺線應被解開,但它此時卻像睡蛇一樣蜷縮著不動,仿佛血液凝固的虛弱老人。佐奇瑞徒勞地用他瘦弱的手指解著這螺線,他那扭曲得變了形的手指投影在牆上。然而沒有用,很快,隨著一聲可怕的憤怒而痛楚的叫嚷,他把螺線從活門扔進了渦流滾滾的羅訥河。
  吉朗將腳粘在地板上,站在那儿一動不動,气也不敢出。她多想走近父親,可是辦不到。她眼前出現了幻覺。突然黑暗中傳來一個低低的耳語聲——
  “吉朗特,親愛的吉朗特!悲傷使你無法入睡,回來吧,我求求你。夜晚太冷了。”
  “沃伯特!”年輕的姑娘低聲道,“是你!是你!”
  “我能不能不為你的煩惱而煩惱呢!”
  這些溫柔的話使姑娘心中的熱血沸騰起來。倚著沃伯特的手臂,她說:“爸爸病入膏肓了,沃伯特!只有你能救他。女儿是無法平息他錯亂的神經的。他為一种自然的幻覺所困扰,而你一直与他一同修表,你能使他恢复理智。”她接著說:“沃伯特,他的生命怎么可能与那些鐘表有關呢?這太不可思議了!”
  沃伯特沒有作聲。
  “父親的生意触怒了上帝嗎?”吉朗特顫抖著問。
  “我不知道。”學徒答道,用手暖著姑娘冰冷的雙手。“回你自己的房里去吧,可怜的吉朗特。睡一覺,你會恢复希望的!”
  吉朗特慢慢地退回屋里,徹夜未眠。白天來了。但她的眼睛也不覺得累。同時,佐奇瑞則默不出聲,一動不動地凝望著腳下洶涌而過的羅訥河。

              第二章 科學的自負

  日內瓦商人是出了名的正直。他們誠實得迂腐,公正得過了頭。因此,當佐奇瑞大師看到這些他曾嘔心瀝血制造出來的手表從四面八方被退回來時,他的自尊心遭到了极大的傷害。
  事實無可否認。這些表突然間便不明不白地停下來了。齒輪都完好無缺,絞合得也非常緊密牢固。但彈簧都失去了彈性。鐘表匠換了彈簧也無濟于事。這莫名其妙的失敗使他聲名大損。他那奇妙的發明曾使人怀疑他會裝神弄鬼,如今這點似乎得到了證實。吉朗特听到了這些謠言。當人們用那种惡毒的眼光看著父親,她就禁不住害怕地發抖。
  一夜痛苦之后,第二天清晨,佐奇瑞似乎對工作又有了信心。早晨的陽光使他恢复了些勇气。沃伯特來工作室幫忙,也得到了他親切的問候。
  “我覺得好多了。”老人宣布道,“我不知道昨天是什么古怪的念頭糾纏著我,但陽光已將它們驅散了,連同昨日的烏云。”
  “老實說,師傅,”沃伯特答道,“我不喜歡昨天這樣的夜晚,對您對我都不好。”
  “你說得對,沃伯特。假如你能成為了不起的人,你就會明白光明同食物一樣重要。一位大師應無愧于同類的敬意。”
  “師傅,我覺得科學的自負困扰著您。”
  “自負?沃伯特!把我的過去、現在及將來都毀了罷,那樣,我才甘愿在默默無聞中過活!可怜的孩子,你不懂得我為之獻出全部藝術的崇高事業,你只是我手中的一個工具嗎?”
  “我知道,師傅。”沃伯特接口道,“當我用心調整您鐘表中最精美的部件時,曾不止一次得到您的稱贊。”
  “毫無疑問,沃伯特。你是個不錯的手藝人,我所喜歡的那种。但當你工作時,你覺得手中的無非是鋼片、銀片、金片,你沒有意識到,當我用智慧賦予它們活力時,它們就變成了活生生的血肉在跳動!因此,你不會同你的作品一塊消亡的。”
  大師沉默了,而沃伯特還想把話題繼續下去。
  “真的,師父,”他說,“我喜歡看著您不知疲倦地工作,您會為我們表行的慶典做好准備的,因為我看得出來,這水晶表的進展相當順利。”
  “沒問題,沃伯特,”老鐘表匠歎道,“我把這金剛石般堅硬的材料切開,打磨成形,這可是個了不起的舉動。啊,是路易斯·伯革翰姆改進了切金剛石的技術,他使我得以研磨和穿透這最為堅硬的石頭。”
  佐奇瑞手上正拿著几塊手表部件,全是由研切的水晶制成,工藝精湛。齒輪、軸心以及表殼都是用同种材料制成。在這項艱巨的工作中,他展示了無与倫比的技巧。
  “這難道不是奇觀嗎?”他問道,臉激動得發紅,“看著這表在透明的殼中跳動,并且能數出它的心跳?”
  “我敢打賭,師父,”年輕的學徒道,“一年也不會走岔一秒。”
  “你這賭打得太保險了!我把自己最好最純的東西都獻給它了,乃至我的心——我的心會走錯嗎?”
  沃伯特不敢抬頭看他。
  “說實話,”老人悲哀地接著說,“你是否曾把我當作瘋子?你是否有時認為我愚不可及?是的,難道不對嗎?在你和我女儿的眼中,我常常看到對我的譴責。哦!他叫道,仿佛很痛苦,“被自己最親愛的人誤解!但我會證明給你看,沃伯特,我是對的!你用不著搖頭,你會吃惊的。當你最終明白該怎樣听我說并理解我的話時,你就知道,我發現的是生存的秘密,是靈魂和肉体和諧統一的奧秘!”
  說這番話時,他露出逼人的自負。他的雙眼燃燒著异常的火焰,驕傲使他五官煙煙生輝。假如,虛榮也是可以諒解的話,佐奇瑞就屬于這一類。
  的确,在他那個時代,制表業停留在襁褓時期。自從公元前400年柏拉圖發明夜間計時器,即一种靠橫笛發聲來記錄時辰的滴漏后,這門科學就几乎毫無進展。工匠們不關。0科技發明,卻非常注重技藝。這個時期制造出來的銅表、鐵表、木表、銀表,都鏤上了精美的裝飾,仿佛切利尼的大口水壺一般精巧。這些工藝作品在計時方面稍有缺陷,但仍不失為杰作。當藝術家們的想像力不局限在對模型的進一步完善時,那些帶移動數字和動听音樂的鐘就被制作出來,效果非常動人。
  況且,那個時候,誰又會自尋麻煩去調正時;司呢?延誤罪尚未誕生,物理和天文學還不需要嚴謹的分秒不差的測量作基礎;沒有哪一家店舖到時才打烊,火車也從不按時出發。傍晚有宵禁的鈴聲,夜里有宇宙的大体來判別時辰。假如生命是靠做完了多少事來衡量,而人們未必能活那么長。但他們活得更自在。人心充滿了高尚的情操,這情操來自對杰作的追求。一座教堂也許要修上兩個世紀,畫家一生也許只畫几幅畫,詩人也許以一闋而終。但留給后世的杰作又是如此之多。
  當精确的科學終于姍姍起步時,鐘表業緊隨其后,盡管這行當總面臨不可逾越的困難——對時間有規律地測量。
  也就在這停滯階段,佐奇瑞發明了控制擺輪的裝置。通過將鐘擺置于一种恒力下,他便獲得了一种精确的規律性。這項發明使老人欣喜若狂。自負,仿佛溫度計里的水銀,從心底油然而生,終于達到一种使靈魂出竅的高度。通過類推,他使自己得到一個唯物的結論,在制表時,他幻想自己已發現了靈肉統一的秘密。
  因此,這天,當他意識到沃伯特正專心致志地听他說時,他用一种簡洁的語气說:
  “你知道生命是什么嗎?我的孩子?你知道這些彈簧運動能產生生命嗎?你審視過自己嗎?沒有,然而用科學的眼,你能看出上帝的工作与我的工作間的親密聯系。因為正是從他的創造物身上,我仿制了鐘的齒輪的連接方式。”
  “師傅,”沃伯特急切地說,“銅鐵制成的机器怎么能和所謂的靈魂相比呢?正如風儿吹開花朵一樣,靈魂使我們生机盎然。難道我們的手腳是靠細小的齒輪活動的嗎?思維又靠什么机制來運行呢?”
  “那与這問題無關。”佐奇瑞溫和地答道。但他仍十分執拗,仿佛一個盲人正奮不顧身地走向深淵。“要理解我,想想我發明擺控裝置時的初衷。當發現鐘運動得沒有規律時,我便明白它們的机制不夠用,因而有必要將其置于一股獨立的恒力之下。我于是想,平衡輪也許能達到目的。于是我成功地使它有規律地運動了。我想的這個主意難道不妙嗎?恢复它在運動時所消耗的動力,而這動力的任務是使之有節律地運動!”
  沃伯特點頭稱是。
  “好了,沃伯特,”老人說,變得生机勃勃起來、“朝里面看,難道你不明白人体內有兩种截然不同的力量,一种屬于心靈,一种屬于肉体——也就是,一种机制,一個調節器。靈魂是生命的源泉,是机械裝置。無論是由重量或是彈簧,或是某些非物質的影響產生的,總歸是在心髒中。但假如沒有肉体,這种運動就會失衡,沒有規律,也不可能!所以肉体調節著心靈,正如平衡輪,它有規律地擺動著。這一點千真万确,正如人喝多了,吃多了,睡多了將生病一樣——總之,是肉体的功能——沒有得到适當的調節。正如在我的初衷中,靈魂向肉体輸送肉体在擺動中損耗的動力一樣。那么,是什么使得靈与肉之間如此親密和諧,假如不是一只了不起的擺控裝置?正是靠這种裝置,齒輪与齒輪才結合在一起。這就是我所發現和運用的;對我來說,生命不再是秘密,生命終究不過是一种靈巧的机制!”
  佐奇瑞在幻覺中顯得崇高极了,這幻覺把他帶到宇宙的大奧妙中。但他的女儿,吉朗特,此刻正站在門檻上,她听到了一切!她扑向父親怀中,他將她緊緊擁在胸口。
  “你這是怎么了,女儿?”他問。
  “假如我這儿只有一根彈簧,”她把手放在心口上,“我不會這么愛您的,爸爸。”
  佐奇瑞直盯著吉朗特,沒有回答。突然,他大叫一聲,手舉到胸口,跌倒在舊皮椅上,暈了過去。
  “爸爸,您怎么了?”
  “救命!”沃伯特喊,“斯高拉!”
  但斯高拉沒有立即起來。前面有人敲門,她去開門了。當她回到工作室,還沒來得及開口,老鐘表匠已恢复了神智,問她道:“我知道,老斯高拉提克,你又拿來了一塊可惡的走不動的表。”
  “主人,是這樣!”斯高拉答道,把表遞給沃伯特。
  “我的心不會弄錯!”老人歎口气道。
  這時,沃伯特小心翼翼地給表上了鏈,它還是不肯走。

              第三章 奇怪的來客

  假如不是替對她痴心一片的沃伯特著想,吉朗特真想同父親一道去了。
  老人一點一點地衰弱了。他的机能因為執著一念而明顯下降了。悲歡的念頭總使他陷于偏執。人類的生活似乎已离他而去,取而代之的是超自然的神秘力量。同時,那些心怀叵測的對手又重新散布攻擊他的謠言。
  大師的鐘表出了故障,這成了日內瓦城鐘表行當的爆炸性新聞。齒輪的突然癱瘓意味著什么呢?它們与佐奇瑞大師間為什么有這樣奇特的聯系呢?人們一想到這些解不開的謎,就禁不住心惊肉跳。城里上上下下,從學徒到爵爺,凡使用大師手表的人,個個都有自己的推測。他們試著去見佐奇瑞大師,但都失望了。大師病得很重,這使他女儿得以讓他避開這些無止盡的拜訪,這些拜訪往往演變成責難和譏笑。
  藥方和醫生都無力阻止他的消瘦,因為查不出病因。有時候,老人的心髒似乎停止了跳動,但過一陣儿,他的脈搏又令人不安地不規律地跳動起來。
  那時候,有公開展覽大師們作品的慣例。各鐘表匠都想使自己獨特的完善的作品出人頭地、獨占鰲頭。也正是在這些人當中,大師的病情引起了最為強烈也是最不公正的同情。對手們因為敬畏他,所以反而更愿意同情他。他們回顧著老人過去的輝煌,當他把那帶有移動數字和重复報時器裝置的了不起的發明公之于眾時,引起了廣泛的好評。這些鐘表在法國、瑞士和德國各城市身价百倍。
  与此同時,多虧吉朗特和沃伯特的悉心照料,佐奇瑞似乎恢复了些气力。在康复所帶來的平靜中,他忘卻了曾困扰他的那些念頭。當他能夠下床走動時,女儿便把他引出戶外,避開那些糾纏在家門口的忿忿不平的買主們。沃伯特則留在工作室里,白費气力地擺弄著那出了亂子的手表。這可怜的孩子,完全摸不著頭腦,有時不得不用手捂住臉,生怕自己也像師傅一樣走火入魔。
  吉朗特領著父親往城里最舒心的地方走。她挽著他的胳膊,帶他穿過圣安東尼教堂。在那可以看見科隆的山峰和湖水。天气好的早晨,他們能看見布爾特山襯映著地平線的山峰。吉朗特把這些指給父親看。他似乎喪失了記憶,心神恍惚。對這些已從記憶中消失的事物,他流露出孩童般重新了解的快樂。佐奇瑞的頭倚著女儿。兩人的頭并靠在一起。一個是銀白色,一個是金黃色,一同沐浴著溫暖的陽光。
  這樣,老人終于意識到自己在世上并非孤孤單單。他瞧著他美麗年輕的女儿,又看看年老体衰的自己,他想到假如他死了,女儿將一無所靠。雖然,日內瓦城里有許多的年輕鐘表技師都在向她求婚,但這些人都不敢邁進大師那森嚴的大門。因此,在這神志清醒的當儿,老人選擇了沃伯特。想到這里,老人便回憶起年輕人兩小無猜、情投意合的情景。他們兩人的心跳在他听來,正如他有一回跟斯高拉說的,“同一步調”。
  老仆人從字面上听來就覺得歡喜無比,盡管她并不真正懂,卻以圣徒守護者的名義發誓要讓全城人在一刻鐘內全都知曉。佐奇瑞費了好大勁才使她平靜下來,并且發誓要信守這個她以前不知道的秘密。
  因此,盡管吉朗特和沃伯特還蒙在鼓里,日內瓦城里早已談論起他倆的婚事了。但在言談當中,總能听到一聲怪笑,一個聲音在說:“吉朗特不能嫁給沃伯特。”
  假如饒舌的人轉過身來,他們會發現面前站著一個素昧平生的又矮又老的家伙。他究竟有多大年紀了?沒人知道。也許可以猜想他已活了好几百年,但也只是猜猜而已。他的眉毛筆直橫生,碩大的腦袋架在肩上,同身高一般無二,也就那么3尺寬。他可真像一口古老的大鐘。他的臉龐天然就是一張鐘面,鐘擺在胸前自由的晃動。他的鼻子又扁又長,活像日晷儀。牙齒向外呈圓周形突出,好像齒輪在唇間絞合在一起。他的嗓音帶著鐘鈴之聲,他的心跳听上去像鬧鐘的嘀噠聲。
  這小矮人,手臂動起來像鐘面的指針,走起路來一停一頓,從不轉身。假如誰跟在他后面走一遭,會發現他每小時走1里格,基本上走環形。
  這怪老頭是最近才開始在城里蹓躂,或更确切地說,在轉悠的。但引人注意的是,每天日過正午時,他會在圣彼埃爾教堂前停下,听鐘敲響11點后才繼續走他的路。除了這一標准時刻,他似乎出現在每一個涉及老鐘表匠的私談中。人們心有余悸地尋思著他与住奇瑞究竟是什么關系。同時,人們注意到,他老是監視著散步的父女倆。
  有一天,吉朗特發現這怪物正沖著她樂。她嚇了一跳,下意識貼緊了父親。
  “怎么了,吉朗特?”佐奇瑞問。
  “我也不知道。”年輕的姑娘答道。
  “但你變了,我的孩子。你也要生病了嗎?那也好,”老人說,凄涼地笑了笑,“我也能照顧你了,我會照顧好你的。”“不,爸爸,沒什么。我有點冷,老胡思亂想——”
  “想什么呢,吉朗特?”
  “是那個人,他總跟著我們。”她低聲說。
  佐奇瑞轉向那矮老頭。“我敢說它走得挺准,”他滿意地評論著,“是4點鐘。別害怕,孩子,它不是人,是口鐘!”
  吉朗特惊恐地望著父親。他怎么能從這怪物臉上讀出時間?
  “對了,”老人繼續道,轉了話題,“我几天都沒見著沃伯特了。”
  “他沒走,爸爸。”吉朗特說,她變得溫柔了。
  “他在干什么呢?”
  “在工作。”
  “啊!”老人嚷道,“他在替我修表,是嗎?但他永遠不會成功。因為它們需要的是新生,而不是修理。”
  吉朗特一聲不吭。
  “我得知道,”老人問,“他們是否退來了更多的著了魔的表來?”
  佐奇瑞陷入了沉寂,這樣一直到他敲開自家的門。這是他康复后頭一回進工作室,吉朗特憂郁地回房去了。
  正當佐奇瑞跨過作坊的門檻時,挂在牆上的一只鐘敲響了5點。通常這些挂鐘——被調校得相當好——總是齊聲奏響,這常使老人心花怒放;而今天鐘聲是陸陸續續,整整響了一刻鐘。持續的鬧聲把耳朵都震聾了。
  痛苦之下,他站不住了,走到一只只鐘面前,替它們打拍子,仿佛一個失控樂隊的指揮。
  當最后一聲消失后,門開了,佐奇瑞惊恐地發現那小矮人站在面前,正盯著他說:‘大師,我能跟您談談嗎?”
  “你是誰?”鐘表匠粗魯地質問道。
  “一個同行。我的行當是調節太陽。”
  “啊,是你在調節太陽!”佐奇瑞飛快地說,連眉頭都不皺一下,“我就是想奉承你也想不到這一點,你的太陽走差了。為了适應它,我們只好有時把鐘撥快,有時撥慢些!”
  “看在魔鬼的份上!”那神秘的家伙說,“你說對了,大師!我的太陽并不總是与你的鐘同時敲響正午。但有一天大家會知道,這是与地球的轉動不平衡有關,將發明一個平均的正午來調節這种沒規律現象!”
  “我還等得及嗎?”鐘表匠眼睛亮了,問道。
  “毫無疑問,”小矮人答道,笑起來,“你害怕你會死嗎?”
  “唉,我現在病入膏肓了!”
  “好了,讓我們談談。看在撒旦的份上,那正是我想要說的!”
  說著這些話,這怪物毫不客气地跳上舊皮椅,蹺起二郎腿,那模樣活像葬禮畫家筆下的骷髏畫。上面是一副頭骨,下面是一副交叉的枯骨。接下來,他用帶了嘲諷的調子說:“讓我看看,佐奇瑞大師,這好端端的日內瓦城是怎么了?人們議論說您的身体每況愈下,您的表也需要治療了!”
  “啊,難道您認為它們与我的生命有什么特殊關聯嗎?”佐奇瑞質問道。
  “噢,我猜想這些表有它們自己的過錯,或是罪過。這些無賴們若是不放規矩點,那么它們只會自食其果,依我看,它們需要一些小小的改革!”
  “什么叫過錯?”佐奇瑞反問道,因為這种嘲弄的口吻而滿面通紅,‘它們難道不應為它們的誕生而驕傲嗎?”
  “別太自負了,別過分,”小矮人道,“它們享有盛名,表殼上還刻著赫赫大名,這是真的。它們是惟一有權進入富貴之家的。但一段時間以來,它們出了毛病,而你束手無策,大師,日內瓦最笨的學徒也能因此而嘲諷您!”
  “嘲笑我,我——佐奇瑞大師!”老人叫道,一副自尊心大受傷害的樣子。
  “嘲笑您,佐奇瑞大師——您,連自己的手表都無力挽救!”
  “但這是因為我發了燒,它們也是!”老人答道,身上滲出了冷汗。
  “好吧,就算這樣,它們會同您一塊死去,因為您無法使彈簧恢复彈性。”
  “死!不,誰說這話誰才會死呢!我不會的,——我,是世界上第一流的鐘表匠;我,能把這些金屬塊和齒輪,使它們准确無誤地有節律地運動起來!我難道沒有把時間置于嚴密的法則之下嗎?我難道不是像國王似的,可任意處置它嗎?在一個了不起的天才將游移不定的時間節律化之前,人類處于怎樣的廣漠的不确定之中啊!在哪一個确定的時刻能把生命連接起來呢?但你,人或鬼,管你是什么,從未想到過我那了不起的藝術。這是借助了各种科學的藝術!不,不!我,佐奇瑞大師,不會死的。因為既然是我在規范時間,時間就應与我同歸于盡!它將回到無限,是我把它從這無限中拯救出來的,它將無可挽回地消失于虛空的深淵!不,我同造物主一樣,不會死去!我遵循他的法則!我是他的同等物,我分享著他的權力!假如說是上帝創造了永恒,佐奇瑞大師則創造了時間!”
  老工匠現在看起來像墮落的大使,連造物主也不放在眼里了。矮男人贊同地盯著他,似乎也在將這不敬的神气吸人到自己身上。
  “說得好,大師,”他答道,“魔鬼也沒法像您那樣有權与上帝相比!您的榮譽不能消失!因此,您的仆人想向您提供整治這些搗亂的手表的方法。”
  “是什么方法,什么方法?”佐奇瑞追問道。
  “在您把女儿交給我的那一天,您就會知道了。”
  “我的吉朗特?”
  “是她!”
  “我女儿的心不是自由的。”佐奇瑞大師說,對這种不合情理的要求顯得既不吃惊也不震惊。
  “哼!她也許不是您手表中最美麗的一塊;但她也會有停下來完蛋的一天——”
  “我的女儿——我的吉朗特!辦不到!”
  “那么好,修你的表去吧!佐奇瑞大師,只管調整去吧。准備把女儿嫁給學徒吧。用您最好的鋼鍛造您的彈簧吧。把您的祝福給沃伯特和美麗的吉朗特吧。但您要記住,您的表永遠不會走動,吉朗特也永遠不會嫁給沃伯特!”

             第四章 圣·彼埃爾教堂

  与此同時,佐奇瑞身体每況愈下。上回那不尋常的刺激使得他工作更加努力。連女儿也無法再將他引開。
  陌生來客的拜訪嚴重打擊了他的自負。但他決心憑借自身才智消除這种有礙工作和身体的影響。他先是巡視了城里由他照管的各式鐘表。經過一番審慎檢查,他确信齒輪完好無恙,軸心牢固,重心位置也不錯。連鐘鈴都拆開來細致地檢查了一遍,他簡直像個醫生,鐘鈴便是他的病人。然而,毫無跡象表明這些鐘處于癱瘓的邊緣。
  吉朗特和沃伯特經常陪著他走來走去。假如他能意識到自己的生命將在所愛的人們身上延續下去,假如他意識到父親生命中的某些東西已為儿女所繼承,毫無疑問,他會很高興地看到他倆這么心甘情愿地陪著他,也不會過分在意自己的末日了。
  一回到家,老工匠便以极大的熱情投入了工作。盡管他知道自己難以成功,但他還是不斷地把退回來的表拆開又裝上。
  沃伯特絞盡腦汁想找出原因,可總是白費气力。
  “師父,”他提議道,“只可能是因為驅軸和轉動裝置的磨損而造成的。”
  “你是想一點點殺了我嗎?”佐奇瑞沖動地說,“這難道是儿童的玩具表嗎?我難道是害怕傷著手才用車床來鏤刻加工的嗎?難道我沒有親手鍛造,使它們更具承受力嗎?難道這些彈簧沒有調到最佳狀態嗎?還有誰會舍得使用我這么高級的机油?你一定承認,這不可能。簡言之,你一定知道,是魔鬼在里邊搗鬼!”
  從早到晚,忿忿不平的買主們包圍著家門。他們設法接近了大師本人。大師不知該听誰的好。
  “這塊表走慢了,調都調不准。”一個說。
  “我這表,”另一個說道,“非常頑固,完全不走,就像約書亞的太陽。”
  “假如這看法正确,”他們一齊說,“您的健康對這表造成了影響的話,那就請您快好起來吧。”
  老工匠瞪著憔悴的眼看著這些人,只有搖頭,或是說几句傷心的話:“等天气好轉吧,朋友們。好天气才能使疲憊的身軀重現活力。我們都需要陽光的溫暖!”
  “事倒是好事。假如我們的手表冬天再坏了呢!”其中最气憤的一個說,‘你可知道,佐奇瑞大師,這表上可刻著您的全名哪。看在圣母的份上,您可沒給您的簽名帶來任何光彩!”
  終于,老人頂不住這聲討,從舊皮箱里取出一些金幣,開始回收坏表。听到這絕佳的消息,買主們蜂擁而來,老工匠的錢很快施散盡了。但他的誠實仍完好無缺。吉朗特熱情地贊美他的慎重,這慎重正使他成為窮光蛋。很快,輪到沃伯特把自己的積蓄拿了出來。
  “我女儿該怎么辦呢?”老人說,在困頓中還堅持著他的父愛。
  沃伯特沒敢說他對未來充滿著信心,對吉朗特也是一往情深。佐奇瑞正想當時就認了這個女婿,以此來駁斥仍在耳邊回響的悲慘預言。
  “吉朗特不能嫁給沃伯特。”
  這樣,鐘表大師終于一貧如洗了。他的古花瓶被陌生人奪去;雕鏤精美的嵌板不見了;早期法蘭德斯畫家們的一些原創作品不再使女儿賞心悅目了;每一樣東西,甚至他用智慧設計的珍貴的工具,也被買主們索賠走了。
  唯有斯高拉不愿理睬這些人的抱怨。但她無法阻止他們接近主人,更無法阻止這些珍貴家什的流失。她開始抱怨,抱怨聲傳到她所熟捻的鄰街。她熱切地替主人辟謠,這些謠言說佐奇瑞使用了巫術。但是,內心深處,斯高拉覺得那些人是對的。她不停地祈禱,求神寬怒她的愚忠。
  人們注意到老鐘表大師已很久沒去教堂了。他領著吉朗特上教堂,在祈禱聲中感受到那使多思的頭腦充滿智慧的魅力,感受到這祈禱是訓練想像力的最佳方法的日子已一去不返了。對祈禱的主動放棄成了他生活的又一不可理喻的習慣。在一定程度,又加深了人們對他的猜忌。為了把父親拉回上帝身邊,也為了能使他重返人間,吉朗特決心向宗教求救了。她想,也許天主才能使他奄奄一息的靈魂重新煥發生机。但信仰和恭順的教條不得不与住奇瑞內心那不可一世的自負進行一番搏斗。它們專与科學的虛榮抗爭,這虛榮將一切与之聯系,而不去刨根問底,追本溯源。
  正是在這种情況下,年輕的姑娘決心改變父親。她的影響确實有效果,老人答應參加下星期日的大彌撒活動。吉朗特欣喜万分,仿佛看到天堂的門在眼前打開了。老斯高拉遏制不住地喜悅,她終于找到了可以用來反擊那些對主人不恭的閒言碎語的有力證据了。她到處宣揚這事,對鄰居、朋友、老頭子們說,對認識的人說,對不認識的人也講。
  “說實話,我不太相信。斯高拉夫人,”他們答,“大師一向同魔鬼相處融洽。”
  “你們沒想到吧,”老仆人回敬道,“那鈴聲是靠主人做的鐘敲響的。這些鐘敲響過多少回,為了那些祈禱和彌撒?”
  “沒錯,”他們說,“不也是他發明了那隨意亂走,實際上相當一個活人的玩意嗎?”
  “魔鬼的孩子,”斯高拉夫人忿然反駁道,“能做出安德那特府邸那么好的挂鐘嗎?這鐘日內瓦城根本買不起。每小時都有一句箴言,按這鐘的箴言行事的教徒能直接進大國!魔鬼辦得到嗎?”
  20年前的這個杰作,曾使住奇瑞名聲如日中大。即便在那時,也有人指責他裝神弄鬼。但至少現在老鐘表匠重返教堂的舉動會使謠言化為烏有。
  佐奇瑞大師,無疑是忘了對女儿的承諾,又回到了工作室。在确信自己無力拯救這些表后,他決定另外做些新的。他放棄了所有的廢表,開始投身于水晶表的制作。他要另創杰作。然而,盡管他用盡完美的工具,為消除摩擦采用了紅寶石和金剛石,結果仍是徒勞。給表上發條時,他用力過猛,結果表競破天荒地碎在了手掌中。
  老人心里埋怨著一切人,包括女儿吉朗特。但從那以后,他的身体急劇惡化。他看上去像快要停下的鐘擺,因為沒能恢复原有的動力,擺幅越來越小了。引力的定律仿佛直接作用到了他身上,他被它拽著,無可挽回地走向墳墓。
  吉朗特盼望已久的星期日終于珊珊來臨了。天气挺好,气溫宜人。日內瓦城的人都緩緩地在街上走著,快活地談論著春回大地。吉朗特溫柔地扶著老人的胳膊,走向天主教堂,而斯高拉則捧著祈禱書跟在后頭。人們惊奇地望著他們走過去。老人听憑自己像個孩子似地給領著,或更确實地說,像個盲人。那些圣彼埃爾教堂的虔誠信徒,看到他跨進門檻時,几乎嚇了一跳。他走近時,他們似乎有些畏縮。
  大彌撒的頌歌早已在教堂里回響。吉朗特走到自己慣常的位置,滿心虔誠地跪了下去。佐奇瑞則在她旁邊直挺挺地站著。
  儀式在庄嚴肅穆的《信仰時代》曲中進行著,但老人沒有信仰。他也沒祈求上天的怜憫;他沒有隨著《崇高的榮耀》,歌唱天國的光輝;福音的宣讀也沒能把他從唯物的幻覺中喚醒,他還忘了對《信條》表示敬意。
  這驕傲的人站著一動不動,仿佛一尊石雕像,沒有知覺,一言不發。即使在最神圣的時刻,當鈴聲宣告圣体全質變化的奇跡時,他也沒有下跪,而是直愣愣地盯著牧師舉過信徒頭頂的面包和葡萄酒。吉朗特望著父親,一行淚水沾濕了彌撒書。
  這時,圣彼埃爾教堂大鐘敲響了11點半。
  佐奇瑞馬上轉向這仍能敲響的古鐘。鐘面似乎一動不動望著他。計時的數字閃閃發亮,仿佛在火中刻上的一樣。指針的尖端放射出電火花。
  彌撒結束了。通常是正午才“奉告祈禱”,牧師們則要等鐘敲過12點,才能离開祭壇。再過一會儿,祈禱就會呈現到圣母那儿去。
  突然,響起一個刺耳的聲音,佐奇瑞失聲叫了出來。
  時針在臨近門點的剎那,停滯不動了。12點鐘沒有敲響。
  吉朗特慌忙去扶住父親。他直挺挺倒了下去,人們把他抬出教堂。
  “這打擊足以致他死命!”吉朗特抽泣道。
  被抬回家后,佐奇瑞躺在床上,万念俱灰。如今生命僅殘存在他的軀殼上了,宛如一盞剛剛熄滅的燈,周圍還殘索著几縷青煙。
  當他恢复知覺時,沃伯特和吉朗特正俯視著他。在那最后的關頭,未來在他眼中栩栩如生。他看見女儿孤苦伶丁,沒有一個保護的人。
  “我的儿子,”他對沃伯特說,“我把女儿托付給你。”他把手伸給他倆。這樣,在老人的病榻前兩人結為夫妻。
  但轉眼之間,老人又怒气沖沖地直立起來。那怪老頭的話又在他耳邊響起。“我不想死!我的記錄本——我的賬本!”
  說著他從床上一躍而起,奔向一本賬簿。那上面記滿了顧客的姓名和商品。他抓著那賬本,飛快地翻著頁,瘦弱的手指落到其中的一條記錄上。
  “在這!”他叫道,“這儿!這座舊鐵鐘,是賣給皮藤耐西奧的!這是惟一沒退貨的鐘!它還在——還走著——還活著!啊,我要拿回它——我必須找到它!只要我細心地照管它,死亡就奈何不了我。”
  他昏了過去。
  沃伯特和吉朗特跪在床前,默默地祈禱。

              第五章 死亡的時刻

  几天后,奄奄一息的鐘表匠竟從床上爬下,以超人的激情開始了積极的生活。他仰仗他的自負活著。吉朗特可騙不了自己,對她而言,父親,已永遠地消失了,無論是肉体還是精神靈魂。
  老人使出了他全部的才智,根本顧不上家人。他顯得格外亢奮,四處走動,到處翻檢,嘴里喃喃地叨念著莫名其妙的話。
  一天早晨,吉朗特來到他的工作室。但住奇瑞不在那儿。
  她等了整整一天,佐奇瑞也沒回來。吉朗特失聲慟哭,但仍不見父親的蹤影。沃伯特在城里找了個遍,最后悲哀地意識到他已离城而去。
  “一定要找回父親!”吉朗特叫道,听完沃伯特帶回的不幸消息時她說。
  “他會去哪儿呢?”沃伯特自問道。
  突然,一個念頭閃過他的腦海。他想起師父最后的一席話。老人如今只活在那座尚未退回的大鐘里!他一定是去找它了。
  沃伯特跟吉朗特提起這個。
  “查查父親的記錄本。”她提議道。
  他們來到工作間。記錄本就攤開放在工作台上。所有售出的鐘表都有記錄。大多數都因出了毛病而退回,只有一只例外:“售給西格勒·皮藤耐西奧,鐵鐘一座,帶移動數字和鈴子,送往他的府宅安德那特。”
  斯高拉理直气壯提及的正是這座有“品行”的挂鐘。
  “父親在那儿!”吉朗特叫道。
  “我們得赶緊去!”沃伯特說,“也許我們還救得了他!”
  “這輩子是沒指望了,”吉朗特說,“但至少對下輩子有用!”
  “求上帝保佑他吧,吉朗特!安德那特府位于但特一都一米蒂峽谷中,离這儿20小時的路程、我們出發吧!”
  當晚,沃伯特、吉朗特及斯高拉踏上了繞著日內瓦湖的征途。當夜走了5里格,他們艱難地涉水渡過了絹斯河。每到一處,他們就打听佐奇瑞的下落,很快就得到證實:他走的正是他們這條路。
  他們一直走啊走,一种超人的力量驅動著他們。沃伯特拄著棍子,一會儿扶扶吉朗特,一會儿又攙攙斯高拉。他盡力去安撫她們。他們邊走邊說起心中的憂慮、希望,這樣便走過了水邊的路。
  很快他們走上了遠离湖邊的路。在山道上他們越來越疲憊。雙膝發軟,腳也被突出的岩石割破。這些岩石覆蓋在地面上,仿佛花崗石組成的矮叢林。只是仍不見佐奇瑞的影子!
  但一定得找到他。兩個年輕人不想作任何的耽擱。最后,黃昏時,他們已累得半死,終于到了諾特一達摩一都一賽克斯隱居區。這個坐落于但特一部一米蒂尾部的隱居地,在羅訥河上游600英尺處。
  隱士熱情地接待了他們。天色已晚,他們再也走不動了,只能在此歇歇腳。
  隱士沒有給他們提供住奇瑞的信息。他們不相信他還活在這悲哀的隱居者中。黑夜降臨了,山風怒吼起來。崩落的雪塊從山頂呼嘯而下。
  沃伯特与吉朗特蜷縮在隱士的火爐前,給他講這個凄慘的故事。他們的被雪沾濕的斗篷,擱在角落里晾著。門外,隱士的狗哀嚎著,吠聲与暴風雨聲融為一体。
  “自負,”隱士提醒客人們道,“已毀了一個生性善良的天使。人為著反抗自負這個障礙物,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而你無法与這個万惡之首講道理。因為,自負的本能使老人不听從勸告。因此,你們所能做的,只是為他祈禱!”
  他們正下跪時,狗叫聲加劇了。有人在敲隱士的門。
  “快開門,看在魔鬼的份上!”
  門在敲打中開了,一個頭發凌亂、面容憔悴、穿戴得一蹋糊涂的男人出現了。
  “爸爸!”吉朗特叫道。
  是住奇瑞大師。
  “我這是在哪儿?”他問,“在永恒中!時間停頓了——鐘聲不再敲響——指針停了!”
  “爸爸!”吉朗特可怜兮兮地叫著,老人似乎又回到了人間。
  “你在這儿,吉朗特?”他嚷道,“還有你,沃伯特?啊,我親愛的年輕人,你們要在我們古老的教堂舉行婚禮!”
  “爸爸,”吉朗特抓住他的手臂,“回日內瓦吧——和我們一起走吧!”
  老人掙脫了女儿的擁抱,很快地走向門口,門檻上,大片的雪花正紛紛飄落。
  “別撇下你的孩子們!”沃伯特哀求道。
  “回去干什么?”老人傷感地說,“去那個我的生命已不存在的地方,那個已埋葬了我的一部分的地方?”
  “你的靈魂還在。”隱士庄重地宣布道。
  “靈魂?噢,還在——齒輪還好得很!我能感受到它正常的跳動——”
  “你的靈魂是無形的——你的靈魂是不朽的!”隱士厲聲道。
  “是的,正如我的榮耀!但它被關在安德那特府宅里了,我要再看到它!”
  隱士開始畫十字祈禱。斯高拉几乎斷了气。沃伯特把吉朗特攬進怀里。
  “安德那特的主人是個十惡不赦的家伙!”隱士發出了警告,“一個路過我門前,也不朝十字架頂禮膜拜的家伙。”
  “爸爸,別去那儿!”
  “我要我的靈魂!靈魂是我的——”
  “攔住他!攔住爸爸!”吉朗特叫道。
  但老人已躍出門坎,沒人黑夜中,只听他叫著:“我的,我的,我的靈魂!”
  吉朗特、沃伯特和斯高拉赶緊去追。路不好走,但住奇瑞充滿了不可遏制的沖動,像暴風雨般飛奔著。大雪肆虐地包圍著他們,大片的雪花滾入湍急的河流中。
  他們經過一座禮拜堂。在這座為紀念底比斯死難軍團的教堂前,他們赶緊畫十字禮拜。佐奇瑞已不知去向。
  終于,埃維昂那村出現在這不毛之地的中央。最冷酷的心見了這荒涼可怖的村落光景,也會被感染的。老人繼續飛奔,消失在但特一都一米蒂最深的峽谷中。這峽谷高聳入云,谷尖直刺天空。
  很快,一個由灰暗又古老的岩石壘成的廢墟堆出現在眼前。
  “在那——就是那!”他喊道,更加瘋狂地往前奔。
  安德那特几乎成了一片廢墟。一座崩坏的塔聳立其間,仿佛搖搖欲墜,危及到下面的山形牆。大片大片的嶙峋怪石,看來煞是嚇人。几間發黑的大廳殘留在廢墟中。屋頂已崩坏,成為群蛇光顧的場所。
  滿是垃圾的壕溝里,開了一扇又窄又矮的側門。從這可進入安府。誰還住那儿呢?沒人知道。無疑是位半爵半匪的人物。侯爵戰胜了土匪和偽幣制造者,并將他們就地正法。傳說在冬天的晚上,在那吞沒了廢墟陰影的山坡上,魔鬼領著信徒們翩翩起舞呢。
  但往奇瑞一點也不怕。他來到了后門,沒人攔他。一個寬闊陰冷的宮殿出現在他眼前,沒有人出現。他沿著一個斜坡,走到一條長長的走廊上。這長廊的拱門似乎是用來替下面遮擋光線的。還是沒有人。吉朗特、沃伯特和斯高拉還在后面追赶著。
  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牽著,佐奇瑞方向明确,大步流星地走著。他來到一扇被虫蛀坏的舊門,一敲門,門就癱倒了。蝙蝠在他頭頂斜掠著飛旋。
  出現在他眼前的是一座保存得相對好一些的大廳。廳牆上舖滿了高大的樓花的嵌板。那上面,蛇、食尸鬼以及其他許多不知名的動物正蠕動著。几扇狹長的窗,像通气用的孔,在暴風雨中簌簌地發著抖。
  當到達廳中央時,佐奇瑞欣喜地大叫起來。
  牆的鐵架上,正挂著那凝聚他全部生命的大鐘。這無与倫比的大鐘是古典羅馬式教堂的象征。在這樣的教堂中,扶牆是鍛鐵做成的,大鐘樓里則一天到晚鐘聲不斷:奉告祈禱要敲鐘;做彌撒要敲鐘;晚禱要敲鐘;感恩禱告也要敲鐘。教堂的門,每天到時會打開。也就在這門的上方,有一個薔薇圓窗。窗中央有兩個指針在移動,窗的圓盤形成浮雕形的鐘面。
  在鐘面和門之間的銅盤上,正如斯高拉所說的,針對每一時間都有具体的分配指示。這還是在很久以前,佐奇瑞以一個虔誠的教徒的良苦用心設計出這套裝置。祈禱、工作、就餐、娛樂和休息時間都嚴格遵照宗教教規。凡按此行事的教徒將毫無例外地獲得解救。
  佐奇瑞大師欣喜若狂,急切地要上前抓住大鐘。突然,身后傳來一聲怪笑。
  他轉過身,借著煙霧繚繞的燈,他認出了日內瓦城里的矮小老頭。
  “你怎么在這儿?”他叫道。
  吉朗特慌了。她靠緊了沃伯特。
  “您好,佐奇瑞大師。”怪物說道。
  “你是誰?”
  “您的仆人西格勒·皮藤耐西奧。您是把千金送來了?您沒忘記我說的話,‘吉朗特不能嫁給沃伯特’?”
  年輕的學徒向皮藤耐西奧扑去,后者像鬼影般閃開了。
  “住手,沃伯特!”佐奇瑞大叫道。
  “晚安。”皮藤耐西奧說道,消失了。
  “爸爸,這儿太可怕了,我們快逃吧!”吉朗特叫道,“爸爸!”
  佐奇瑞不再在那里了。他追隨著皮藤耐西奧的幻影穿過搖晃的地板。斯高拉、吉朗特和沃伯特留在陰冷碩大的廳里,相顧無言,宛如夢中。吉朗特跌坐到石凳上,老仆人跪在她身邊祈禱,沃伯特直挺挺地站著,低頭望著他的未婚妻。蒼白的燈光在黑夜中如蛇影般游移不定,只有朽木中的小動物發出點聲響打破些沉寂,記錄著這死亡的時刻。
  白天來臨時,三個人冒險沿著石堆下面的樓梯前行,整整走了兩個鐘頭也沒見著人影。听到的只是他們自己朝遠處呼喊的回音。有時,他們發現自已被埋在地底100英尺深處;有時,他們又高到能看見荒蕪的大山岭。
  命運又把他們送回到那替他們遮風擋雨、度過苦惱的一夜的大廳。然而這里不再是空蕩蕩的了。佐奇瑞同皮藤耐西奧正在一塊談著什么。一個如僵尸般硬邦邦地站著,另一個蜷伏在大理石板上。
  一看見吉朗特,佐奇瑞徑直走向她,拉著她的手,把她領到皮藤耐西奧面前,說道:“我的女儿,看著你的主人。吉朗特,看著你的丈夫。”
  吉朗特渾身上下直發抖。
  “不!”沃伯特嚷道,“她是我的妻子!”
  皮藤耐西奧開始大笑。
  “那么,你是想要我的命了!”老人嚷道,“那儿,在那座挂鐘里,那座我親手制造的仍然在走的鐘里,有我的生命。這個人告訴我:‘只要我得到你的女儿,這鐘就歸你。’這人不會給它上發條。他會摔了它,把我扔進虛無之中。啊,女儿,莫非你不再愛我!”
  “爸爸!”吉朗特喃喃道,蘇醒過來。
  “假如你知道我所遭受的痛苦就好了,我這么做遠不止出于求生的本能。”老人接著說,“也許沒人會照料這鐘,也許它的彈簧正在失去彈性,也許齒輪會阻塞。但現在,在我手里,我能使它回复生机。這對我很重要。因為我不能死——我,是日內瓦城里最偉大的鐘表大師。看著吧,我的女儿,這指針走得多平穩。看,就要敲響5點了。好好听听吧,等著那即將出現在你們眼前的箴言。”
  5點鐘時鐘響了。這鐘聲使吉朗特痛苦极了。一行紅字出現了:
  “你一定要吞下科學之樹的果。”
  沃伯特和吉朗特面面相覷。這不是天主教徒原來所設置的箴言。魔鬼撒旦一定來過。但住奇瑞顧不上這個,他繼續說著——
  “你听到了,吉朗特?我活著,我仍活著!听听我的呼吸——看著我血管中流動的血!不,你不會殺了你父親,你只要接受他為你的丈夫,我會變得不朽,最終獲得上帝的權力!”
  听著這些大逆不道的話,老斯高拉赶緊畫起十字來。皮藤耐西奧則快活地叫了起來。
  “就這樣,吉朗特。同他在一起你會快活的。看這個人——他就是時間!你的生命會得到他精确的調節。吉朗特,既然是我給了你生命,把生命還給你父親吧!”
  “吉朗特,”沃伯特喃喃道,“我們訂了婚。”
  “可他是我的父親!”吉朗特道,她昏倒了。
  “她是你的了!”佐奇瑞興奮地叫道,“皮藤耐西奧,你要說話算話!”
  “這是開鐘的鑰匙。”可怖的怪物說。
  佐奇瑞一把奪過那如蜷蛇一般的鑰匙。他奔向大鐘,開始瘋狂地上發條。彈簧發出吱吱嘎嘎刺激神經的聲音。老鐘表匠一刻不停地轉啊轉,手也不覺得累。最后,發條仿佛脫离了他的控制。他越轉越快,肌肉都開始痙攣。最后他精疲力竭地癱了下去。
  “好了,已上了一世紀的發條!”他叫著。
  沃伯特瘋了一般從大廳跑開了。漫無目的地跑了半大,他發現了逃出這可憎府宅的門,他奔了出去。他回到諾特一達摩一都一塞克斯隱居處,對隱居老人哭述了一切。老人愿意跟他一塊到安府去一趟。
  假如說,在這极端痛苦的時候,吉朗特竟沒有流淚,那是因為她的淚已流干了。
  佐奇瑞沒离開大廳。他每過一陣都要跑過去听听大鐘的有規律的嘀答聲。
  同時,鐘敲響了10下。令斯高拉惊恐的是銀制鐘盤上出現了這樣一行字——
  “人應与上帝平起平坐。”
  老鐘表匠不僅沒被這褻瀆神靈的話所嚇住,反而得意洋洋地念著,內心充滿了對自己的恭維。皮藤耐西奧則在他身邊轉悠著。
  婚姻契約將于午夜簽定。吉朗特几乎失去了知覺。她什么也看不見,什么也听不著了。只有老鐘表匠在喃喃自語,只有皮藤耐西奧在咯咯地怪笑。
  鐘敲響了11點。佐奇瑞顫栗了一下,大聲把這不敬的話念了出來:
  “人必須成為科學的奴隸,他必須為科學奉獻出父母及家人。”
  “是的!”他叫道,“這世界上除了科學,沒有別的!”
  指針在鐘面上如游蛇般絲絲滑動。鐘擺加快了擺動。佐奇瑞沒再說什么。他癱倒在地上,喉嚨里發出隆隆的聲響,以壓抑的胸口,他吐出這几個字:
  “生命——科學!”
  這情景被兩個人看到。是隱士和沃伯特。
  佐奇瑞大師癱在地上,与其說還活著,不如說已死了。吉朗特在他身旁祈禱著。
  突然,一個乏味的、尖刻的聲響傳來,這是大鐘敲響的前奏。
  佐奇瑞一躍而起。
  “午夜到了。”他大叫道。
  隱士伸出手抓住挂鐘——鐘沒有敲響午夜。
  佐奇瑞發出可怕的哭叫,這聲音連地獄都听得見,鐘面上出現了另一行字:
  “誰若想与上帝平起平坐,誰將永遭詛咒。”
  大鐘發出雷鳴般的噪聲,彈簧蹦了出來,躍出大廳,扭成千奇百怪的形狀;老人跳起來,追上去,試圖抓住它,大叫著:
  “我的靈魂——我的靈魂!”
  彈簧從他身邊彈開,忽而向左,忽而向右。老人就是抓不住。
  最后,皮藤耐西奧抓住了它,說了句可怕的詛咒,他被大地吞沒了。
  佐奇瑞仰面倒下去,死了。
  老鐘表匠佐奇瑞大師被埋在安德那特山林中。
  沃伯特与吉朗特回到日內瓦城。他們在漫長的一生中,努力所做的,就是替這被科學所遺棄又遭神所懲罰的靈魂贖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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