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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是卡爾費馬特鎮上的小學的一群孩子,總共30來人,20來個6歲至12歲的男孩子,10來個4歲至9歲的小姑娘。如果你想知道這個小鎮的正确位置,根据我的地圖冊第47頁,這是在瑞士信奉天主教的一個州里,离康斯坦茨湖1不遠,在阿邦澤爾2的群山腳下。 1即博登湖,在瑞士東北部,位于瑞士、德國、奧地利之間,共540平方公里。 2瑞士東北部城市,在康斯坦茨湖南面,附近多山。 “喂!你在那邊干什么,約瑟夫·穆勒?” “怎么啦,瓦爾呂吉先生?……”我回答。 “我在講歷史的時候,你在寫什么?” “我記筆記,先生。” “好。” 事實上我在畫一個老頭子,而老師在第一千次給我們講威廉退爾3和凶惡的格斯勒4的那段歷史。誰也比不上他這樣熟悉地掌握那段歷史。他只有這一點還要澄清:埃爾維西5的英雄放在他儿子頭上的、有歷史意義的苹果究竟屬于芬芳可口的斑皮苹果呢,還是屬于卡維爾6產的苹果?這個苹果眾說紛紜,就像我們的母親夏娃從善惡樹上摘下的那只苹果一樣。 313世紀末傳說中為瑞士獨立而斗爭的英雄,席勒寫過同名戲劇,羅西尼也寫過一個歌劇。 413世紀末瑞士傳說中的人物。一個奧地利大法官要威廉退爾去射擊放在他儿子頭上的一只苹果,后來大法官被威廉退爾所殺。這個大法官即格斯勒。 5在古代高盧的東部,差不多等于現今的瑞士。 6法國苹果產地。 卡爾費馬特鎮得天獨厚地座落在人們稱為“簸箕”的一個洼地深處,這個洼地陷入正面的山坡中,夏天的陽光照射不到這片山坡。小學在鎮子邊上,濃蔭掩映,絲毫沒有初等教育机构的粗鄙外表。它看來明快、悅目,有一個樹木蓊郁的院子,一個帶頂棚的風雨操場,一座小鐘樓,大鐘宛如鳥儿在樹枝上那樣唱歌。 瓦爾呂吉先生主持學校工作,并同他的妹妹莉絲貝特各半分攤具体事務,這個老姑娘比他更嚴厲。他們倆足以應付教學工作:閱讀、寫作、算術、地理、歷史——當然是瑞士的歷史和地理。除了星期四和星期天,我們每天都有課。學生8點鐘到來,皮帶扣下面挂著籃子和書本;籃里有午飯:面包、冷肉、奶酪、水果、半瓶攙水的酒。書本里有學習的東西:默寫、數字、問題。下午4點鐘,大家把一點面包屑都沒有的空籃帶回家里。 “……貝蒂·克萊爾小姐!……” “瓦爾呂吉先生?……”小姑娘回答。 “你的模樣不像在專心听我念默寫。請問我念到哪里?” “正當,”貝蒂結結巴巴地回答,“威廉不肯向便帽鞠躬……” “不對!……便帽早念過了,而是念到苹果,不管這只苹果是哪一品种的!……” 貝蒂·克萊爾小姐不知所措,望了我一眼——我非常喜歡這善良的目光,然后垂下眼睛。 “不用說,”瓦爾呂吉先生含譏帶諷地又說,“如果這段歷史不是由我背出來,而是唱出來,由于你對歌曲有興趣,你一定會更加聚精會神!但從來沒有哪一個音樂家敢于把這樣的題材譜成音樂!” 興許我們的小學教師說得對?哪個作曲家想撥動這樣的琴弦啊!……但誰知道呢……將來會嗎?…… 瓦爾呂吉先生繼續念默寫。我們不管大小,都在側耳傾听。大家似乎听到威廉退爾的箭在教室里呼嘯而過……自從假期以來,這是第100次念默寫了。 确實,瓦爾呂吉先生只把音樂藝術放在一個很低微的位置上。他對嗎?當時我們太小,對這個提不出什么看法。請想想,我待在大孩子中間,我還不滿10歲呢。但我們當中有12個人非常喜歡當地曲子、古老的夜曲,也喜歡用排鐘宣告的大節日所唱的頌歌、對經唱譜中的贊美圣母歌。這時,卡爾費馬特鎮上的教堂的管風琴就伴奏起來。于是彩畫玻璃窗便震動著,儿童唱經訓練班的孩子們發出假聲,香爐晃動著,經文、經文歌、應答輪唱的頌歌似乎在香煙氤氳中升騰而起…… 我不想自吹自擂,這是一种坏習气,盡管我是班里的优材生之一,這也用不著我來說。現在,如果你們問我,為什么我,約瑟夫·穆勒,威廉·穆勒和瑪格麗特·哈斯的儿子,眼下接替他的父親,當了卡爾費馬特的驛站長,大家給我起的綽號是“升D”;為什么貝蒂·克萊爾,當地小酒館老板約翰·克萊爾和珍妮·羅茲的女儿,綽號叫“降E”,我會回答你:耐心點,你們待會儿會知道的。不要操之過急嘛,我的孩子們。可以肯定的是,在我們結婚以前,我們倆的嗓音結合得非常出色。我寫這篇故事的時候,知道了當時我所不知道的事——包括音樂方面的知識,我的孩子們,如今我年事已高。 是的!升D先生娶了降E小姐,我們非常幸福,由于勤奮和管理得當,我們的生意十分興隆!……如果一個驛站長不善于周旋,誰知道他會變得怎樣呢?…… 大約40年前,我們曾在教堂唱歌,必須告訴你們,小姑娘和小男孩都屬于卡爾費馬特的訓練教區儿童唱經班的學校。大家絲毫不覺得這种習俗不得体,這是對的。誰會杞人憂天,要知道自天而降的六翼天使是男是女呢? 我們小鎮的儿童唱經訓練班由于領導者管風琴手埃格利薩克而名聞遐邇。他是多么熟練的試唱教師啊,他多么靈巧地教我們試唱練習啊!他教會我們掌握節奏,了解音符的价值、調性、調式、音階的构成!品德高尚的埃格利薩克真棒,真棒。大家都說,這是一個天才的音樂家,一個無与倫比的擅長對位法的作曲家,他創作了一部异乎尋常的4聲部賦格由。 我們不太清楚這是什么曲子,有一天我們一塊儿去問他。 “賦格曲。”他回答,昂起頭來,他的頭就像低音提琴的外殼。 “就是一首曲子嗎?”我說。 “出類拔萃的曲子,我的孩子。” “我們很想听一听,”一個意大利小男孩,名叫法里納的大聲說,他擁有男聲最高音的出色嗓子,能升到……升到……天上。 “是的,”一個德國小男孩阿爾貝特·霍克也說,他的嗓子能降到……降到……地底的深處。 “行嗎?埃格利薩克先生……”別的小男孩和小女孩齊聲說。 “不行,孩子們。要等到我的賦格曲寫完,你們才能听到……” “賦格曲什么時候寫完呢?”我問。 “永遠寫不完。” 大家面面相覷,他則微妙地一笑。 “賦格曲是永遠寫不完的,”他對我們說,“總是可以加上新的聲部。” 因此,我們沒有听過不信教的埃格利薩克那首有名的賦格曲;但他為我們將圣徒洗禮約翰的頌歌譜成了曲子,你們知道這首圣詩,阿雷佐的圭多1用這首詩的前几個音節來表明音階符號: Ut queant laxis Resonare dibris Mira gestorum Famuli tuorum, Solve polluti, Labii reatum, Sancte Joannes.2 1阿雷佐的圭多(約990—約1050),意大利本篤會修士,阿雷佐教堂的學校教師,音樂理論家。他創造了音標和听力教育法。 2這首圣詩的前6行的開首由“多、雷、米、法、索、啦”組成,每行文字的含義只能約略理解。第一行指音域寬廣,第二行指發出纖維的響聲,第三行指平穩的姿態,第4行指視覺,第5行指弄髒,第6行有指責之意,第7行為“圣約翰”。 在阿雷佐的圭多的時代,“西”音還不存在。直到1026年,有一個也叫圭多的人增加了導音,才補全了音階,依我看,他做得非常好。 說真格的,當我們唱這首圣詩時,老遠的人都跑來了,只為了听听這首曲子。至于這些古怪的詞意思是什么,在學校里沒有人知道,連瓦爾呂吉先生也不知道。有人認為這是拉丁文,但不能确定。不過,看來這首圣詩在末日審判時會被歌唱的,或許能講各种語言的圣靈會把它譯成伊甸園的語言。 埃格利薩克先生仍然被看成一個大作曲家。不幸的是,他体弱多病,有苦難言,而且身体越來越坏。隨著年紀大了,他變得重听。我們發覺了這一點,但他不愿意承認。為了不讓他難受,每當對他講話時,我們就大聲叫喊,我們的假聲能使他的耳膜振動。但他完全离變聾的日子不遠了。 一個星期天晚禱的時候,這件事發生了。晚禱的最后一首圣詩唱完了,但埃格利薩克扑在管風琴上,沉浸在想象的馳騁之中。他在彈奏,彈奏,無休無止地彈奏。大家不敢出去,生怕引起他難過。但拉管風琴風箱的人受不了啦,他戛然而止,管風琴接不上气了……埃格利薩克沒有發覺。他的手指用力彈出和音和琶音,讓它們流轉而出。但沒有一個音發出來,而在他藝術家的心靈中,他始終听得見音樂……大家明白:不幸剛剛降臨到他身上。誰也不敢告訴他。可是拉風箱的人從管風琴台的狹窄樓梯上走了下來…… 埃格利薩克不停地彈奏。就這么彈奏了整整一夜。第二天,他的手指仍然在無聲的鍵盤上滑動。只得把他拉走……可怜的人終于意識到了。他成了聾子。但這并不能阻止他彈完他的賦格曲。他只是不能听見自己的賦格曲而已。 從這天起,在卡爾費馬特的教堂里,巨大的管風琴不再鳴響了。 6個月一晃而過。11月來到,天气寒冷。白雪覆蓋住大山,而且一直披到大街小巷。我們來到學校時鼻子紅通通,雙頰發青。我在廣場的拐角等著貝蒂。她戴著垂邊軟帽是多么可愛啊! “是你嗎,約瑟夫?”她說。 “是我,貝蒂。今天早上寒冷刺骨。你要裹緊衣服啊!要扣好你的皮襖……” “好的,約瑟夫。我們快跑好嗎?” “好的。把你的書給我,我來背。小心別感冒。毀了你動听的嗓子,那才叫不幸呢……” “你呢,你的嗓子也好听,約瑟夫!” 嗓子要真的毀了,那可真是很不幸的事。我們對著手指呵呵气,然后拔腿飛奔,讓身上熱起來。幸虧教室里很暖和,火爐呼呼地響,人們并不吝惜木柴。在山腳下,木頭多的是,狂風把樹枝吹折了。只要撿起來就是。樹枝劈里啪啦發出的響聲多么歡快啊!木柴堆放在火爐周圍。瓦爾呂吉先生站在講台上,他的帽子蓋到眼睛上。響起的劈啪聲就像火槍射擊聲一樣給威廉退爾的故事伴奏。我想,如果格斯勒只有一頂便帽,又碰上冬天,當他的便帽挂在杆子頂端時,他大概要感冒的! 大家很用心,閱讀、寫作、算術、背書、默寫都很好,老師十分滿意。學校停止上音樂課了,因為找不到能代替年老的埃格利薩克的人。當然,我們快要忘掉他教給我們的東西了!怎么可能有另外一個訓練教區儿童唱經班的學校校長來到卡爾費馬特呢!我們的嗓子已經退步了,管風琴也生銹了,修理要花很大价錢…… 本堂神甫先生毫不掩飾他的憂慮。既然管風琴不再給他伴奏,尤其在做彌撒的序禱時,可怜的人感到多么不調和啊!他的聲音逐漸低下來,當他講到“卑順地忏悔吧”時,他徒勞地在寬袖白色法衣下尋找摘錄本,可他怎么也找不到。這引起了某些人的笑聲。這使我覺得很可怜——也使貝蒂覺得很可怜。如今已沒有做祭禮時那种激動人心了。在諸圣瞻禮節,已沒有任何動听的音樂,而圣誕節要同《光榮頌》、《忠誠奉獻曲》、《歡樂頌》一起來臨了!…… 本堂神甫先生曾經想嘗試一個方法。這就是用蛇形風管代替管風琴。至少,用蛇形風管伴奏,不會再顯得不調和。困難不在于找到這种古代樂器。在圣器室的牆上就挂著一個,它在那里已經沉睡多年。但到哪里去找到一個蛇形風管的演奏者呢?其實,很可以利用如今沒事可干的拉管風琴風箱的人。 “你的气很足嗎?”本堂神甫先生有一天問他。 “是的,”這個老實頭回答,“用我的風箱,而不是用我的嘴。” “沒關系!試試看……” “我可以試試。” 于是他試了,他往蛇形風管吹气,但發出來的聲音難听极了。這聲音來自他,還是來自這木頭做的蛇呢?這個問題解決不了。只得放棄這個辦法,很可能即將到來的圣誕節會像上次的諸圣瞻禮節一樣令人掃興。如果管風琴由于缺了埃格利薩克而不能演奏,那么儿童唱經訓練班就更加不起作用了。沒有人給我們上課,沒有人打拍子,因此卡爾費馬特人十分懊喪,一天傍晚,小鎮鬧鬧嚷嚷起來。 這天是12月15日。天气干冷,這种寒冷把和風赶得遠遠的。山頂的聲音可以一直傳到村里;從卡爾費馬特發出的手槍聲甚至能傳到賴夏登,有整整一法里1遠的路。 1一法里約合4公里。 星期六,我到克萊爾先生家里吃晚飯。第二天沒有課。整個星期天家都在用功,難道就不允許星期天休息嗎?威廉退爾也有權利停工休息呀,因為他在瓦爾呂吉先生的木板凳上過了一周,該是十分疲倦了。 旅店老板1的房子在小廣場左邊的角上,几乎跟教堂遙遙相對,可以听到尖頂的鐘樓頂端風信標發出的吱吱叫聲。在克萊爾的店里有半打客人,都是本地人,已經講好,這一晚貝蒂和我,我們要合唱一首薩爾維亞蒂的出色的小夜曲。 1這是一間小酒館兼旅店。 晚飯吃完后,把椅子排好,我們正要開始,這時一個老遠的聲音傳到我們的耳朵里。 “什么聲音?”有人問。 “似乎是從教堂傳來的。”另一個人回答。 “這是管風琴的聲音!……” “得了吧!管風琴會自己演奏嗎?……” 但樂聲清晰地傳來,時而漸強,時而漸弱,有時轟轟地響,仿佛是從管風琴粗大的16英尺簧管音栓發出來的。 盡管天气寒冷,人們還是打開了旅店的門。古老的教堂黑沉沉的,沒有一星半點亮光穿透教堂殿堂的彩畫玻璃窗。不用說,這是風透過牆縫發出的聲音。我們以為搞錯了,晚會就要重新開始,這時,同一現象變本加厲地重新出現,這回不可能再判斷錯了。 “有人在教堂演奏!”約翰·克萊爾大聲說。 “這准是魔鬼!”珍妮說。 “魔鬼難道會演奏管風琴嗎?”旅店主人反問。 “為什么不會呢?”我在思忖。 貝蒂抓住我的手。 “是魔鬼嗎?”她問。 廣場各家的門逐漸都打開了;窗口出現人影。人人在納悶。旅店里有個人說: “本堂神甫先生大約找到了一個管風琴手,把他請來了。” 我們怎么沒有想到這個如此簡單的解釋呢?恰巧這時本堂神甫先生出現在他的住宅門口。 “出了什么事?”他問。 “有人在演奏管風琴,本堂神甫先生。”旅店老板對他喊道。 “好!這是埃格利薩克又在彈琴了。” 确實,耳聾并不妨礙他的手指在琴鍵上馳騁,很可能老教師心血來潮,跟拉管風琴風箱的人一起登上了管風琴台。要去看看。但門廳緊閉。 “約瑟夫,”本堂神甫先生對我說,“到埃格利薩克家里跑一趟。” 我拉著貝蒂的手,往老教師家跑去,因為她不愿意离開我。 5分鐘后,我們回來了。 “怎么樣?”本堂神甫先生問我。 “老師在家里。”我气喘吁吁地說。 這是實情。他的女仆斬釘截鐵地肯定,他已經呼呼大睡,管風琴的吵鬧聲也不能把他惊醒。 “那么,究竟是誰在那里呢?”克萊爾太太有點不放心地小聲說。 “就會知道的!”本堂神甫先生扣上他的皮襖,大聲說。 管風琴繼續傳來樂聲。它發出的仿佛是風暴般的聲音。16尺音栓鼓足了气震響著;粗大的混合音栓發出巨響;連音響最沉濁的32尺音栓也加入這震耳欲聾的合唱。廣場像被音樂的狂風席卷而過。簡直可以說,教堂只是一個管風琴的巨大木殼,鐘樓則是它的低音音栓,在發出奇异的低音。 我說過門廳緊閉著,但繞著圈走,可以發現正對克萊爾那個小酒館的小門卻半掩著。那個人正是從這里闖進去的。先是本堂神甫先生,然后是剛赶來的教堂執事走了進去。進去時,他們出于小心,把手指浸在圣水缸里,而且划了十字。隨后,所有跟著進去的人也照著這樣做。 突然,管風琴沉默無聲。那個神秘的管風琴手彈奏的樂曲在一個4度音程和6度音程的和弦上止住了,這和弦消失在陰暗的拱頂下面。 難道是眾人進來中斷了藝術家的靈感嗎?有理由這樣設想。殿堂剛才充滿了和諧的音樂,如今又回复到寂靜中。我說寂靜,是因為我們都默然無聲,走在柱子之間,那种感受宛若看到一道明亮的閃電后,等待著隆隆雷聲到來的那一刻一樣。 這种情況沒有持續多久。必須了解怎么回事。教堂執事和兩三個最大膽的人走向殿堂深處升至管風琴台的螺旋形樓梯。他們一級級走上去,但到達廊台時,他們卻什么人也看不到。琴蓋已經放了下來。風箱還半鼓著气,——由于找不到出路,風箱一動不動,操縱杆停在半空。 闖入者很可能趁混亂和黑暗,走下螺旋形樓梯,從小門溜了出去,穿過小鎮逃之夭夭。 沒關系!教堂執事認為,出于小心舉行驅魔儀式或許是适宜的。但本堂神甫先生反對,他是對的,因為早就驅過魔了。 第二天,卡爾費馬特鎮多了一個居民——不,兩個。大家可以看到他們在廣場上漫步,沿著大街來回踱步,一直走到學校那邊,最后又返回克萊爾的旅店,他們定了一個放兩張床的房間,住多長時間沒說定。 “可能住一天、一星期、一個月、一年,”兩個人中為首的那個說。這是貝蒂到廣場上找我時,告訴我的話。 “難道這是昨天那個管風琴手嗎?”我問。 “當然,很可能,約瑟夫。” “帶著他的拉管風琴風箱的助手嗎?……” “那個胖子可能就是。”貝蒂回答。 “他們是什么模樣?” “跟普通人一樣。” 跟普通人一樣,這是很明顯的,因為他們的腦袋長在肩膀上,手臂連著軀体,雙腿同腳相接。但是擁有這一切并不等于就是普通人。這是我看到的事實,那時大約11點鐘,我終于見到這兩個非常古怪的外國人。 他們倆一前一后走著。 一個35至40歲,干癟瘦削,活像高大的鷺鷥,穿著一件淡黃的長禮服,雙腿裹著又薄又窄的長襪,從中伸出尖尖的雙腳,戴一頂有羽飾的寬大的直筒無邊高帽。刮得光溜溜的臉多么瘦骨嶙峋啊!眼角起皺紋,眼睛小而銳利,陣子深處像有顆火炭,牙齒又白又尖,鼻子細長,嘴巴緊閉,長而尖的翹下巴。什么樣的手啊!手指多長,多長……這雙手在鍵盤上能覆蓋一個半8度音程! 另一個矮胖,雙肩和胸部都圓滾滾的,在淺灰色的氈帽下是一顆頭發凌亂的大腦袋,一張固執的公牛的臉龐,一只F譜號的肚子。這是個30來歲的漢子,壯實得可以毆打鎮里最強壯的男子。 沒有人認識這兩個人。他們是第一次來到此地。准保不是瑞士人,不如說是群山那邊,匈牙利一帶的東方人。我們后來知道的也确實如此。 他們預付了一星期的房錢給克萊爾旅店,胃口很好地吃了午飯,好吃的東西一點沒放過。現在他們在一前一后兜圈子,大個子搖搖晃晃,左顧右盼,邁著步子,哼著小曲,手指不停地彈著,有時用手做一個古怪的動作,拍拍頸背下面,重复說著: “天然的A音……天然的A音!……好!” 胖子扭著屁股走路,抽著一只形狀像薩克管的煙斗,從煙斗冒出一縷縷白煙。 我定睛看著他們,這時大個子在打量我,示意我走過去。 說真格的,我有點害怕,但末了我冒險走了過去。他用唱詩班孩子的假聲一樣的嗓音對我說: “本堂神甫的家在哪里,小家伙?” “神甫……的家嗎?……” “是的,你肯領我去嗎?” 我想,本堂神甫先生會責罵我將這兩個人領到他家里去——尤其是大個子,他的目光使我迷惑。我本來想拒絕,可是不行,我已經朝本堂神甫的住宅走去了。 神甫的家离我們只有50來步遠。我指了指門,就撒腿逃走了,而這時敲門小槌拍打了三個8分音符,后面跟著一個4分音符。 同學們在廣場上等著我,瓦爾呂吉先生跟他們在一起。他盤問我。我把剛才的事告訴了他。大家望著我……想想吧!他對我說過話呢! 但我所說的情況并不能使人猜到這兩個人到卡爾費馬特來要干什么。為什么要拜訪本堂神甫呢?本堂神甫會怎樣接待他們呢?他會不會出事?還有他的女仆,一個上了歲數的老女人,她的頭腦有時挺糊涂,是否也會出事呢? 一切在下午都得到了解釋。 這個怪人——大個子——名叫埃法拉奈。他是匈牙利人,是個藝術家、調音師、制造管風琴的能工巧匠、管風琴教師——据說——以修理樂器為業,從這個城市走到那個城市,以這門職業為生。 大家猜想,昨夜是他跟他的助手、拉管風琴風箱的人,從邊門進來,在古老的教堂里喚起了管風琴的回聲,奏出暴風驟雨般的和諧樂曲。据他說,這架某些部位出了故障的樂器只要稍微修理一下,而且他提出的修理費十分低廉。證件表明他有從事這門工作的能力。 “修吧……修吧!”本堂神甫先生回答,他赶緊接受這個提議,還添上說:“雙倍祝福上天,老天爺給我們送來了一流的管風琴技師,如果它給我們送來一個管風琴手,我們要三倍祝福它……” “那個可怜的埃格利薩克呢?……”埃法拉奈師傅問。 “聾得像堵牆一樣。您認識他嗎?” “嗨!誰不認識那個作賦格曲的人呢?” “半年來他已不再在教堂演奏,也不在學校教書了。因此,在諸圣瞻禮節,我們做彌撒時沒有奏樂,可能到圣誕節……” “放心吧,堂神甫先生,”埃法拉奈師傅回答,“半個月內就能修理好,如果您愿意,圣誕節來臨時,我來演奏管風琴……” 說著,他揮動不停地活動著的手指,把指關節扳得卡嗒作響,又像從橡皮套里拉出來一樣伸直手指。 本堂神甫對藝術家千恩万謝,問他對卡爾費馬特的這架管風琴有什么看法。 “這架管風琴很好,”埃法拉奈師傅回答,“不過配件不齊全。” “缺少什么呢?不是有24組同音色的管子,還有人聲管子嗎?” “唉!本堂神甫先生,缺少的正是我發明的一种音栓,我要設法讓管風琴配備這种部件。” “什么部件?” “童聲音栓,”那個怪人回答,挺起他的高挑身軀,“是的!我設想出這种完善的方法。這會達到理想境界,那時我的名字就會超過法布里、克倫格、埃拉爾特·斯米德、安德烈、卡斯股多費爾、克雷布斯、穆勒、阿格里科拉、克蘭茲這些人物的名字,超過安泰尼亞蒂、科斯坦佐、格拉齊亞戴依、塞拉西、特龍西、南基尼尼、卡利多這些人物的名字,超過塞巴斯蒂安·埃拉爾、1阿貝、卡瓦依埃—科爾2這些人物的名字……” 1塞巴斯蒂安·埃拉爾(1752—1831),法國鋼琴制造技師,曾改善豎琴和鋼琴。 2卡瓦依埃—科爾(1811—1899),法國管風琴制造技師,曾改善這种樂器。 本堂神甫先生大概在想,這個人開的目錄到晚禱來臨時也不會講完。 管風琴技師頭發蓬亂,又添上說: “如果我在卡爾費馬特的管風琴中配制成功這种部件,任何管風琴便都不能跟它匹敵,無論貝加摩3的圣亞歷山大教堂的管風琴、倫敦的圣保羅教堂的管風琴,弗里堡4教堂的管風琴、哈勒姆5教堂的管風琴、阿姆斯特丹教堂的管風琴、法蘭克福教堂的管風琴、魏因加股教堂的管風琴、巴黎圣母院的管風琴、瑪德萊娜教堂6的管風琴、圣羅克教堂的管風琴、圣德尼7教堂的管風琴,還是博韋教堂的管風琴……” 3意大利北部城市。 4瑞士西部城市,德國也有一個同名城市。 5荷蘭西部城市。 6巴黎市中心大教堂。 7位于巴黎北面的大教堂。 他說話時神態像受到靈感啟發,在指手畫腳。除了本堂神甫,他會讓別的人害怕;本堂神甫能念几句拉丁禱文,把魔鬼鎮住。 幸虧晚禱的鐘聲傳來,于是埃法拉奈師傅拿起他的帽子,他輕輕一卷,把羽翎卷起來,然后深深一鞠躬,走到廣場上去找拉管風琴風箱的那個人了。他一走,老女仆覺得聞到一股硫磺味。 實際上這是火爐發出來的。 不用說,從這天起,只有這件大事使小鎮居民激動不已。這個名叫埃法拉奈的大藝術家兼大發明家,保證能給我們的管風琴增配一個童聲音栓,以在即將來臨的圣誕節,在喇叭、風笛的低音管、笛子的伴奏下,牧童和朝拜初生耶穌的三王出現,然后可以听到在小耶穌和圣母周圍拍著翅膀的天使鮮亮而清脆的嗓音。 修理工作從第二天起已經開始;埃法拉奈師傅和他的助手埋頭工作起來。在課間自由休息時,我和其他几個同學去看他們。他們讓我們爬上風琴台,條件是不要礙事。管風琴的木殼全打開了,基本构造暴露了出來。一架管風琴只不過是一支潘神1的風笛,配備著風箱和音栓,也就是能夠控制進風的活動調節器。我們的管風琴是標准貨,擁有24組主要的同音色的管子,54個琴鍵的4套鍵盤,還有一套兩個8度音的基本低音的踏腳鍵盤。這個木頭的或錫的簧管和孔管的森林,在我們看來是多么廣大啊!在這茂密的樹叢中真會迷路呢!從埃法拉奈師傅的口中說出的名稱多么古怪啊:高音音栓、牧笛音栓、簧管音栓、16英尺簧管音栓、主要音栓、粗大的混合音栓、我想還有木頭的16尺音栓和錫做的32尺音栓!在這些管子中,簡直可以把整個小學的學生和瓦爾呂吉先生都裝進去! 1古希腊神話中的森林之神和牧神,是個快樂的神只,在同自然女神跳舞時,總是吹奏他自己發明的笛子。 我們又惊又怕地望著這亂七八糟的一大堆東西。 “享利,”霍克說,一面大膽地張望下面,“這像一架蒸汽机。” “不,更像一個炮台,”法里納說,“大炮會向我們射出音樂的炮彈!……” 我呢,我找不到可以對比的東西,但是,當我想到雙重的風箱能在這巨大的管子系統中發出狂風般的聲音時,我不禁顫抖起來,并且顫抖持繼了几個小時。 埃法拉奈師傅在這堆亂麻似的管子中工作著,并不感到難堪。事實上,卡爾費馬特的這架管風琴還相當完好,只要作些小修理,或者不如說打掃掉几年的灰塵就可以了。困難更大的是,要調整童聲音栓。這樂器裝在一只盒里,是一組水晶笛子,本該發生美妙的樂聲。埃法拉奈師傅是個能干的管風琴技師,也是個出色的管風琴手,他在哪里失敗,就要在那里取得最后成功。然而,我發覺,他不停地摸索著,試試這一邊,又試試另一邊,不合适的時候,便發出叫聲,就像被女主人激怒的鸚鵡一樣。 叭……這叫聲使我渾身哆嗦,我感到触電般頭發直豎。 我要強調,我見到的情況給我极其強烈的印象。寬大的管風琴木殼的內部,這只被破了膛、机体展露在外的巨獸,令我難受到不斷受困扰的地步。我在夜里夢到它,白天,我不斷地回想到它。尤其那只童音盒,我不敢碰一碰,它使我產生關滿孩子的籠子的印象,埃法拉奈師傅選出來是為了讓孩子們跟著他管風琴手的手指唱歌。 “你怎么啦,約瑟夫?”貝蒂問我。 “我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回答。 “或許是因為你常常爬上管風琴的緣故?” “是的,……或許是吧。” “今后別去了,約瑟夫。” “我不會再去的,貝蒂。” 但當天我不由自主又回到管風琴台上去。我渴望迷失在這管子的森林中,溜到最幽暗的角落里,尾隨埃法拉奈師傅,我听到他的榔頭在管風琴木殼深處敲打著。我在家里小心地什么也不說,不然我的爸爸和媽媽真會以為我發了瘋。 在圣誕節之前一星期,上午,我們正在上課,小姑娘坐在這一邊,男孩子坐在另一邊。瓦爾呂吉先生在講台上走來走去;老小姐在角落里用長針——真正的廚房鐵扦——編織著。威廉退爾剛侮辱過格斯勒的帽子,這時門打開了。 進來的是本堂神甫先生。 大家都出于禮節站起來,但在本堂神甫先生身后,出現的是埃法拉奈師傅。 大家在管風琴技師銳利的目光面前垂下了眼睛。他到學校里來干什么,為什么本堂神甫先生陪著他來? 我似乎發覺他特別用心地在打量我。不消說,他認出了我,我感到很不自在。 瓦爾呂吉先生從講台上走下來,去迎接本堂神甫先生,說道: “為什么給我這樣賞臉?……” “教師先生,我想把埃法拉奈師傅介紹給您,他想拜訪您的學生。” “為什么?……” “他問我,在卡爾費馬特是不是有一個儿童唱經訓練班。我給了他肯定的回答。我還說,在可怜的埃格利薩克帶領這個班的時期,訓練班是很出色的。于是埃法拉奈師傅表示想听一听訓練班唱歌。所以今天上午我把他帶到您的班上來,請您原諒我這樣冒昧。” 瓦爾呂吉先生不需要原諒。本堂神甫先生做得非常對。威廉退爾這回要等一會儿了。 看到瓦爾呂吉先生做了一個手勢,大家坐了下來。我給本堂神甫先生找來一張扶手椅,埃法拉奈師傅坐在小姑娘們的桌子角上,她們赶緊后退,給他讓出地方。 离他最近的小姑娘是貝蒂,我看到可愛的小姑娘害怕他的長手和長手指,它們在她身旁畫出輕盈的琶音。 埃法拉奈師傅開口了,他用刺耳的嗓音說:“這些就是儿童唱經訓練班的孩子嗎?” “不都是儿童唱經訓練班的。”瓦爾呂吉先生回答。 “訓練班有多少孩子?” “16個。” “包括男孩子和女孩子?” “是的,”本堂神甫說,“包括男孩子和女孩子,在這個年齡,他們的嗓子是一樣的……” “不對,”埃法拉奈師傅赶緊反駁,“行家的耳朵不會搞錯。” 我們怎么會對這個回答感到惊訝呢?正是這樣,貝蒂的嗓子跟我的嗓子音色一模一樣,當我們說話的時候,別人無法分清她和我的嗓音;只是后來聲音才不同,因為變嗓音使成年男女的音色變得不同了。 無論如何,跟埃法拉奈師傅這樣的人是無法爭辯的,人人都認為這是不言自明的事。 “讓儿童唱經訓練班的孩子都走出來。”他這樣要求,舉起手臂,就像舉起樂隊指揮的指揮棒一樣。 8個男孩子——我屬于其中,8個女孩子——貝蒂屬于其中,面對面站成了兩行。埃法拉奈師傅仔細審視我們,在埃格利薩克訓練我們的時期,我們從來沒有被人這樣細看過。要張大嘴巴,伸出舌頭,深呼吸和吐气,讓他看到喉嚨里的聲帶,他似乎想用手指挾出聲帶來。我真以為他要給我們試音,就像給小提琴或大提琴試音那樣。說實話,我們男孩子和女孩子都很擔心。 本堂神甫先生、瓦爾呂吉先生和他的年老的妹妹待在那里十分狼狽,不敢說一句話。 “當心!”埃法拉奈師傅大聲說,“試唱中音‘多’。這是音叉。” 音叉?我等待著他從口袋里掏出一件分叉的器具,就像埃格利薩克老人的那一件,顫音會發出標准的“啦”,無論在卡爾費馬特還是別的地方都一樣。 可是這回又令人惊訝不已。 埃法拉奈師傅低下頭來,用半曲的大拇指在腦殼的底部敲了一下。 噢,多么令人吃惊啊!他的上脊椎骨回應出一下金屬般的響聲,而且這聲音正是“啦”,發出正常的870分貝。 埃法拉奈師傅在自己身上有著天生的音叉。于是我們唱出“多”,超過小三度,這時他的食指微微顫抖。 “當心!”他再說一遍,“別管拍子!” 于是我們試唱“多”,先升調,后降調。 “不好……不好……”埃法拉奈師傅在最后一個音符消失以后,大聲說,“我听到16個不同的嗓音,而我本來只應听到一個的。” 我看,他表現得太挑剔了,因為我們習慣唱得非常整齊,正是這种整齊使我們獲得許多贊揚。 埃法拉奈師傅搖搖頭,向左右投出不滿的目光。我覺得他的耳朵能活動,就像狗、貓和其他四腳動物那樣能豎起來。 “我們再來一次!”他大聲說,“現在一個個來。你們每一個人都應該有個人的音色,即生理方面造成的音色,而且是在整体中本應發出的唯一音色。” 唯一的——生理方面造成的音色!這個詞意味著什么?我倒很想知道這個怪人的音色是怎樣的,還有本堂神甫先生的音色是怎樣的。他有一套很漂亮的定音叉,但一只比一只聲音更不准! 我們開始唱起來,心里非常害怕——這個可怕的人不會粗暴地對待我們吧?——又帶著一些好奇心,想知道我們個人的音色是怎樣的,我們要在自己的喉嚨里培養這种音色,就像在花盆里栽培一棵花卉那樣。 霍克先開始,他試過各個音階之后,埃法拉奈師傅确認生理上G音對他合适,因為他的喉嚨能發出這种最正确、最響亮的音符。 霍克之后,輪到法里納,他天生能永遠發出自然的A音。 其他同學依次做這細致的考查,他們最合适的音符蓋上了埃法拉奈師傅的正式印章。 輪到我走上前。 “啊!是你,小家伙!”管風琴手說。 他捧住我的頭,轉來轉去,轉得使我擔心他最后要把我的頭旋下來。 “我們來听听你的音色。”他說。 我從“多”升到“多”,然后又降下來。埃法拉奈師傅顯得一點也不滿意。他吩咐我重新開始……不行……不行。我非常羞愧。我呀,教區儿童唱經訓練學校最好的學生之一,難道我會沒有個人的音色嗎? “啊!”埃法拉奈師傅大聲說,“半音音階!……或許我會從半音音階中發現你的音色。” 我間隔半個音階升上去,一直升到第8度音。 “好……好!”管風琴手說,“我抓住你的音色了,你呢,要在全部節奏中掌握好你的音色!” “是什么音色呢?”我有點發抖地問。 “是升D。” 我一口气拖長唱升D音。 本堂神甫先生和瓦爾呂吉先生不由得做了一個滿意的表示。 “輪到小姑娘了!”埃法拉奈師傅吩咐說。 “而我呢,”我想: “如果貝蒂也有升D的音色就好了。”這并不會使我惊訝,因為我們倆的聲音多么和諧啊! 小姑娘們一個接一個受到考察。這一個有天然的B音,那一個有天然的E音。輪到貝蒂·克萊爾唱時,她走過去,十分膽怯地站在埃法拉奈師傅面前。 “唱吧,小姑娘。” 她用非常柔和、非常響亮動听的聲音唱起來,簡直可以說是金翅鳥的歌聲。但貝蒂的音色跟她的朋友約瑟夫·穆勒的音色有相同之處,必須求助于半音音階,才能找到她的音色,最后,給她定的是降E的音色。 我起先悶悶不樂,但經過一番思索以后,我只有歡欣鼓舞。貝蒂有降E音色,而我有升D音色。難道這不是一模一樣嗎?……我拍起手來。 “你怎么啦,小家伙?”管風琴手問我,他皺起了眉頭。 “我心里挺高興,先生,”我大膽地回答,“因為貝蒂和我,我們有一樣的音色……” “一樣的?……”埃法拉奈大聲說。 他挺起身來,動作幅度很大,以致他的手臂触到了天花板。 “一樣的音色!”他又說,“啊!你以為升D和降E是同一回事,你真是無知,你只配有驢耳朵!……難道是你們的埃格利薩克教會你們這樣的蠢話?你能忍受這個嗎,本堂神甫?……您也能忍受嗎,教師……您也一樣嗎,老小姐!……” 瓦爾呂吉先生的妹妹在尋找墨水瓶,以便扔到他的頭上。但他繼續說著,任憑怒气爆發。 “小可怜的,你不知道兩個同音异名音符之間的音差是什么,是8分之一的全音將升D和降E、升A和降B等等區別開來嗎?啊!這里難道沒有人能賞識8分之一全音嗎?難道卡爾費馬特人的耳朵只有干癟發皺、變硬萎縮、出現裂紋的耳鼓嗎?” 大家不敢動彈。窗玻璃被埃法拉奈師傅的尖嗓子震得窸窣作響。我不好意思挑起了這個場面,一面感到憂慮,在貝蒂和我的嗓音之間,存在這种區別,哪怕是8分之一的全音不同。本堂神甫先生對我瞪著眼,瓦爾呂吉先生對我遞著眼色…… 但管風琴手驀地平靜下來,說道: “注意!人人按自己的音階排好隊!” 我們明白這句話的意思,人人按照自己的音色站好,貝蒂接她的降E音色排在第4位,我排在她后面,按照升D音色緊接在她之后。可以說,我們排成一支潘神的笛子,或者不如說排成一架管風琴的樂管,每個人只能發出一种音符。 “半音音階,”埃法拉奈師傅大聲說,“對了。否則!……” 他用不著說第二遍。由具有C音的同學開始,別的同學跟上,貝蒂發出降E音,然后我發出升D音,管風琴手的耳朵似乎很看重這兩者的區別。往上升唱上去以后,接連三次往下降。 埃法拉奈師傅甚至顯得相當滿意。 “好,孩子們!”他說,“我能把你們變成一個活的鍵盤!” 由于本堂神甫先生帶著不大相信的神態搖搖頭,埃法拉奈師傅回答: “為什么不能?已經用貓造出鋼琴來了!這些挑選出來的貓,一夾它們的尾巴,它們就發出喵喵叫!一架貓的鋼琴,一架貓的鋼琴!”他重复著說。 我們笑了起來,不太清楚埃法拉奈師傅說得是不是認真。后來,他提到這貓的鋼琴,由于貓的尾巴被机關夾住,所以貓才發出叫聲,這時我才明白他以前說的是實話!天啊!人類有什么創造不出來呢! 于是埃法拉奈師傅拿起他的帽子,鞠了一躬,掉轉腳跟,走了出去,一面說: “別忘了你們自己的音色,尤其你,升D先生,還有你,降E小姐!” 綽號從此落在我們身上。 埃法拉奈師傅到卡爾費馬特鎮上的小學里來訪問的經過就是這樣。我留下了非常強烈的印象。我覺得升D音不斷地在我的喉嚨深處震響著。 修理管風琴的工作往前進展。再過一星期就將是圣誕節。我空閒的時候,都在管風琴台上度過。我是不由自主。我甚至盡力幫助管風琴技師和他的助手;誰也不能使這個助手說出一句話。現在,音栓狀態良好,風箱隨時能使用,木殼煥然一新,銅器在殿堂的半明半暗中重新閃閃發亮。是的,大家都准備好迎接節日到來,或許除了那只童聲樂器。 事實上,正是在這里,修理工作慢了下來。不管埃法拉奈師傅怎么發脾气,這是顯而易見的事實。他試了又試……就是不靈。我不知道音栓上缺少些什么,他也不知道。由此導致失望,又變成勃然大怒。他責怪管風琴、風箱、拉管風琴風箱的人、這個束手無策的可怜的升D!有好几次我以為他就要砸碎一切,于是我溜之大吉……如果圣誕節的隆重彌撒不能進行得很有气派,本來對他抱著希望,如今希望幻滅了的卡爾費馬特的居民將會說些什么呢? 別忘了,既然儿童唱經訓練班已經解体,只能靠管風琴的演奏,在圣誕節,這個訓練班是無法演唱的。 總之,庄嚴的日子來到了。在最后的24小時里,埃法拉奈師傅越來越失望,沉溺在發泄怒气之中,以致大家為他的理智擔心。他只得放棄這些童聲嗎?我不知道,因為他令我非常害怕,我再不敢踏上管風琴台,甚至不敢踏入教堂。 圣誕節的晚上,人們按習慣讓孩子們一到黃昏就睡覺,一直睡到做彌撒的時候。這樣就能讓孩子們在做午夜彌撒時不致昏昏欲睡。因此,這天傍晚,放學以后,我把小降E帶到她的家門口——我也發展到這樣稱呼她了。 “你不要錯過做彌撒。”我對她說。 “不會的,約瑟夫,你別忘了你的祈禱書。” “放心吧!” 我回到家里,家里人在等著我。 “你去睡覺吧。”我媽媽對我說。 “好,”我回答,“但我不想睡著。” “沒關系!” “可是……” “按你媽媽吩咐的去做,”我爸爸反駁說,“你該起來的時候,我們會叫醒你。” 我服從了,擁抱了我的雙親,上樓到我的小房間去。我的干淨衣服放在椅背上,漆皮鞋放在門邊。待會儿我跳下床,洗完臉和手,便可以穿上衣服和鞋。 轉眼間,我鑽進被窩,滅了蜡燭,由于覆蓋在鄰近屋頂上的白雪,房里還有半明半暗的亮光。 不消說,我已過了這個年齡,要將一只鞋放進灶里,希望在里面找到一份圣誕節禮物。我回憶往事:這是美好的時光,一去再也不复返。最后一次,是在三四年前,我親愛的降E在她的拖鞋里找到了一只漂亮的銀十字架……你們別說出去,是我把十字架放到里面去的! 隨后,這些快樂的往事從我的腦際消失了。我想到埃法拉奈師傅。我看到他坐在我旁邊,長禮服、長腿、長手、長臉……我怎么把腦袋埋在長枕下也是枉然,我總是看到他,我感到他的手指沿著我的床掠過去彈奏著…… 總之,我翻來覆去,終于睡著了。 我睡了多久呢?我不知道。但我驟然被惊醒,一只手按在我的肩上。 “喂,升D!”有個聲音在叫我,我馬上認出了這個聲音。 這是埃法拉奈師傅的嗓音。 “喂,升D,……到時候了……你想錯過做彌撒嗎?”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 “難道我要把你從床上拉起來,就像把面包從爐子里抽出來那樣嗎?” 我的被子被猛地掀開。我睜開眼睛,被一只手拎著的提燈照得晃眼…… 我多么恐懼啊!……正是埃法拉奈師傅在對我說話。 “喂,升D,穿衣服吧!” “穿衣服?……” “除非你想只穿襯衫去做彌撒!難道你沒有听到鐘聲嗎?” 大鐘确實在使勁地敲。 “說吧,升D,你想穿衣服嗎?” 我不知不覺地,但在一分鐘內穿好了衣眼。說真的,埃法拉奈師傅幫助過我,而且他要做的事,他是做得很快的。 “來吧。”他說,又拿起提燈。 “但我的爸爸媽媽呢?……”我說。 “他們已經在教堂里。” 他們不等我,這使我很吃惊。我們終于下了樓。屋門打開又關上,我們來到街上。 多么干冷啊!廣場白皚皚的,天空點綴著星星。教堂在背景上突現出來,還有鐘樓,尖頂好像閃耀著一顆星星。 我跟著埃法拉奈師傅走,但他并沒有朝教堂方向走,而是踏上小巷,彎彎曲曲地走。他停在几幢房子前面,屋門不需要敲便打開了。我的同學們身穿節日服裝,從里面走出來,霍克、法里納、所有屬于儿童唱經訓練班的孩子。然后輪到小姑娘們,首先是我的小降E。我拉住她的手。 “我害怕!”她對我說。 我不敢回答:“我也是!”擔心這樣使她更害怕。最后,我們人都齊全了。所有人都有個人音色,而且半音音階都很齊全,怎么回事! 管風琴手的計划究竟是怎樣的呢?缺了童聲樂器,難道他想用儿童唱經訓練班的孩子組成一個音栓嗎? 不管愿意不愿意,必須服從這個怪人,就像樂師們服從樂隊指揮一樣,只要指揮棒在他的手指中間揮動起來。教堂的邊門就在那里嗎?我們兩個一排進了門。在這個寒冷、陰森、靜悄悄的殿堂里還沒有人。而他剛才告訴我,我的爸爸媽媽在這里等著我!……我問他,我大膽地問他。 “別說話,升D,”他回答我,“幫小降E爬上去。” 我就是這樣做的。我們都踏上了狹窄的螺旋形樓梯,來到管風琴台上,突然,台上通明雪亮。管風琴的鍵盤打開了,拉風箱的人站在他的位置上,可以說他身上鼓滿了風箱的風,他顯得多么身高体胖啊! 看到埃法拉奈師傅做了個手勢,我們排好隊形。他伸出手臂,管風琴的木殼打開了,然后把我們關在里面…… 我們16個人,關在這個巨大樂器的管子內,彼此隔開,又互相為鄰。貝蒂由于降E的音色,待在第4位,而我由于升D的音色待在第5位!于是我猜到了埃法拉奈師傅的想法。沒有什么可怀疑的。由于修不好樂器,他便用儿童唱經訓練班的孩子們組成童聲音栓,當從管口吹出的气到達我們身上的時候,我們每個人便唱出自己的音符!這不是貓,而是我、貝蒂和我們所有的同學要讓琴鍵來推動! “貝蒂,你在那里嗎?”我大聲說。 “是的,約瑟夫。” “別害怕,我在你的身邊。” “安靜!”埃法拉奈師傅的聲音叫道。 大家默不作聲。 教堂逐漸擠滿了人。透過我的管子的發聲裂縫,我能看到照得雪亮的殿堂里布滿了信徒。這些家庭并不知道他們的孩子當中有16個人關在這架管風琴里!我清晰地听到腳步踩在殿堂的地上的雜沓聲、椅子的碰撞聲、鞋子和本底鞋的橐橐聲,還有教堂所待有的那种轟轟聲。信徒們坐好位置听午夜彌撒,大鐘一直敲著。 “你在那里嗎?”我又問貝蒂。 “是的,約瑟夫。”一個輕微的發抖的聲音回答我。 “別害怕……別害怕,貝蒂!……我們待在這里是為了做彌撒……完了會讓我們走的。” 我實際上在想,決不會這樣。埃法拉奈師傅決不會把這些關在籠子里的鳥放飛的,他惡魔般的力量會將我們長時間留在里面……或許永遠留在里面! 宣告合唱開始的鈴聲終于響了。本堂神甫先生和他的兩個助手來到祭台的階梯面前。儀式馬上就要開始。 我們的父母親怎么會不擔心我們呢?我看到我的爸爸媽媽平靜地坐在他們的坐位上。克萊爾夫婦也很平靜。我的同學們的家庭也很平靜。真是難以解釋。 我正在思索,這時,一陣旋風掠過管風琴的木殼。所有的管子就像狂風下的森林那樣抖動起來。風箱鼓滿了气開始起作用。 埃法拉奈師傅剛剛出現,等待著“入祭禱”開始。同一音色的大管子、甚至腳踏鍵盤,發出滾雷似的響聲。結尾是一個動听的和弦,靠的是32尺的低音音栓發出的低音。隨后,本堂神甫先生念起“入祭禱”:上帝對我說:你是我的儿子。到唱“光榮頌”時,埃法拉奈師傅以小號的響亮音栓又奏起樂來。 我惶惶不安地等待著風箱發出的狂風穿進我們的管子的時刻到來,但是管風琴手無疑犯我們安排到彌撒的中間了…… 祈禱以后,是念使徒書信。念完使徒書信以后,是唱升階詠,結尾是兩首出色的《贊美上帝》,由同音色的几組大管子作伴奏。 這時,管風琴沉默了一段時間,在念《福音書》和作主日講道時,本堂神甫先生稱贊管風琴手使卡爾費馬特的教堂恢复了沉寂的聲音…… 啊!如果我能叫喊,通過管子的裂口傳送我的升D音,那該多好呀!…… 接著念奉獻經。對這句話:“面對施恩的主,贊美上帝,頌揚大地。”埃法拉奈師傅用主要音栓的笛音結合高音音栓,奏出出色的序曲。必須承認,這美妙動听。在具有難以形容的魅力的和諧的音樂中,天國呈現一片歡樂,絕妙的合唱似乎在歌頌神圣的孩子的榮耀。 這樣持續了5分鐘,在我看來,長得就像5個世紀一樣,因為我預感到,在舉揚圣体時,就意味著要輪到童聲合唱了;偉大的藝術家把他們的天才的崇高壯美的即席之作都奉獻給這舉揚圣体的儀式…… 說真格的,我半死不活。我覺得,從我因苦等而干澀的喉嚨里,發不出一個音符來。即使當管風琴手的手指按下指揮著我的琴鍵時,如果沒有使我肺部膨脹的不可抗拒的气体,我還會保持不唱歌。 最后,這令人擔心的舉揚圣体的儀式開始了。小鈴發出尖細的叮噹聲。全場靜思的沉寂籠罩著殿堂。大家的額頭低垂下來,而那兩個助手舉起本堂神甫先生的祭披…… 盡管我是一個虔誠的孩子,我還是不能靜思!我只想著要從我腳底下掀起的風暴!于是我小聲地只讓她听見: “貝蒂?”我說。 “你想說什么,約瑟夫?” “注意,就要輪到我們了!” “啊!耶穌·瑪利亞!”可怜的小姑娘大聲說。 我沒有搞錯。響起一下干澀的聲音。這是控制風進入童聲管子通向的風箱那個活動調節器發出的響聲。正當神秘的气氛達到頂點時,一支优美而給人強烈感受的旋律在教堂的穹頂下回蕩。我听到霍克的G音、法里納的A音;然后是我旁邊親愛的人的降E音,隨后一股气脹滿我胸膛,一股徐徐地涌出的气通過我的嘴唇送出升D音。大家想保持沉默,可是做不到。我只不過是管風琴手的手里的一件樂器。他在鍵盤上控制的琴鍵,就像是我的心半張開的一瓣。…… 啊!這多么令人撕心裂肺啊!不!如果這樣繼續下去,從我們身上發出來的不再是音符,而將是喊聲,痛苦的喊聲!……當埃法拉親師傅將一只可怕的手奏出第7個減音的和弦時(我占据著第二個位置):天然的C音、升D音、升F音、天然的A音……怎么描繪我感受到的折磨啊! 由于這個殘酷無情的藝術家把這和弦無休無止地彈奏下去,昏厥襲上我的身体,我感到要死了,我失去了知覺…… 這就使得這第7個減音缺了升D音,按照和音的規律無法維持下去…… “……喂,你怎么啦?”我爸爸對我說。 “我嗎……我……” “喂,醒醒吧,該上教堂了……” “到時候了?……” “是的……快起床吧,要不然你會赶不上做彌撒,你知道,沒有彌撒,就沒有彌撒后的聚餐!……” 我在哪里?發生了什么事?難道這一切只是一個夢……包括關在管風琴的管子里,舉揚圣体的樂曲、我的心要碎裂,我的喉嚨再也發不出升D音?……是的,我的孩子們,從我睡著時起,直到我父親叫醒我,由于我的想象力過度激動,我夢到了這一切。 “埃法拉奈師傅呢?”我問。 “埃法拉奈師傅在教堂里。”我父親回答,“你的媽媽已經去了教堂。……啊,你穿衣服嗎?” 我開始穿衣服,仿佛我喝醉了酒,總是听到這第7個減音,折磨著人,沒完沒了…… 我來到教堂。我看到大家都待在習慣的位置上,我的媽媽、克萊爾夫婦、我親愛的小貝蒂,她穿得很暖和,因為天气凜冽。大鐘還在鐘樓窗上的反音板后面鳴響著,我能听到繚繞的余音。 本堂神甫先生穿著盛大節日的祭服,來到祭台前,等待管風琴奏出一首胜利進行曲。 多么令人惊訝啊!管風琴非但沒有奏出入祭禱之前庄嚴的和弦,反而沉默著。什么也沒有。沒有奏出一個音符! 教堂執事走上管風琴台……埃法拉奈師傅不在那里。大家在尋找他。白費力气。管風琴手銷聲匿跡了。拉風箱的人銷聲匿跡了。不消說,由于無法安裝好童音管子,他已离開教堂和小鎮,也不要工錢,事實上,沒有人看到他再在卡爾費馬特出現。 我并沒有為此生气,我承認,我的孩子們,因為待在這個怪人的小圈子里,遠遠不止是做一個夢,我會發瘋,被關進瘋人院的單人房間里! 如果升D先生發了瘋,10年以后他就不能娶上降E小姐了——這是地地道道受到老天爺祝福的婚姻。這就證明,縱然有8分之一的音差,有兩個同音异名音符之間的音差,正如埃法拉奈師傅所說的那樣,他們結成夫婦,仍然能夠得到幸福。 ------------------ 小草掃校||中國讀書网獨家推出||http://www.cnread.net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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