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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節 讓位


  勒柯吉哭了……
  傷心的眼淚!這是一种宣泄痛苦的方式!
  他命令:“開火!……”是他!是他下的命令。子彈橫飛,血流成河。由于他,他們才死去,他手上也沾滿了鮮血,和那些專制的暴君成了一丘之貉。他曾經對此恨之入骨。
  任務并沒有完成,這僅僅是開始。
  勒柯吉能夠面對現實,他已忘記了悲傷,開始振作起來,命令婦女和老人埋葬死人,抬走傷員,然后率領大隊人馬乘胜追擊。敵人已經嚇破了膽,抱頭鼠竄,根本不敢稍加抵抗。軍隊對他們緊追不舍。
  途中,与姍姍來遲的援軍不期而遇,收拾他們不費吹灰之力。他們會被赶到了北邊,軍隊將小島徹底搜查了一遍發現了許多尸体。這些人無法忍受饑餓,在冷天不得不出來找吃的,他們一旦倒在地上,就再也站不起來。由于天寒地凍,其尸体保持完全好。一旦冰雪融化,其尸体便開始腐化,變成泥土,回歸自然在三個星期內,1.8万多人被赶到杜馬斯半島,勒柯吉派人守住了住口。
  法-英金礦公司派來了三百名戰士作援軍。盡管兵力加強,但情況仍不容樂觀。盡管淘金者被鎮壓,但他們現在聚到了一起,現在人多勢眾,只要團結一致,就有机會反扑。
  法-英公司打算雇用工人使事情化險為夷。公司的兩位經理向勒柯吉建議,對淘金者進行嚴格的篩選,批准一千人留在霍斯特島,由金礦公司負責雇佣,當然,圖謀不軌的人應毫不留情地排除在外。
  勒柯吉對此欣然接受,這倒是一個瓦解對手力量的机會。兩位經理毫不畏懼地進入杜馬斯半島,一個星期以后,他們帶回來一千人。
  情況有了轉机,敵人力量削弱,霍斯特人占据了上風,他們紀律嚴明,武器精良,淘金者被一批一批押上了停在新鎮的船上。几天之內遣送工作完成,胡作非為的人已被全部赶走。
  他們將小島糟踏得一片狼藉,土地荒蕪,顆粒不收,牲畜死了很多。總之,生活大大后退,与當初建國一樣,一切得從頭開始。霍斯特居民面臨著饑餓的威脅。
  危險存在,但不要被他嚇倒,重要的是抓緊時間。’他知道,這樣一來。他非得獨斷專行不可。
  与上次一樣,先把所有的糧食收集起來,再按需要進行分配。盡管有人怨聲載道,但措施被強制執行,任何抗議都不予以理睬。
  糧食危机是暫時的,人們實行食品配制的同時,政府已在南美訂購了大量的糧食。一個月后,首批貨物運抵新鎮,情況立即好轉。
  多虧了他獨斷專行,利貝麗亞和新鎮才恢复了昔日的繁榮。港口就像過去一樣繁忙,捕魚的收益丰盛,美國和挪威的船也駛來做生意。榨油厂、罐頭厂又開始運轉。留在火地島上的人由于無法忍受阿根廷政府的清規戒律,將全家搬到霍斯特島定居。
  大約在十二月十五日,人民的生活基本恢复了正常。這時,政府購買了3條六百吨的大船,命名為雅加納,它定時定航地在各個島嶼与村鎮之間行駛,此外還要承擔剛剛建好的奧爾勒海岬燈的航運工作。
  一八九三年,歲末,人們告訴勒柯吉:燈塔建成。鐵塔、倉庫、臥室、机電房全部修好。而迪克發明了一套通過海浪發電的裝置,因此机器可以無需燃料,永恒運轉。
  為了慶祝落成典禮,勒柯吉選擇了一八九四年元月十日,并由雅加納將二三百人送到奧爾勒島。
  計划已定、再也不會有什么事會打亂這個好日子。突然,又發生了一件怪事,他不得不改弦更張。
  一月六日,离落成典禮還有四天,一艘軍艦駛進新鎮,船上挂著智利國旗。勒柯吉在總督府看到這船,并用望遠鏡一直注視著它。船一靠岸,船上的人忙亂地往下搬東西。由于距离太遠,他一時搞不清是些什么。
  他觀察了一個鐘頭,這時新鎮跑來一個人向他轉達了卡洛里的口信。
  “怎么了?”他一進門,勒柯吉就問。
  “一艘智利軍艦進了新鎮,”由于跑得太快,他說話連气都喘不過來。
  “它停在了港口,全副武裝的士兵上了岸。”
  “士兵!……”勒柯吉叫道。
  “是的,智利的士兵……有槍……一百……二百……三百……卡洛里沒有說,他讓我給您報信。”
  事情蹊蹺,也怪不得卡洛里會緊張。什么時候听說過武裝士兵在和平時期會進入別國的領土?即使是智利派來的,勒柯吉仍然感到不正常,小心為好。為了以防万一,必須采取預防措施。
  “他們來了!……”那人突然叫起來。
  的确,這是一支軍隊,槍在陽光下熠熠閃亮,但他們最多只有一百五十個人。
  吃惊的勒柯吉立刻下達命令,信號兵馬上出發。隨后,他平靜地等待著。
  一刻鐘內,智利軍隊在霍斯特人惊异的目光注視下到達廣場,在政府門前排好。一個身穿禮服的軍官走出來,用軍刀敲了敲門。門打開后,他要求見總督。
  他被帶到勒柯吉的辦公室,進去后門就關上了。又過了一分鐘,傳來一個沉悶的聲音表示外面的門也關上了。他在不知不覺中已成了階下囚。
  他似乎對自己的情況并不擔心,他向前走了几步就停下來,摘下帽子,注視著站在窗戶旁邊,一動也不動的勒柯吉。
  勒柯吉先開口。
  “先生,請做出解釋,”他簡捷地說,“一支武裝士兵來到霍斯特島是什么用意?据我所知,我們并沒有和貴國交戰。”
  那官員將一個大信封遞給他。
  “總督先生,我受政府委托,請允許我向您面交這封信。”
  勒柯吉打開信封,面無表情地仔仔細細地看了一遍信。
  勒柯吉看完信便說:“先生您肯定知道。智利政府讓您听從我的調遣,重建島上的秩序。”
  那官員只鞠了一躬表示默認。
  “但是,智利政府得到的消息不准确,”勒柯吉說,“霍斯特島确實經歷了動亂,其人民已自己解決了問題,建立了新秩序。”
  那官員顯得十分尷尬,沒有回答。
  “因此,”勒柯吉又說,“衷心感謝智利共和國的無私協助,對這項建議我們表示謝絕。希望您認為自己已經完成任務。”
  那官員顯得更尷尬。
  “總督先生,我將把您的話一字不漏地傳達給我的政府。”他說,“但是您應該理解,只要政府沒有給我明确的指示,我必須繼續完成任務。”
  “什么任務?……”
  “在霍斯特駐防,軍隊在您的指引下和我的指揮下,恢复秩序,保持穩定。”
  “很好!”勒柯吉說,“假如我反對這种形式的駐軍?……貴國政府預計到這种情況嗎?”
  “是的,總督先生。”
  “是什么?”
  “不理睬反對。”
  “動用武力?”
  “必要時,是的!但是我希望您不要逼我走极端。”
  “明白了。”勒柯吉冷靜地說,“說實話,我早就料到了……沒關系!問題已擺在桌子上,可您要理解,這可是件大事。我不能草率。因此,請您給我時間,容我考慮。”
  “總督先生,”他說,“我等著您的決定。”
  他行了個軍禮,邁步朝門走去。門被鎖上了,打不開,他朝勒柯吉轉過身。
  “我中了埋伏?”他問。
  “我倒是想起一個笑話,”勒柯吉挪揄,“誰是罪犯?不是那些和平時期持槍闖入友好國家的軍隊嗎?”
  那官員臉一陣發紅。
  “總督先生,您知道,”他局促不安地說,“您所說的入侵与我的政府和我本人完全無關。”
  “您可以肯定?”勒柯吉平靜地反駁,“您敢以人格作擔保,智利政府除了正式闡明的觀點以外,沒有其他的目的?一支軍隊既可以保護人也可以鎮壓人。如果智利政府對給予我們獨立感到后悔的話,那么您在這里的駐軍不會有助于智利政府。”
  他又一次滿臉通紅。
  “我來的目的,”他說,“并不是討論我的政府所下達的命令。我唯一的任務就是執行。”
  “确實。”勒柯吉承認,“我也要完成我的使命,那就是保護好人民的利益。”
  “如果我反對的話?”官員反駁,“總督先生,要明白,我有時間等您答复。”
  “恐怕還不夠。”勒柯吉說,“還要在這里等。”
  “這里?……那么您把我看成俘虜?”
  “正是如此。”勒柯吉說。
  智利軍官聳聳肩。
  “您忘了,”他朝窗戶邊跨了一步,“我只要喊一聲……”
  “試試看!……”勒柯吉攔住他的去路。
  “誰會攔我?”
  “我!”
  他們對視著,似乎准備動手,僵持了一會,智利軍官退了一步。他知道,盡管自己年輕,但不是他的對手。而且他那威風凜凜的神態也使他不得不打退堂鼓。
  “這就對了,”勒柯吉說,“我們都回到原來的位置上,您再耐心等會儿,我一定給您答复。”
  軍官站在門口,盡管憂心忡忡,但表面裝出一付輕松的樣子,勒柯吉站在對面窗戶旁。正陷入沉思。他高瞻遠矚地考慮了前面的問題。
  首先是智利政府的動机,動机很明顯,它以幫助平定暴亂為幌子,強行駐軍,旨在吞并這個國家。它為什么要背信棄義?關鍵問題是利益的驅使,盡管霍斯特島興旺發達,但智利對自己的慷慨大方并不后悔,而且它也受益匪淺。現在發現了金礦,事情就變了。它開始感到后悔,對自己沒有遠見后悔。
  智利政府已下了最后的通牒,最重要的是如何合理地解決問題。
  抵抗?……為什么不呢?這一百五十個士兵和那只軍艦完全嚇不倒勒柯吉,它們与霍斯特軍隊交手絕占不到任何便宜。
  但是,抵抗就是戰斗,流血,那么又得使這塊土地血流成河。抵抗什么?霍斯特是獨立的,人民自由的,只是他這位領袖指引他們去戰斗。戰斗為什么?這芸芸眾生遭涂炭,只是為了給他歌功頌德。自從他執政以來,与一個專制的暴君有什么區別?他還沒有折騰夠嗎?
  可是,他与其他的領袖相比,即不好也不坏,只不過他是身不由己,盡管他正直、無私,但作為領袖,他總還是犯下了不少的過錯。他是多么矛盾的一個人:他推崇絕對自由主義,卻對同類發號施令;他愛和平,卻多次帶來戰爭。
  其實,他的行為与其理論并不矛盾。首先人類有著缺陷,斯降大任于他,他不得不領導他們。他所經歷的种种悲劇,都顯不出武力的合法性,他有了三個有力的證据:
  第一,巴塔哥尼亞人的入侵,与世上所有的領袖一樣,他只有應戰。這次,帕德遜暴露出人類的厚顏無恥,到達登峰造极的地步。他再寬容大度,也不得不使用強權,將他判決和驅逐,他采用的是十足的暴君行為。
  第二,發現金礦,霍斯特島一下子受到成千上万人的入侵,人民自然要團結一致,同仇共愾。面對災難,別無選擇,只有用武力抗爭,只有暴力和死亡。他一聲令下,血流遍野。
  第三,無疑是智利政府下達的最后通牒。
  他再一次下令抵抗?人民將只是為了保衛一位領袖而付出更多的生命。除非是形勢所逼,別無選擇,否則他決不會采取這种极端的方法。
  現在如何是好?
  他已厭倦!他下令屠殺,魔鬼般的殺戮。可怕的景象一直纏著他。痛苦一直壓在心頭。怎么也無法忘怀。背駝了,目光暗淡,思維遲緩,雄心變成了懦弱。他徹底不行了。受夠了。
  如何是好?……死掉算了?……這倒是一种解脫的方法,而且他對死并不感到恐懼。意志堅強的人把生与死看得很淡。但同樣,一個頭腦健全的人絕不會使用自尋短見的方法。
  這种矛盾,能夠調和嗎?……
  勒柯吉終于想起軍官的存在。那人雖顯得极不耐煩,但還是控制著。
  “先生,您剛才威脅要使用武力,但是您見過我的軍隊嗎?”
  “您的軍隊?……”軍官感到惊訝。
  “自己看吧,一百五十名士兵正嚴陣以待,因為他們被五百多持槍荷彈的霍斯特人所包圍著。”
  “我們現在有五百支槍,”勒柯吉冷冷地說,“明天會有一千,后天更多。”
  軍官面無血色。他掉到怎樣一种陷阱中!這次任務讓他倒了大霉,盡管如此,他還強裝鎮定。
  “軍艦……”他用堅定的口气說。
  “我們不怕,”勒柯吉打斷,“我們不怕您的炮而且我們也有。”
  “智利……”他困獸猶斗。
  “是的,”勒柯吉再一次打斷他,“智利還有軍艦和軍隊,它要是真地采取极端行動,那就打錯了算盤。我們現在有了六千多人,而且,您和一百五十人正好做人質。”
  軍官一言不發,勒柯吉嚴肅地說:
  “您知道我是誰嗎?”
  智利人上下打量這個令人生畏的對手,感到不自在。
  “您為什么這樣問我?”他結結巴巴,“十二三年前,里巴爾托號的航長認出了您,當時确實議論紛紛,可是您本人已經辟了謠,應該不會有這种事情。”
  “确有其事,我想盡力地忘記自己的身份,不過我想您會記起我是什么人。那么我有辦法搬來讓智利政府不敢輕舉妄動的救兵。”
  軍官語塞,表情顯得很難受。
  “不過,我將公平地對待這個問題,不會斷然拒絕。”
  軍官抬頭,“對待?……”他听清了嗎?……他剛才陷入絕境,現在出現了轉机。
  “有可能的話,”勒河古繼續說,“我想知道您擁有什么樣的權力。”
  “最大的權力。”智利軍官肯定。
  “有書面證明?”
  “有。”
  “這樣,請給我看。”
  他從里面口袋掏出另一個信封。
  “給您。”
  勒柯吉要是一開始就服從的話,他絕對看不到第二封信。
  “完全合法,您的簽字具有法律效應。”
  勒柯吉停了片刻,接著說。
  “我們開誠布公,智利要收回主權,我將竭力反對,我是說一不二的。但是,我給您提個建議。”
  “我洗耳恭听。”
  “首先,智利政府在霍斯特島上只能征收金礦稅,其他的,一概不行。即使金礦開采光了。它也應守諾言,保持政策不變。至于金礦它完全有權自己決定各种捐稅。”
  智利軍官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用任何討价還价,他就解決了關鍵問題,其他的都屬于小事情。
  勒柯吉繼續說:
  “智利只有金礦的稅收權。其他方面,霍斯特島完全獨立。它可以派一名常駐外交代表,他只能是顧問的身份,無權參政。我將任命總督行使政府權力。”
  “總督肯定由您擔當?”
  “不!”勒柯吉反駁,“我要的是自由,我對執掌政府厭煩透頂。因此我將讓位,但我保留挑選繼承人的權力。”
  這聲明出人意料。他真地看破了紅塵?
  “繼承人叫迪克,他只有這個名字,是個二十二歲年輕人,我一手教育,培養了他。我將把政權托付給他……這是我的一個條件。”
  “我完全同意。”他太興奮了,不假思索地答應下來。
  “很好,”勒柯吉也很滿意,“我們撰寫協議。”
  他開始工作,雙方簽約,一式三份。
  “一份給您的政府,一份給我的繼承者,我留著第三份,如果有人毀約,我會有法強制執行……不過,事情還沒有完。”他將另一個文件交給對手,“我還得為個人做些打算。請您看看另一個條約。”
  軍官服從了,一邊看,一邊露出惊訝的神情。
  “怎么!您不是在開玩笑!”
  “不是,這是附加條件,您打算接受嗎?”
  “馬上簽字。”
  他們再一次簽字。
  “我們再沒有什么可說的了。帶上您的軍隊离開。明天將開始一個新的体制,在此之前,我就要求絕對保密。”
  剩下他一個人時,他派人去叫卡洛里。其間,他寫了封信,并將一份与智利政府簽的協議裝進去,封好。過了一會儿,印第安人來了。
  “把這些東西搬到維爾-捷上。”勒柯吉一邊說,一邊遞給他一張單子;有食品、火藥槍、种子。
  盡管他一向言听計從,但還是忍不住提了几個問題。他要出門旅行?為什么非用這只老船?勒柯吉只說了一句話。
  “去辦吧!”
  卡洛里走后,他又叫來迪克。
  “孩子,”他將信封遞給他,“我有份文件給你明天日出時再打開看。”
  “好的。”他干脆地回答。
  真讓人吃惊,即使他感到迷惑,但絕不會流露,嚴師出高徒。
  “現在,你去吧。嚴格執行我的命令!”
  他靠近窗戶,向外看了很久,利貝麗亞,新鎮就在眼前。夜幕降臨,燈火輝煌。這是他的杰作,他既感到疲倦,又感到驕傲。他將离他們而去,這是一种解脫。他不和任何人告別,不留下任何話語,默默地消失。
  夜已深,燈光一個一個滅掉。人們已進入夢鄉。
  勒柯吉上路了。他直奔新鎮,路上沒有碰到一個人。
  維爾-捷停在碼頭上,他上船扯帆起錨。小艇已駛出港口,開始加速。波浪拍擊著海岸嘩嘩作響,勒柯吉陷入深思。
  他回過頭想看上最后一眼時,已經太遲了。新鎮,利貝麗亞,霍斯特島已在夜幕中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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