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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福問題

[美國]小克特·馮內戈特 著

傅惟慈 譯

  《歐福問題》(1951)選自馮內戈特的短篇小說集《歡迎你到猴子房來》(1968),是一篇科幻題材的諷刺佳作,小說諷刺了資本主義社會里某些人唯利是圖的本質,妄圖把人的幸福當作商品壟斷起來出售牟利。确實,如果人的幸福無需通過本人的努力和奮斗去追求,光是花几個錢就可以買殊那么整個社會、整個世界還值得留戀么?小說雖采用科幻題材,但寓意較深。

                     (施咸榮)

  聯邦通訊調查小組的女士們,先生們:我很感謝你們給我這個机會為你們所調查的事件作證。這件事泄露出去,我覺得很遺憾——或者說是很“痛心”吧。既然現在事情已經張揚出去,而且引起了官方的重視,我也只好把全部經過和盤托出了。老天在上,但愿我能使你們相信:美國完全不需要我們的這一發現。
  我不想否認,我們三個人——電台播音員劉·哈里遜、物理學家弗雷德·波克曼博士和我這個社會學教授一起找到了尋求心境安宁的途徑。我們的确找到了。我也并不是說人們追求心境安宁有什么不好,但是,如果有人想追求我們發現的那种心境安宁,那我奉勸他還不如去害冠狀動脈血栓形成症吧。
  劉、弗雷德和我達到心境安宁的辦法是坐在安樂椅里,打開一個台式電視机大小的裝置。不用藥草,不用金科玉律,不必進行肌肉控制,也不必靠探听別人的不幸未忘怀自己的苦惱;什么業余愛好啦,道教教義啦,俯臥撐啦,或者對著荷花沉思默想啦……這些統統用不著。依我看,這個裝置正是很多人模模糊糊夢想過的那种“文明的最高成就”:一种電于設備,价格低廉,易于成批生產;只需一批電鈕,它就能使人們心曠神怡。我看見你們這里就有一台。
  我首次接触到這种人工的精神享受是在六個月之前。說起來有點慚愧,也就是在那時我結識了劉·哈里遜這個人。劉是我市僅有的一座廣播電台的首席播音員,他就靠著他那張夸夸其談的嘴泥飯吃。如果這件事不是他而是別人傳出去的,我才要覺得奇怪呢。
  劉除了播送大約三十個別的節目之外,還負責每周一次的科學節目。他每周都要找一位万道特學院的教授,采訪有關的專業問題。事情是這樣,六個月之前,劉為我的同事、一位年輕的幻想家弗雷德·波克曼博士安排了一個節目。我開著車把弗雷德送到廣播電台,他邀請我一起進去看看。我不知道怎么會鬼迷心竅,竟跟著他進去了。

  弗雷德·波克曼已經三十歲出頭,看起來卻不過十八九歲。生活不曾在他身上留下什么痕跡,因為他一向不太注重生活。他最關心的——一也正是劉所要采訪的——是他那把八吨重的大“傘”。他用這把“傘”收听星体上傳來的聲音。這把“傘”是一支裝在望遠鏡基座上的巨型天線。据我所知,他不是用望遠鏡去觀測星星,而是把這個玩藝儿對准太空,搜集來自不同天体的無線電信號。
  當然了,太空里是沒有人去設置什么無線電台的。不過許多天体會輻射出巨大的能量,其中的一部分可以在無線電波段中接收到。弗雷德這一裝置的一個优點是能夠發現隱藏在宇宙塵埃云后面、望遠鏡無法觀測到的星体。這些星体發出的無線電信號可以穿過云層傳到弗雷德架設的天線上。
  這還不是天線的全部功能呢。在采訪弗雷德的過程中,劉·哈里遜把最激動人心的那一部分當作壓軸的好戲。“這真是太有意思了,波克曼博士,”劉說,“請告訴我們,您的射電望遠鏡在宇宙中是否有什么新的發現——用一般光學望遠鏡沒有發現過的?”
  這才是最精彩的地方呢。“有啊,”弗雷德說,“我們已經在太空中發現大約五十處沒有宇宙塵埃遮蔽的地點,從那些地方發出強大的無線電波,而那里似乎根本不存在什么天体。”
  “哦?!”劉裝出一副惊訝的樣子說,“我敢說這可是個重要的發現!女士們先生們,自從有無線電以來,你們將首次听到從波克曼博士所發現的‘宇宙空白’那里發出的聲音。”他們已經從弗雷德架設在學院校園里的天線上接出了一根引線。劉揮手示意讓工程師把信號開關打開,“女士們先生們,請听听來自虛無的聲音吧。”
  這聲音沒有什么好听的———不過是一個時起時伏的絲絲聲,特別象輪胎漏气的聲音。已經預定好要播送五分鐘。當工程師開通信號后,我和弗雷德都象白痴一樣莫名其妙地咧著嘴笑個不停。我感到渾身松軟,麻酥酥的。劉·哈里遜的樣子活象是一個跟頭栽進了柯芭卡班娜的梳妝室。他看了一下播音室的鐘,嚇了一跳:這种單調的噬隆聲竟然播送了五分鐘!要不是工程師的衣袖無意中挂住了旋鈕、把信號關閉了的話,那聲音到現在也不會停下來!
  弗雷德神經質地笑著。劉一下子想起了他的職責,連忙尋找台詞:“這就是來自虛無的聲音,”他說,“請問波克曼博士,有沒有人給這些有趣的宇宙空白起個名字呢?”
  “沒有,”弗雷德說,“目前它既沒有名稱,也沒法解釋。”
  發出絲絲聲的宇宙空白有待進一步的解釋,不過我已經給它們起了個很有特征的名宇:波克曼的歐佛利亞,換言之,波克曼的甜蜜鄉。也許我們不知道那是什么樣的地方,但我們卻知道它的作用,因此,歐佛利亞是個很确切的名字,它的含義就是心曠神情、精神超脫。這個詞真是用得恰到好處了。
  播音結束之后,我和弗雷德、劉三個人親熱得要命,簡直到了戀戀不舍的地步。
  “我真不記得有哪次播音象這樣痛快過,”劉說。他這個人并不擅長于表達真摯的感情,可是那天倒是一片真誠。
  “這是我一生中最值得怀念的一次經歷,”弗雷德有些茫茫然地說,“可真是快樂极了!”
  我們都為自己內心的沖動而感到有些不自然。我們精神恍懈地分了手。我赶回家去想喝點酒,沒想到又陷入另一場莫名其妙的混亂里。
  屋子里寂靜得很,我轉了兩圈儿才發現除了我以外還有人在家。我的妻子蘇珊是個賢惠的主婦,她常常引以自豪的是她開飯從不誤點,飲食頓頓丰盛。但今天她卻躺在沙發上象做夢一樣凝視著天花板。“親愛的,”我試探地問她,“我回來了,該吃晚飯了吧?”
  “弗雷德·波克曼今天上了廣播電台,”她迷迷糊糊地說。
  “我知道。我和他一起呆在播音室里的。”
  “他的節目太精彩了,”她歎了口气,“簡直把人全迷住了。那個來自太空的聲音!當他扭開旋鈕時,我好象一下飄到半空中去了。我一直躺在這里,想等這股勁儿過去。”
  “嗯一哼,”我咬著嘴唇說,“好吧,我看我最好先把艾迪找回來。”艾迪是我們十歲的儿子。他是我們這一帶戰無不胜的壘球隊的隊長。
  “爸爸,不用您費事了,”黑暗中傳來一個輕微的聲音。“你也在家?怎么了?難道是原子襲擊使比賽取消了嗎?”
  “沒有,我們打完了八個回合。”
  “他們輸得沒興趣再打了,是嗎?”
  “不,他們打得相當好,積分相等。他們有兩個人在場上,兩人出局。”他象是口味一場迷夢似地說,“后來,”他睜圓了眼睛,“大家都好象無心戀戰,紛紛离開了球場。我回到家里,發現這位太太縮在沙發上,于是我就在地板上躺下了。”
  “怎么了?”我迷惑不解地追問道。
  “爸爸,”艾迪若有所思地說,“我要是明白,那他媽的才見鬼呢。”
  “艾迪!”他的母親呵斥了一句。
  “媽,”艾迪說,“您要是明白的話,那也見鬼了。”
  如果有人能解釋清楚,那才見鬼呢。但是我向來有刨根問底的毛病。我給弗雷德·波克曼撥了個電話。
  “弗雷德,我打扰你吃晚飯了吧?”
  “要是那樣就好啦。家里一丁點吃的也沒有,今天我還把汽車留給瑪蓮用,好讓她去市場買點食品。現在她還在找沒關門的食品店呢!”
  “哦?汽車發動不了啦?”
  “她當然發動得了汽車,其實她都已經到了市場上。但是后來她忽然高興得不得了,就干脆又空著手走了回來。”弗雷德的聲音沉下來。“我想,遇事拿不定主意是女人們的通病,可是撒謊卻不能不教人痛心。”
  “瑪蓮說謊?我不信。”
  “她想讓我相信,大家都和她一起涌出了市場——包括商店的店員們和所有的人。”
  “弗雷德,”我說,“我有點新聞要告訴你。吃完飯我就去找你,好吧?”
  當我到達弗雷德的農庄時,他正呆若木雞地盯著晚報。

  “全城的人都得了精神病了,”弗雷德說,“所有的汽車都無緣無故在馬路邊上停住,就象路上有救火車開過一樣。据說當時人們的話剛說了半截儿就停住了,表情姿態有五分鐘保持不變。好几百人只穿著汗衫在冷地里轉悠,咧著大嘴,就和牙膏廣告上畫的一樣。”弗雷德把報紙抖得悉索亂響。“這就是你要告訴我的新聞吧?”
  我點了點頭,“所有這一切都發生在我們播放那個聲音的時候,所以我想可能——”
  “根本不是什么‘可能’,千真万确,”弗雷德說,“發生的時間絲毫也不差。”
  “可是大多數人并沒有收听那個節目呀!”
  “他們用不著專門收听,如果我的理論是正确的話。我們從太空接收到這种微弱的信號,把它放大一千倍再重播出來,任何處于電台發射范圍之內的人,不管他愿意不愿意,都會接收到大量被放大了的輻射波。”他聳了聳肩膀,“顯然就象穿行在一片燃燒著的大麻地里一樣。”
  “你在工作中怎么不受這种輻射波的影響呢?”
  “因為我從來沒有放大和重播過這些信號。是廣播電台的發射机使它們發生作用的。”
  “那么你下一步打算怎么辦?”
  弗雷德似乎很惊訝。“怎么辦?除了在有關刊物上作作報道之外,還有什么要辦的呢?”
  房門連敲也沒敲一下就被推開了。劉,哈里遜滿臉通紅、气喘吁吁地沖了進來。他以斗牛士的風度脫下身上那套寬大的運動服上衣。
  “你讓他也插手這件事嗎?”他指著我問道。
  弗雷德朝他眨巴了一下眼睛:“插手什么事?”
  “百万巨富、億万巨富嘛。”劉說。
  “真奇怪,”弗雷德說,“你這話扯到哪儿去了?”
  “來自星体的聲音啊,”劉說,“人們可听上癮了。叫人們都陶醉了。你已經看到晚報了吧?”他定了定神說,“是那個聲音的效果,對不對,博士?”
  “我們是這樣想的,”弗雷德說。他的神情有些焦慮。“你有什么具体建議使我們搞到那百万、億万的巨富呢?”
  “真是一大財源!”劉狂喜地說。可是我心里卻念叨著:“劉啊劉,你既然不能壟斷宇宙,又怎么能利用這個絕招儿來發財致富呢?而且,”我暗自問道,“你播送的時候,人人都能隨心所欲地接收這個聲音,你又怎么能拿它賣錢?”
  “也許這類東西是不應該用來發財的,”我提議著,“我的意思是,我們還不太了解——”
  “幸福是什么坏事嗎?”劉打斷了我的話頭。
  “那倒不是。”我承認。
  “那么好啦。我們所要做的就是用來自星体的信號使人們幸福。我看你馬上就會說這樣作倒是一件坏事哩?”
  “人們是應該幸福的。”弗雷德說。
  “對啦,對啦,”劉傲慢地說,“這正是我們准備替大眾辦的事。而人們借以表示感激的形式就是實實在在的財源。”他看了看窗外說,“好,一個谷倉。我們就可以從這里著手。我們在谷倉里安裝發射机,把一根導線接到你的天線上,博士,我們就有了生財之道啦。”
  “很抱歉,”弗雷德說,“我還沒明白你的意思。這里沒有什么發展前途:道路坎坷,交通不便,又沒有什么商場,再加上遍地亂石,可以說是滿目凄涼吧。”
  劉用胳膊肘輕輕擦了弗雷德几下。“博士啊,博士,這個地方自然有缺點,但只要谷倉里安上發射机,你就能給人們。珍貴的東西——幸福。”
  “歐佛利亞高地。”我說。
  “真是妙极了,”劉說,“我來招攬顧客,博士,你守在谷倉的發射机旁邊,把著開關。顧客一踏上歐佛利亞高地,你就向他發射幸福。那么他還有什么不愿意拿出來深深感謝一番的呢?”
  “只要不停電,每所房子都是一個舒适的家,”我說。
  “然后,”劉兩眼閃閃發光地說,“在這里做完這批買賣,我們就把發射机搬走,開辟新的業務。也許我們可以同時開動一系列發射机。”他啪地一聲打了個榧子。“當然,還可以把發射机安裝到汽車上。”
  “我反正覺得警察局是不會夸獎我們的。”弗雷德說。
  “那好辦,當他們過來調查時,你就把開頭猛地一扭,用幸福向他們開火。”他聳了聳肩膀。“媽的,我甚至可以大發慈悲,專門為他們開辟一塊地盤。”
  “不行,”弗雷德冷靜地說,“如果我去做禮拜,我就沒臉見牧師了。”
  “那就讓我們也拿幸福襲擊他一下。”劉喜气洋洋地說。
  “不行,”弗雷德說,“抱歉之至。”
  “好吧,”劉說著站了起來,開始在屋里踱來踱去。“我對這一點早有准備。我還有一個方案。這個方案是完全合法的。我們安裝一台小型放大器,連接上發射机,再裝上天線。成本不超過五十美元,我們給它訂個普通人能支付得起的价錢,”比如說五百美元吧。我們和電話公司訂個合同,把信號直接從你的天線通過電話線傳送給購買了我們裝置的家庭用戶,由這個裝置把電話線送來的信號放大重播,讓全家每個成員都能享受奪福,明白嗎?以前是打開收音机、電視机,現在人們要打開的是幸福机了。用不著演員和舞台道具;也用不著昂貴的攝影机——什么也不用,只要那個絲絲的聲音就行。”
  “我們可以把它稱為歐佛利亞机,”我提議說,“簡稱為‘歐福’。”
  “了不起,真了不起,”劉說,“你看呢,博士?”
  “我也不知道,”弗雷德不安地說,“這种事情我可不熟。”
  “我們每個人都得承認自己的不足,博士。”劉滔滔不絕地說,“業務方面由我來負責,你專管技術方面,”他挪動了一下身体,好象要站起來穿外衣。“也許你是不愿意成為百万富翁吧?”
  “噢,愿意,實在愿意,”弗雷德馬上回答道,“實在愿意。”
  “好啦,”劉搓著手心說,“我們要作的第一件事就是造一個樣机進行試驗。”
  在這方面弗雷德倒是內行,我看出他也頗有興趣。“樣机倒也十分簡單,”他說。“我看下個星期我們就可以拼裝起一台樣机在這里進行試驗。”

  歐佛利亞机或簡稱歐福的首次試驗是在星期六下午,也就是弗雷德和劉那次轟動一時的科學廣播節目之后的第五天,在弗雷德·被克曼家的客廳里進行。
  實驗人員有六名——劉,弗雷德和他的妻子瑪蓮,我,我的妻子蘇珊和我的儿子艾迪。波克曼夫婦把椅子排在牌桌四周,桌子上放著一個灰色的鐵盒。
  從盒里伸出一只触角般的鞭型天線,直伸到天花板底下。在弗雷德擺弄盒子的時候,我們其余的人一邊吃著三明治、喝著啤酒,一邊神經緊張地談著些生活瑣事。艾迪當然不喝啤酒,盡管他迫切需要服一劑鎮靜藥:他被領到農場來而不是帶去參加一場球賽,這使他大為惱火。他威脅說要拿波克曼家搜集的美國早期的室內陳設來出气。他一個人在法國式的房門門口用一根鐵棒和一個失去彈性的网球玩著飛球滾球的游戲,玩得倒挺開心。
  “艾迪,”蘇珊第十次勸告他,“別玩了。”
  “球听我的話,不要緊,”艾迪滿不在乎地說。他把球往四面的牆上打出去,然后用一只手接球。
  瑪蓮象母親對待孩子一樣愛惜她那些一塵不染的擺設,對艾迪把這里當成体育館的行為簡直不能容忍。可是劉卻用自己那套辦法盡力地勸解她。“這個破地方,隨他糟踏去吧!”劉說,“你們過不了几天就該搬進宮殿里去住了。”
  “准備就緒,”弗雷德輕聲地說。
  我們壯著膽子看了看他。弗雷德把電話線的兩個金屬接頭插進那個灰盒子里。這是從學院的天線裝置接來的引線。天線在一個自動裝置控制下對准了太空里的一個神秘的宇宙空白點——那是波克曼的歐佛利亞當中能量最大的一個。他把盒子的電源線插入踏腳板上的電源插口,手按在開關旋鈕上。“你們都准備好了嗎?”
  “別開,弗雷德!”我說。我忽然覺得惊恐极了。
  “開吧,開吧!”劉說,“假如貝爾沒有勇气對著話筒喊第一聲的話,我們今天也就不會有電話了。”
  “我就站在開關跟前,如果出了什么岔子,我隨時關掉它。”弗雷德再次寬慰我們。咋的一聲,一陣嗡嗡響,歐福打開了。
  一陣异口同聲的深沉的歎息傳遍了客廳。鐵棒從艾迪手里滑下來。他用一种庄重的華爾滋舞步穿過客廳,跪到他母親身邊,把頭倚偎在她的膝上。弗雷德哼著小調,半閉著眼睛离開了他的崗位。
  劉·哈里遜第一個開了腔。繼續進行他和瑪蓮的談話。“又有誰去關心物質財富呢?”他十分認真地問,又轉過身征求蘇珊的意見。
  “嗯——哼,”蘇珊睡眼睛隴地搖著頭說。她用胳膊摟住劉,吻了他大約有五分鐘之久。
  “我說,”我拍了拍蘇珊的后背,“你們年輕人真合得來,是不是?這多美啊,弗雷德!”
  “艾迪,”瑪蓮關怀地說,“我想起大廳壁櫥里有一個真正的壘球,一個硬球。玩起來不是比你那個舊网球有意思得多嗎?”可是艾迪一動也沒動。
  弗雷德仍然在屋里踱來踱去,微笑著,現在他的眼睛完全閉上了。他腳后跟絆著了一根燈線,跌倒在壁爐前面,頭栽到爐灰里去了。“唉喲,諸位,”他仍然閉著眼睛說,“我的頭碰在爐條上了。”他趴在那里,不時發出咯咯的傻笑聲。
  “門鈴響了半天了,”蘇珊說,“我覺得鈴聲一點意義也沒有。”
  “請進!請進!”我喊道。不知為什么,大家都覺得這种叫喊非常滑稽。我們都連嚷帶笑,包括弗雷德在內。他的狂笑把爐灰震得一陣陣亂飛。
  一個非常嚴肅的矮個子老頭儿,穿著一身白衣服,沒用人請就自己走了進來。他站在門廳里,惊訝地注視著我們。“我是送奶的,”他吞吞吐吐地解釋說。他把一張紙條遞給瑪蓮。“我看不清你留言條上最末一行寫的是什么,”他說,“是不是寫著家用奶酪,奶酪,奶酪……”他的話還沒有說完,就已經盤著腿在瑪蓮身邊坐了下來。沉默了可能有三刻鐘之后,一种不安的神情又浮現在他臉上。“唉,”他漠然地說,“我只能在這里呆一小會儿,我的卡車還停在馬路邊上,會影響交通呢。”他想要站起來,劉把歐福的音量旋鈕一擰,送奶的人又癱倒在地上了。
  “啊——”所有的人不約而同地喊道。
  “這种時候呆在家里真是享福,”送牛奶的人說,“廣播預報說我們將赶上大西洋風暴的尾巴。”
  “讓它來吧!”我說,“我已經把我的轎車停在一棵大枯樹底下了。”這叫做有先見之明。人們毫不例外都會這么干。我又墮入一陣暖霧般的靜默當中,什么也不去思索了。這樣沉醉了似乎有几秒鐘的樣子,又被新的來客的談話打破了。今天回憶起來,我才知道那段時間絕不少于六小時。
  我記得,那響個不停的門鈴聲把我從陶醉中惊醒。“我說你倒是進來呀!”我含含糊糊地說。
  “我也剛說過,”送奶的人嘟咬著。
  門敞開了,一個警察朝屋里看了看我們。“活見鬼,誰把牛奶車停在馬路上妨礙交通?”他質問道。接著他認出了送奶的人。“啊哈!你難道不知道,說不定有人開車來個急轉彎撞在牛奶車上撞死嗎?”他打了個呵欠,那种憤怒的表情逐漸消失下去,代之以和藹的微笑。“其實那种可能性也太小了,”他說,“我不明白我何必要提出這個問題?”他陪著艾迪坐下來。“嘿!小孩,喜歡手槍吧!”他從皮套里掏出槍來,“看!同荷比的一模一樣!”
  艾迪接過手槍,瞄准瑪蓮搜集的花瓶開了槍。一只高大的藍色花瓶碎成一堆碎片,花瓶后面的玻璃窗也碎了。冷空气呼嘯著從破窗口涌進來。
  “他會當個警察的!”瑪蓮樂呵呵地說。
  “上帝,我真幸福!”我說,有點忍不住想喊出來,“我有世界上最有出息的儿子、最高貴的朋友、最漂亮的老婆。”我听到槍聲又響了兩次,然后就又陷入了天國的迷魂陣。
  門鈴再次把我惊醒。“我得向你們重复多少遍哪,看在上帝的面上,進來吧!”我閉著眼睛說。
  “我也剛說完,”送奶的人說。
  我听到許多只腳踏步走的聲音,但我對它們并沒有什么好奇心。過了一會儿,我感到呼吸困難。原來是我滑倒了,几個童子軍在我的胸膛和肚子上扎了營。
  “你們要什么嗎?”我問一個年紀很小的童子軍。他那均勻的呼吸熱烘烘地直噴著我的臉。
  “我們童子軍河狸小隊需要舊報紙,可是忘記帶了,”他說,“我們得把舊報紙送到一個地方去。”
  “你們家長知道你們現在在哪儿嗎?”
  “噢,當然了。他們不放心,就都跟著我們來了。”他用手指了指倚著踢腳板的那一排男男女女。從破窗口灌進來的風雨劈面澆著他們,而他們卻在不停地微笑著。
  “媽媽,我有點餓啦!”艾迪說。
  “唉,艾迪——你怎么能在大家都這樣快活的時候叫你母親給你做飯呢?”蘇珊說。
  劉又加大了歐福的音量。“怎么樣,小孩,你感覺如何?”
  “啊——”大家一齊喊道。
  我再一次從昏迷中清醒時,用手去摸索我跟前的河狸小隊的童子軍,發現他們不見了。我睜大眼睛才看到他們和艾迪、送奶的人、劉以及那個警察正站在一扇畫窗前面歡呼著。風在外面呼嘯,瘋狂地敲打著玻璃,穿過破窗子把雨點象汽槍子彈一樣射進屋里來。我輕輕搖醒蘇珊,陪她一起走到窗前,看看究竟是什么東西使他們這樣欣喜若狂。
  “倒了!倒了!倒了!”送奶的人忘乎所以地叫著。
  我和蘇珊正好赶上看見一棵大榆樹被暴風刮倒,砸在我們的轎車上。大家一齊高聲喝彩。
  “烏拉!”蘇珊大聲嚷起來。我簡直把肚子都笑疼了。
  “把弗雷德找來,”劉急切地說,“要不然他就錯過看谷倉倒坍的好机會了。”
  “嗯——呀?”弗雷德在壁爐那邊答應著。
  “唉,弗雷德,你把机會錯過了,”瑪蓮說。
  “現在我們可真要開開眼了,”艾迪高聲喊道,“這次該輪到電力線了。你們看,那棵白楊樹已經歪了。”
  那棵白楊樹越歪越厲害,离電力線也越來越近。接著,一陣狂風扑過去,大樹在一陣陣火花和一堆凌亂的電線中倒了下來。客廳里的電燈全熄滅了。
  現在,只听得見風的呼嘯聲。“怎么沒有人歡呼了?”劉微弱的聲音問道。“歐福机斷路了。”
  一陣可怕的呻吟聲從壁爐前面傳過來,“天哪,我覺得我摔成腦震蕩了。”
  瑪蓮跪在她丈夫身邊嗚咽著,“親愛的,可怜的寶貝,你怎么了?”
  我看了看我摟著的女人——一個令人畏懼的、肮髒的老巫婆,紅眼睛深深陷進去,頭發就象蛇發女妖美杜莎的一樣。我啐了一口,厭惡地轉過身去。
  “親愛的,”巫婆哭叫著,“是我——蘇珊呀!”
  滿屋子是呻吟、悲歎和討水要飯的哀嚎。突然,屋子里冷得怕人,而就在片刻之前,我還以為自己是在赤道上呢。
  “誰拿了我倒霉的手槍?”警察陰沉地問。
  一個剛才我沒注意到的給電報局送電報的孩子坐在一個角落里垂頭喪气地翻著一迭電報,發出沙沙的聲音。
  我打了個冷戰。“我敢打賭,現在是星期天早晨了,”我說,“我們在這里過了十二個小時。”
  那個送電報的孩子象被雷打了一樣,“星期天早晨?我是星期天晚上到這里來的!”他環視了一下客廳,“簡直就象布痕瓦爾德的新聞片一樣,對不對?”
  一位充滿青春活力的年輕的童子軍小隊長成了那天的英雄人物。他把手下的隊員排成兩行,象個老兵一樣給他們大聲祝了話。在我們其余的人奄奄一息、到處倚著、躺著、呻吟著、哀訴著饑渴和寒冷的時候,他們生起了爐火,送來了棉被,給弗雷德的頭部以及其他人身上擦破的傷口作了包扎,堵塞了破窗子,煮好了咖啡和可可飲料。電力供應中斷、歐福關閉后的兩小時之內,屋里就又暖和起來,我們吃上了飯。呼吸道嚴重感染的病人——那些連續二十四小時坐在破窗戶前面的家長們——都注射了足量的青霉素,并且被送進了醫院。送奶的人、送電報的小孩和警察謝絕了醫療,各自回家;童于軍小隊隊員滯酒地向我們行過禮就告辭了。現在只剩下原來參加實驗的六個人——劉,弗雷德,瑪蓮,蘇珊,艾迪和我。原來,弗雷德雖然外表上界青眼腫。遍体鱗傷,其實并沒有腦震蕩。
  剛放下碗就睡著了的蘇珊現在又醒了過來。“出了什么事?”
  “幸福,”我對她說,“無可比擬的、延續不斷的幸福——可以用‘千瓦’來度量的幸福。”
  劉·哈里遜活象一個無政府主義者:滿臉濃密的胡須,眼睛發紅;他躲在屋子角落里發狂地寫著什么。“說得好,可以用‘千瓦’來度量的幸福,”他說,“象交電費點電燈一樣,花錢來購買幸福吧。”
  “象得流感那樣得到幸福吧,”弗雷德說著。打了一個噴嚏。
  劉沒有理睬他。“這是一場斗爭,懂嗎?第一幅廣告就要針對那些只懂得讀死書的書呆子:‘花錢買本書,它可能使你失望;用買書的錢去訂購六十小時的歐福吧,包你滿意!’接著我們就用第二幅廣告去擊中中產階級的——”
  “大腿根儿吧?”弗雷德問。
  “你們這些人是怎么口事啊?”劉說,“看你們的樣子,好象實驗失敗了一樣。”
  “難道我們盼望的就是肺炎和營養不良嗎?”瑪蓮問道。
  “這個客廳里剛才的情景就是美國生活的一個橫斷面。我們使每個人都得到了幸福,”劉說,“不是一小時,也不是一天,而是一連兩天,一分鐘也沒有間斷過。”他十分虔誠地從椅子上站起來。“不過,為了保護歐福迷們的安全,我們應當在歐福上安裝自動開關,明白嗎?只要預先把時間定下來,歐福就能在主人下班回家時自動打開,到吃晚飯時又自行關閉。晚飯后它再打開,直開到上床睡覺時為止。早飯后上班之前再開一段時間,然后還可以為婦女儿童們繼續開放。”
  他用手理了理頭發,眼珠來回骨碌著,繼續說道:“推銷宣傳的要點呢?上帝!這些要點就是:再也不用給儿童購買昂貴的玩具,用看一場電影的錢就能購買三十小時的歐福,用五分之一瓶威士忌的錢就能買得起六十小時的歐福!”
  “也可以買得起夠全家服用的一瓶氰化鉀吧?”弗雷德說。
  “你還不明白嗎?”劉疑惑地說。“歐福能使家庭和諧,能拯救美國的家庭。再也不用為看哪套電視和听哪台廣播而爭吵不休了。歐福會使所有的人都心滿意足。我們已經證明了這一點。而且,令人感到枯燥無味的歐福節目是絕不會出現的。”
  敲門聲打斷了他的高談闊論。一個修理工人探進頭來說,再過兩分鐘開始供電。
  “听我說,劉,”弗雷德說,“這台小怪物居然能在比大火燒光羅馬還短的時間里把文明毀掉。我們不能再搞這种麻痹思想的玩藝儿了,不用再往下說了。”
  “你真是開玩笑!”劉吃惊地說。他轉過身對瑪蓮說:“你不愿意你丈夫賺几百万美元嗎?”
  “絕不能用這种開電子鴉片窟的手段,”瑪蓮冷冷地回答說。
  劉拍了拍自己的前額。“這正是群眾所需要的啊。你這豈不是象路易·巴斯德拒絕用巴氏消毒法給牛奶消毒嗎?”
  “要是再來電就好了,”瑪蓮轉換了話題,“光明,暖器,水泵,還有——啊,上帝!”
  在她說話的這一瞬間,電燈亮了。弗雷德和我已經騰空而起,扑向那個灰色的鐵盒子。我們倆一齊扑在它上面。牌桌傾倒了,歐福的電源線從牆上的插口中掙脫出來。歐福机的真空管剛剛發紅。馬上又熄滅了。
  弗雷德毫無表情地從口袋里掏出一把螺絲刀,打開了盒蓋。
  “你愿意同進步決一死戰嗎?”他說著,順手拿起艾迪扔下的鐵棒遞給我。
  我象發了瘋似地把鐵棒捅進盒里,把歐福的真空管和線路搗個粉碎。在弗雷德的配合下,我用左手擋住了濟命想把身体橫在鐵棒和歐福之間的劉。
  “我還以為你會站在我這邊儿呢,”劉說道。
  “關于歐福的事,你要是敢對其他人透露出只言片語,”我說,“我就不客气地用剛才對付歐福的辦法來對付你。”
  聯邦通訊調查小組的女士們先生們,我原來以為這件事就那么結束了。它也真該到此為止的。可是現在,通過劉·哈里遜的那張大嘴巴,秘密還是泄露了。他向你們提出了開辦歐福的企業申請。他和他的支持者們自己安裝了一台射電望遠鏡。
  讓我重复一遍,劉所說的是實話,歐福的确有他所說的性能。它提供的幸福即使是伴隨著難以置信的痛苦,也稱得上是完美而長存的。象初次實驗中那种近乎悲劇式的結局,完全可以通過一個自動開關裝置來避免。其實,我看出你們面前桌上放著的這台就已經配備了自動開關。
  問題不在于歐福能不能開動——它是能開動的,問題倒在于,是否我們美國將要進入這樣一個痛苦的歷史新時期——人們不再去追尋幸福,而是拿錢去購買它?現在還不是我們全民族狂熱地忘卻一切的時代。如果說我們能從歐福上得到什么好處的話,那就是,我們能以某种方式對我們的敵人射去一陣麻醉心靈的糖衣炮彈,同時保護我們的人民不受它的傷害。
  最后,我還要指出,自封為壟斷歐福的劉·哈里遜,不過是一個無恥之徒,絲毫不值得大家的信任。假如他在這台歐福樣机上安裝了自動開關,在你們要作決定的時候用這個裝置的放射波來攪亂你們的判斷力的話,我看那也沒有什么奇怪的。實際上,好象現在就有些可疑的呼嘯聲。我真幸福,簡直要喊出來了。我有世界上最有出息的儿子、最高尚的朋友、最漂亮的老婆。好心的老劉·哈里遜是社會上最高尚的人,相信我的話吧。我衷心希望他在新創辦的事業中一帆風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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