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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有人得不到快樂,請記住他僅僅代表他自己,因為神已經使所有的人都能夠享受幸福与安宁。
             ——艾比克泰德

  道格拉斯·麥格雷格是在連接車輛調度場和一排電梯的走廊里碰上复制人的。如果他已經徹底擺脫了植物性神經系統1的控制,他本可以輕而易舉地認出這是個复制人。但是,他卻陰沉地皺著眉頭,与复制人擦肩而過,又往前走了很長一段距离,這才猛地轉身向控制面板扑去。
  
  1植物性神經系統,是人体神經系統的一部分,包括交感神經和副交感神經,因為不受意識控制,所以叫植物性神經系統。——譯者注。

  他的手一碰到走廊的牆壁,牆壁就打開了。瞬息之間,牆后的那盞指示燈亮了起來,一閃也不閃,然后,复制人便以200千米的時速開始飛奔。
  道格拉斯的手指閃電般伸向控制裝置。遠處的一塊隔板落了下來,截斷了复制人從調車場逃往金星地表的通道。复制人立刻掉轉方向,以同樣令人不可思議的速度朝道格拉斯沖來。這時,第二塊隔板落下了。
  指示燈又穩定地亮了片刻,然后便告熄滅。
  道格拉斯歎了口气,陷阱又一次落空……
  金星上大雨滂沱,一陣陣狂風把雨點吹得像一顆顆子彈。這場雨已經下了50年,而且還要再下50年,雨勢才會減弱。
  屆時,金星上那些游离水分從來不曾存在過的地方,就會出現大海、湖泊和池塘。雷電將把大气中致命的二氧化碳和甲醛成分清除,由于有了游离氧,大气將第一次可以供人呼吸,金星大气將得到徹底的改造。
  總有一天,云層將要散開,陽光將照亮一顆揭開了面紗的金星,這將是一個被人類改造過的世界。
  金星几乎可以說是地球的孿生姐妹。但是,金星生下來就是個周身涂抹著尸体防腐劑的死胎。那些由甲醛及其聚合物形成的窒息性云層,就像一塊裹尸布一樣包裹著金星。
  在那几千米厚的濃密得有可塑性的云層下面,人類發現的是一片死寂的沙漠,沒有生物存在,也不可能有生物存在,因為這里缺乏兩种至關重要的化學成分:游离水和游离氧。
  金星開拓者們在地下挖掘了很深的洞穴,以躲避大气熱動力產生的可怕力量。接著,他們便著手有條不紊地改造這個世界。
  鉑綿充當了催化劑,金星本身則提供了能量。每一道閃電都給大地提供著水分和硝酸鹽,讓大地變得肥沃起來。而人類自己,則忙碌地駕駛著龐大笨重的聯合机械在沙漠上緩緩爬行,攪碎沙礫和石塊,留下土壤以吸收雨水。土壤里富含肥料、長鏈蛋白質、經過基因工程改造的微生物、蚯蚓,還有种子。
  在一片片不斷擴大的區域里,金星開始披上第二塊面紗,一塊生机勃勃的綠色面紗。小草、樹木等各种植物從空气中吸收二氧化碳,把其中的碳結合到自己的莖干枝葉中去,而把其中的氧釋放到大气中來。
  為征服相對比較溫和的北美洲大陸,人類花去了400年的時間。如今在不到一半的時間里,人類將改變金星那陌生而惡毒的大自然。人類已經馴服了她,使她的呼吸變得芬芳了,使她堅硬的胸膛變得柔軟了,現在,人類要讓她孕育生命。
  再過50年,金星將与地球一樣美麗。
  狂風吹來的雨點突然在頭頂的透鏡上打起了旋渦,從透鏡下面的屋子里往外看去,景色一片模糊,雨水就像小溪一樣順著增光玻璃窗奔流而下。當窗外的景色再度變得清晰起來的時候,一串長長的眩目的閃電在地平線上舞動起來。
  佩里閉上了眼睛。“這么近,”他喃喃地說,“可又那么遠。行了,道格拉斯,醒醒吧。”
  “我醒著呢。”道格拉斯說道,“你已經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了嗎?”他從診療椅上直起身來,揉著手臂上被皮下注射噴流弄疼了的皮膚。
  佩里年已七旬,他那張中年人一般的臉上有了一條條皺紋,顯得充滿智慧与寬容。但是現在,這張臉上卻布滿愁云。“毫無疑問,那确實是個复制人。蓋伊·里德,那位外行的快樂學家,那時候正在一輛聯合机械上呢。”
  “我就是這么認出复制人來的,那時我剛剛從蓋伊身邊离開……”
  “我們知道。”布賴恩插進話來,他用鎮靜器的口子朝椅子指了指,他的這個動作對整個這場在潛意識中進行的詢問做出了總結。布賴恩比佩里年輕几歲,也許還少一些耐心,他用鎮靜器指著道格拉斯:“你离開他的時候情緒非常惡劣,這就是你沒有及時認出复制人的原因。孩子,你需要治療。”
  除了道格拉斯之外,屋子里另外三個人是佩里、布賴恩和弗洛依德,這三人全都是快樂學家。如果說金星上有什么政府,那么它就在這里。這三個人以他們的智慧做出的任何決定,都將成為300万金星開拓者的一致決議。
  道格拉斯面對著三位快樂學家,覺得自己勢單力孤。
  “我承認我在發火。”他不情愿地說,“在我看來,聯合机械上的工作乏味透頂,毫無成效,而蓋伊卻試圖讓我相信,這就是快樂學所說的對現實世界的改造。因此,我就辭職不干,跑回來了。”
  “還有什么比對現實世界的改造更偉大的呢?”弗洛依德在角落里平靜地問道,他那張黝黑的臉顯得影影綽綽,沒有一絲一毫的特征。
  “把那种概念用在這里就是詭辯。”道格拉斯立刻回敬了他一句,“我們的工作是苦役而不是快樂。”
  “幸福發自于內心。”布賴恩嚴肅地說,“快樂學給予我們的是這樣一种技巧:對于非做不可的事情,我們就要心甘情愿地去完成;對于不可避免的事情,我們就應該把它當成一种快樂。‘不能改變就必須忍受,必須忍受就應該享受。’”
  “當強奸不可避免的時候……”道格拉斯憤憤地說,“我可以把摩根的書一句一句背給你听,我知道他在一個世紀之前從地球上給我們帶來的是什么東西。但是,你們提倡的快樂學和我的清心寡欲又有什么分別呢?人類除了挖泥掘地之外,還應該干點別的事情。”
  “我想指出,”佩里淡然說道,“需要做出決定的事情并不是我們應不應該挖泥掘地,而是當我們希望這樣做的時候,我們能不能挖泥掘地。”
  道格拉斯的怒气來得快去得也快。這是一個不錯的社會,迄今為止還沒有哪一個社會比它更好。在這個社會里,一個人可以做他想做的任何事情,只有一點除外:他不能不快樂。社會必須有權取締那些危害社會本身的情緒,這是社會應該擁有的最終權力。一個不快樂的人,是導致社會解体的一個致命焦點。
  道格拉斯想,當一個社會還在為它自己的生存而苦苦奮斗的時候,它卻還能關注個別公民的快樂与否,這無疑是對這個社會所作的一种意味深長的評价。
  “我們已經假定,”佩里繼續說道,“這些复制人是一种威脅,一种迫在眉睫的威脅。如果說我們從你這起事件中發現了什么的話,那就是:這些复制人具有心靈感應。讓我們再來看一下影片。”
  佩里在窗框上按了一下。窗戶里面,金星表面的景象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條昏暗的走廊,有一個人正背朝他們往前走去,他們注視著它。突然,那人連頭都沒回一下就開始飛奔起來。
  “你剛剛打開了控制面板。”佩里說道。
  复制人并不是像人類那樣笨拙地由慢到快起步,它一上來就疾速飛奔,兩條腿像活塞那樣一上一下,甚至在高速影片里都令人眼花繚亂。一塊隔板在它前面落了下來,擋住了走廊的出口。
  复制人毫不猶豫地一躍而起,兩腳踩上板壁,雙膝一屈吸收了沖擊的力量,然后又猛一蹬腿,往原路跳了回來,踏上地面之前,它的雙腿在空中一閃而過。現在,他們能看清它的面孔了。
  這是被复制了的蓋伊·里德。
  第二塊隔板落下來,形成了牢籠的第四面牆壁。隨著鏡頭的轉換,他們看到了關在牢籠里面的复制人。复制人在那儿站了片刻,仿佛凝固了一般。轉瞬之間,它消失了,而它所留下的惟一痕跡,僅僅是一篷由飛散開來的微粒所組成的云團而已。
  佩里歎了口气:“這段影片的攝制速度是每秒100万幀。”
  “光譜分析的結果相同嗎?”
  “一模一樣。”弗洛依德平靜地說道,“它不是人類。一般來說,复制人体內的金屬含量較高。”
  佩里把窗戶還原成大雨如注的金星平原景象。“第一個复制人是兩天前發現的——差不多500個小時之前。這是第5個。我們用陷阱抓住過兩個复制人,但是它們都立刻自行分解成了組成它們的原子。我們中間一定有未被發現的复制人。”
  布賴恩把鎮靜器從嘴邊拿開:“太快了,我們還沒有做好与外星人接触的准備。”
  “外星人?你肯定它們是外星人嗎?”道格拉斯馬上問道。
  布賴恩聳聳肩膀:“它們具有人類所不具備的能力。”
  “它們的金屬含量表明它們是机器人。”弗洛依德補充了一句,“還有那种自毀行動也表明了這一點。也許有些外星种族能任意把自己分解成碎片,但是我很怀疑是否有這樣的种族存在。”
  “一种具備人類特征的机器人?”道格拉斯大惑不解地問道,“這是為什么?”
  “為了混在我們中間而不引起怀疑。”佩里說。
  “目的何在?它們可什么也沒有干。”
  “目前為止也許是這樣。在我們這個社會里,變化是很難被察覺的。現在我們正被它們監視著。”
  布賴恩和弗洛依德點了點頭。
  “下一個階段它們會有何种舉動,”佩里鎮定自若地說道,“我們無從猜測。但是它們對我們這個社會的生存和我們這种生活方式的延續,無疑將是不利的。”
  其他兩位快樂學家再次點了點頭。
  “那我們怎么辦呢?”道格拉斯問道,他黝黑而年輕的臉上愁容滿面。
  “第一件事情,”佩里不動聲色地說道,“就是弄清楚我們自己是不是人類。”
  他話音未落,隔板就降了下來。快樂學所培養出來的反應能力使道格拉斯毫不猶豫地從診療椅上跳了起來。但是,這已經太晚了,他被關進了一個小小的金屬房間,金屬板壁還微微顫動了一會儿。
  還沒等他重新坐下,隔板就無聲地升了起來。佩里和布賴恩正看著弗洛依德坐過的角落。角落里空空如也,椅子消失了,橡膠地板也消失了,露出了下面的鋼板,燒焦灼牆壁一片漆黑。
  佩里繃著臉說:“看來它們是鐵了心一個也不讓我們檢查……”
  布賴恩一邊沉思,一邊吮著手中的鎮靜器。“你想到過會是這樣嗎?”
  “沒有。”佩里承認道,“那只是一种預防措施。說實話,布賴恩,如果說我怀疑什么人,那么我怀疑的是你。你似乎太依賴那只鎮靜器了。”
  “這只是個小東西,在我發愁的時候,它好像有助于穩定我的情緒。”布賴恩不緊不慢地說道,“如果物質供應充裕的話,我想我會吸個煙斗的。”
  “那么我們几個都是人類嗎?”道格拉斯問道。
  “有X射線透視為證。”
  布賴恩懶洋洋地站起身來:“如果我對你作個檢查,你不會介意吧,佩里?”
  佩里苦笑。“當然不會。”他讓布賴恩站到桌后,“很不幸,被复制的弗洛依德沒有給我們時間透視它的內部結构。不過,你怎么可能讓一個具有心靈感應的复制人落入陷阱呢?”
  布賴恩仔細研究著桌面上的圖像,點了點頭,回到椅子上坐下。“弗洛依德的情況怎么樣了?”
  “他正在來這里的路上——對此我們現在束手無策。”
  “難道就讓那些复制人在我們中間逍遙自在嗎?”道格拉斯問道,“誰知道它們計划干什么呢?”
  “‘正是如此。’”布賴恩說道,“所以,我們不知道如果我們采取措施,那會帶來什么樣的后果。或許,我們可以在廢棄的通道里安裝X射線設備——當然,必須是在廢棄的通道里,我們不能冒使普通公民受傷甚至死亡的危險,因為复制人對我們的威脅還沒有達到必須冒這种風險的程度。”
  “除此以外,”佩里冷靜地說道,“如果我們去對付复制人,我們就會失去行為和選擇的自由,而這种自由正是我們這個社會不可分割的組成部分。當保衛我們這個社會的行動反過來又必然摧毀社會的時候,我們惟一的選擇就是不采取任何行動。”
  布賴恩面色嚴肅地表示贊同:“等著瞧吧,我有充分的信心,我認為快樂學沒有必要作更多的准備,就可以經受這次考驗。”
  “那我們什么也不干啦?”道格拉斯急切地嚷道。
  “作為一個群体,的确如此。”佩里無動于衷地說,“但是作為個人,不。我們每一個人都必須按照自己的理智与愿望采取行動,這是我們這個社會賴以生存的基礎,而且必須永遠是我們生存的基礎。不過,我們最好還是向其他星球上的移居地發出警告,把我們所面臨的危險告訴他們,并且請求他們提供建議和幫助。”
  “我們已經有100年沒有收到木衛三和木衛四的信息,有75年沒有收到火星的信息。”道格拉斯說道,“如果那些星球上的移居地還在正常運轉,他們早該和我們聯絡了。”
  “我們跟他們聯系過嗎?”布賴恩淡淡問道,“他們的任務比我們艱巨得多。我們只需要改造大气層,而他們卻必須制造出一個大气層來。即使是我們這個社會,目前也仍然十分貧瘠,我們沒有多余的資源進行星際旅行。”
  “我們之所以能渡過難關,全靠快樂學的功勞。”佩里補充道,“而我們是全憑偶然才得到了快樂學。起先,開拓者們認為快樂學純屬無聊,全無用處,他們把它等同于他們所逃避的那种聲色犬馬和過度的刺激,咱們再看看摩根,他做出了不懈的努力,希望使應用快樂學成為一門真正的科學,可到頭來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快樂學走火入魔。他到金星來的時候身份是內科醫生和教師,而不是快樂學家。像摩根這樣的人鳳毛麟角,也許其他星球上的移居地不如我們來得幸運。”
  “也許外星人首先征服了他們。”道格拉斯憂心忡忡地說,“地球的情況呢?”
  “地球也一樣。”布賴恩說道,“盡管地球的情形有所不同,地球擁有丰富的資源。然而,我們還是在50年前与地球失去了聯系。地球也許已經被征服,也許需要援助。或許,地球還能向我們提供援助,這种可能性也不是不存在。我認為,我們應該派人和他們取得聯系。”
  “我們已經搜集了足夠的部件,可以組裝4艘完整無缺的宇宙飛船。”佩里說道,“我們將向每顆星球上的移居地派遣一艘飛船,同時也要向地球派遣一艘飛船。飛船我們只有這么多,而且它們能否安全抵達目的地,也仍然是個問題,但是我認為,會有人來報名的。”
  “我愿意駕駛到地球去的飛船。”這句話從道格拉斯嘴里脫口而出。
  “很好。”佩里庄重地接受了他的請求。“我祝福你,也祝我們好運和快樂。”
  道格拉斯已經說不出話來,他被自己的行動嚇得目瞪口呆。這不正是那些快樂學家的愿望么,他們巧妙地把他引上了鉤,讓他在這次危机四伏、前途莫測的使命中冒險。現在想要抽身,已經太晚了。
  不過,他同時也感到一陣輕松,因為他的情緒得到了釋放,他第一次真正理解了“自愿”這個詞的含義。這項任務必須完成,總得有人來承擔這個使命,而他,不愿意挖泥掘地的道格拉斯·麥格雷格,正是一個符合邏輯的入選。
  這樣一想他便高興起來了,這是快樂學培養出來的反應。
  “你會駕駛飛船嗎?”布賴恩溫和地問道。
  “沒問題。”道格拉斯信心十足地說,“訓練時我干過的事比這复雜得多。”
  千真万确。快樂學訓練不僅僅鍛煉肌肉、感覺和神經的辨別力和協調性,而且還培養大腦的敏捷性和那至關重要的心理控制能力,這种訓練是全面的。
  “很好。”佩里說道,“明天你就可以起程,時間已經所剩無几。”
  “刻不容緩。”門口傳來弗洛依德的聲音。
  這次是真正的弗洛依德。佩里掃了一眼桌面上的數据,證實了這一點。
  “我們已經開始出現人員損失。”弗洛依德平靜地說道,“雖然在我們這個社會里不可能确切地統計出具体數据,但是我估計在過去兩天內已經有1000人以上失蹤。”
  “他們都到哪儿去啦?”道格拉斯惊叫一聲。
  弗洛依德聳了聳肩:“金星是一顆很大的星球,300万人在金星上根本無足輕重。我猜想,失蹤的人可能在外星人到金星來時乘坐的飛船里——也許隱藏在地下,在酷熱炎炎的熱帶地區。我感到憂慮的是,那些失蹤的人是否已經被非人類的東西冒名頂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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