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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管在你本人還是在他人身上,你都必須永遠將人性作為一种目標,而不僅僅當成一种手段。
              ——伊曼紐爾·康德1

  1伊曼紐爾·康德(1724~1804),德國哲學家,德國古典唯心主義哲學創始人。——譯者注。

  道格拉斯強壓住心中的怒火猛然朝建筑物轉過身去。机器人漢森已經失靈了,至少暫時是這樣。他必須迅速做出決斷,究竟是留在人行道上,還是跑到建筑物那邊去,哪一种方案才是他的最佳選擇?
  通過對机器人的分解,他或許可以發現一些東西,但是情況顯然對這种選擇不利。那邊有一個人正站在一堆瓦礫上,踮起腳尖想看明白他身邊的人行道上躺著的到底是個什么東西,道格拉斯決心已定。
  扔石頭的人是個女孩。
  他向建筑物猛沖過去,一邊跑一邊打量那個女孩。她在瓦礫堆上所站的位置使她顯得高大了一些,其實她的身高不足兩米,是個小巧玲瓏、黑發圓臉的姑娘。她有一雙藍色的眼睛,看見道格拉斯如此迅速地逼近,那雙藍眼睛不由得惊恐地睜大了。
  女孩凝然站立了片刻,擺好了架勢,隨時准備把右手握著的石塊向他投來。然后,她猛一轉身,從瓦礫堆上一躍而下,飛快地跑過了建筑物的拐角。道格拉斯跟在她后面緊追不舍。
  他剛剛追過建筑物拐角,便看見女孩一頭竄進一扇小小的邊門。他奔到門口停住了腳步,心中料想這門一定上了鎖,于是他便用力一拉,不料那金屬門卻應手而動,發出尖利刺耳的“嗄吱”聲。門開了,里面一團漆黑,道格拉斯警惕地跨進門去,邁下几級短短的台階,來到一片重重疊疊的陰影之中。
  等到眼睛适應了陰影之后,他這才明白這些陰影是何物,同時也知道這座建筑物的用途。這些陰影都是架子,架子上滿滿堆著的全是書籍,這建筑是一座圖書館。空气中充滿了灰塵和腐爛的气味,使人鼻子發痒。
  他又跑了起來,腦子里尋思著單單這一間屋子就能夠容納的知識寶藏。在金星上,書籍可謂寥寥無几,僅有的一兩本珍品是飛船從地球上偷運入境的。可到后來,連飛船也不再光臨。金星人繼承過去的文化主要依賴于縮微膠卷。只要一個比這小得多的房間,就可以存放金星上的全部縮微膠卷。即使是新書,也要以縮微膠卷的形式出版,因為制造塑料要比制造紙張容易得多,而且在金星地下如何找到存放書籍的空間也一直是個問題。也許有一天,當樹木可以更多地用來制造紙漿而不是制造氧气的時候,金星人會采用相對比較簡單的造紙和印書的工藝。
  然而現在的問題是,那個女孩是已經躲起來了,還是在繼續往前跑呢?
  道格拉斯猛然剎住腳步,他听見了奔跑的足音在遠處漸漸消逝,于是他再度向前飛奔。
  他穿過一扇門,跑上一段又長又寬的樓梯,來到一座高大空闊的大廳,他從來沒有見到過建筑物里竟能有這么巨大的空間。不過現在他可沒有工夫多看,腳步聲在他頭上“咚咚”作響,一角藍色的裙子在他眼前一晃而過,他得繼續爬樓梯了。他的雙腿閃電般跨上一級又一級台階,然而,那女孩始終跑在他前面。
  已經跑上第3層樓梯了,女孩穿過一扇門向建筑物后部奔去。這門上的木頭已經朽爛,掉落了下來。他們又一次穿行在一排排無窮無盡的書架中間,書架上放著成千上万的書籍。
  道格拉斯還是追不上女孩。
  不過他想,她總會無路可逃的。
  上面還有樓梯,但這一次是狹窄的金屬樓梯,踏在腳下的是一根根生銹的鐵條,每跑几步,就會有一兩根鐵條承受不住道格拉斯的体重而凹陷下去。在他的腳下和頭頂,鐵銹就像下雨一樣不停地紛紛剝落。
  最后,樓梯終于到了盡頭。在最后一段金屬樓梯頂上有一塊狹窄的平台,女孩站在平台上,徒勞地用力拉扯著一扇金屬門。一縷橘紅色的陽光從門縫里漏進來,陽光里舞動著無數灰塵。
  道格拉斯踏上樓梯。女孩驀然轉回身來,胳膊向后一揚,手里高舉著石塊。“站住,別動!”她喊道,胸脯一起一伏,不過速度只比正常呼吸稍微快那么一點。“你會得到剛才那個家伙同樣的下場!”
  雖然她是在向他發出威脅,但是她低低的嗓音仍然悅耳動听,充滿女性的魅力。“我的反應可比机器人要快。”道格拉斯喘著粗气說,“我能接住你扔過來的石塊,那時你可怎么辦?”他又跨上一級樓梯,整段樓梯都在他腳底往下陷著。
  “太荒謬了!”她厲聲說道,湛藍的眸子里噴射著怒火。“滾回去!”她的手臂繃緊了。
  道格拉斯跳回到地板上。他飛快地對那根破舊的鐵柱掃了一眼,鐵柱支撐著平台的一角,女孩就站在平台上。上面那扇門大概有點漏水,不管是不是這個原因,反正鐵柱已經嚴重銹蝕,有一處几乎斷成了兩截。剛才他的重量就已經使鐵柱往外錯開,不過現在鐵柱又支撐住了平台。
  道格拉斯走到平台下邊,抬頭看著女孩:“我們為什么不能交個朋友呢?”
  “你說什么?”女孩的聲音里充滿了怨恨和酸楚。“只有人才能交朋友。”
  “哦?”他一時摸不著頭腦,不過他的臉色很快明朗起來,“這么說你不是人類嘍?”
  “‘不准嘲笑我!’”女孩厲聲警告,手臂又揚起來繃直了。
  “我明白了,你認為我不是人類。”
  “你當然不是人類!我是這整個城市里的最后一個人,也許還是整個世界上剩下的最后一個人。你這套把戲只不過是委員會的另一個花招罷了。”
  “我不明白你這話的意思,可如果你是最后一個人,你見到我應當高興才對。”道格拉斯咧嘴一笑,“我是從金星上來的。”
  她的手臂猶豫了一下,又擺好了扔石頭的架勢。“我不相信你。你和机器人在一起。”
  “我為什么不能和机器人在一起?它正要帶我去委員會呢。”
  “你為什么要到委員會去?”
  “去弄明白這里出了什么事情,去告訴委員會金星上發生的一切并請求他們的援助。其實你剛才那塊石頭扔得非常不合時宜,因為我從一開始就知道那家伙不是人類,我正想利用這點优勢呢。”
  “別盡做白日夢了!”
  他喜歡這個女孩,喜歡她的長相,她的獨立自主,還有她的聰慧。“可你怎么知道那家伙不是人類呢?”他出其不意地問道。
  她笑了,可是笑聲中卻沒有半分歡快之意。“我在這儿呆了這么長的時間,我可以感覺出來——它們走路模樣的微小缺陷,它們暗藏的能量儲存器,還有它們那种簡單的頭腦。不過,它們不是机器人又能是什么呢?我已經告訴過你,我是世界上最后一個人。”
  “如果你有能力感覺出它們,那么你也應該能感覺出我不是机器人。”道格拉斯溫和地向女孩指出了這一點。
  她思索著皺著眉頭。“它們以前也曾經企圖耍弄我,不過有人來追我這還是頭一回。也許你并不是假冒的。不過,我可不能冒險,你能給我什么證明嗎?”
  “你又能給我什么證明,證明你确實是人類呢?”道格拉斯不緊不慢地說。
  女孩思忖著,胳膊慢慢放了下來。就在這一瞬間,道格拉斯一頭向那生銹的鐵柱撞去。鐵柱“啪”地一聲斷為兩截,一顆顆螺栓從牆上被拉脫出來,發出一陣動物般的尖利嘶叫,平台猛地往下陷去。
  女孩的第一個動作便是轉回身去想抓住門把手。但是,平台再一次往下一沉,使她跌到了欄杆上。女孩縱身一躍,她腳下的平台崩塌開來,四分五裂地掉了下去。
  女孩伸手向金屬門抓去,可是沒有抓牢。她的身子往后直墜下來,掉向地板上那堆先于她落地的扭曲的金屬。
  道格拉斯奇跡般地躲開了倒塌的樓梯,迎候著墜落而下的女孩。他雙臂一伸,在半空中抱住了女孩的身子,并且立即抓住了她的右手。不過,她手里的那塊石頭早已不見了。
  女孩大口大口地喘息著癱軟在他身上倚了一會儿。下落的沖力消失之后,他發現女孩其實并不很重,同時他還不無惊訝地意識到,自己挺喜歡就這么抱著她。這不僅僅是因為她是他3個月來所見過的第一個姑娘。不,是第一個人類,他迅速糾正了自己。同時還因為,她身上那种女性的魅力,是如此強烈地吸引著他。
  “行了。”他笑嘻嘻地看著她嚇得變了顏色的臉,“這下好了,對嗎?”
  她的臉上一下子有了血色,一只拳頭狠狠地擊中他的下頜,他扔下了女孩的身子。
  女孩直挺挺地摔在了樓梯的廢墟上。“哎呀!”她惊叫一聲,一邊手忙腳亂地從地上爬起身來,一邊揉著受傷的部位,把塑料衣服揉得“嘩嘩”作響。她气得結結巴巴,几乎說不出話來:“你——你——”
  道格拉斯摸摸下頜,試探著搖了搖看有沒有骨折。還好,下頜總算沒被打斷。“我救了你,而你好像一點也不感激我。”他一臉無辜的樣子。
  女孩的臉顫動了几下,抽著鼻子發出一聲啜泣。她的眼角盈起兩朵淚花,然后眼淚就奪眶而出,淚珠在她蒙塵的臉蛋上滾過之處,便留下兩道污痕。女孩痛哭起來。
  道格拉斯怔住了。自打童年時代起,他就沒有見識過眼淚。現在,女孩的淚水真叫他束手無策。
  漸漸地,他理解了她的辛酸。她只不過是個女孩,一個小女孩,而且形只影單。剛才和她狠狠打了一架的,是一個身經百戰的受過快樂學訓練的人。她打輸了,她受了傷害,她感到屈辱和無助,這怎么能不叫她痛哭流涕呢?
  他溫柔地用雙臂抱住她,把她拉到身邊。她哭泣著,沒有反抗,只是靠在他肩膀上嗚咽。“好了,好了。”他徒勞地安慰她,笨手笨腳地拍著她的后背。“沒事了,我向你道歉。”
  啜泣慢慢地變成了抽噎,抽噎變成了喉頭斷斷續續的哽咽。女孩重新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緒,往后退了几步,用手背抹去臉上的淚痕,手背在她臉上留下了一道道污跡。
  她真是個小女孩。道格拉斯心中不禁涌起一股柔情。她是個和大男孩一起嘻鬧卻受了欺負的小淘气。他抓住她的肩膀,想讓她轉過身來。“你傷得嚴重嗎?”他關切地問。
  女孩掙脫開來,一只手背在身后,“沒事!”她傲气凌人地說,“小事一樁。”
  道格拉斯聳聳肩膀。這女孩一下子又變得成熟了,他那种父性的本能便消失無蹤。他仔細打量著她。
  “喂,”她桀驁不馴地說道,“現在想干什么?”
  他笑了,打心眼里喜歡她。“現在我要問你几個問題。”
  “你憑什么認為我會回答你的問題?”
  “你會回答的。”道格拉斯說得很自信。“不過我們得找個好一點的地方再聊,快帶我去!”她顯得有點躊躇。“請你帶我去吧。”他又加上一句。
  女孩聳了聳肩,仿佛她已經認識到抵抗是沒用的。她用一只手在身后提著撕破了的裙子,邁步向一排排的書架走去。道格拉斯在她身后緊緊相隨,密切地注意著她的一舉一動,以防她突然逃脫。
  “我叫道格拉斯·麥格雷格。”他說道,“我仍然想和你交個朋友。”
  片刻之間,姑娘的后背依舊挺得直直的,然后,她扭過頭來說道:“我叫蘇珊。”
  “你的姓呢?”
  “我就叫蘇珊。當世界上只剩下一個人——或者兩三個人的時候,一個名字就足夠了,沒有必要再多。”
  “這么說來你已經孤身一人很長時間了。”
  “從我10歲開始。我媽媽就是那時候去世的,她死于難產,因為她不肯接受委員會的幫助。我父親在一邊幫忙,可是無論他做什么,都不能挽救我媽媽的生命。他們想要生下的那個男嬰也夭折了。几個星期之后,我又失去了父親。”
  “怎么會這樣?”
  她扭頭飛快地掃了他一眼。“我父親傷心极了,沒有辦法解脫。他沒能從我母親之死中恢复過來,因此委員會把他帶走了。”
  “這么說他已經死了。”
  “不是,他只是被帶走了,就像其他人那樣。從那時起,我就一個人生活,到現在已經有10年了。”女孩挺起肩膀,似乎想使自己的身子不至于簌簌發抖。
  “現在這已經結束了。”道格拉斯溫存地說,“從今往后,你再也不用孤單了。”
  他們來到那寬闊的樓梯旁時,她已經允許他和她并肩而行,而且她向他瞥來的目光几乎可以說是友善的了,不過她立刻又把視線移向了別處。他控制住一种想触摸她的沖動,現在可不是時候。然而即使是期待,也充滿了甜蜜。
  她帶他到二樓一扇鑲嵌著半透明玻璃的大門前,門上印著几個大字:“館長室”。
  館長室里面是一間起居室,屋里的布置和裝潢都顯示著极高的品味,同時又不失舒适。道格拉斯一眼就喜歡上了這間屋子,就連他那受過良好訓練的感官辨別能力,也不能在這屋子里發現一絲一毫的瑕疵。
  再過去,穿過一間會客廳,就是臥室了,臥室的設計和布置同樣富有情趣,不過更多地顯露出一种女性的柔美。兩個屋子中間的會客廳旁邊有一個盥洗室。
  “如果你不介意的話,”蘇珊的話里帶著刺儿,“我希望洗個澡,換換衣服。”
  “當然可以。”道格拉斯說道,不過當他走進臥室迅速地查看著一只只抽屜的時候,他仍然留心著蘇珊的舉動。他用手輕輕一碰。抽屜就從牆壁里滑了出來,抽屜里裝的全是衣服——從沒穿過的嶄新的合成纖維服裝。房間里還有兩只壁櫥,在一扇滑門后面挂著外衣和套裝。地板上有一只可以旋轉出來的架子,架上堆得滿滿的都是鞋子。
  在另一扇門的后邊則是一個武器庫。
  道格拉斯從來沒有見過一件真正的武器。他在自己的記憶里尋覓著,在久已淡忘的大腦區域里搜索著。
  這里有微型手槍、自動手槍、帶開花彈的高速步槍、火箭筒,還有一排排的手榴彈……
  道格拉斯關上壁櫥門,轉身對蘇珊說道:“對不起,我還不能完全信任你。”他表達著自己的歉意,“可是我既不能讓你因為害怕而逃之夭夭,又不能讓你因為缺乏了解而把我干掉。我的使命實在是太重要了。需要什么衣服你自己來挑吧,你可以把衣服帶走。”
  他看著她挑選自己的衣服,對她的不滿裝出一副視而不見的樣子。等她手里抱滿了衣服之后,他將她帶到盥洗宰門前。這間盥洗室比一般的盥洗室寬敞,不過除了角落里有一個梳妝台外,其他設備全都是標准化的。盥洗室沒有窗戶,除了門之外,惟一的出口就是垃圾處理器的斜槽,即使對蘇珊這么苗條的人來說,這斜槽也過于狹窄了。
  他從盥洗室里走出去的時候,蘇珊在里面任性地問道:“你的使命就這么重要?如果你真是從金星來的,你想從委員會那儿得到什么東西?你要告訴委員會什么事情?”
  “我們正受到外星人的監視。”道格拉斯說道,“他們的目的何在,我們無法确定,只能猜測。”他聳了聳肩膀,“他們很可能想征服我們。”
  盥洗室的門關上了,最后一句話他只能低聲地自言自語:
  “不過,他們看來已經在地球上打敗了我。”
  道格拉斯耐心地足足等了半個鐘頭,蘇珊才從盥洗室里面出來。她洗得干干淨淨,頭發被浴室的蒸汽打濕了,一根根卷曲著,紅扑扑的臉蛋透出一种內在的健康的美。她身穿寬松的灰色外衣,一只手不經意地插在茄克衫口袋里。對自己的外表在他眼里有何印象,她似乎漠不關心。
  不過,那僅僅是似乎而已。沒有一個女人會只為洗個干淨澡而花上半個鐘頭;沒有一個女人會這么仔細地挑選服裝,以便讓衣服襯托出她的容貌來,就像這件灰色外衣襯托著蘇珊的美貌一樣;沒有一個女人會這么精心地化妝而讓你看不出她化了妝——除非她十分在乎一個男人對她的評价。
  “漂亮极了!”道格拉斯說道,“你自己也知道你有多美吧。”
  蘇珊搖搖頭:“過去我從來沒有意識到過。”她的眼睛睜得大大的。道格拉斯忽然隱約地意識到了孤零零地一個人長大會是怎樣一种情形。可是,蘇珊卻成長得這么正常,這才是一樁令人惊訝的事情啊。
  “坐吧。”他拍拍身旁雙人座椅的靠墊。她小心地坐了下來。“你父親一定是位快樂學家。”他說道。
  她點點頭:“你說得對,他是最后一位真正的快樂學家。你知道快樂學家是什么人嗎?”
  道格拉斯寬容地一笑:“在金星上,我們已經實現了地球上人們的夢想。我們建立了一個以快樂學法則為基礎的社會,并達到了客觀現實与主觀態度之間的平衡。”
  蘇珊的眼睛亮了起來,她輕聲說道:“那一定是天堂。”
  “我認為它已經盡善盡美。”道格拉斯同意了她的話。他停頓了一下,心中不禁惊訝万分。几個月以前,他還認為金星社會并不怎么完善呢。不過在那時候,他還不能將金星社會和其他星球相比較,也許机器人漢森說得對:為了對天堂作一個正确的評价,就必須用地獄來對照。“可是,”他老老實實地說,“金星上還有十分艱巨的工作,無窮無盡的艱巨工作。讓一個死亡的星球獲得生机,這种樂趣永遠也不會結束。當然,一切都取決于你所持的態度。”
  “當然是這樣啦,我懂快樂學,那是我父親在被帶走以前教我的。他走了之后,我并沒有放棄快樂學的學習和訓練。快樂學使我明白,只要我感到快樂,委員會就不能把我怎么樣。我的自由依賴的就是這個。”
  女孩的身子慢慢松弛下來,后背靠到了雙人椅的靠墊上。
  “你們就住在這儿——你們三個人,直到你母親去世為止,后來,你父親因為你母親之死而悲痛欲絕,委員會就把他帶走了?”她點點頭,“他們為什么要把他帶走?”他問道,“我搞不懂。”
  “因為那是不合法的,”她眉頭緊鎖,“失去快樂是不合法的。只要我們過得幸福,我們就沒有危險,我們開開心心地生活了10年,世界上僅存的3個人,快樂地生活在一起。嚴格說來,我父親本不該讓他的感情和我們糾纏在一起,在某种意義上,這就是他的悲劇所在。按照《快樂學誓言》的‘不專一條款’,他不該戀愛,不該娶妻,也不該生儿育女,這樣他就可以永遠全心全意地為那些依賴于他的人履行自己的職責。但是,依賴他的人就剩下我們倆,所以他認為自己是安全的。”
  “打那以后,你就一直這么孑然一身地生活。”道格拉斯柔聲說道,他的話語和表情都流露著深深的同情与怜憫。“可怜的孩子。”
  蘇珊咬住微微發抖的下唇。“沒什么大不了的。”她擺出一副無所畏懼的樣子。“那時最慘的事就是我意識到父親愛母親胜于愛我,哦,后來我才明白那有多蠢。在那以后,雖然他們兩個都已經不在了,我還是努力快樂地生活。我必須這樣,因為我知道快樂有多么重要。”
  道格拉斯以一种呵護的姿態把手放到她的手上,她沒有反抗。“奇怪,”他若有所思地說,“所有東西都能得到維修,只有飛船起降場和這個圖書館除外。委員會對這兩個地方不聞不問,任由它們每況愈下。這是為什么?”
  “飛船起降場已經不再有任何用處。如果一個人在地球上就能獲得幸福——其實他是沒辦法逃避這种幸福——他為什么還要离開地球呢?只要他有离開地球的念頭,那就是證明他不快樂的确鑿證据,他就成了一個罪犯,必須受到審判。”
  “審判?”道格拉斯重复了一遍。
  她的手指緊緊握住他的手:“判決他進入幸福天堂。圖書館也屬于這种情況,維修它還有什么意義呢?知識只是一种手段,它已經完成了它的使命,人類已纖得到了天堂,知識本身并不能使任何人獲得幸福,它已纖不能再有所發展。因為我們已經達到了完美,天堂的定義就是完美。所以,我們可以住在這儿——我們這三個逃避天堂的人——只要我們過得幸福,就不會有危險。”她的聲音發顫:“可是我們并不滿足,我們有了欲望,隨之而來的就是不滿、變故、死亡,還有悲傷……”
  她語不成聲,茫然地轉身看著道格拉斯,好像在尋覓著什么東西。他張開雙臂擁她入怀,他的嘴唇吻上了她的面頰,動作從輕柔轉為堅定,她仿佛融化在他怀中。
  蘇珊的身子動了一下,一個硬硬的小東西頂住他腹部。“夠了。”她冷若冰霜地說。
  道格拉斯迅速低頭看了一眼,只見她右手握著一支微型手槍,槍管正緊緊頂在他的身上。他詫异极了:“你是怎么拿到槍的?”
  “我在垃圾處理器的斜槽上別了一支,以防我在盥洗室里遭到突然襲擊。”蘇珊面無表情地說道,“站起來!”道格拉斯站起身來。“走到門那邊去,慢慢走。”道格拉斯服從了她的命令。“把門打開,往前跨一米,轉過身。你別亂動,我會朝你影了開槍的,現在關上門。”
  道格拉斯朝那半透明的玻璃板皺起眉頭,玻璃板上印著“館長室”几個字。她難道神經錯亂了嗎?很快,他明白過來了,蘇珊并沒有發瘋,她只不過是謹慎從事罷了,那塊玻璃板同時兼具熒光屏的功能,他正在受到X射線檢查。
  道格拉斯松了口气。不知不覺之間,他又想起了蘇珊的父親——他被委員會帶走了,卻又沒有死去。當蘇珊猛然把門打開的時候,他說,“蘇珊,委員會……”
  “道格拉斯!”蘇珊大叫一聲,根本沒有注意他說的話。“你确實是人類!我都有點不敢相信,我都有點害怕……”然后,她的嘴唇便找到了他的嘴唇。她的動作一開始還有些笨拙,不過她悟性高,學得快极了。現在提問已經不是時候了……
  道格拉斯用一只手肘撐起身子。“蘇珊,”他問道,“你剛才正要告訴我……”他停下不說了,蘇珊還沒醒呢。她的面頰上一片紅暈,頭發又軟又黑,就像一輪光環那樣舖撒在她腦后,這种美麗真是無法用語言形容。
  道格拉斯露出一絲苦笑。每一次,當他要對這個瘋狂的世界作進一步的了解的時候,他總是會受到干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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