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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集 河邊的鬼火


  太陽從遠處群山后面噴薄而出,像一只布滿血絲的眼睛,緊緊地盯著那輛飛速奔馳的公共汽車。黎明時分本該把車子飛馳而過的一片農村景象——肥沃的農場和放牧的牛羊——清晰地展現在人們的眼前。可是,平原大地上彌漫著一片霧气,使人們無法看清周圍的田野景色。公共汽車在霧气中疾馳,像是在盡力躲避大蚕蛾追赶似的。
  在一張靠窗的坐位上,一個沒有名字的男人迷迷糊糊地醒了過來。他在坐位上挪動了一下身子,睜開雙眼朝四處張望。他的眼珠烏黑,茫然,令人奇怪。他那茫然的眼神像是那种剛從夢中醒來,但又不記得自己是誰或者自己在哪里的人的眼神。他長著一張蜜黃色的臉,英俊、討人喜歡,但沒有什么會讓人留下深刻印象的特別之處。他是一個成熟的男人,但他的皮膚十分光洁柔滑,時間沒在他皮膚上留下印記,經歷也沒在他皮膚上刻下痕跡。
  他在位子上坐直起來,理了理身上穿著的那件灰色粗呢上裝。一陣抽筋般的疼痛在他臉上一閃而過,像是他的身体在提醒他:一個晚上本該平躺著睡覺,可睡的地方卻是一只坐椅略微向后傾斜几度的汽車坐位。
  這個男人環顧四周,看了看車上其他乘客的頭。他發現大部分的乘客還在睡覺,或者在閉目養神,只有小部分的乘客神色木然地盯著前坐的后背看,或者以視而不見的目光朝車窗外看。
  汽車輪子在州際高速公路上滾動,坐在車上的乘客只覺得周圍世界僅存下兩樣東西了:一是一刻不停的車輪轉動聲,另一個是車輛沒完沒了的震動和搖晃。此外,封閉式的車廂里還飄溢著大小便排泄物的污穢味,使空气變得十分混濁。這位男子轉身看了一眼車身的后座部分,瞥見一只關著的小隔間。他發現,小隔間里的一只便桶已用完了它的儲備沖洗水。
  這個男人重新在坐位上坐好,然后側身朝窗外眺望。車子經過之處,只見迷霧裊裊向上升起。偶爾霧气消失的地方,他可以瞥見農村的一些景致。整個曠野看上去像是埋葬所有戰士之后的荒涼戰場。
  收割已經完畢,晒干的田野里仍可看到一些玉米秸稈豎在那里。不過,僅從零零落落的玉米秸稈來看,不難推測,今年的收成情況不妙。間或离公路不遠的地方,可以看到一座樣子令人沮喪的農舍和一些破落不堪的附屬建筑物。銹跡斑斑的器械和破舊汽車的殘骸亂七八糟地丟放在谷倉旁的場地上或者田野的角落處。一些牲畜——骨瘦如柴的牛和馬、滿臉愁苦的綿羊,以及充滿希望的山羊——試圖在干枯的草地上尋找食物,或者用嘴舔舔干涸池塘底下的泥土。
  朝著窗外看的這個男人看上去神色痛苦,好像他在注視的不是一晃而過的景色,而是景色背后的一幅恐怖景象。即使是當霧气團團圍住車子的時候,他明知什么都看不清,還是注視著窗外。最后,好像已看夠似的,他終于把頭扭過來,開始在口袋里尋找起什么東西。
  摸遍了全身,他終于在夾克衫里面的口袋找到了一只車票封套。他朝封套瞧了一眼,發現上面用鉛筆簡練地寫了一行行字跡清晰的字。
  “你的名字叫比爾·約翰遜。”他開始讀起來,“你剛救了一位女士的命,她將在拯救人類免遭人口過剩災難上起著最重要的作用。但對此事,你記不住。你也許會在報紙上看到有關她的成就報道,但你不會發現任何提及你在這件事中所起作用的消息。
  “之所以如此,有几种可能的解釋,其中包括也許我在說謊,也許我自已被人騙了,也許我神經不正常了。但一個不容置疑的解釋是,我告訴了你下列事實真相,而且你必須据此行動:你出生于未來,但未來的希望已消失殆盡;你受未來之托,來到我們這個世界的時空,為的是改變創造未來的事態發展。
  “我說的是真的嗎?你唯一的證据是你預見事態結果的能力。你的這种能力顯然是獨一無二的。它給你一种幻象:不是想像將來會是什么樣子,因為將來是可以改變的,而是預示如果事態順其自然發展的話,如果沒有人采取行動的話,如果你不對事態發展進行干預的話,將會發生什么事情。”
  “不過,每次你介入干預,不管它的方式和程度多么微妙,你都將改變未來,使它与你來自的那個未來不一樣。你存在于這個時刻,又存在于這個時刻之外,同時又存在于未來。所以,每次變化使你無法記住。”
  “我是昨晚寫下這些東西的,把我所知道的東西告訴你,就如同我自己是今天早晨看了一只紙箱封口上的留言條才了解了自己一樣。因為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我們倆人實際上是一個人。這樣的事情我們已經做過多次了。”
  這個現在有了比爾·約翰遜名字的男人低頭注視了一下那只車票封套,好像是要否認它的存在似的,然后,一陣厭惡之感涌上心頭,他把封套撕成碎片,扔進車廂地板上的一堆廢棄物之中。他接著轉過身向窗外望去,只見霧气瞬時間消失了。
  車子沿著高速公路行進途中,經過了一條寬闊的河流,里面泛著泥漿色的河水,好像一千個農場的泥土被沖灌進了這條河流。由于這個原因,河面上浮著一層灰綠色,但河面上和河底下都沒有任何移動的東西。這一帶已看不到農村的景色,進入眼帘的是一排排簡陋的小木屋,它們像傘菌一樣,沿著河邊的一片平坦之地站立在那里。臉色悲傷的小孩子們,身穿破舊的衣服,挺著肚子,站在簡陋木屋周圍。他們睜大著眼睛,看著公路上行駛的汽車,心里弄不明白車子來自哪里,又開往什么地方。生活在世界的這一角落,看汽車成了孩子們的一大樂趣。
  車子再往前面行駛,簡陋木屋逐漸不見了,視野中出現的是一幢幢固定的住宅。這些住宅曾經是像模像樣的建筑,但時過境遷,這些年久失修的房子外觀已破舊不堪,不再風光。房子的牆壁看上去像是沒油漆過似的,因為原先的油漆已剝落得精精光光;房子四周的土地一片光禿,到處堆放著被扔掉了的廢舊雜物,如舊箱子和過期的報紙。沿河岸一帶,一些工厂搭建了混凝土和金屬薄板組成的柵欄,并通過許多粗大的管道,把臭气熏天的工業污水排入流水滯緩的河中。
  約翰遜望著這一切的時候,看到了一個奇特的現象:這條河開始燃燒起來。火焰吞卷著河面,像是紅綠妖精在河面上跳舞一般。這像是一种跡象,被逐出天堂的天使不知從哪里突然下降,要統治這一地區。吞卷河面的火焰從遠處觀望,煞是壯觀,但當汽車沿著高速公路駛近這條河時,約翰遜卻看到了另一幅情景:油味十足的濃煙升上空中,穿入頭頂之上的云霧之中。約翰遜想看個清楚,可是一陣濃霧扑面而來,使他眼前模糊得什么也看不見。
  約翰遜閉上雙眼,把頭斜靠在坐椅上,好像要盡力把剛才看到的東西都忘卻似的。但是,他感到車速放慢了,于是又睜開了眼睛。這時,車子停了下來,与乘客們相伴很長時間的車輛運轉聲和車廂震動聲也突然之間一下子消失了。人們開始活躍起來,發出陣陣的惱怒聲音,要求知道發生了什么事情。
  “我們到了嗎?”一位年長婦女問道。
  “停車吃早飯,25分鐘。”汽車司机語气生硬地對大家說。
  “這時間洗手、上廁所什么的都不夠,”坐在約翰遜身后的一位男乘客抱怨說,“更別說赶走這車上的那股臭味,以便讓大家有個好胃口來吃早飯。”
  “25分鐘。”汽車司机又重复了一遍。說完,他打開車門,一股惡臭從外面涌入車內。這股臭味不是彌漫于空中的霧气,而是工業廢气形成的煙霧,既有看得見的煙塵,又有看不見的其他刺激眼鼻的物質。
  “反正我不餓。”約翰遜身后的那位男士說。
  但約翰遜移動了一下身体,從坐位上站了起來。他沿著車廂通道往外走,可走了沒几步,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他又轉身走回到自己的坐位處,從頭頂上的行李架上取下了一只手提箱。
  “我們就在這里停一會儿,先生,”司机見約翰遜提著手提箱往外走就提高嗓門喊了一聲。
  正在燃燒的河邊,有一條与高速公路平行的輔助道路,那里有一間路邊小餐館。約翰遜下車后朝那小餐館看了看,發現它与車子一路上經過時看到的簡陋木屋和破損房子一樣年久失修,破落不堪。小餐館的前門上面有一個“吃”的標牌,而它那滿是蠅屎斑跡的窗戶里,放著一塊霓虹燈不再閃亮的招牌,上面寫著“美食”。不管這間餐館里以前曾提供過什么樣的“美食”,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現在它里面什么也沒有,只剩下一堆廢墟。
  在公共汽車停下的地方,是一個混凝土建成的汽車站台,它的兩邊各放著一排加油泵。這個站台很陳舊,整個建筑到處都是裂縫。站台邊上有一間小房子,里面坐著一個睡眼惺松的工作人員;他的房間邊上,還有兩間洗手間,外面分別挂著“男士”、“女士”的標牌。“我想,我也許該把男廁所打掃一下,”約翰遜說,“也許甚至把它改造一下。”
  “35個人要用這個廁所呢。”公共汽車司机大聲向他吼叫一聲。
  “我馬上就好。”約翰遜回答說,然后從司机身邊擦過,徑直朝門上標有“男士”的洗手間走去。但有趣的是,他沒有拐進男廁所,而是一個勁地走,直到走到河岸邊。在這里,他發現雜草樹叢中有一條小徑。在他的左邊,熊熊烈火仍在河面上燃燒;在他的右邊,是一片看不見盡頭的矮樹叢林。
  那天中午的時候,他來到了河邊的一個垃圾場。他環顧四周,發現每個方向都可以看到這座城市。他現在心里明白,自己處在城市的包圍之中。遠處的摩天高樓仍依稀可見,但河對面的建筑物,以及他從這邊河岸上可看見的大樓看上去比遠處的摩天高樓更高大、更堅固。他現在站在那里的垃圾場地處河岸較寬的一帶,或者是河岸被掘寬的地方。載著垃圾的大卡車開到這里后,把車停在路邊,然后把一車車垃圾傾倒下來,揚起陣陣灰塵。客貨兩用車和小轎車也到這里來,把那些不該扔放在這里的塑料垃圾袋一古腦儿地傾倒在這個垃圾場。約翰遜覺得這里散發著一股腐爛、潮濕、發霉的臭气,不同于工業廢水和汽車廢气的味道。事實上,垃圾場的臭味無孔不入地彌漫于四周,身臨其境者在它的“熏陶”下會以為世界本來就散發著這股气味,以至于搞不清世界上應該有新鮮空气和惡臭空气之分。
  約翰遜放下他的手提箱,用手摩擦了一下他的肘部。他剛要在手提箱上坐下時,身后傳來了一個人的聲音。
  “歡迎你來到地獄!”一個男人輕松地說。
  約翰遜轉過身,看見身后站著一個矮個子男人,穿著一套破舊得已難以辨認出其原樣的灰色衣服,破損的白襯衫領口上沒有系領帶。他的這身套裝向下低垂,破破爛爛,沒有線條和樣子可言。他頭發花白,手上拿著一只購物袋,臉上的胡子也已有好几天沒刮了。唯一給人留下好印象的是,他長著一雙炯炯有神的碧綠眼睛,讓人覺得他是個矮小机靈的人。
  “謝謝。”約翰遜回答說,并對他笑了笑。
  “你是放棄希望呢,”那個矮個子男人問他,“還是僅僅來過貧民生活?”
  “我不清楚。”約翰遜說。
  “在這個地方,稍許有些猶豫不決不會使任何人受到傷害,”那個人說,“不過,大多數到這里來的人不帶手提箱,”他繼續說下去,“一些人帶著帆布背包或者舖蓋到這里來,但沒手提箱。能告訴我,你手提箱里都放著些什么嗎?是打算与我分享里面的東西呢,還是准備把它藏起來?”
  “我不知道,”約翰遜說,“我是說,我不知道手提箱里到底放了些什么東西。”他在手提箱旁蹲下身子,一下子把它打開了。“我將高興地与他人分享。”
  矮小個子男人奇怪地朝約翰遜看了一眼。“你這家伙很奇特,”他說,“比大多數人都奇特。”說完,他注意起約翰遜手提箱里面的一件件東西:几件襯衫、几雙襪子和几條內褲所有這些東西穿穿還可以,但都相當破舊了。“謝謝,”他對約翰遜說,“不過,我還是穿自己身上的衣服好,它們更合身。盡管這里的人比外面世界的人更誠實,他們中的一些人還是有可能要偷你這些東西的,所以,最好當心一點你的東西。”
  約翰遜關上箱子,把它平放在地上。接著,他把口袋里的東西盡數掏出,全部放在手提箱上:數枚硬幣、一把小梳子、一張去堪薩斯城的車票和一只皮夾子。皮夾子里有五張紙幣:兩張兩元的、兩張五元的和一張十元的。此外,他還有兩張上面寫著他的名字的塑料卡,一張是社會保險卡,另一張是威世信用卡。
  “你要的話,請隨便拿。”約翰遜指了指手提箱上面堆著的東西對那小個子男人說,好像他根本不知道財產所有權是怎么回事。
  小個子男人斜過身子,輕輕地從那堆東西中抽出了一張一元的紙幣。“一張就夠了,更多一點的話,會使我搞錯方向的,”他高興地說,“我過后會要其他東西的,所以,你最好把所有其他的東西都放到不容易被人看見的地方,尤其是那個。”他用腳趾頭指了指那張信用卡,“這個東西弄不好會使一個人受到很大的損失。”
  約翰遜把這些東西收拾起來之后,小個子男人說:“剛才我們看了看你手提箱和口袋里的東西,也許我們現在該互相介紹一下了。我叫小謝爾凡斯特·哈丁·范恩斯,但這里的人都稱我‘公爵’。”
  “比爾·約翰遜。”約翰遜自我介紹說。
  隨后,倆人正式地握了握手。
  “你以前做什么的?”約翰遜環顧了一下垃圾場后問小個子男人。
  公爵舉起一只白白的小手。“在這個地方,你拿走許多東西都不要緊,但有一個問題這里的人都不問,那就是你以前做什么的,或者你為什么在這里。所有來這里的人都是有原因的,有的感到內疚,有的感到痛苦,也有在這里尋找東西的人被認為是反對社會的人。”
  約翰遜听了后什么話也沒說。
  “說給你听這些之后,”公爵興高采烈地繼續說,“我必須馬上加一句話,‘你看上去有點迷惑的樣子。你有什么事情要幫忙嗎?’”
  約翰遜做了一個深呼吸,像是要准備說話的樣子,但過后又搖搖頭說,“我不知道。”
  “如果你需要……”公爵輕松自如地說了半句話,“現在,你也許想吃點東西吧。”說著,他在自己的購物袋里翻來翻去地找東西,終于從里面找到兩只苹果。“這兩只苹果上有一二處碰傷的斑痕,”他對約翰遜說,“不過,要是你講究的話,你可以繞開斑痕吃。”
  約翰遜拿起他的手提箱,倆人朝著約翰遜原先要去的方向,一步一步地向城市走去。他們邊走邊大口咬著苹果吃,約翰遜指著河面上的火焰問小個子公爵:“這火燒了有多長時間了?”
  “斷斷續續已燒了10年了。它往往是燒几小時后自己熄滅,但后來,污染物質重新聚集起來,于是又會燃燒几小時。好像沒人對此關心,只是現在看上去,河面上的火燃燒得更頻繁了。”
  “沒人想辦法對此做些什么嗎?”
  小個子男人聳聳肩膀:“解決污染問題比許多其他事情都重要。哦,曾經有消防艇開到這里來,試圖用化學物質把火熄滅,或者其他諸如此類的辦法,但這樣做似乎比任其燃燒還要糟糕。怎么,它使你感到煩惱嗎?”
  “我看著火,像是看到整個世界在這种浪費、毀坏中慢慢走向死亡。”約翰遜面無表情地說道,好像他与這個世界相距一百万公里之遙似的。
  “世界上還有許多其他事情与這一樣糟糕,”公爵說,“不過,我可以理解,對一個關注未來、對未來寄予希望的人來說,這种局面是會使他感到沮喪的。你有什么錦繡前程嗎?”
  “我不知道。”約翰遜說。
  “好多事情你都不知道,”公爵說,并向他斜看了一眼,“不過,那是你的事情。跟我來,我要把你介紹給這里的一些朋友。”
  他們坐在离河邊不遠的地方,背靠著一堵陡峭的河岸。由于河面上經常有火,這堵河岸已被熏得又黑又硬。站在那里,人們仍然可以聞到以前的大火在河岸邊留下的余味。公爵說的朋友們此刻已在這個河岸處煮好了晚飯,而他們用來煮飯的火与河面上燃燒的火似乎沒明顯區別。事實上,煮飯的火离河岸只有5米,与河很近。火堆上方支著一只臨時性的金屬架子,上面懸挂著一只燒得烏黑的大鍋,有人告訴約翰遜說,這只大鍋是几個月前從垃圾堆中翻撿到的。告訴他的人是一個名叫史密特的男人,高大、精瘦,年齡無法确定,有人說,史密特是拾荒者中最幸運的一個。坐在這里的拾荒者們用舊罐頭盒作盛器,或者把其他不同的金屬器敲打成碟子和杯子的形狀作盛器,約翰遜可以看出,這些人剛用他們的盛器吃了飯,但在那只大鍋里,還剩下一些他們的晚餐食物——一种用蔬菜、魚和肉放在一起炖的大雜燴。
  對這頓晚餐,几乎每個坐在這個陡峭的河岸邊的人都貢獻了一份東西,只有約翰遜是個例外。有的拿出了一些土豆,有的拿來了兩個蘿卜和蕪菁,也有的提供一棵大蔥和一瓣大蒜。此外,其他人還弄來了一塊肉、一听罐頭盒已被壓坏了的西紅柿、一些鹽和胡椒粉,以及其他各种調料。他們對肉是什么地方弄來的,以及它的新鮮程度,一概不聞不問;他們開啟罐頭食品的工具是一把獵刀;他們的調料品來自一家貯藏商店。
  “這飯好吃!”約翰遜用一片變味的法式面包刮干淨他碟子里的剩菜,滿意地評論道。
  “在露天吃飯味道都好,其他事情也一樣。”公爵附和著說。
  約翰遜在吃飯之前已与這批逃避社會現實的人中的一部分見了面。他們中的大部分人是中年或中年以上的男子,只有一二個年輕人,年輕人在這里,是因為他們看不到社會能給他們帶來光明的前程;中年人在這里,是因為他們已經對未來不抱任何幻想,一切希冀都已統統放棄。但不管是對年輕人來說,還是對中年人來說,未來僅僅是眼前几分鐘里的事情,而不是以年份來計算的。不過,這些逃避社會現實的人,對眼前几分鐘相當重視,總是設法在這段短暫的時間里從事一些“有价值”的活動。
  他們中的許多人,在大卡車倒下的垃圾堆中尋找一些仍可以使用的東西。找到這些東西之后,他們盡力把它們擦洗干淨,然后賣給二手貨商店,換取一些小錢。也有些東西,他們撿到后修理一下自己用。他們的修理技術相當高明,常叫人惊詫不已。有一個長相粗魯的老人,從垃圾堆里撿到東西后,會花上几天的工夫,把它們雕刻成奇特的藝術品。他然后把這些藝術作品放在河岸邊,直到頑皮、淘气的男孩,或者水位上漲的河流把它們毀坏為止。他只管自己樂此不疲地進行這些藝術創作,對它們是否遭到毀坏似乎并不在意。他對團体性質的“大鍋飯”貢獻很少,甚至一點也沒有,但大家仍讓他一起吃飯。
  他們中的有些人到附近超市和飯店的垃圾桶里尋找可食之物。這些食物往往是由于時間存放過長或者損坏過于嚴重以致難以出售才被扔掉的。撿到這些食物的人,會像圣誕老人那樣,高高興興地背著滿袋食品回到垃圾場。女拾荒者在這方面做得很在行。她們年歲大多比較大,渾身關節浮腫,走起路來因為關節炎而四肢疼痛,但除此之外,似乎都很健康。
  除了在藥品和煙草上花錢之外,這些拾荒者都不在任何其他方面花錢。當食品短缺時,他們只好勉強地到施食處和其他慈善机构去填飽一下肚子。
  他們中的其他一些人現在已經分頭到垃圾場的另一些地方去了。据公爵向約翰遜解釋,事實上,那些人去的地方在垃圾場的另一邊,因為公爵他們現在坐著的這一邊已經堆滿了垃圾,場地上覆蓋著一層厚厚的髒物。將來某個時候,考古學家也許可以在滿山垃圾的下面挖掘到一些寶藏。
  河面上的火這時已經停止燃燒,然而約翰遜仍在盯著這條河看,好像它提供了他正在尋找的一個答案。
  “這就是你在尋找的東西嗎?”公爵問。
  約翰遜挪動了一下身体說:“不是的,不過,也許它比我想像中要好一點。”
  “世界上有比這更糟糕的東西,那是确定無疑的。”遠處的火光在約翰遜的臉上泛映出一片紅潤。他看上去好像在思考,世界上還有哪一個地方比這里更糟糕。
  “你們這里的人冬天做什么?”
  “一些人像候鳥一樣,冬天去南方;一些人想辦法在破舊的老房子里找一個地方蟄居;還有更多的人仍在這里逗留。冬天時,這里的住處坏了,大家都不再修理,也不搭建新的,因為這年頭折舊翻新都很花錢。這里也有個別人冬天就用箱子搭成個簡陋小屋,硬挺過來,一些人由于受寒受凍而丟了性命。但這里對死并不感到新奇,原先的人死了,還會有新的拾荒者來,何況,每個人遲早都會死去。”
  “沒有人到這里來看看幫忙什么的?”
  “有時,社會工作者會來這里兜一下;有時,慈善工作者會想起我們這些被遺忘的人,并設法把我們救出苦難;還有的時候,教會組織會派人來這里,想辦法拯救我們的靈魂。但更多的情況下,警察會來這里。他們用棍棒打我們的頭,試圖赶走我們。但不管他們怎樣做,我們總是回到這里,因為它就是我們的家。這里也是你的家嗎?”
  “我真希望它是的。”約翰遜回答說。
  “我們這里總有你呆的地方。如果你不過分講究的話,你可以靠社會扔掉的東西過日子。”
  “我能夠理解這一點,”約翰遜說,“而且,呆在這里很有吸引力。不過,我認為自己有點不對頭。”
  “這里所有的人都有點不對頭,至少在我們以外的世界看來是這么一回事,我們都放棄了在那個世界生活的希望,而這給人感覺不錯。”
  “不,我是說,照這里的人看待事物的方法,我有點不對頭。”約翰遜沒法解釋清楚。然后,像是要改變話題似的,問公爵道:“你能朝那個世界望一下,看看那里的事情將會怎么樣嗎?”
  “假如我不想往那里看的話,我就看不見那里的事態發展情況,”公爵說,“可我偏偏不想往那里看,這也是我在這里的原因。我早已沒心思來擔心事情將會怎么樣了:孩子怎么啦,婚姻怎么啦,事業怎么啦,股票市場怎么啦,經濟怎么啦,國家怎么啦,世界怎么啦……一旦開始擔心起什么事情,就沒有停止下來的地方,除非你徹底不去想它們。”
  “這我能夠理解,”約翰遜回答說,“也許,就我不一樣。”
  “你真的能看到將來事情的發展?”
  約翰遜把他的右手放在他的雙眼前面:“我望著那邊,看到了一個連气都透不過來的世界:人們感到窒息,喘著大气尋找空气,而每做一次呼吸,他們的肺都被燒得越來越焦。此外,那里的食物有毒,那里的水被污染,整個世界在燃燒著,沒有任何解決的辦法。”
  “你确确實實看見了這些,不是在想像吧?”
  “我真的看見了,”約翰遜告訴公爵,“而且,我內心里有一种急切的使命感,想為那個世界做些什么。”
  “你真的有毛病,朋友,”公爵對約翰遜說,“你听我給你慢慢說:在過去的歲月里,我曾做過醫生,但我從來醫不好自己的病。不過,我有一些相識的朋友,他們仍在行醫,其中一個是欠我一些友情的精神科醫生。明天早上,假如你能借給我25美分的話,我會打個電話給他,看看他是否可以幫幫你。”
  他倆就這么在那儿坐了一會儿,好像在思考剛才談話的內容。這時,夜色變得越來越黑,油污的河水則不停地把污漬潑濺到河岸邊上。突然,在遠處的垃圾堆上,出現了一團藍火,然后,它像要把垃圾變成寶藏的小精靈一樣,從一個地方跳到另一個地方去了。
  “那是什么?”約翰遜問,“是不是這條河又開始燃燒起來了?”
  “不,那是垃圾堆引起的火,一种鬼火,有人稱此為圣·愛爾默火。以前,人們曾經在草木腐爛的沼澤地常看見這种鬼火;現在,在這個垃圾場,當垃圾、報紙和其他蔬菜食品發生化學反應,轉化成今天所說的沼气時,我們也能常常看見這种鬼火。”
  “什么叫沼气?”
  “就是甲烷,它的化學符號是CH4。如果在礦里形成的話,它被稱做沼气。它是天然气里面的主要成分。有些地方,人們正在舊垃圾堆場挖气井,以獲取可利用的甲烷。”
  “鬼火。”約翰遜若有所思地重复了這個詞。
  “它還指一种難以捉摸、容易讓人上當的東西。根据傳說,過去的人們曾緊追過它,在沼澤地一帶奔跑,直到陷入泥漿淹死為止。”
  “是的。”約翰遜說,好像他同意公爵的說法。鬼火是很容易使人上當受騙的。“你認為你的那個朋友肯幫我忙嗎?”
  “嗯,在這年頭,我對‘幫忙’已失去信念。問題是你有沒有信念。你有嗎?”
  公爵的朋友是一位女性,一位長得十分迷人的女性。她的年齡在25~29歲之間,一頭黑頭發中有几縷過早出現的灰白色頭發。她的眉毛彎曲、又黑又粗;她的眼睛呈咖啡色,深陷在眼窩里;她的臉頰和嘴唇上涂抹著鮮艷的化妝品。如果她頭上系上一根扎染印花大手帕的話,坐在吉卜賽人的大篷車里,人們一定會把她當做吉卜賽姑娘。她的辦公室全是她一個人的天下。牆壁四周挂的全是她的相片,所以,病人到她這里來看病時,与其說是進入她的診所,還不如說是進入她的個人天地。
  她的名字叫羅杰洛。她說話時,喜歡使用意思深奧、語義雙關、容易引起人們聯想的句子,同時,她又常常做些意味深長、叫病人左猜右想的停頓。所以,病人听她說話時,必須根据自己的領悟能力,快速地填補她說話之間的空白。“范恩斯醫生是個了不起的人,”她用她那吉卜賽人的聲音說,“一個很了不起的人。他年齡并不大,這你知道嗎?他最多五十八九歲,他喜歡讓別人以為他是個年歲很大的人,主要是因為這個世界對老人不再有什么期望了。事實上,社會對老人們一點也不關心。但就我而言,他比我所有相識的人都好。”
  “他以前是一個個人影響力很大的人。他不僅僅是一個醫生。他當然可以替人看病,但更重要的是,他塑造了人們的生活,決定了他們的人生方向。此外,他還幫助确立了政府和工業的發展方向,幫助決定了這個城市的發展方向。我們這幢綜合樓之建成,与他所起的作用是分不開的。他努力工作,以便使生活更加美好。他還總是幫助別人。我在這里工作就是靠他的幫助。我父母在一次事故中去世后,我被一個貧苦人家收養。他們有一次帶我到范恩斯醫生那里看病,他注意到我心中的怒恨,于是決定讓我上學、接受技術培訓。因此,他是個懂得怎樣把那种憤怒轉化成幫助他人的動力的人。他一生中有不少悲慘不幸的事。他之所以成為今天這個樣子,那完全是他個人決定的結果,而且只能讓他自己說才最合适。要是我准備幫助你的話,你應該明白,為了他,我什么事情都可以做。隨便什么事情。”
  “我們曾經是情人。你能想像到這一點嗎?一個是矮小、頭發花白的男人,另一個是年輕、強壯、激情狂熱的女人?啊,你不知道他這個人。事實上,沒有一個人真正了解他,即使我也不真正完全了解他。還有,沒有人知道,男人与女人相處時,男人是什么樣子的。但不管怎么講,我是最了解他的人了。所以,我會幫你忙的。范恩斯醫生讓我幫助你——他為什么要我幫你,我不清楚,也不想知道。我們之間今天的事不談錢。”
  “如果這樣的談話持續時間過長的話,你會愛上我的。那是很自然的事。也許,我們會成為情人,但這不應該讓你感到緊張和不安。這些事情必須在正式交談之前就說清楚。正如我必須學著了解你一樣,你也應該了解我。好吧,告訴我你的麻煩。”
  面對眼前這樣一個善于傾听他人心思的人,約翰遜似乎從她的那張臉上就得到了极大的信任感,于是便一五一十地把自己心中的煩惱講給她听。她的辦公室是在一幢地處市中心的高樓里,從里往外看,都市風景可以盡收眼底。他們倆人就在這里投机地談開了。她坐在一張放有墊子的椅子上,前面是一張發出黑色亮光的書桌。除了一本印有平行線的黃色拍紙簿和一技金色蘸水鋼筆以外,書桌上沒有其他什么東西了。約翰遜坐在書桌邊的一張包皮扶手椅上,用低沉但清晰的聲音向她敘述自己現在所能記住的經歷:在前一天早晨,他坐在一輛公共汽車上醒了過來,不知道自己是誰,也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只是雙眼盯著車窗外荒涼的鄉野看,直到后來找到了一張留條。
  “你隨身帶著那張紙條嗎?”她問約翰遜。
  “我把它撕碎后給扔了。”
  “你為什么要那么做?”
  “那紙條好像一下子讓我覺得受不了。”
  “從哪一點說它讓你受不了?”
  “我不能相信它似乎想要告訴我的東西。”
  “告訴你些什么東西呢?”
  “說我來自于未來;說我卷入到現在的問題,把它們解決處理好,以便使未來更加美好;說我任何時候把事情改變之后,就忘了自己是誰;還說正因為我一直忘記自己是誰,所以,我總是為自己留言;最后說,這樣的事情已經在過去發生好多次了。”
  “假如你看看周圍的世界,你看不到如你描述的那种人存在這個世界上的證据。”
  “是的,這很荒唐。”
  “但從另外一面來說,”她說,“這個世界确實情況不妙。像你說的那种人真的來到這個世界的話,那可真是個天賜之物了。”
  “沒有任何理由可以認為他能夠在這個世界上存在。”
  “是的,”她說,“這也是問題的難解之處。不過,一個人觀望一下這個世界的話,很可能感到有必要為這個世界做點什么事情。這一點很可以理解。”
  “是的。”
  “而且,還可能感到自己某种程度上是被挑選出來,承擔這一重要使命的。”
  “你是在說,我的這种幻覺是很自然的想法。”
  “沒有任何幻覺是自然的想法,它們只有在不能認識和不能對付現實世界后才可能產生。有的時候,當形勢糟糕,且沒有解決問題的辦法時,幻覺是一种能夠理解的反應。有幻覺系統的人常常心情高興。而且,只要他們的幻覺与社會現實不發生沖突,他們還能在社會中正常地生活和工作。你感到煩惱,因為你的信仰系統与你認為的現實世界發生了沖突。”
  “我認為的現實世界是什么樣的呢?”
  “現實有各种各樣的形態。假如說只有一种現實形態的話,沒有一個人可以确信,人們會同意它到底是哪一种。但目前為止,我們尚無法确定你有幻覺問題。”
  “那它可能還會是什么呢?”
  “這正是我們醫治它之前必須确定的東西。但我想,你一定有一些證据來支持那張留言條告訴你的東西,不然的話,你就不會理睬它了。”
  “我有——幻象,”約翰遜無可奈何地攤開他的手掌,對她說,“這實際上也是那張留言條說的東西,而它讀上去似乎證實了我的自我感覺。”
  “你的幻象是什么樣的?”
  “我在看一樣東西或人的時候,往往能瞥見它的另一种情景,只是它更暗淡一些、更模糊一些。好像它就是未來,或者未來的樣子就是那樣,除非有人出來做些事來改變它。看見這种情形后,使人感到很迷惘。剛出現時,它讓你感到目眩,很像你在看電影看到一半時,銀幕上短暫地出現一個同一鏡頭但從不同角度拍攝出來的場景,叫人眼睛一下子發花。只是過了一會儿,你的眼睛才适應它——或者說,至少我后來适應它了。從實際情況考慮,人們對這种幻象不予理會,但這种幻象試圖要告訴你的信息,讓你感到心神不安、煩惱不止。”
  “你的幻象在向你暗示些什么呢?”
  “起初,我以為每個人都看到那樣的幻象,但我問了許多人,沒有一個承認看到過。”
  “你認為他們在說謊嗎?”
  約翰遜慢慢地搖了搖頭。“我希望他們沒在說謊。你是否看見過這類幻象?”
  “對不起,我不曾看到過,你現在眼睛里看見幻象嗎?”約翰遜點點頭,“你看見什么了?”
  約翰遜把他的眼睛從她的身上移開,并站起身來。他走到窗前,低頭注視大樓下面的大街。昨天的大霧已經消失,但天空仍曚曚曨曨,而且夾帶著一股黃色成分。馬路上車輛川流不息,像一只只色彩鮮艷的甲殼虫在公路上移動;它們的車尾處,廢气不停地排放出來,使污染的總体程度不斷嚴重、惡化。
  “工業煙霧變得越來越濃,”約翰遜用單調的語气說,“汽車越來越少,像恐龍一樣不斷死去,直到消失。廢料和垃圾堆滿街頭,沒人把它們從街上清除掉。孩子和老人們死于街頭。他們倒下去了,急切地喘著大气,最后停止了呼吸。人們遭到了搶劫、強奸和謀殺。瘟疫爆發蔓延,人們開始四處逃离,但即使逃避到鄉村,情形也只是稍許好一點點。最終,所有的一切都靜止不動了。”
  羅杰洛醫生听了約翰遜講述他眼中看到的幻象情景后沉默不語了几分鐘。“你想不再看到這些幻象情景,是嗎?你想從強迫自己為這些可怕的情形做些什么的心境中解脫出來,是嗎?”
  約翰遜轉過身來對她說:“喔,是的,很想。”
  羅杰洛醫生的辦公大樓是圍著一個廣場的一群建筑物中的一幢。這群建筑物包括一座戲院、一個會議中心、一家旅館和數家商店。所有這些建筑物由一個地下停車場為工作人員和來來往往的人提供車輛停泊處。建筑群的中央是一個噴水池,一根根水柱噴向高空,煞是好看。有的時候,當風力較大時,從噴水池里噴出的水,會零零落落地飄洒到旁邊的坐椅上或者那些路經池旁的路人身上。
  這個廣場很干淨。身穿制服的勤雜工在坐椅和石頭垃圾桶之間穿來穿去,手上拿著掃帚、橡皮管、上光布和塑料袋。廣場像是沙漠中的綠洲,給人一种愉悅、舒暢的感覺,但即便如此,由于大街上的團團廢气從這里穿過,再加上從經常燃燒的那條河方向飄過來的煙和霧,廣場上空的空气很不盡如人意,污濁的空气彌漫空中。
  約翰遜在辦公大樓入口處的外面停了下來,好像是在适應一下從空調世界進入現實世界的差別。空調世界是一個想像的世界,他已經把它置之腦后;現實世界是一個看得見、摸得著的世界,他正在朝它一步步邁進。約翰遜現在看上去很整洁。在他來這里之前,范恩斯醫生,即那個稱為公爵的人,告訴了他怎樣用公共廁所,以便讓他在公眾眼里不丟人現眼。范恩斯對約翰遜不需要刮胡子修面羡慕不已。“羅杰洛不會對此介意,”公爵對約翰遜說,“但那些穿制服的廣場工作人員,如電梯工人和接待員,也許會找你麻煩。所以,千万注意那些穿制服的人,因為他們總以為手中的權力很大。”
  約翰遜正要穿越廣場,朝垃圾場邊的那條河方向走去的時候,一個女性的聲音穿過建筑物的混凝土和石頭的屏障,清脆響亮地傳到了約翰遜的耳邊。“比爾,”這個聲音叫喊道,“約翰遜!”
  約翰遜轉過身,看見一位女士從會議大樓那邊急匆匆地穿過廣場,朝他奔來。這是個漂亮美麗的金發女郎,身穿一套灰色的夏裝,一眼看上去就知道她是個沉著、冷靜的女人。她的一只手臂下夾著文件夾子,另一只手臂上挂著一只灰色皮包。她長著一雙灰色的眼睛,走近約翰遜后,雙眼仔細地打量起他來。
  “比爾,”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說,“老遠看見你時,我就知道是你,只是我不能确信。”
  約翰遜彬彬有禮地看了看她,但沒辦法認出她來。“我們互相認識嗎?”他問。
  几乎在這同時,她也問道:“你認不出我了,是嗎?”
  听了約翰遜說的那句話后,她帶著一絲尷尬之情大聲笑了起來,過后馬上停住,再朝約翰遜看了看。“你沒有變,”她說,“也許,變得比以前悲傷了一些。”
  “對不起,”約翰遜抱歉地對她說,“我本該知道你是誰,但我似乎把好多東西都忘了。這是我的神經問題,因此,我正在尋求治療。”
  她把一只手放在他夾克衫的袖口上。“唉,比爾,”她說,“你曾經告訴我,說你會忘記我,而我當時不相信。我沒辦法相信你說的話。我們之間的關系一度很密切。我還留給你一台盒式錄音机和一盒磁帶,磁帶上錄了我的一段留言。你記起來了嗎?當然,你記不得了。”
  “你看,我又在喋喋不休地講個沒完,我知道這一點。一般情況下,我可不是這樣的。我并不是有意裝著心神不安,茫然不知所措,但我确實從未想到過會再次看見你。上次我們一起做了那事之后,我感到自己受了傷害,先是憤恨,繼而悲傷,而你現在竟然認不出我來了。這一切對我來說實在叫人受不了。”
  “我理解。”他說。
  “對你來說,這肯定要更糟糕。”她同情地說道。這時,人們開始在他們附近停住腳步,怀著好奇的心情,注視這兩個非同尋常的人。“噢,不,并不是更糟糕,只是不同而已。”她用牙齒緊緊地咬住下嘴唇,好像是要用這种方法,不讓話從自己嘴里蹦出來似的,“你不知道,我好多次以為看見了你,于是就對著一個男人叫、跟在一個男人后面跑,直到打了照面才發現自己搞錯了,人家都是陌生人。假如我們倆人一起呆上几分鐘的話——不過,現在也沒什么用處了。我的心緒太煩亂了,我……”
  她停頓了一下,仿佛要振作一下精神,平靜地与約翰遜交談交談。“你是比爾·約翰遜,是嗎?”
  “是的。”
  “我接受你不認識我這個事實。我的名字叫弗朗西絲·米勒,是美聯社的總編輯。我在這里參加一個會議。會議的主題包括什么?對了,包括污染問題。現在,我住在希爾頓賓館。想起希爾頓賓館了嗎?在紐約的那個希爾頓賓館?……不,你當然記不起來了。好了,我得去休息了。不過,我要你答應我一件事情:今晚我一個人的時候,你得來看我。盡管你記不起來了,但為了紀念我倆一起做過的事情,你要來看我。”
  “我會想辦法來的。”他說。
  “啊,上帝!”她失望地說,并轉過身來不再看約翰遜,“我知道你會想辦法來的。但這樣一句話就夠了嗎?”說完,她几乎是跑著朝賓館的入口處走去。
  約翰遜和公爵倆人又一次背靠河岸坐在一起了,觀望著河面上燃燒著的火。有時,彩色的幽靈越過河面,蔓延到岸上;有時,鬼火似乎慢悠悠地蕩到河邊,但像是它們的魔力到了岸邊就不起作用似的,鬼火在岸邊猶豫了一陣,然后才蹦跳出來,与幽靈攜起“手”來。
  “羅杰洛是個了不起的女人,”公爵說,“有的時候,激情過于火熱,也許,激情強烈得叫人難以忍受,但我對女人身上的這种激情不介意。有的人也許會對此介意。”
  “我喜歡她。”約翰遜說。
  “她准備幫助你嗎?”
  “她說她打算幫助我。”
  “她是個自信的女人,也許太自信了一點。但問題是,她目前為止還沒有必要正視任何失敗的事情。不過,假如你要在接受別人幫助的事情上取得成功,你必須有自信心。”
  “我能理解這一點,”約翰遜說,“假如我真的相信自己在幻覺中看到的東西,假如我真的認為自己需要別人的幫助,那么,我必須看上去有自信心,即使自己實際上并非如此。信念是這一切的關鍵。”
  “确實如此。”
  “那還有污染問題,這是個大問題。”
  “要是你看到它將以怎樣的方式而告終,也就是你在幻象中看到的那种結局,那确實是個大問題,”公爵同意約翰遜的看法,“但世界上有些事情你對它們沒辦法,這樣的情況下,你不要去多想它們。實際上,世界上的大多數事情都屬這一類。”
  “但假如你能對一些事情做點什么的,那該怎么辦?”
  “那將會是一种困難的局面,你說是嗎?”公爵說,“但污染不像是屬于這類情況的,它是工業化的自然結果。污染剛開始時,規模不大,因而似乎不要緊。人們以為海洋和大气層是‘存放’廢料和廢气的‘污水池’、‘污气桶’,容量無限。只是后來才發現,‘污水池’和‘污气桶’里的東西不斷增加,直至它們再也無法容納。”
  “難道人們不可以停止他們開始的方式嗎?”約翰遜問道,“人們不要死,人們不要把水、空气和食物都用完、耗盡,人們也不要把鳥、魚和動物都斬盡殺絕。”
  “但只要人們能從這些事情中得到樂趣,或者能從中贏利。那么,他們還會照樣子一直做下去。問題在于,從事污染活動可以賺錢,而停止污染行為則要花錢——花好多好多的錢。任何一個人停止污染活動并不解決問題,他只會使自己破產。這就是那個名叫格雷特·哈丁所說的‘平民百姓的悲劇’。”
  “以人們分享一個牧草地為例吧。在牧草地里,每個人原先要放牧多少牲畜就可放牧多少。但假如把太多的牛放到這片牧草地上,牧草地就不能提供足夠的草給牲畜吃,這樣一來,牧草地遭到毀坏,沒有一個人可以在它上面放牧。在牧草地上增加一兩頭或者三頭牲畜不會損坏牧草地本身,但個人的贏利卻得到了增加。因此,每個放牧人的理性行為選擇就是增加他的放牧牲畜,因為在他看來,他個人這樣做對牧草地的影響十分微小,而同時他個人的收益卻得到了可觀的長進。我們這個世界就是這樣運轉的。”
  “政府怎么辦呢?難道政府不應該想想群体的利益嗎?”
  “政府當然應該。60年代和70年代的一段時間里,政府确實為此做了一些事情,情況因而得到了改善。但政府和人民并不是一回事。政府更關注的是各行各業的經濟、大公司的效益,和它屬下的政府机构。相比之下,主張全社會利益的人,無論在闡述他們的觀點上,還是在財力資源上,都難以与特殊利益集團相抗衡。何況,長期以來,人們并不愿意為了將來的好處而暫時推遲現在的享受。要知道,全社會利益是一個抽象的概念,且沒有突出的中心;相對而言,賺取利潤或者避免損失則是更具体、更明确的目標。”
  “不,”公爵繼續滔滔不絕地說下去,還大聲笑了笑,“我想起著名不可知論者賴爾夫·G·英格索爾對原教旨主義牧師的一次答复。牧師巧妙地問不可知論者,假如他是上帝的話,他將怎樣改進這個世界。‘這個嘛,’英格索爾回答說,‘我要讓大家身体健康起來,而不是去染上疾病。’因此我在想,我們要等到能夠從污染消除方面贏利的時候,才可能解決污染這個問題。”
  他們倆人把目光從河面上的火光,移到那老頭儿做的一個雕塑身上。這個雕塑作品是用漂流木和汽車部件等材料拼制而成的。它站立在河邊,活像一個上了十字架的机器人。
  他們倆人又一次坐在羅杰洛醫生的辦公室里。她像個女神,坐在她辦公桌做成的圣壇邊,主持著這次“神圣”的談話;他像個女神崇拜者,虔誠地坐在桌邊的一張椅子上。
  她手上一邊轉弄著一只細長的信封開啟刀,一邊仔細地察看他的臉。她對約翰遜說:“林德納醫生報告了一個病例,在處理一個病人時,他通過先進入病人幻覺,然后再說服病人邏輯有謬誤的方法,醫治好了那位病人。這個病例后來在醫學界不脛而走,廣為人知。”
  “但我早已知道自己幻覺的謬誤了。”約翰遜說。
  “确實是這樣,而且,你僅僅是想要擺脫這些幻覺。假如我就這樣告訴你:忘了它們,繼續你的生活,接受這樣一個事實——你有輕度的幻覺症,它不會對你有多大的傷害,那你會怎么樣?”
  “這一點我能做到,”約翰遜說,“但我怎么對待我的幻象呢?更要緊的是,我怎么處理我的內疚感呢?”
  “你為什么要感到內疚呢?你心里明白,你并不來自未來。”
  “當然,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約翰遜說。
  “但這仍然是一种可能?”
  “可不是嗎?”
  “當然是的。但是,其他各种幻覺的基礎也是建立在這种很小很小的可能性上的。問題是,當我們据此行動時,我們就會遇到不少不一致的地方。”
  “我的幻覺不存在不一致的地方。這是不可能的。一個人面臨那么多的問題,他能做些什么呢?污染問題無處不存在,一個人能起什么重要的作用?”
  “假如每個人都這樣想的話,那么什么也做不成了。”
  “一切与個人無關的謬論對‘平民百姓的悲劇’的理論做了很好的補充,”約翰遜說,“但我听說過一种叫做催化劑的東西,那是一种使化學反應變成可能但自己又不參加反應的物質。當催化劑在場時,反應便能進行;當沒有它時,什么也不發生。也許,人們生活中也存在著相類似的情況。也許,許多情況下,只需要一個人來帶個頭,來推動一下,來產生一定的作用。當然,認為我自己是那种人是很可笑的,但是,知道事情將變得多么糟糕,或者說存在著我知道它們未來結局的可能,便意味著假如我不采取什么行動的話,我肯定會感到內疚。”
  “你知道,你的情形使我想起了什么嗎?‘上帝如此厚愛這個世界,所以他獻出了他唯一的一個儿子……’”
  “你認為,我有基督救世主的心理情結?”
  “你在為人類的罪惡而忍受痛苦。”她冷淡地回答說。
  “不是有意識的,”約翰遜說,“我并沒有把自己看成基督。我只是個深受煎熬的可怜虫,陷入在并非自己造成的心理困境之中。而且,我极想從中解脫出來。”
  “‘啊,上帝,如果這是你的意愿,就讓這些東西离開我吧’。”她說。
  “我決沒有任何特殊的感覺,”約翰遜說,“除非是我有一种幻象的感覺,但我沒什么神圣的感覺。我并不感到自己像是上帝的儿子,或者是人類的儿子。但是,一個人看到這個世界現在這种糟糕的情況,怎么可以不感到內疚不安呢?”
  “一定程度的內疚是心理健康的表現,”羅杰洛醫生對約翰遜說,“因為它會防止我們去犯罪。這是社會教我們怎樣做好公民的方式,也是我們父母教我們怎樣做好人的方式。一個沒有內疚感的人是一個喪失人性的人。只有當我們沒必要地感到內疚,或者過分地感到內疚時,這時才會發生神經官能症。對那些并非由你造成的糟糕情形,而且又對它們無能為力時,一個人感到內疚的話,那就是沒有必要的,或者說是多余的。”
  “謝謝你的解釋,”約翰遜說,“只是它還不夠。”
  “我不喜歡推荐過激的措施,”羅杰洛醫生說,“不過這是一個很特殊的病例。你很焦急,而我又沒有那么多的時間來投入到這個病例之中。這類病例本該需要更多的時間進行討論和分析,但我倆都做不到這一點。不過,有報道說,采取電休克或者化學休克等無知覺性手段可以成功地治療你這种病。”
  “這些方法有效嗎?”約翰遜輕聲地問。
  “有效的可能性較大。”她說,并仔細地察看了他的臉。約翰遜做了一個深呼吸后說:“我想就照你的建議進行治療。”
  “你必須在這些紙上簽字,授權書,也許還有委托書。”
  “我會簽的。”
  “你要理解這一點,治療之后,你也許不再是原先那個你了。”
  “表現在什么地方呢?”
  “通常情況下,我們不是這樣說的,但簡單說來,現在這樣的你以后將不再存在。”
  “我將是怎樣的一种人呢?”
  她盯著他看了一會儿,仿佛她現在眼中的他不是病人,而是一個普通人。“你是一個善良、愛思考的人,富有理智,責任性強,又善于傾听別人的意見。你是一個大好人,也許只是過于想做好事而已,這實際上是一种很好的現象。假如世界上多一點像你這樣的人,這個世界就會變得更好了。傳說查理·卓別林去找一個精神病專家治療他的心理毛病,但那個精神病醫生拒絕為卓別林治療,因為他擔心,治療好了卓別林的神經官能症后,這位著名演員的藝術潛在創作動力將受到損傷和破坏。你知道嗎,如果我幫你治好了你的病,我也許會感到內疚?”
  “如果我是你所描寫的那种人的話,”約翰遜慢慢地說,“我也許有能力對付污染問題。假如我真的能就污染問題做些什么的話……”
  “你怎么知道你不能?”
  “它看上去是那么……”他歎了口气,“……難以解決。”
  “還有另一种可能。”她似乎有點猶豫,仿佛不想要給他任何虛假的希望,“在你失去記憶力之前,肯定有知道你的人。此外,肯定還存在著許多記錄:社會保險記錄、信用卡記錄、出生記錄、學校成績記錄。我們在這個世界上生活,總是在紙上留下我們的蹤跡,就如同蝸牛爬行時留下……假如你能夠發現一些東西,肯定或者否定你口袋里那張留言條上寫的東西……”
  “對啊,”約翰遜說,并抬起了頭,“我能做這事,假如我知道的話,那就會有幫助的,可不是嗎。”他說著突然站起身來,仿佛他一下子想起了什么事情,“醫生,我現在必須走了,去找一個人。你能跟公爵,就是范恩斯醫生聯系上嗎?叫他到你這辦公室里來——你午餐的時候有空嗎?”
  “是的,但我不知道……”
  “午餐時間离現在還有兩小時。如果你找不到他,我會想辦法把他找到的——謝謝你的耐心!”
  她抬頭朝他看了看,顯然感到很惊訝。這個辦公室里的談話,原先是由她主持負責的,但現在,這個控制權完全被奪走了。所以,面對這改變了的局面,她點了點頭,表示接受約翰遜獨立自主的行動。
  約翰遜回到羅杰洛辦公室時,他的身邊跟著一位女士。這位女士穿著一套講究的服裝,頭發金黃,臉色冷漠,一副迷惑不解的樣子。羅杰洛醫生坐在辦公桌旁,但她的雙眼則注視著牆邊的一張長沙發,因為沙發上坐著公爵。公爵今天的模樣大不一樣。他修了面、梳了頭、穿上了一套干淨的西裝,看上去极像他以前做醫生時的那副樣子。他帶著歉意朝約翰遜做了個鬼臉。“我不能讓羅杰洛看見我那流浪乞丐漢的模樣。但我注意到,你身邊有一位女士……”
  “這是弗朗西絲·米勒,她說她曾經認識我。”
  “這是在搞些什么啊?”米勒大聲問道。然后,她轉過身對約翰遜說:“昨晚你沒來看我。”
  “我想,來看你只會給你帶來痛苦。此外,昨晚我全給自己的問題困扰了,所以就無暇顧及到你的問題了。”
  “所以,我走出會議廳時,你就一把抓住我。然后,就這樣……把我拉上樓梯。”她繼續說道。
  “他需要你。”羅杰洛醫生說。
  听到這句話后,米勒臉上的表情開始從憤怒轉成關注。
  “他是個心緒很煩惱的人。”精神分析醫生說。
  “發生了什么事情?”米勒轉身問約翰遜。
  “我自己也需要把它搞清楚,”約翰遜口气堅定地說,“我們倆人一起做了什么事?”
  米勒看了看坐在辦公桌后面那位充滿活力的女人,然后又朝那位坐在沙發上的白發小個子男人瞧了一眼。男人向她點頭作笑,女人雙眼盯著她看。“你要他們都知道我們一起做的事嗎?”米勒問約翰遜。
  “我們昨天在樓下外面的廣場上見面時,你說,‘為了紀念我們一起做的事情。’這可不是你描述個人經歷的方式吧?”
  “不是,”她回答說,并朝他的臉上上下下地看了一遍,“那樣會給你造成許多問題和麻煩的。”
  “這种問題和麻煩肯定要比我現在的困扰要好,”約翰遜說,“我想,我是發瘋了。”
  “噢,沒有,”米勒說,“你沒有發瘋。你只是……”她又停了下來。
  “我們一起做了什么?”
  “我們制止了第三次世界大戰的爆發,”她說,“是你,我,和一個名叫湯姆·洛根的人一起干的。”
  羅杰洛醫生的辦公室里曾有許多病人說出各种各樣稀奇古怪的事情,其中許多是內心秘密的事情,但米勒說的事情之意義重大,使羅杰洛醫生听后不知如何反應為好。顯然,米勒說的事情在內涵和外延上超過羅杰洛醫生以前從病人中听到的任何其他事情。因此,她的辦公室里一下子靜無聲息。
  公爵打破了沉靜。“約翰遜,我的老朋友,你沒有發瘋,但你也許有更嚴重的問題。”
  約翰遜撇撇嘴笑了笑,好像他辨析出了公爵話里的真實意思。“我要做什么樣的堂吉訶德?是發瘋的那個,還是有理智的那個?”
  “你准備把這里發生的事情告訴給我听嗎?”米勒質問般地問約翰遜。
  “過几分鐘后告訴你,”約翰遜回答說,“我將与你一起去一個安靜的地方,我們在那里好好談談。我會把我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訴你。實際上,也沒有多少東西,因為我所能記住的只是兩三天之內的事情。我們之間的關系決不可能像以前曾經有過的那种關系。假如我們曾經很親密過”——她听到這句話先是低下頭看地板,然后再抬起頭深情地望著他的雙眼——“我對這种關系不敢抱任何希望。事實上,我連想像一下這种關系都覺得困難。不過,就如你已經回答并可能還將回答我的許多問題一樣,我也可以回答你的問題。”
  “我們能夠把我們的關系變成以前的那种程度。”她以強硬而又堅信的口气說。
  “我喜歡你,”他以贊賞的口吻對她說,“你是一個有信念又有才華和成就的女人。但我現在必須做一些事情,恐怕這些事情將把我們好不容易重新建立起來的有限關系給破坏掉。”
  “不,不會的。”她說。
  約翰遜沒有同米勒再說下去,而是轉過身對公爵說:“羅杰洛醫生提及解決污染問題時,我腦中突然出現了一個幻象,看見這個世界不再胡亂地浪費東西了。我看見的東西和你說的東西都開始變得清晰起來。”
  “什么樣的東西?”公爵問,“我當然沒有想做殉道者的打算,我也不是那种為人們提供幫助的人。”
  “噢,你是的,”約翰遜說,“你只是裝作不是罷了,可你就是你,假裝不是是行不通的。”
  “這正是我一直在對你說的,謝爾維,”羅杰洛醫生對公爵說,“世界上任何假裝的東西,對一個剛認識你几天的人也不起作用。”
  “你曾經幫過我,你也曾經幫過羅杰洛醫生。你幫助過成千上万的人。你還幫助那些生活在垃圾場的流浪漢們。現在該是你正式重新回到幫助人民的事業中來的時候了。”
  公爵的臉一下子板了起來:“不,決不!你根本不知道你在叫我做什么。我生活中的許多事情……”
  “你愿意把你的生活与我的生活對調一下嗎?”約翰遜問他,“你愿意每隔几天就把事情都忘了嗎?”
  公爵啞口無言了。
  “鬼火,”約翰遜繼續說下去,“是污染的象征。但你告訴我,有些地方,人們用沼气做有益的事情。想想生活在垃圾場那邊的流浪漢們,他們通過把廢料變成可用材料而生存,他們的生活來源是社會扔掉的垃圾。讓我們把他們轉變成一种可以利用的資源。”
  “你這是什么意思?”公爵問。他對約翰遜的想法持怀疑態度,但仍在認真听著。
  “讓我們把人們扔掉的垃圾改變成一种資源,”約翰遜說,“所謂廢料,指的是人們還沒為它找到用處的一种材料。讓我們建立起切實可行的商業性行動計划,為廢料找到用處。你曾說過,只有當它變得有利可圖時,污染才會得到清除。現在,讓我們尋找方法,使它變得有利可圖。”
  “那可是個大工程啊!”公爵說。
  “那主要是拾荒者們的事情。你可以給他們那些人所從事的事情以一种意義和目的。也許,拾荒者只是一個還沒有找到自己人生价值的一种人。給他們的生活以某种目的和意義,給他們一定的社會地位,給他們一份工作做:清除污染。”
  “并不是所有的東西部可以用那种方法來清除的。”公爵說。
  “我知道它不能,”約翰遜說,“你深信,賺錢的動机比做好事的動机更值得可信。好吧,就按你的觀點做,尋找一個賺錢的方法。當然,它并不一定非賺大錢不可,何況,賺錢動机本身還有另外一面:把損失減少到最低程度的需求。談到這個問題時,我們就需要弗朗西絲·米勒來出主意、來幫忙了。”
  “我?”她說。
  “我确信,你們在這里舉行的會議討論了聯邦立法問題。而且,這些討論主要集中在以不同的方式和不同的程度來禁止污染。大多數情況下,污染者們總是想方設法鑽立法上的空子,或者尋求不嚴格執法的途徑。”
  “這倒是的,”米勒同意這种說法,“不過,我還不明白什么……”
  “污染者要污染,就讓他們污染,”約翰遜解釋說,“但我們要讓他們對這一權利付錢。”
  “這樣的錢怎么能夠補償所有人的生存環境之被糟蹋?”羅杰洛醫生問道。
  “等一下!”米勒插上來說,“讓他說下去。”
  “在收費時,你要不斷調整,這樣,到了最后,不污染反而更合算。這樣做比絕對廢除污染更好,因為第一,它執行起來更簡便易行;第二,它把反對污染措施的決定留給污染者自己;第三,污染者最清楚對污染該做什么和怎樣去做它。”
  “那公爵的那批人怎么辦呢?”羅杰洛醫生問。
  “噢,這個做法,所有其他人都會喜歡它的,”約翰遜說,“因為這個方法不僅使廢物重新得到利用,而且還能夠使廢物發揮新的作用。從污染者手中收到的錢,可用來補助公爵行動計划生產的產品,直到他們能夠經費自立為止。”
  “你認為它能行嗎?”公爵問。
  “假如有人設法使它有效地運作的話。”約翰遜說。
  “它也許行,”米勒說,“我將很樂意幫忙,而且還可以說服其他新聞媒介在公共意識和政治行動方面做些宣傳報道工作。”
  “你可以做這事。”羅杰洛醫生對公爵說。
  “‘我們靠你扔掉的東西來發財’,”公爵自言自語地說,“這樣一來會促使人們思考他們所扔掉的東西。‘你的副產品是我們的原材料。’這倒會是很有趣的。”
  “那你會做這事嘍?”約翰遜問。
  公爵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而是反問了一句:“你自己做不做呢?這可是你的主意,你能做好它。”
  “如果事情照我兩個月前看到的一份消息所說的那樣順利發展的話,”約翰遜說,“我將在明天開始新的生活。那將是一种新的挑戰,同時,又將是一种新的危机。更具体地說,它是對將來可能會是什么樣子,或者應該成為什么樣子,進行一种新的幻想和构思。”
  “不。”米勒輕聲輕气地說,并把手伸出來去碰他。
  “對那些生活上与我有關聯的人來說,這肯定是一件難于接受的事,”約翰遜說,“但我的經歷只是在局外人看來才是痛苦的。就我而言,我從來沒辦法從外面來看自己的這种生活方式。每過几天,我就得到遺忘一切的慰藉:煩惱、歡樂、憂愁、喜悅,一概忘得干干淨淨。只是當我怀疑的時候……”
  “我能幫你醫治這個健忘毛病。”米勒說。
  約翰遜回到了他三天前下車的那個路邊小餐館。在這家破破爛爛的餐館邊,他放下了他的手提箱,坐下歇一會儿。從餐館處,他朝那條河望去。它現在不再燃燒,但毫無疑問,它肯定還會燃燒。然而,當范恩斯醫生的行動計划和反污染收費制度開始生效后,或許這條河不會再經常燃燒。約翰遜環顧了一下周圍,看見丟棄的廢物仍滿處都是,而且附近一帶的空气里仍挾帶著一股腐爛味道。當然,大霧早已驅散,一切都可以看得比較清楚。無疑,這純屬一种巧合。但它似乎在說,空气已經變得更清晰了,因而也更适宜于呼吸了。
  約翰遜收回遠眺的目光,低頭看了看手指上的一枚戒指。這只戒指是一位珠寶商根据弗朗西絲·米勒的具体要求而特制的。它是一只純金戒指。在它扁平的表面上刻著“危机”兩個字,而在戒指的里面,則刻著“由你決定”四個字。
  約翰遜十分悠閒地等待著重新開始他那中斷了的旅程,只是他的目的地在何方,他的腦子一片空白,什么也不再記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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