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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空心世界


  霍恩有那么一會儿被重重地按到了能彎曲的椅子里,然后他的身体被繞著腿的帶子給勒得緊緊的。車子或者說更像是炮膛內的一顆炮彈劇烈地震動著,突然巨大的拉力消失了,又恢复成了普通的重力。車子停了下來。
  停在了哪里?
  霍恩看著那些重又浮現在黑暗之中的按鈕,所有的按鈕都亮了,包括左側一上一下兩個白色按鈕和右邊的紅色按鈕。他不知停在了何處,不過對霍恩來說,這比停在某處要好些。
  霍恩解開帶子,在車子的表盤上摸索了半天才找到一個按鈕將它按下。在表盤的后面,一扇門打開了。光線涌入了車內,是藍色的。
  紅色按鈕是緊急停車。這儿是一個沒有標出來的通往空心星球的出口。這樣的出口可能有几十個。肯定有不止一個的出口,不然紅色的按鈕會暗掉的。
  霍恩跨出車子來到了藍色的房間里。房間是空的。他轉過身來研究起管道的門來。他怀疑門關上的時候,它与牆相接處的那條細線會被發光表面上逼真的壁畫給完全遮掩起來。
  一片藍色的世界。周圍的牆上和天花板上都有壁畫在流動,還不停地變幻著。天空是午夜的那种藍;植物是有著藍色葉脈的白色蔗類,被一陣他感受不到的清風一吹而微微顫動著。長著藍色皮毛的動物在他的身后無聲地走動著,用陌生而又謹慎的目光瞥著他,使霍恩生出一絲不安的感覺。
  地板上是如茵的藍草。在房間的一角地板与壁畫上一個寬闊的、長滿藍苔的小丘相連,霍恩怀疑會有人走進畫里去的。他打了個寒戰。藍草的那邊,一股小溪自牆中淙淙流出,沿著一條窄窄的溝壑穿過地板。
  管道門和其他的牆壁极其相似,只是在一端的門縫處畫著一個小小的、藍色的太陽,藍得有點過頭,顯得不大真實。它應該呈藍白色并且是熱的,可相反它卻使房間感染上了一股陰冷的煞气,霍恩又打了個寒戰。他不喜歡這個房間。星團的夜空是絢爛的,堪与白晝媲美。地球上的夜晚已經夠糟的了,而這儿的圖景更是使他不寒而栗,感到窒息。
  他把手放到藍色的太陽上,感到有什么東西發出了“卡噠”的聲響。這是門鎖和給管道車的信號。他略微猶豫了一下,然后慢慢關上了門。這儿比他期待在管道車的其他目的地所能發現的都要好,如果他的期待合理的話。但是那難听的“卡噠卡噠”聲像是宣告了某种結局。他想像著那輛車子順著金屬管道墜落下去,直開到它該停泊的地方,因為它不可能一直停在藍色房間門外堵著管道的。
  在這片藍色世界中呆上半小時,他覺得都已經是多呆了25分鐘。霍恩一邊尋找著离開屋子的路徑,一邊對抗著心中漸漸強烈的失望情緒。不過半小時之后他終于找到了。這期間他曾不情愿地跪在藍草上,喂飲藍色的流水。水又冷又甜,喝了讓人感到隱約有些興奮。他還打開過一個小櫥,里面裝滿了精致的藍色和白色的衣服;還有一些只可能是鞭子的東西,上面沾滿了斑漬。霍恩最終找到了出去的門。
  霍恩踏進黃色的大廳時,長出了一口气。他態度上的改變是很明顯的。他感到活力充盈,精力旺盛,強壯無比。他對這种感覺同佯在心里戒備著,一面小心翼翼地沿著大廳走下去。在他經過的一道道門上都有不同顏色的按鈕。當他走得离其中一些門太近的時候,他听到從里面傳出怪聲的浪笑、尖聲的叫喊、低聲的呻吟和動物般的喘息。如果說他剛才還對這是個什么地方有所疑問的話,那么現在這些疑問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了。此后他便一直順著大廳的中間走。他并不是那种很拘謹的人,只是因為某些消遣的方式不對他的胃口罷了。
  一路走來他沒有碰見一個人,直直的走廊終于在一扇無法推動的門前到頭了。霍恩冷冷地打量著這扇門:門上沒有按鈕可以掀,沒有東西可以按,也沒有把手可以轉動;打開它的惟一線索是一道小口子,几厘米長,寬度則約為長度的四分之一。
  霍恩皺起了眉頭。這是一扇普普通通的門,位于大廳的盡頭,顯然應當是供人使用的。走到這一步要是再被它逼得只能掉頭往回走,那可真是太令人哭笑不得了。門上的小口子顯然是讓人放什么東西進去的。
  霍恩從裝錢的腰帶中取出几枚硬幣來放了一枚進去。小口子把硬幣“當啷”一聲心滿意足地吞下肚去,可門還是沒開。霍恩邊扔邊數,等硬幣的總數達到500克倫的時候,門打開了。
  霍恩扮了一個鬼臉。真是一個高价的出口啊,它這一口就把霍恩從科爾納之死中得到的酬金咬去了可觀的一部分。看來在埃戎無論是從外面潛進來還是從里面逃出去都要付出高昂的代价。當這扇門在他身后關上,另一道門在他前面開啟的時候,霍恩不由得聳了聳肩。他從來都沒有記過賬。
  他小心地踏進一條大概算是有頂棚的巷子。這里燈光昏暗,是刺客与小偷出沒的好地方。不過或許是因為這塊地方有人巡邏過了,所以巷子里空無一人。
  一出巷子是一條寬闊的、五顏六色的大道,霍恩以前看到過平行的自動扶梯,但從沒見過有這么多,這么快的。頭頂的天花板是一种中性的顏色,毫不刺目地映射著下面各种各樣不知從哪里鑽出來匯到一起的光亮。自動扶梯上熙熙攘攘的都是人,上面那些金色皮膚的人全都衣著怪誕。女人都穿得很少,這令霍恩意識到空气很溫暖,暖得有點過頭了,女人們穿著短裙或是短褲,露出修長漂亮的雙腿,腿上大部戴著寶石飾物。襯衫更暴露,有透明的,有剪裁得很短的,有只遮住一半的,還有的開了衩,恰到好處地露出金色的肉体,讓人看了不免想入非非。
  女人脫掉的衣服都被男人穿上了。他們身上層層疊疊地穿著人造絲,裹著毛皮,戴著珠寶。他們的胸部都墊了東西,奇怪地模仿著他們的配偶。他們那被高跟鞋架著的雙腿具有一种女性的勻稱。這就是那些金族人在家里的樣子。霍恩在想他要怎樣才能從他們中間走過而不受到阻擋。
  他把肩膀抬平,有意踏上了第一條自動扶梯,雙眼警惕地張望著。明亮的燈光把他的目光引向了左面。在一扇五彩斑斕的發光門上,一個個字母蠕動著,拼到一起构成四個字:享樂世界。霍恩換上了另一條更快的扶梯,這些字便落到了他的身后。
  好像在執行一項無情的使命一樣,霍恩從一條扶梯踏上另一條扶梯,臉上露出決絕的表情。身邊的男男女女看看他,又把目光移開了,而從那一瞥之中霍恩看到的是厭惡、不安和一絲恐懼。
  你們感覺到什么了?霍恩想道。一個刺客?還只是隱約感覺到我這個你們眼中什么都不懂的、殘忍卻又是充滿力量的野蠻人,能輕而易舉地殺了你們?還是你們對自己的社會感到害怕,覺得有必要采取安全措施來支撐它?
  自動扶梯在永無止盡的塑料和金屬构成的隧道中運行著,經過了櫥窗擺設讓人昏昏欲睡的購物中心,散發出誘人香味的餐館和艷裝女郎頻頻召喚的娛樂區,它們都在對人驅策著、引誘著、索取著。自動扶梯像是一條有生命的蛇一樣,隨著一位熟練的馴蛇者那變換的曲子而舞動著,人們走上走下,可它始終如同一條蛇。霍恩無可奈何地跟著它移動,看著傳送帶岔開,進入其他的走廊或是轉而往下,腦子里胡思亂想著,想一個人竟然可以腳不移步便逛遍整個星球,想他竟然可以旅行一輩子而不會有兩次站在同一個踏腳點上,想著這自動扶梯永無止境地運行,像沒有頭的蛇吞下它自己的尾巴……
  霍恩用力地搖了搖頭。任何地方都可能有危險,而且有可能到處都是危險,但他必須決定要上哪儿去。他不能就這樣站著等決定來找他,但是這條蛇正在隨著音樂那強制性的節奏沒有知覺地扭動著,耳邊充斥著各种“買這個!”“買那個!”“干這個!”“干那個!”“用這個!”“用那個!”的請求和命令,叫他很難思考。霍恩試圖把這一切都拋到腦外,但是有一個聲音擠進了他的意識:
  “凡現未在其指定兵營的衛兵請速回營報到,全体衛兵一再重复一遍——全体衛兵請回指定兵營報到。不得尋找任何借口,也沒有任何人可以例外。在崗上的衛兵請堅守崗位到有人換崗為止。凡拒絕報到的衛兵將被當場擊斃……”
  腳下的蛇轉彎了,像是掉過頭來在看著霍恩。霍恩快步走上了右面的傳送帶,然后又踏上了第一條往下走的自動扶梯。扶梯帶著他漸漸遠离輝煌的燈火,他听見剛才那個聲音在說:
  “董事會已在召集之中,將在未來24小時內某個不确定的時間召開。据推測這次董事會最緊急的事務將是選舉一名新的總經理以取代……”
  往下,那是正确的路徑。往下朝著兵營而去。往下而去,服從對全体人員發出的命令,這個命令只能表明杜凱因知道他進了埃戎,穿著衛兵的衣服。衛兵們將逐一受到檢查,這是一項工作量很大的事,但卻能确保找到那個隱藏在灰色制服和与實際相貌不符的黃色身份卡后面的刺客。
  如果他不去報到,一場追捕將在埃戎展開。任何孤身行走的衛兵將遭到逮捕或槍擊。
  在他轉過一個拐角去搭乘下一段往下的自動扶梯的時候,他在不經意之間看到了牆上發著光的樓層號:111。如此說來他剛才是在頂層,因為埃戎標過數字的樓層共有112層。這是一個奇怪的事實,突然之間發生在了他的身上,令他回想起來生出一种莫名的滿足感,因為他剛才到過的地方是沒有哪個蠻人到過的。
  追捕就快要重新開始了。霍恩又有了受到某种介于恐慌和興奮之間的東西煩扰的熟悉感覺。他的手變冷了,他強抑住了一次戰栗。他做著深呼吸讓自己鎮定下來,轉過一個拐角,踏上又一條滑動的斜坡。往下,尋找他的樓層,那里充斥著老鼠、害虫和其他遭到追逐的東西。
  在往下的一路上,閃爍的燈光和沉沉的黑暗在他的身邊交織著:居住層,學校,中產階級購物中心,餐館,娛樂區,音樂,嘈雜的語聲,往來的行人……他們全部幻化到了一起,變成了一只万花筒,明亮,絢麗,迷离,神奇,卻又毫無意義。
  隨著他越下越低,穿著制服的人開始加入進來,都是遵照命令去報到的衛兵,他們成了一條小溪流,沿著光滑、傾斜的坡道向下流淌,一路上不計其數的支流匯入,小溪自然而然地變成了河流。
  燈光變亮了。坡道變平,向外延伸進了一個寬闊的、屋頂很低的地方,荷槍實彈的衛兵等候在兩邊。河流在他們的中間流動著,霍恩被河流挾裹而行。霍恩看了看河流中那些在他身邊移動著的臉,一張張全都是毫無表情的漠然。不過邊上拿槍的那些人倒是都很警惕。
  再往前走就要到又長又窄的兵營了,那里兩邊靠牆的是上下舖,中間是吃飯用的長條凳。霍恩對這些是記得清清楚楚的。一旦到了那里,他最后的机會就喪失了。他的眼睛在前方的牆上尋找著,想找到一個豁口。他一直把槍藏在腋下。這里有通往下面的自動坡道,大多數被召集的衛兵是從下面上來的。
  當牆上的缺口出現時,霍恩已經做好了准備。他在50米外就看見了坡道。他偷偷地把槍拿到手里,朝著灰色河流的右邊擠去。等到了离坡道只有10米遠的地方,他把槍拿到身后貼住臀部,槍口向上指著低低的金屬天花板。
  他扣動了扳机,子彈呼嘯著從天花板上彈下,又從牆上濺開。
  “他在那儿!”霍恩大叫了一聲。
  衛兵們都回轉身來看,河流開始加速流動了,人們跑了起來。霍恩沉下肩膀,從靠牆而立、全副武裝的衛兵們組成的防線中沖了出去,躲閃著穿過了缺口上了坡道。他在移動中的傳送帶上大步往下縱躍著,一邊左右躲閃著。
  尾隨而來的子彈來遲了,身后跑來的腳步跑慢了。几分鐘之后,他就甩掉了他們。他朝下行去。
  經過數不清的拐彎和下行之后,傳送帶停止了運行。它們看上去就像好久沒有動過一佯。長長的斜坡比上面更暗、更窄、更髒。霍恩向外走到一條街道上,一股腐敗的气味扑鼻而
  這里的人們面色蒼白而不是金黃了;他們的衣服色彩單調,襤褸不整;他們的眼光如鼴鼠般呆滯。他們在靜止的傳送帶上蹣跚而行,眼睛向下盯著在昏黑暗影中移動的雙腳,耳邊沒有音樂,只有鞋子在塑膠上趿拉的聲響。
  店舖全都肮髒而又寒酸。塑料飾面已經裂開,大塊大塊地掉落了。店里擺著要賣的貨物也和店舖的外表很般配。
  霍恩与這些衣衫襤褸的人們一起走著,感到了一种家人般的親近。和他們一樣,他也是饑腸轆轆;和他們一樣,他知道生活是悲傷的,悲傷是永恒的。
  他們在工厂之間走著,机器發出的響聲震動著空气,鐵錘的敲打激蕩著它,爆破聲撕裂著它,而空气則向搖搖晃晃地穿過它的人們施加著報复。他門走過公共廚房敞開的門扉和一排排又長又髒的板凳,廚房朝外散發著腐爛食物的味道,許多人轉身走了進去。
  霍恩猶豫了一下,像對待身体中一种有生命的東西似的感受著他的饑餓,不過他又覺得這樣子真傻。他從口袋里摸出最后一顆小丸子,然后讓人群帶著他繼續向前走去。當他們走到又一排窮酸店舖前的時候,霍恩注意到走近他身邊的人們開始用眼角的余光小心地打量起他來了。
  是制服的緣故。要是他想躲起來的話,他一定得把這身灰皮扔掉。他拐進一個半明半暗的門口,這是一家服裝店。廉价的罩衫和質量低劣的輕便晨衣胡亂堆在櫥窗里。門上有個把手,他一轉把手推門走了進去。
  身后不知何處的一個鈴響了一下,發出嘶啞空洞的一聲待霍恩的眼睛适應了黑暗之后,他看見一個白白的東西向他走攏過來。原來是一個畸形的身軀和連在上面的一張蒼白的臉。
  “什么事啊?”是發自喉嚨口的一聲輕問。
  “拿衣服來。”霍恩粗聲粗气地說道,無端生出了一股厭惡的情緒。
  那張臉左右搖擺著,用与鈴聲同樣嘶啞空洞的聲音笑了起來。“不行!那些屠夫不會放過我的。不能賣衣服給穿灰制服帶槍的人。這是法律。”
  “拿衣服來。”霍恩粗魯地重复了一遍,“我會討錢的。”
  蒼白的臉又搖了搖,皺紋間看得見一道道的污垢。過了一會儿霍恩才意識到那個誅儒又在笑了。“不行!穿灰制服帶槍的人可沒這么多錢。”
  “10克倫。”霍恩開口道。
  侏儒停止了笑,猶疑了片刻之后搖了搖頭。“不行,不行。”
  “15。”
  他們以25克淪的价錢成交了,侏儒遞給霍恩一套號稱是白色的薄薄的工作服,打手勢讓他到后面的房間里去換,因為怕有人看見。
  霍恩聳聳肩,推開髒兮兮的門,走進一間彌散著食物与汗臭相混雜的陳腐味道的房間,這里甚至比店里還要暗,他迅速解開緊身外衣,開始朝下脫。
  突然間几只強壯的手抓住緊身上衣往下一扯,將霍恩的手臂反剪到了身后。耳畔“嗖”地傳來一記破空的聲響。霍恩朝前一躥,雙膝著地,就勢一滾。就在他身形向前掠出的當口,霍恩覺得腦袋被什么東西擦了一下,不過抓住他手臂的人也被他甩跌出去,“砰”的一聲撞到牆上,隨即又傳來某种東西破裂的聲音。
  緊身上衣扯破了,霍恩的雙臂又重獲自由。他站起身來,轉過頭,准備迎接預料中的猛扑。一團黑影朝他扑了過來,霍恩揮拳擊去,另一拳隨即跟上。第一拳打出毫無知覺,他的右臂不听使喚了。不過左拳還是打到了。在這第二個人踉踉蹌蹌的時候,霍恩又朝他一掌砍去,把他砍得倒在地上痛苦地呻吟著。
  第一個暗算者頭暈眼花地想要站起來,霍恩轉過身來,用膝蓋朝他頂去。黑咕隆咚的身形再次摔到牆上,然后癱軟著沿牆朝地上滑下去。第二個家伙用手和膝蓋支起身子,像一頭沒有睡醒的熊那樣搖晃著腦袋。霍恩用掌沿朝他的后頸一切,他便朝前仆倒了。
  霍恩凝立不動,深深地吸著气,一邊傾听著動靜。屋里現在是一片寂掙。他彎下腰,找到了在搏斗中被打落在地上的手槍。他慢慢地轉動著身子,原地兜了一個圈子。什么也沒發現。于是,他手腳麻利地脫下灰褲子,褪下緊身上衣的殘片,把寬松的工作服套了上去,他把手槍放進一只深一些的衣袋,然后晃動了一下右臂。麻木感已經消失了,前臂上有個地方有點疼,不過在霍恩把拳頭捏緊放松几次之后就好
  他的眼睛已經習慣了黑暗。走到門口的時候,他停下腳步,回轉身來瞥了一眼地板上的那兩個人。他們都是身高体重的蠻人,但是面目卻浮腫而又蒼白,一副身体孱弱、机能退化的樣子。霍恩搖了搖腦袋又走回到店里。他的手在口袋里握著槍,可一看到侏儒臉上那副惊恐交加的樣子時,他又把手松開了。
  侏儒剛才一直躲在門邊。霍恩轉身對著他,嘴角挂著蔑視的冷笑。“拿頂帽子來。”霍恩開口說道。
  他試的第二頂帽子戴著挺舒服。他把造型難看的帽檐拉低到遮住前額,走近到渾身篩糠、大气不敢出一口的店主面前,向他伸出手去,侏儒恐懼地朝后一縮。
  “給,”霍恩一邊說,一邊把硬幣扔到他那髒兮兮的手里,“我可是花錢買衣服的。要是我不付錢,你早晚會出賣我的。我勸你別動這樣的念頭。衛隊或是杜凱因手下的間諜會找到錢的。他們會把你的錢和你一塊儿帶走。他們不會相信你沒幫過我的忙。把你見過我這回事忘掉。”
  侏儒點了點頭,眼珠骨碌碌地轉著。
  “給我一張倉庫苦力的身份卡。”霍恩命令道。
  侏儒把硬幣摸在手中,到一張高高地堆著便宜布料的桌子跟前彎下身子,一會儿他直起身子,手里多了一個黃色的圓片,在碟片上一條小橫杠后面寫著一個數字。
  “替我把那套制服處理掉,”霍恩一邊把圓片別到帽子上一邊說道,“馬上就去弄。還有,好好料理你那兩個伙計,他們要生你的气了。”
  霍恩快步走到前門,他在那儿站了一會儿,察看了一下晨光熹微的街道。在這儿,即便是奴隸也想著要搶他、殺他。他還沒有找到自己的層面。他還得接著往下走,一直走到最低層,即用做庫房的那几層。
  或許,他想道,一個殺手生來就是沒有盟友的。
  他看見一個衛兵從慢吞吞走著的一大群奴隸中擠出來,加快步伐從他們身邊走過,然后又消失了。工人們晃晃悠悠地走著,一陣漸起的輕響傳到了霍恩的耳朵里,隨即變成了呼喊与喝罵,一隊衛兵面對擋著路的身体左右揮舞著手槍,清出一條道來,沖了過去。奴隸們頓時向兩邊分開了。
  在騷動与呼喝遠去之后,霍恩溜出門去,加入到了兀自亂哄哄的隊伍里。他隨著大隊走了几分鐘,想看看背后有沒有什么人一直跟著他。然而身邊的人大多了,長得又几乎一個模樣,他只好放棄了努力,見到第一個寬闊的往下的斜坡時他就拐了下去。空气在最頂上几層時,雖然有點溫乎乎,但畢竟是新鮮的,而到了這儿已經陳腐而又炎熱了。再往下走經過的是一些又大又暗的岩洞,里面胡亂堆放著碼在一起的板條箱、各式各樣的盒子、木桶和包裹,這里的空气越來越糟了。偶爾可以看到一些正在做工的人,但霍恩躲得离他門遠遠的。有兩次他看見龐大而又矮胖的運輸飛船呆在發射井里,人門在忙著裝貨卸貨,那里光線明亮,离他有一段距离。霍恩專挑著最黑的暗影一路走向埃戎的深處。
  在往下奔逃的一路之上,不時會有老鼠听見他的腳步聲而四散逃逸,也會有飛著的東西拍打著翅膀從他的臉頰掠過。通道變得越來越狹窄,越來越塵埃滿布、酷熱難當了。斜坡上有時還能碰到一個個的洞,在那些已遭廢棄的昏暗岩洞里不時仍可見到粗粗的氮鐵橫梁。自几個世紀之前人們便已經任由它們銹蝕了,這里的空气已經快要令人窒息了。
  霍恩竭力不去想頭頂那么巨大的重量竟然是由這些被人忘卻已久的橫梁支撐著的。單是那么多人的身体的分量就令他一想起來便不寒而栗。
  霍恩停了下來。他現在置身在一個黑暗、狹窄的走廊里。腳下的地面粗糙不平,牆面是經過雕鑿的岩石,摸上去熱乎乎的。空气中滿是灰塵;蛛网也粘到了他的臉上,他揮起粗布的衣袖將它們拂去。
  他現在是在最低一層的下面。他已經下到了位于埃戎岩石地殼中心的古墓里。他盡力做了一次深呼吸,繼續邁著疲憊的步子向前走去。
  走廊最終拐向了右邊,變得豁然開朗了。眼前的光亮讓霍恩有些吃惊。在人工開鑿出來的通道中呆了數小時之后,他的身上已經滿是蛛网与灰塵了。霍恩眨了眨眼睛。過了一會儿之后,他看清光亮只是一點模糊的反光。他繼續朝前走,向左一拐,在一個從岩石中開鑿出來的穹頂房間面前停了下來。
  粗糙的木頭板凳干干淨淨地擺放在粗糙的地面上。一排排凳子朝著房間的遠端。那一端很明亮,在光線的映襯下顯現出一個符號的宏偉輪廓。這個黑色的符號是從岩石上雕刻出來的:一個圓圈被一根粗線縱向一分為二,粗線上下出頭,上端連著呈水平方向的雙臂,下端連著呈水平方向的雙腳。
  霍恩認得這個符號,這是熵的科學符號,如此說來這儿是一個熵教的教堂了。有一些人單獨地散坐在板凳上,他們的頭都蓋著東西低垂著,在思考問題或是打瞌睡。他們的衣服是破爛不堪的。霍恩高興地坐定到一條板凳上,也把頭埋到了臂膀里。
  他已經累得實在跑不動了,這儿就是終點了。他從地球那光禿禿的荒漠一直跑到了埃戎的岩石心髒之中,他再也跑不動了。可是一個獵物除了拼命跑之外還能干什么呢?
  埃戎要抓到他,他成了埃戎最迫切想要得到的東西。埃戎永遠都不會把他忘記的。只要他還沒有落入埃戎的手中,埃戎便不會罷休。霍恩是刺客,是偶像的毀滅者,是帝國的心腹大患。他的前景是黯淡的。
  于是他明白他必須做什么了。即便是最怯懦的動物在被逼急的時候也會拼死一搏的。在還有机會逃跑的時候,它會逃跑,但是如果它走投無路了,它便會拼命。因此,霍恩也同樣會拼命。惟一的求生之路便是摧毀埃戎。霍恩咬緊了牙關:他要摧毀埃戎。
  只是到了很久以后這個決定才顯得滑稽可笑:一個人竟然向人類最偉大的帝國宣戰。而在當時霍恩只覺得這個決定是合情合理的。埃戎是能夠被摧毀的,他要摧毀它。
  當時他的想法就到此為止了。在身心俱疲的情況下,他沒有想到過實現這個決定的可能性或是方法或是具体的計划。只有一個決定,執著、不可動搖和……
  在他起身离開板凳的時候,他的手臂突然被人抓住,反剪到了身后。霍恩無望地縮緊了雙肩抵御著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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