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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郎神的第三只眼是存在于老虎的頭腦深處的。 ────本文備注 這個孩子的成就，本來還應該更大，至少要把人類的歷史再推進几個世紀的過程，可是他沒有，他只引發了世界上的第四次工業革命，而且僅僅是一步之差，他失去了世界科學第一人的榮譽，而輸給了一個美國人。 即使如此，逯泯真也是中國科學史上成就最大的偉人了。而至于為什么他沒有發揮出更大的能力，取得應有的成就，就要從他小時候說起了。 逯泯真出生在河南一個叫做二郎廟的小地方，二郎指的是當年額上長著一只神眼，戰胜了齊天大圣的二郎神。這里只有一個小學，那時，我還是一個小學教員，而他也不叫逯泯真，只是根据鄉下人的習慣隨便起了個小名叫老虎。 老虎小時候不愛學習，整天愛玩泥巴，上課時也玩。他有一种本領，能飛快地將泥巴捏成任何東西，而且還有一手絕技，可以把泥巴任意旋轉而仍然能絲毫不差地捏出他要的東西，只是作品是倒的，捏成后一顛倒，是什么還是什么。 在老虎的頭腦里，這個世界仿佛是沒有正反之分的，我常見他把課本拿倒，或者隨意傾斜地拿，后來才知道，他不是故意的，課本的反正對于他沒有影響。而且我發現，二郎廟的人們似乎多多少少都有這种本事，老虎只是其中最出色的一個。這好似是二郎神賦于他的子民的獨特的天性，如同他那具有神力的第三只慧眼。 那一年我是第一年參加工作，分外認真，雖然可以适應老虎倒拿課本，卻無法忍受他上課時玩泥巴，無奈他玩的是泥巴，我收走之后他一課間就能又弄來許多，搞得我沒有絲毫辦法，忿忿不平，以至于多年之后我還常想，如果他在清華園搞的那套玩意儿被我沒收了，他一定沒有辦法在一個課間里再弄出來。 老虎的作業本永遠肮髒得無法看清字跡，他的泥手在本子上沾得到處都是，當時我想也許泥巴下面的字會不是太糟，后來證明我錯了，從《科技論文》雜志上發表的他那篇轟動世界的論文時刊登的原稿照片來看，泥巴下面的字跡如同是畫的泥巴。 唯一令我安慰的是，只要認真批改試卷，老虎的數學成績總是很好，只要不牽扯“６”或“９”這兩個字的題目都算得很對。至于語文成績卻往往很不理想，因為他的拼音學得很糟糕。有一次我問他： “老虎，你能算出256乘以256等于65356，為什么就分不清d、b、p、q ?” 他咬著泥手說：“65536。” 我吃惊地看著老虎，他竟然能口算出256的平方。我怀疑是他的無方向思維特性使他分不清字母，于是強迫他永遠把書本拿正，老虎這下可吃苦頭了，他分不清哪是課本的下端，我只好在課本每一頁的下端畫上記號，可是老虎還是分不清字母，一气之下，不學語文了。 作為一個責任人強的老師，我不能看任老虎自暴自棄，我開始用各种方法來逼老虎學語文。我不斷考試語文，上課時專挑老虎來回答問題，軟硬兼施，几乎把老虎逼入絕境了，老虎只好拼命复習，連泥巴也忘了玩，几個月后，當老虎弄清了拼音字母時，已經差不多不會捏泥人了。 老虎這种才能的喪失使我隱隱約約產生了一种罪惡感，我開始怀疑自己是否正在泯滅一個孩子可貴的天性。但是期未考試快到了，這使我來不及多想任何問題，而把注意力放在摸擬考試的效果上。 畢業考試与我擔心的一樣，老虎的數學考了八十多分，而語文只有６０分，以后年年如此，到小學畢業時，甚至還有一門歷史不及格，才３０多分，補考了兩次依然不行，老虎小學畢不了業了！ 看著這樣一個數學人才因文史成績不能上初中，我實在覺得可惜，暑假里往教育局跑了几次，求爺爺告奶奶央了許多人，反复打點，才破格把老虎錄取到初中。 可惜，初中的老師沒有我這般慧眼，把一塊金玉奇才當成了難琢朽木，常常因為他文科成績差而嘲笑他，輕視他。老虎一上脾气，連數學物理等理科課也不學了，考試時故意把所有的試卷都交白卷，而且又開始玩泥巴，初中的老師气极了，把他開除出校，老虎一聲不響，卷走舖蓋回了二郎，淚汪汪地來找我，說他不要上學了，只愿我教他，我又气又恨，問老虎說： “你知道為了讓你上初中，我費了多少事嗎？你在那里都干什么了？” 老虎抽抽泣泣，從口袋里摸出一大塊泥來，我仔細一看，原來是我的立体漫畫頭像，本來就不大的細眼被夸張成了一條線，狹長的臉型和凸出的嘴几乎捏成了一只長了猿腮的馬，只是神態特征一點不錯，實在是一件珍品。 看著這尊漫畫雕像，我不禁心里也消了气，歎了口气說： “老虎，你干嗎喜歡玩泥巴呢？” 不料老虎說出一番頗具哲理的話來，這番話令我現在回想起來仍覺百嚼不厭。 老虎說，他喜歡創造，喜歡用同一种原料造出各樣的東西。捏泥巴使他似乎受到了很大的啟發，只是這种啟發很不明确，總是無法捕捉到那种隱隱的靈感，所以他要不斷玩，以使那种靈感具体起來。多年之后，老虎正是在這种啟發下創造了那個時代的成就。 我找來几本高中課本，老虎一看就說不要，他要更高深的課本來學，我不信他已掌握高中的知識，隨便指了几道題考他。他在一張草紙上演演算算，沒有列出方程，卻作出了得數。老虎說他在學校里找來了許多高中大學的課本統統學了一遍。 我帶著老虎去了縣里高中，想讓他跳級。這一步現在想來是我在老虎的教育以及對世界所犯的最大的錯誤了。老虎不該去上高中，而應該直接去上大學。 這次老虎沒有辦法對付恩師們了，學校知道他是理科天才，絕不會放他走，但因為語英成績糟糕透頂，而且不遵守紀律，無法保送去名牌大學，只有派了几乎一個排編制的文科老師去逼老虎學習，努力要打通這最后一道玄關，造出校史上第一個天才大學生來，老虎欲哭無淚，几次潛逃回家，都被的“馴虎”小分隊找了回去。不得已重施初中時的故技，在課堂上大吵大鬧地搗亂，學校就專門騰出一間辦公室作老虎的單人教室，讓他獨自學習。老虎絕食兩天，最后忍不住又吃了。真是叫天天不應，哭地地不靈。老虎終于在高壓下低了頭，開始沒日沒夜學習語英了。 半年之后，老虎返鄉探親，我一見他，忍不住叫了起來： “老虎！你怎么……成了這幅樣子？” 面前的老虎神形憔粹，雙目無神，仿佛正在向世界發射出迷迷蒙蒙的霧來。他無聲笑了一下，垂下眼睛，一瞬間，我仿佛從他的瞳子里看到了那深沉空洞的內心。 老虎在家里只住了兩天。在這兩天里，我了解了原委，后悔不已，無可奈何之下，只有說：“老虎，堅持到大學，就可以不學這些東西了。 老虎憤憤地說：“那為什么現在還要這樣學？” 我無言以對。老虎同兩個來接他的“馴虎小分隊”隊員回學校去了，臨走時說了這樣一句話： “老師，我又不會捏泥人了。” 這句話令我一惊，一個長久以來潛在心底的意識一下子浮了上來，迅速明朗起來，那种因摧殘人性產生的罪惡感象攜帶著悶悶雷聲的烏云般向我壓頂而來，向整個這种不理性的教育方法壓過來，我知道我錯了，整個世界都錯了。 回到辦公室，我開始奮筆疾書，寫老虎的天性，寫這种天性的摧殘，寫摧殘這种天性的力量，寫這种力量的本源。一連几天，寫出了十來万字的論文。三個月后，論文終于發表了。大超出我的期望的是，這篇論文引起了國內外的普遍重視，對論文的評論和研討越來越多，我也被越捧越高。后來北大竟聘請我為教育學教授，几個名牌院校還授于我各种名譽頭銜；我為了解放下一代被“現代教育”緊緊束縛著的創造力四處奔走，講學，我的名聲越來越大，最后聯合國教科文組織聘請我為名譽顧問，而且把未來五年的工作主題定為解放儿童的創造力。 面對著些突如其來的榮譽，你知道我是怎樣想的？我在想，世界為什么給了我這么多？因為我摧殘了一個天才嗎？ 可惜的是，老虎沒有赶上這場教育革命，在論文發表前一個月，他終于考進了一個普通大學，而且語數成績均是平平。這個天才几乎被完全毀掉了。 可是人類主觀的社會運動比起自然的創造來還是脆弱的，當我的那篇論文發表并引起轟動之后，老虎如同是受了當頭一棒，從庸庸無為的大學生活中清醒過來，他的天才大腦迅速复蘇了。一年之后，改名為逯泯真的老虎被轉至清華深造，而且又開始玩泥巴了。不久，就發表了那篇壓住了我的名聲的論文，他斷言可以用任何物質方便地制造任何元素單質。他論述的原理在我看來還是捏泥人有那一套，就是通過一個什么“場力”把物質粉碎成基本重子和電子，再在一定的頻譜的電磁控制下重新組合成所要的原子，大概還有什么能量抑制問題，也已被他“在理論上解決了”。 這是多么誘人的預言，如果能用廢鐵生產出純鈾來，那么人類就可以擁有無窮無盡的能源了。 科學部全力地資助了逯泯真，僅僅用了四年的時間，他的小組已經制造出那种机器的樣品，我親自看過，逯泯真把一塊黃銅放進去，轟響了半天，一打開艙門，一股濃煙勃然噴出，把毫無准備的科學部官員們嗆得涕淚直流，灰頭灰臉。 逯泯真道歉說： “真對不起，我還沒有解決氫离子轉變后的凝聚問題，” 可敬的科學部官員們沒有計較這种失禮，他們很快測定出那股煙的成份是純碳。這就說明，逯泯真發明成功了！五年之后，這种設備已經成熟了，可以把不同的元素變來變去，而且成本已經下降到可以大量生產了。 逯泯真成了一位人類歷史上唯一与愛因期坦齊名的科學家，而他成功的年齡几乎只有愛因期坦的一半。逯泯真的成就造就了一次科學熱潮，從國務院到鄉下都在談論他的成果，人們從金錢和權力的角逐中抬起頭來，開始把科學作為自己最關心的事情，人人以能与科學家交結為榮耀。 逯泯真認為這項成果是屬于全人類的財富，因而堅決不同意壟斷這項成就的專利。為了能讓所有的人能真正從這項划時代的成就中得到好處，他發表了全部資料。人們對于這位偉大而無私的世界主義者更加傾倒和熱愛，他的大幅照片取代了歌星影星被許多狂熱的年輕崇拜者們帖在家里作為人生偶像，社會風气一天天向好的方向轉變。 逯泯真技術的公開，引發了世界生產力的第四次革命，人類從能源危机的囹圄里脫身出來，開始了一個飛速發展的時代。無盡的動力推動著歷史的車輪隆隆前進。不久，美國發射了第一艘７０％光速的的試驗飛船，而且几乎每個家庭都擁有了一台多功能的核動力机械人。能源方式的變化制止了自然生態的惡化。由于人造能源低廉而巨大，政府開始大量建設公益項目，世界上各個資本主義強國紛紛向社會主義方式的經濟結构自然過渡，在本來就是社會主義的中國，已經基本實現了“按需分配”的共產主義公有制度。 純金生產的簡單化導致了世界經濟運作方式的徹底變化，由于等价物的消失，國際貿易向商品交換型轉變。而且又因為物質的丰富，相對緩和了各國之間的矛盾，相互合作，共同進步成了國際間事務的主流，聯合國組織甚至已經考慮在將來實行聯合政府來協調全世界的發展了。 隨后的几年里，逯泯真又進一步改進了技術，使產品由僅是單質擴大到任何多分子聚合物。換句話說，他只要用魔棒一點，就可把一塊石頭變成一碗他最愛吃的熱气蒸騰的辣子面條，僅受質量限制！ 這次的改進又不可抗拒地改變了世界的產業体系，各個私有壟斷的財團瞠目以對，不知所措，因為逯泯真的新成果把任何產品的成本下降到不足１０％，繼核能源之后，人們又可以任意享用各种生活品了。世界一下子變了樣，一夜之間，人類走進了一個完全嶄新的時代。 到了這時候，逯泯真以為這种技術已經走到成熟的盡頭，不可能再有什么進展，剩下的事，就是把一些細節的缺陷逐步完善一下了。 正當逯泯真登上榮譽的峰顛時，美國傳來消息，一位叫斯提爾．德泰斯爾（听來好象是英語中的“偷竊．討厭”）的科學家公布了一個更先進的成果：不用任何物質，從虛無中創造出產品來。這比逯泯真的成果好象又進了一步，而實際上，盡管美國人不承認，其成果還是以逯泯真的技術為基礎的。逯泯真的勞動果實就這樣被美國人竊取了。 我們歎息泯真沒有多走一步，只要再多一點點創造力，甚至只要多一點點想象力，只要一點點，榮譽就不會被美國人奪去了。老虎坐在圈椅里，略微有些尷尬地沉默了很長時間，最后，他指了指自己的腦袋，意味深長地說： “我已經不會象小時候那樣倒捏泥人了──” 一九九六年四月二十六日寫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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