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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艾麗上學有一周了,大學里的學生們返校前的那個星期六,克利德夫婦正坐在草坪上,艾麗剛騎過車子,正坐著喝冰鎮的茶,蓋基則在草叢中爬來爬去看虫子,也許還吃了几個,他可不管自己的蛋白質來源是什么呢。克蘭道爾穿過馬路向他們走來。
  “乍得,”路易斯站起來說,“我去給你拿把椅子。”
  “不必了,”乍得穿著牛仔褲,一件露脖子的襯衫和一雙綠色的靴子,他看著艾麗說,“你還想知道那條小路通向哪儿嗎?”
  “想!”艾麗立刻跳起來,眼睛一亮,說:“學校里的喬治·巴克說它通向寵物公墓,我告訴了媽媽,可她說要等您說,因為您知道它通向哪儿。”
  “我也确實知道,”乍得說,“要是你父母不反對,我們可以到那儿散散步。不過你得穿上靴子,那儿的地有些泥泞。”
  艾麗跑進房子去取靴子了。
  乍得喜愛地看著她,說:“也許路易斯你也想去吧?”
  “是的。”路易斯回答。他看著瑞琪儿問:“你想去嗎,親愛的?”
  “那蓋基怎么辦?我想得有一英里路呢。”
  “我把他放到背帶里背著。”
  瑞琪儿大笑著說:“好吧,不過,放在你的背上,先生。”
  他們10分鐘后出發了,除了蓋基外,大家都穿了靴子。蓋基坐在背帶里從路易斯的肩膀上瞪大眼睛四處望。艾麗在前面不停地跑著,追逐蝴蝶,采摘鮮花,地里的草有齊腰深。已是秋天了,但太陽依然炎熱,他們爬到第一座小山頂上時,路易斯腋下一片汗漬。
  乍得停下來,起初路易斯以為到了,因為老人也累了——不過他接著又看到后面還有一座山。“就在那上面。”乍得嘴里叼著一片草葉說。路易斯從老人那精确的南方口音里听出來一种話猶未盡的感覺。
  “真漂亮啊!”瑞琪儿喘著气,几乎帶著責怪的口气對路易斯說,“你原先怎么沒告訴我呢?”
  “我也不知道這儿還有座山。”路易斯說,他有點覺得慚愧。它們還在自己的家園上,而自己直到今天才有時間爬爬房子后面的山。
  艾麗一直跑在前面,現在也回來帶著好奇盯著小山看,丘吉輕步走在艾麗腳下。山不高,也不需要高。東面郁郁蔥蔥的樹林遮住了視線,西面一片金黃的土地,宛如晚夏的夢。一切都寂然無聲,朦朦朧朧。甚至高速路上也沒有一輛奧靈科的大卡車來打破這宁靜。當然山邊還有一條河谷,河面寬闊,河水靜靜地流著,仿佛在沉沉入夢。遠處教堂的塔尖從一片老榆樹叢中伸出來,右面能看到艾麗去的學校的磚牆的輪廓。頭上白云飄動,天邊一片湛藍,到處都是晚夏的气息。
  “的确是漂亮极了。”路易斯終于說道。
  “人們過去叫它希望山。”乍得邊說,邊又往嘴里放了支煙,但沒點燃。“現在仍有些人這么叫,不過比較年輕些的人都搬到城里了,這山都快被忘了。我想沒多少人來這儿啦,因為山不高,好像也看不到多少,不過你能看到——”他揮著只手,停了下來。
  “能看到一切。”瑞琪儿低聲敬畏地說,她轉身問路易斯,“親愛的,我們擁有這山嗎?”
  路易斯還沒回答,乍得說:“噢,是的,這是你們地產的一部分。”
  路易斯想,山和地產可不一樣。
  林子里有些涼,也許只有8度或10度。小路依然寬敞,路邊零星有些放在盆罐中的花,路上舖滿了干松針。他們向山下走去,約走了四分之一的路時,乍得叫住了艾麗,和藹地說:“小女孩來這儿走走不錯,可是我要你向爸爸媽媽保證,你來這儿的話一定要待在小路上。”
  “我保證。”艾麗說,又立刻問,“為什么呢?”
  乍得瞥了一眼路易斯,他正因背蓋基累了停下來休息呢。“你知道你們在哪儿嗎?”
  路易斯搖了搖頭。乍得大拇指從肩上向后一指:“那邊是市里。這邊是綿延50多里的樹林。這儿的人們叫它北路德樓林,不過這林子緊挨著奧靈頓和洛克福特。林子盡頭是我跟你說過的印第安人想要回的那片地。我知道听起來這一切很好笑,一邊是你們的緊臨高速路的漂亮房子,里面裝有電話。電燈、有線電視等等,另一邊是未開化的人,但是的确如此。”老人又回頭對艾麗說:“我是說你可不想在林子中迷路吧,艾麗。你要是不在路上走,就會迷路的。那樣就只有老天知道你在哪儿啦。”
  “我不會的,克蘭道爾先生。”艾麗被老人的話触動了,甚至表現出敬畏的神態,但并不害怕。路易斯能看出來,但是瑞琪儿卻有點心神不安地看著乍得,路易斯自己也覺得有些不自在。他想也許這是城里人本能地懼怕森林的情結吧。他自己二十年前在童子軍營時曾手拿指南針找過路,現在對如何根据北斗星和樹上長的青苔來判斷方向早已模糊不清了。
  乍得看著他們笑著說:“自從1934年以來我們這几沒人在林子里迷過路,至少本地人沒有。最后一個迷路了的是威爾·杰普森。”
  瑞琪儿聲音緊張地問:“您是說本地人沒有再迷路的?”路易斯几乎立刻了解了妻子的想法:我們可不是本地人。至少現在還不是。
  乍得停了一下,點頭說道:“這里确實每兩三年就有一位游客會迷路,因為他們自以為遠离大路也不會迷路。不過,太太,你別擔心,他們并沒有永遠失蹤。”
  “林子里有駝鹿嗎?”瑞琪儿擔心地問。路易斯笑了,要是瑞琪儿想擔心的話,沒人能阻攔得了。
  “噢,你可能會見到一頭駝鹿,”乍得說,“不過,瑞琪儿,它不會給你帶來麻煩。在交配季節駝鹿有些焦躁不安,其他時候它們遇到人時只是盯著人看。這些駝鹿在發情期時愛追赶的人只是那些從麻省來的人。我也不知道為什么。”路易斯以為老人在開玩笑,但老人神情嚴肅。“我見過好几次。從麻省來的人爬在樹上,對著一群駝鹿大叫。這些駝鹿都大得出奇。好像駝鹿能聞出麻省人的味似的,或許是他們身上穿的新衣服的味,我也不知道。真希望大學里的學畜牧業的學生能寫篇關于這种現象的論文。不過我想沒人會寫的。”
  “什么是發情期?”艾麗問。
  “你不用知道。”瑞琪儿說,“不過,艾麗,”沒有大人跟著,你不許到這儿來。”
  乍得有點不自在。“我并不是嚇唬你們,瑞琪儿——嚇唬你或你女儿。在這片林子里不用害怕。這條路挺好的,只是春天時臭虫多點几,其他時候有些泥泞——除了1955年,那年是我有生以來見到的最干旱的一年。而且這路上沒有有毒的藤蔓和有毒的橡樹,可學校校園后面有。艾麗,你可別靠近那些有毒的東西,要不你就得有三周都要洗藥膏澡了。”
  艾麗捂著嘴咯咯地笑了。
  乍得認真地說:“這條路很安全。”瑞琪儿還是有些不信。乍得接著說:“嗨,我打賭連蓋基都可以走這路。鎮里的孩子們常來,我都跟你說了,他們把路養護得不錯,沒人讓他們這么做,他們自己這么做的。我可不想讓艾麗覺得很糟。”他彎腰對艾麗眨著眼睛說:“艾麗,生活中很多事都是這樣,要是你走在正路上,一切都沒事。要是你离開正路,運气又不好的話,你就會迷路的。那就得派搜尋隊去找你了。”

  他們接著往前走。路易斯開始覺得背孩子的背帶勒得他的背有點疼。蓋基不時地兩手抓他的頭發,用力拽一把,要不就踢他的腰。沒几天可活了的蚊子圍著他的臉、脖子嗡嗡地飛著,咬著,讓人忍不住流淚。
  小路蜿蜒穿過老杉樹林。路有些不好走,路易斯的靴子有時陷在泥水里。有段路他們是踩著一片草叢在走,那是最糟的一段路。后來又開始爬山了,兩邊是樹木。蓋基好像魔術般地增了10斤,天好像也熱了10度。汗順著路易斯的臉直往下淌。
  瑞琪儿問:“親愛的,你覺得怎么樣?讓我來背一會儿嗎?”
  “不用,我沒事。”路易斯說。雖然他的心像鞭打一樣加快了好多,他還沒事。他更習慣于給人開處方時讓別人多鍛煉身体,而自己卻鍛煉得不多。
  乍得和艾麗并排走著,艾麗檸檬黃色的褲子和紅襯衫在暗棕綠色的陰影里絢麗奪目。
  “路易斯,你認為他真的知道要帶我們去哪儿嗎?”瑞琪儿有點焦慮地低聲問。
  “當然了。”路易斯說。
  乍得回頭興高采烈地叫道:“不太遠了……路易斯,你還能支持住嗎?”
  路易斯想,我的老天,這老人都80多了,可我想他甚至還沒出一點汗呢。
  “我沒事。”路易斯有點挑戰似地回答。即使他感覺自己要得了冠心病,自尊心也會使他這么回答的。他咧開嘴巴笑了笑,緊了緊背帶,繼續前進了。
  他們爬到了第二座山的山頂。小路沿著山坡蜿蜒而下,逐漸變窄。路易斯看到乍得和艾麗走到一塊風吹日晒的弧形木牌下,木牌上用黑色依稀可辨地寫著“寵物公墓”几個字。
  路易斯和瑞琪儿互相好笑地看了看,走到木牌下,一起本能地伸出手來握著對方的手,好像兩人到這儿來舉行婚禮似的。
  這是那天早上路易斯第二次陷入了惊訝的沉思中。
  這里沒有松針舖成的地毯,有的是一個整齊修剪了的圓形草地,直徑大概有40英尺。草地三面是厚厚的縱橫交錯的灌木叢,另一面是雜亂堆放的一片倒了的樹木,看起來陰森恐怖,危机四伏。路易斯想,大人要從那里走過或翻過那片亂木堆也得穿防護靴才行。空地上插滿了標牌,有用木板條做的,有用碎木片做的,還有用白鐵皮條做的,顯然孩子們能弄到什么就用什么來做。在周圍樹木和灌木生机勃勃地擴展領地、爭奪陽光的對比下,仿佛更襯托出了人們建造寵物公墓的目的。生与死的對稱性在這儿体現得更深刻了,讓人感到神秘莫測,不是一种基督教的神圣,而是异教徒的詭秘。
  “真好看。”瑞琪儿言不由衷地說。
  “哇!”艾麗叫道。
  路易斯摘下背帶,把蓋基放到地上,蓋基可以隨處爬動了,路易斯也覺得背上一陣輕松。
  艾麗從一個墓碑跑到另一個墓碑,每見到一個就大叫一聲。路易斯跟著她,瑞琪儿看著蓋基。乍得背靠著一塊突出的石頭,盤腿坐著抽煙。
  路易斯注意到這塊地方不僅看著整齊划一,而且墓碑都是按著同心圓的形式排列的。一塊木板條做的墓碑上寫著:小貓斯馬基,下面是:一只听話的貓,再下面是:1971——1974。筆跡是孩子寫的,但很認真。在外圍的一塊木牌上用紅色筆跡依稀可辨地寫著:比佛爾,下面是兩行詩:比佛爾,比佛爾;能干的小狗鼻子靈;它死了,為我們創造了財富減了窮。
  乍得說:“比佛爾是戴斯勒家的長毛狗,去年被一輛車壓死了。那上面有首詩吧?”他一邊說一邊用鞋后跟在地上蹭出個小坑,把煙灰都埋了進去。
  “是有兩句詩。”路易斯回答。
  有些墳墓上放著鮮花,有些已經枯萎了,還有的已爛掉了。路易斯試圖辨別的碑文有一半是用鉛筆寫的或粉刷的,一多半模糊不清或根本看不出來了。另有些根本沒什么標志,路易斯猜想可能是用粉筆或蜡筆寫的。
  “媽媽!”艾麗叫道,“這儿還有一條金魚的墓呢,快來看哪!”
  “我可不看。”瑞琪儿說。路易斯瞥了她一眼。妻子一個人站在寵物公墓的最外圍,看起來极不自在。路易斯想:即使在這里她也感到沮喪。她在涉及死亡的場合總是很不自在,也許是因為她姐姐的緣故。瑞琪儿的姐姐死時很小,她的死在瑞琪儿心頭留下了傷痕,他們剛結婚時路易斯就知道了這事,因此很少提及。她姐姐的名字叫賽爾達,死于脊髓性腦膜炎。她的這种致命的病可能是持續的時間很長,令人痛苦難熬,而瑞琪儿可能那時剛好處于易受影響的年齡。也許忘掉那段往事對她有好處。
  路易斯對妻子体貼地笑了笑,瑞琪儿感激地笑了。然后路易斯抬頭望去,他們置身于一片自然的開闊地里,青草茂盛,陽光充足,但草需要澆水和精心地養護。而水可能是用水罐提上來的或是用背背上來的。路易斯又一次想,真奇怪,孩子們能堅持這么長時間做這些事。他也想起自己小時做事的熱情,就跟艾麗現在一樣,像燃燒的新聞紙,著得快,燒得熱,但很快就滅了。
  越往里走,寵物的墳墓越古老,上面的碑文也越來越模糊不清,不過仍能看出年代。有1968年的,有1965年的,有1958年的,還有1953年,甚至1929年和1939年的等等。這些寵物包括兔子、狗、鸚鵡等等。路易斯發現有一塊墓碑是用石頭做的,上面刻著:哈娜——最好的狗。雖然字很小,但路易斯能想象出某個孩子為了在石頭上刻這几個字一定是花了好几個小時。它所体現出的孩子對寵物的愛和對寵物死的悲痛真令人揪心。有些人即便對自己亡故的父母或夭折的孩子也做不到這一地步。
  “好家伙,這個墓真是年代久遠了。”路易斯對正漫步走向他的乍得說。
  乍得點點頭說:“路易斯,你來,我想領你看點東西。”
  他們走到离墓地中心只有三排的地方,乍得在一個墳墓前停了下來,木條做的墓碑已經倒了。乍得跪下扶起了木條,然后對路易斯說:“這上面原來有字的,我親自刻上去的。不過現在已經全沒了,我的第一只狗,斯波特就葬在這。它是老死的,剛好死在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的1914年。”
  想到這個墳墓竟然比有些人的墳墓還要古老,路易斯有些茫然。他繼續向墓地中心走去,一邊查看了几個墓碑,上面的字几乎都認不出來了。大部分上面長滿了青苔,有一塊倒了的墓碑上還長滿了草。他扶起木板,下面有几只甲虫在亂爬。路易斯覺得有點寒气。他想,這是寵物的墳山,我可不喜歡。
  “這些是什么時候的墳墓呢?”
  乍得雙手插兜,說:“老天,我也不知道。當斯波特死時,這些就在這儿了。那時我有一大幫朋友。他們幫我一起給斯波特挖的坑。你知道,在這儿挖坑不容易,全是石頭。我有時也幫別人。要是我沒記錯的話,那邊那個是派特的狗的墳,而那個里并排埋了格婁特雷的三只貓。老佛利奇養了好多信鴿。我、格婁特雷和漢納一起埋過一只,它是讓狗給咬死的。就在那儿。”他停了一會儿,想了想,說:“你知道,我是我們那伙人中的最后一個活著的了。我的伙伴們,都死了,他們都死了。”
  路易斯只是兩手插兜,站在一邊看著這些寵物的墳墓,什么話也沒說。
  “這儿的地里全是石頭,沒法种東西,我想,只能用做墳地了。”乍得說。
  蓋基在路的對面輕聲哭起來。瑞琪儿把他抱起背到背上,然后對路易斯說:“孩子餓了,我想我們該回去了,路易斯。”她的眼睛也在請求,回去吧,好嗎?
  “當然。”路易斯說。他背上背帶,轉身讓妻子把蓋基放進去,又叫道:“艾麗,嗨,艾麗,你在哪儿?”
  瑞琪儿指著倒掉的亂木堆說:“她在那儿呢。”艾麗正在亂木堆上爬著,好像在爬學校里的欄杆。
  “噢,小寶貝,赶快下來,离開那儿!”乍得警覺地叫道,“你會不小心把腳陷進樹洞里和樹縫里,把腳脖子折斷的。”
  艾麗跳下來,邊叫邊揉著屁股向他們跑來。她倒沒擦破皮,不過一個硬硬的枯樹枝划破了她的褲子。
  “你看我沒說錯吧,”乍得邊撫弄她的頭發邊說,“像這种亂木堆,就是對樹林极熟悉的人只要能繞過去都不會去爬越的。倒在一堆的樹木變得邪惡了,要是它們能的話,它們會咬你的。”
  “真的嗎?”艾麗問。
  “真的。你看,它們堆在一起像亂草。要是你碰巧踩不對了,所有的木頭就會像雪崩似地全倒下來。”
  艾麗看著路易斯問:“爸爸,是真的嗎?”
  “我想是的,寶貝。”
  “該死的!”艾麗回頭對著亂木堆喊道:“你們這些破木頭,你們挂破了我的褲子!”三個大人全大笑起來。亂木堆可沒笑,它只是在陽光下泛著白光,仿佛已經堆在那儿好几十年了。路易斯覺得它看起來像很久前被騎士殺死的怪物的骨架,像在巨大的圓石堆中的巨龍的骨頭。
  路易斯又突然想,這亂木堆是條方便之路,可連接寵物公墓和那邊的樹林,那片乍得后來無意提起的印第安森林。這隨意堆放的亂木就像大自然完美的藝術作品。它——
  就在這時,蓋基抓住了路易斯的一只耳朵,高興地叫著,擰著,路易斯就忘掉了寵物公墓那邊的那片樹林。是回家的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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