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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泰德·特倫頓,四歲,在那年五月的一個凌晨,剛過半夜的時候,要去衛生間。他從床上下來,迷迷糊糊地走進一片楔型的光中,那片光是從一扇半開的門里照進來的,他的睡褲已經脫下了一半。他總是小便,沖,然后回到他的床上去。他掀起被子的時候,看見了那個東西,它就在他的衣櫥里。
  它就在那儿,蹲在地上,它巨大的肩背拱過豎起的頭,眼睛像個坑,閃耀著琥珀色的光——一個可能是半人半狼的東西。
  它的眼睛轉動著,跟著他,直到他站起來。他的睾丸蠕動起來,頭發連根豎起,呼吸短促,喉嚨像有冬天的風在呼嘯:那雙瘋狂的眼睛在笑,那雙眼睛預示著恐怖的死亡,和听不見的尖叫的音樂……衣櫥里有一個東西。
  他听見它嗚嗚的叫聲。他聞到它甜甜的腐尸的气味。
  泰德·特倫頓猛地把手捂在眼睛上,喘著粗气開始搖晃,終于尖叫了出來。
  一聲迷糊的喊聲從另一間屋里傳來——是他的父親。
  一聲惊愕的叫聲“什么事”從同一間屋里傳出來——是他的母親。
  他們的腳步聲,跑動著。他們進來的時候,他正從指縫里向外偷偷地看,他看見它在農櫥里,嗥叫著,似乎在預示著:他們可能會來,但他們肯定會走,他們一走……
  燈亮了。維克和多娜走到床邊,看見他臉色刷白,目光呆滯,他們焦慮地交換了一下眼神。
  他母親說,不,她是在尖嚷:“我告訴過你三個熱狗太多了,維克!”
  接著他的爸爸坐上了床,爸爸的手臂繞過他的背把地摟在怀里,問他發生了什么事。
  泰德鼓足勇气又去看衣櫥的門。
  惡魔走了。那只餓獸出現過的地方,只有兩堆亂蓬蓬的毯子,那是冬天用的,多娜本來准備把它們送到三樓的隔間里,但她現在還沒有騰出時間來;剛才那個做著一副猛獸扑食的姿勢斜探出來的毛發蓬亂的三角腦袋,已經變成了毯子上他的玩具能;剛才那雙深陷的帶著凶兆的瑰用色眼睛,已經變成了玩具熊睜眼看這個世界的友善的棕色玻璃球。
  “怎么啦,泰德?”爸爸又在問他。
  “有一個惡魔!”泰德惊恐地叫著,“它在我的衣櫥里!”他的眼淚曄地流了出來。
  媽媽也在他身邊坐了下來,他們把他圍在中間,盡力安慰他。
  這以后就是父母們通常履行的儀式了:他們解釋說沒有惡魔,他只是做了一個惡夢;他的母親解釋了為什么有時候影子看起來會像他們在電視或喜劇小說里看到的坏東西;爸爸告訴他一切都好,好了,在他們的好房子里不會有東西傷害他。泰德點頭同意是這樣,但是他知道不是。
  他的父親向他解釋黑暗中的兩堆亂蓬蓬的毯子,如何會看起來像挑起來的肩膀,玩具熊如何會看起來像一個伸出來的腦袋,以及衛生間來的光,在經過玩具熊玻璃眼睛的反射時,如何會把玻璃眼睛變得看上去像一個活生生的動物的眼睛。
  “現在注意。”他說,“注意看著我,泰德。”
  泰德看著。
  他的父親拿起那兩堆毯子,把它們放進泰德農櫥的深處。泰德可以听見搓衣鉤輕輕地叮當響了几下,用它挂農鉤的語言和爸爸交談著。這很有趣,他微微地笑了起來。媽媽看見他笑,也向他笑了笑,放心了。
  他的爸爸從衣櫥里走出來,他把玩具能拿了出來,放到他儿子的手臂上。
  “至少還有一招。”爸爸一邊說,一邊手舞足蹈著,泰德和媽媽都咯咯地笑了起來,“椅子。”
  他把衣櫥門關緊,然后用椅子抵住它。回到泰德的床邊時,爸爸還在笑,但眼种已經嚴肅了。
  “好了嗎,泰德?”
  “是的。”泰德說,他強迫自己這么說。“但它剛才是在那儿,爸爸,我看見它了,真的在那儿。”
  “是你的思想看見了什么東西,泰德。”爸爸說,他溫暖的大手撫磨著泰德的頭發。“但你沒有在衣櫥里看見什么惡魔,沒有實際看見。沒有惡魔,泰德。它們只在小說里,或你的腦子里。”
  他看著他的父親,又看著他的母親,看著他們——他們大而慈愛的臉龐。
  “真的?”
  “真的。”他的媽媽說,“現在起來,小便去,小伙子。”
  “我小過了,我就是這樣才起來的。”
  “好了。”她說,因為父母從來不相信你,“別鬧了,你說什么?”
  這樣他又進去,直到她看著他擠出四滴,她笑了,說,“看見了吧,你确實需要去。”
  只好屈從,泰德點點頭,回到床上。他被他們放進被子蓋好,被他們吻。
  母親和父親從門口出去之后,恐怖又把他籠罩了,它像一件布滿迷霧的冷外套,又像是一條裹尸布,散發出絕望的死亡的气息。噢,拜托了,他想,但他想不出更多的話,只有那句:噢,拜托了。噢,拜托了,噢,拜托了。
  可能地的父親看出了他的疑慮,因為維克又回來了,他一只手搭在電燈開關上,重复了一句:“沒有惡魔,泰德。”
  “沒有,爸爸。”泰德說,這一刻,父親的目光陰郁而遙遠,似乎在等他的保證。“沒有惡魔。”忘了那個。
  電燈啪地關上了。
  “晚安,泰德。”母親的聲音輕輕跟了進來。他在思想里尖叫了出來,當心,媽媽,他們吃女士!所有的電影里他們抓住女士,把她們帶走,然后吃掉,噢,拜托了,噢,拜托了,噢,拜托了……
  但他們走了。
  這樣,泰德·特倫頓,四歲,躺在他的床上,所有的繩索和繃緊的固定器都牢牢地綁著他。
  他躺著,一只手臂壓著玩具熊,抵在胸口,被子被一直拉到了下巴上,屋的一面牆上畫著空中飛人盧克;另一面牆上有一只站在攪拌器上的金花鼠,它張開大嘴快活地笑著(它正厚顏無恥地說,如果生活給了你檸檬,就做檸檬吧);第三面牆上是整個穿著花悄的芝麻大街小組,有大鳥,埃爾尼,奧斯卡,格魯弗。很好的圖騰,很好的魔術。
  但是,哦,外面的風,尖叫著穿過屋頂,又順著黑乎乎的排水溝滑下去。他這一夜再也睡不著了。
  但一點一點地,繩索自己解開了,繃緊的固定器的肌肉松弛了,他的思想開始不知不覺地四處漂蕩。
  這時,一种新的尖叫聲,比外面的夜風更近,又把他帶回到刺目的清醒中。
  衣櫥門上的鉸鏈。
  吱呀——
  這細絲一般的聲音,恐怕只有狗和深夜里還清醒著的小孩子才能听見。
  他衣櫥的門蕩了開來,慢慢地,穩穩地,一張死灰色的嘴在黑暗中露了出來;一寸,一寸,一尺,一尺。
  惡魔就在那片黑暗中,它蜷伏在它原來蜷伏的地方,張著嘴對他笑,它碩大的肩膀拱過它伸出的腦袋,眼睛里閃耀著玻璃色的光,活生生的,愚蠢而且狡詐。我告訴過你他們會离開,泰德。它低聲說。
  他們最后總是這樣。然后我就可以回來了,我喜歡回來。我喜歡你,泰德。我現在每天晚上都會回來,我想,每天晚上我都會一點點地靠近你的床……一點點地靠近……直到有一天晚上,在你能向他們尖叫之前,你就會听見有一個東西在嗥叫,就在你身邊嚎叫,泰德,它就是我,我會猛扑過來,然后我會吃掉你,你就在我肚子里了。
  泰德盯著他衣櫥里的那個生物,神魂顛倒,沉迷而恐懼。那儿有個什么東西……几乎很熟悉。一個他几乎是認識的東西。那就最糟了,几乎認識,因為——
  因為我瘋了,泰德,我在這里。我一直都在這里。我的名字曾經叫做弗蘭克·杜德,我殺死女士們,可能我還會吃掉她們。我一直就在這里,我釘在這里了,我把耳朵貼近地面,我就是那個惡魔,泰德,那個惡魔,我很快就會抓住你,泰德,感受一下,我正越靠越近……越靠越近……
  可能衣櫥里的那個東西是用它自己絲絲的呼吸聲對他說話,也可能那個聲音又是風的呼嘯,也可能兩者都是,或都不是,但這并不重要。他听著它的話,感到恐懼,神魂顛倒,几乎要暈過去(但是,噢,又那么清醒);他看著它那張陰影重疊的纏結著的臉,他几乎認識。
  他今晚再也睡不著了,可能他永遠也睡不著了。
  但一段時間以后,大概是在凌晨半點和一點之間,可能是因為他還很小,不知不覺中泰德又睡著了。
  夢中,齜著白牙,毛發蓬亂的巨大生物追逐著他,一直追到他沉睡過去,所有的夢都消逝了……
  風和排水溝長長地對話著。一輪皎洁的春月在夜空中升起,在夜色中,在遠方一塊寂靜的草場上,或在森林邊一條兩邊种著松樹的長廊邊上,一條狗在猛吠,接著,天地間一片宁靜。
  泰德·特倫頓的衣櫥里,有個東西用它玻璃色的眼睛,長長地望著。
  “是你把毯子放回去的嗎?”第二天一早,多娜問他的丈夫,她正站在火爐旁燒著成肉。
  泰德在另一間屋里,他一邊看《新動物園諷刺劇》,一邊吃著一碗眨眼。眨眼是一种夏普谷制品,特倫頓家吃夏普谷制品不用花錢。
  “嗯?”維克問道,他正深埋在体育版中。直到現在,他還可以成功地抵御住紅星隊狂熱,但是他受虐狂般地想要看到梅茲隊落到另一個無比昏暗的開端。
  “毯子在泰德的衣櫥里,它們已經被放回去了,椅子也被放回去了,門又開了。”她端上了咸肉,在一張紙巾上干了干,咸肉還在絲絲地響著。“是你把它們放回去的嗎?”
  “不是我,”維克說,翻了一頁,“那里面聞起來像是剛開了個衛生球大會。”
  “很有意思。他肯定是自己把它們放回去的。”
  他把報紙放在一邊,抬起頭看著她,“你在說什么,多娜?”
  “你記得昨晚糟糕的夢嗎?”
  “不容易忘記,我想那孩子嚇得半死,受了很大的震動。”
  她點點頭,“他覺得那兩堆毯子像是某种—一”她聳聳肩。
  “惡巫。”維克說,他咧著嘴笑了起來。
  “我猜也是。你當時把他的玩具熊給他,又把那兩張毯子收進了衣櫥。但是我剛才進去收拾他的床的時候,它們又回到椅子上了。”她說,“我仔細看了看,剛才我在那儿想——一”
  “現在我知道他怎么會這樣了。”維克說,他又拿起報紙,友好地瞟了她一眼。“三個熱狗,我這驢。”
  后來,維克匆匆地上班去了。多娜問泰德為什么要把椅子又放進農櫥里,而且又把毯子放在上面,而這些東西曾在那一夜嚇過他。
  泰德把頭抬起來,怔怔地看著她,那張原本充滿生气的。活潑可愛的臉龐看起來慘白而警覺——這么老。
  他的星球大戰著色畫冊在面前打開著。他剛為“星際小酒館”畫了一幅畫,現在正在用綠色蜡筆給格雷多上色。
  “我沒有。”他說。
  “但是泰德,如果你沒有,爸爸沒有,我也沒有——”
  “是那個惡魔放的,”泰德說,“是那個在我在櫥里的惡魔。”
  他把頭轉回他的畫。
  她站在那里看著他,心緒煩亂,甚至有點慌了。他本來是個歡快的孩子,可能是想象力太丰富了,這不是一個好消息。看來今天晚上她必須和維克談談這件事。
  “泰德,記得你父親說過的話嗎?”她告訴他,“沒有惡魔這种東西。”
  “總之白天沒有。”他邊說過對她笑著,那么開朗,那么美好。她也被他的樣子迷住,不再擔心了。她輕輕撫著他的頭發,在他臉上親了一下。
  她准備和維克談一次。泰德到幼儿園去的時候,斯蒂夫·坎普來了,她就忘了這事。這天夜里。泰德又尖叫了,尖叫著說它在他的衣櫥里,惡魔,惡魔!
  農櫥的門微開著,毯子放在椅子上。維克終于決定把它們拿到三樓去,把它們高高地堆在那儿的衣櫥里。
  “把它鎖起來了,泰德儿。”維克說,他吻了一下他的儿子,“你可以放心了。回去睡覺吧,做個好夢。”
  但泰德很長時間睡不著,他就要睡著的時候,咋塔一聲,衣櫥的門慢慢地從鎮住的銷子里轉了開來,那張死灰色的嘴在死气沉沉的黑暗中露了出來,這死气沉沉的黑暗中有個東西,它毛發蓬亂,長著鋒利的牙齒和爪子,等在那里,散發著酸腐的血腥和黑色的厄兆。
  你好,泰德。它用腐敗的聲音低聲說。
  月亮從泰德的窗戶里凝視進來,像只死人微睜的白眼睛。
  那年春天,羅克堡的居民中年紀最大的是埃芙琳·查爾梅爾斯,村里上了歲數的人叫她“埃維伊阿姨”,喬治·米亞拉則暗地里叫她“那個高聲說話的老母狗”。喬治不得不給她送郵件——主要是讀者文摘的書目和贈書,還有些永恒基督的十字軍東征的祈禱文小冊子——并听她無休無止地獨白。高聲說話的老母狗特別擅長的事,是談論天气,喬治和他的那些密友在醉人的老虎貪杯的時候不得不承認這一點。醉人的老虎是一個酒吧的愚蠢的名字,但因為這間酒巴是羅克堡惟一可以自夸的一家,看來人們對這個名字還相當執著。
  大家普遍同意喬治的觀點。在阿諾德·希伯特之后,埃維伊阿姨就是羅克堡最年長的居民了,她拄著一根波士頓郵報手杖,這也已經有兩年了。
  阿諾德·希伯特活到了一百零一歲,他老得那么厲害,以至干和他交談是一种十足的智力挑戰,你就像在和一個空蕩蕩的貓食罐頭談話。他在搖搖晃晃地走出阿克里斯療養院的后院后摔斷了脖子,這离他最后一次顫微微地穿上褲子的時間只有精确的二十五分鐘。
  埃維伊阿姨遠沒有老態到阿爾尼·希伯特那种程度,歲數也遠沒有那么大,但九十三的她已經足夠老了。盡管她喜歡對著無可奈何地送郵件來的喬治·米亞拉大嚷大叫(而且經常逼近到他的頭上),她還沒有蠢到會像希伯特那樣离開自己的家。
  但她對天气确實很在行。鎮上年長的人(他們對這一類事很關心)一致同意,埃維伊阿姨在三件事上從來沒有錯過:第一次割干革應該從夏天的哪一周開始;越橘能有多好(或多坏);還有天气會怎么樣。
  這年六月初的一天,她慢吞吞地走到汽車道(這條路通向文·馬爾山特家,高聲說話的老母狗開始說話時,喬伯·米亞拉想,知道怎么擺脫你了,埃維伊)盡頭的郵箱前。
  她重重地靠在她的波士頓郵報手杖上,嘴里叨著一支赫爾伯特·特萊頓香煙。她大吼著問候米亞拉——她的耳聾顯然讓她覺得這世界上每一個人也都同情地變聾了——大叫著說近三十年來最熱的夏天就要到了,“早上會很熱,晚上會很熱。”她的大嗓門划破了十一點的昏沉和寂靜,“中午更熱。”
  “那樣嗎?”喬治問。
  “什么?”
  “我說,是那樣嗎?”埃維伊阿姨拿手的另一件事,是她能讓你和她一起叫起來,直叫到把你的血管叫破了。
  “如果我錯了,我就沖著一只豬微笑,然后吻它一口。”埃維伊阿姨喊著,嘴里發出酸黃瓜的味道。她香煙上的灰落到喬治·米亞拉的今天一早剛干洗過的制服上衣上,他無可奈何地拍了拍灰。
  “田鼠都從蔬菜窖里跑出來了!知更鳥回來之前,湯米·尼德奧看見鹿從養殖場出來,磨掉了角上的茸。米亞拉!”
  “這樣嗎,埃維伊?”喬治應付著,看來他得回答一句,他的頭已經開始疼了。
  “什么?”
  “是——這——樣——嗎——,埃——維——伊——阿——姨——?”喬治咪亞拉大吼著,唾沫星飛濺。
  “噢,哎喲!”埃維伊阿姨滿意地爆叫著。“昨晚我看見熱閃電了,不好的征兆,米亞拉!早熱是個坏兆頭,今年夏天會有人熱死的!會很糟!而且——”
  “我要走了,埃維伊阿姨!”喬治嚷著。“我還要給斯特林格·比奧利厄送一封特別函件。”
  埃維伊阿姨仰著頭,對著天空咯咯地叫著什么,直到她被噎住了。更多的煙灰順著她便服的前襟滑落下來。她吐掉最后一截煙屁股,那東西落在車道上,在她的老式女人鞋旁悶悶地燒著。那雙鞋像爐子一樣黑,硬得像女人的胸衣,也很老,老得跟埃維伊阿姨差不多。
  “你要給法國人比奧利厄送一封特別函件?喂,我說,他連自己墓碑上的名字都不認識!”
  “我得走了,埃維伊阿姨!”喬治匆匆地說道,他開動了汽車。
  “那個法國人比奧利厄是個刻板的天生的笨蛋!”埃維伊阿姨大叫著。但她現在只能對著喬治·米亞拉揚起的灰塵嘶叫,他逃了。
  她靠著信箱站了一會儿,悻悻地看著那些灰塵。今天沒有她的個人信件,這些天都沒有,她認識的會寫信的人差不多都過世了,她怀疑自己很快也會步他們的后塵。
  即將到來的夏天給她一個很坏的預感,讓她惊恐不安。她說看見了早早從蔬菜窖里出來的田鼠,說看見了春天天空中的熱閃電,但她說不請她感受到的從遠方地平線上什么地方傳來的那种熱——它蹲在那里,像一只骨瘦如柴,但又非常凶猛的野獸,它有一身污穢的毛,一雙紅色的,郁積著火焰的眼睛;她說不清她的那些夢,酷熱,沒有一絲遮蔽,口渴難忍;她也說不清這天早上的眼淚,那些淚水充盈了她的眼眶,但是不流出來,就像瘋熱的八月里的汗,她從風嗅到了一种正在逼近的瘋狂。
  “喬治·米亞拉,你這老拘屁。”埃維伊阿姨說著,那聲音帶著一种濃濃的緬因式的振響,像是在預示著一場大災難,又好像有几分可笑:屁……
  她拄著波士頓郵報手杖,開始挪回屋子,這只手杖是市政廳在一次典禮上給她的,只是證明她老了。沒什么奇怪的,她想,那該死的證書都快破了。
  她佝倭著停下步子,向空中望去,天空依然是春天般的純淨和蜡筆畫般的柔和。噢,但是她知道它來了。它酷熱,污穢。
  去年夏天,當維克的老“美洲豹”賽車左后方的什么地方悲慘地咯咯響起來的時候,喬治推荐他到羅克堡郊外找喬·坎泊。“他做事的方式很有趣。”
  喬治告訴他:“他總是這樣,告訴你這活要多少錢,然后他就開始干,然后就問你要那么多錢,很有意思,嗯?”他說完就開車走了。
  維克站在郵箱前,考慮郵遞員的話是不是認真的,他怀疑自己被開了一個晦澀的揚基式的玩笑。
  但他最后還是給坎伯去了電話。七月(去年的七月很涼快)的一天,他,多娜,還有泰德,一起開車去了坎伯的修車庫。确實很遠,維克光問路就在路上停了兩次。自那以后,他評始把小鎮東邊最遠的那個地方叫做東橡皮套鞋角。
  他把“美洲豹”開進坎伯的前院時,車的后輪已經比以往任何時候都響了。泰德那時候只有三歲,坐在多娜·特倫頓的腿上,對著她笑:坐爸爸“沒有頂的”車旅行讓他非常開心,多娜自己也感覺很好。
  一個大約八、九歲的男孩站在院子里,他在打一只很舊的棒球,那根球棒看起來更舊。球在空中飛行,打到谷倉的一面牆上(維克想,那就是坎伯先生的修車庫吧),又一路滾回來。
  “你們好!”男孩說,“您是特倫頓先生嗎?”
  “是的。”維克說。
  “我去找爸爸。”男孩說著進了里屋。
  特倫頓一家從車里出來,維克繞到“美洲豹”后面,在環輪子旁邊蹲了下來。他還不太确信,可能他還得把車送到波特蘭,這儿的情況看來不太讓人放心,坎伯的門外甚至連塊牌子都沒挂。
  他的沉思被多娜打斷了。多娜正很不自在地叫著他的名字,“我的天,維克——”
  他迅速站起來,看見一條巨大的狗出現在谷倉門口。
  有一刻(非常荒唐的一刻),他怀疑它是否真是一條狗,還是一匹什么种類的奇怪而丑陋的小馬駒。
  這時,那條狗從谷倉口的陰影處小跑了過來,他看見一雙憂郁的眼睛,這才意識到面前是一條圣佑奈特狗。
  多娜下意識地一陣沖動,拽著泰德向“美洲豹”的后車蓬退過去,但泰德在她怀中煩躁地掙扎著,想要下來。
  “要看狗子,媽……要看狗子!”
  多娜緊張地看了一眼維克,他聳了聳肩,也很不自在。這時那個男孩跑了回來,在維克面前摸著狗的頭。這狗搖動著尾巴(絕對碩大的一條尾巴),泰德又掙扎起來。
  “你可以把他放下來,夫人。”男孩禮貌地說,“庫喬喜歡小孩,它不會傷害他。”然后又轉向維克:“我爸爸一會儿就來,他在洗手。”
  “好的。”維克說,“真他媽的一條大狗,孩子,你肯定他安全嗎?”
  “他十分安全。”男孩肯定道,但維克發現自己已經從妻子和儿子身邊微微移了一小步,蹣跚地向狗走過去。庫喬站在那里,頭伸著,碩大的尾巴像個大刷子,慢慢地前后搖著。
  “維克——”多娜發話了。
  “不會有事。”維克說,他的心里面在想,我希望是這樣。那條狗大得好像一口就能把泰德吞下去。
  泰德停了一會儿,顯然也有些疑慮。他和那條狗互相怔怔地看著。
  “狗子。”泰德說。
  “庫喬。”坎伯的儿子說,他走到泰德面前。“它的名字叫庫喬。”
  “庫喬。”泰德說,大狗跑到他面前開始舔他的臉。那巨大、善良、濕滾滾的舔動讓泰德咯咯笑了起來,禁不住地想用手把它擋開。他轉身跑回父母身邊,一路笑著,就像他們過去撓地痒時那樣。不知怎地他的兩條腿纏在了一起,他摔倒了。
  突然那條狗向他跑過來,越過他……維克的手正摟在多娜腰間,他感到妻子在喘气,他能听見她的喘气聲,他禁不住向前……又停了下來。
  庫喬叼著泰德背上的編福俠T恤,幫他慢慢站起來——這一刻泰德就像一只小貓咪被母親銜著——直到他站了起來。
  泰德跑回父母身邊:“喜歡狗子,媽!爸!我喜歡狗子!”
  坎伯的孩子興趣盎然地看著,手塞在牛仔褲兜里。
  “當然,是一條很棒的狗。”維克說,他也覺得很有趣,但心仍在怦怦地跳著。曾經有一瞬間,他确實相信這條狗會一口咬下泰德的頭,就像吃一顆棒棒糖,“它是一條圣·伯奈特狗,泰德。”維克說。
  “圣……伯奈特!”泰德叫著,又向庫喬跑回去——庫喬正像一座小山,坐在谷倉的口上——“庫喬!庫喬——!”
  多娜在維克身邊又有點緊張,“喂,維克,你覺得——”
  但泰德已經和庫喬在一起了,先是放肆地摟著它,又把鼻子湊到庫喬鼻子上,直直地看它。庫喬坐在那里,大尾巴在碎石地上砰砰地敲著,粉紅色的舌頭伸在外面。泰德踮著腳扒著庫喬,眼睛几乎看到庫喬的眼睛里去了。
  “我想他們不會有事的。”維克說。
  泰德把一只小手伸進庫喬的嘴里,凝視著,就像世界上最小的口腔醫生。這又讓維克不自在地動了一下,但泰德已經跑回來了。“狗子有牙。”他告訴維克。
  “是的。”維克說:“很多牙。”
  他轉向那個男孩,正想詢問他庫喬這個名字是怎么來的,喬·坎伯從谷倉里出來了。喬用一塊廢市擦著手,這樣他和維克握手時不至于把維克的手弄得滿是油污。
  坎伯和維克把車開到山下的一幢毛子前,又開回車庫,這期間他一直注意地听著那种步步聲。
  “輪軸軸承現在還過得去。”坎伯簡短地說。“你很幸運,它沒在哪儿把你拋下。”
  “能修嗎?”維克問。
  “嗯,要是你不介意地話,我現在就可以修,你可以在周圍走走看看。”
  “那好极了。”維克說,他轉眼去看泰德和那條狗。
  泰德正在玩坎泊的儿子剛才訂的那個棒球。他費力地把球向遠處扔出去(那也沒有多遠),歡伯家的圣·伯奈特狗又溫順地把它銜回來給泰德。球已經濕透了。“你的狗讓我儿子很開心。”
  “庫喬喜歡小孩。”坎伯同意,然后又問,“您能不能把車開進谷倉,特倫頓先生?”
  醫生要看你了,維克一邊高興地想著,一邊把“美洲豹”開進去。結果是,這活只花了一個半小時,坎伯的要价也非常合理,以至于維克有點惊訝。
  這個陰涼的下午,泰德一直在跑,他一遍遍地叫著那只狗的名字,“庫喬……庫喬……過來,庫喬……”他們就要走的時候,坎伯的儿子,布萊特,徑直把泰德抬上了庫喬的背,讓他樓住庫喬的腰,而庫喬則順從地在碎石滿地的院子里上上下下地跑了兩個來回。
  它從維克身邊經過時,看著他的眼睛……維克看出它在笑呢。
  就在喬治·米亞拉和埃維伊·查爾梅爾斯阿姨聲嘶力竭的對話之后的第三天,一個和泰德同歲的小女孩從她早餐桌旁的位子上站了起來——所謂早餐桌,只不過是艾奧瓦州,艾奧瓦城中一間整洁的小屋里一個供吃早餐用的角落——大聲說:“噢,媽媽,我感覺不舒服,我想我病了。”
  她的母親看起來并不很惊訝。
  兩天前瑪思的哥哥得了一种厲害的腸胃感染,被從學校送了回來。布洛克現在已經基本好了,要知道他在過去24小時里糟透了,他身体的兩個開口一直在熱烈地向外噴射。
  “能肯定嗎,寶貝?”瑪思的媽媽問。
  “噢,我——”瑪思呻吟著,兩只手交叉著捂在腹部,搖搖晃晃地向樓下廳里跑去。她的母親看著她跑向衛生間,哦,天哪,又來了。
  她听見嘔吐的聲音開始了,接著這聲音又進了衛生間。她的腦子已經被滿屋的東西塞滿了:清水,床架,雜物罐,一些書,布洛克從學校回來后,又把便攜式電視机也放到了她屋里,還有——
  她正看著,思緒又被一种重拳猛擊般的聲音推了回去。
  她四歲女儿吐過的馬桶里滿是血,鮮血飛濺到馬桶的邊上,一滴一滴地落向拼磚地板。
  “噢,媽咪,我感覺不太好。”
  她的女儿翻滾著,翻滾著,她滿嘴都是血,血順著面額流下來,浸漬了她水手藍的連衣裙,血,噢,親愛的上帝,親愛的耶穌約瑟圣母瑪麗亞,這么多的血——
  “媽咪……”
  她女儿又吐血了,一大團血紅的東西從她嘴里飛出來,像邪惡的雨,飛濺得到處都是。母親沖過去,把她抱起來,跌跌撞撞地跑進廚房,撥動了急救中心的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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