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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能回家嗎,媽媽?”泰德茫然地問。
  “很快,寶貝。”
  她看著點火開關上的鑰匙圈上另外還有三把鑰匙:家里的鑰匙、車庫的鑰匙、和開品托后艙蓋的鑰匙。圈上還有一塊皮,皮上印著一個蘑菇商標。這把鑰匙圈是她四月.在布里奇頓的斯旺特森百貨商店買的。當時她幸福的家庭主婦的夢幻已經破滅,她覺得自己生活在失落和惊恐中,但那時,她又哪里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恐怖?真正的恐怖,是你試圖伸出手去搖攏孩子的窗玻璃時,一條瘋狗向你的手背上流口水。
  她伸出手去,触著了那個皮標簽……又把手收回來。
  事實是:她不敢試。
  七點一刻了。
  品托的影子已經拖到了車庫門口,但天仍然亮著,她的丈夫和他的合伙人仍然在坎布里奇的鏡眼工作室看著屏幕錄像。她不知道為什么沒有人回答她嘟嘟按出的SOS信號。在書里,應該已經有人來了,這是給女主人公想出這么一個聰明主意的回報。
  但是還沒有人來。
  當然聲音已經傳到了山腳下那幢搖搖欲墜的房子里。也許汽車道(前院,她的思想自動糾正了她,這儿他們稱它為前院)上兩輛汽車的主人一起坐著第三輛汽車出去了。她真希望自己能看見那座房子,但她看不見,它在小山下坡的那一面。
  最后她放棄發SOS信號了。
  她擔心總按喇叭會耗盡品拓的電池,買車這么長時間來,他們一直沒有換過電池。她堅信,只要發動机冷卻到一定程度,品托仍會啟動。它以前總是這樣。
  但是你不敢試,因為如果它不啟動……那時怎么辦?
  她又一次把手伸向點火裝置的時候,狗跌跌撞撞地回到她的視野中,它本來一直趴在車前面她看不見的地方。它現在慢慢地向谷倉走去;頭低著,尾巴垂在后面。它搖晃地走著交叉步,就像個辭鬼,品托長時間的轟鳴已經讓它快要痛苦地完蛋了。庫喬頭也不回地走進建筑物的陰影中,消失了。
  她的手又從鑰匙上縮了回來。
  “媽咪?我們不走嗎?”
  “我想一想,寶貝。”她說。
  她從左邊的窗口向外望了望,跑上八步就可以到坎伯家的后門。
  中學時,她曾經是學校女子田徑隊的跑步明星,直到現在她還在堅持慢跑。她能比狗先沖進門里,然后把門關起來,她肯定能做到這一點。
  屋里應該有一部電話。只要給班那曼長官的辦公室打一個電話,恐怖就會結束了。
  另一方面,如果她又試著啟動發動机,而它卻不干活……但這就會讓狗又發作起來。她對狂犬病几乎一無所知,但印象中她從某本書上讀到過,得狂犬病的動物對聲音有一种超自然的敏感,高音會讓它們變得狂怒。
  “媽咪?”
  “噓,泰德,噓!”
  跑上八步,好好想想。
  即使庫喬藏在車庫里她看不見的某個地方注視著她的一舉一動,她也能肯定——她在沖向后門的賽跑中能取胜。電話,當然,而且……像喬·坎伯這樣的男人當然會有槍,可能有一整架的槍。把這該死的狗腦袋打得像谷制品或草海醬那樣該有多痛快!
  跑上八步。
  當然,再仔細想想。
  如果通向門廊的門鎖了怎么辦?冒險值得嗎?
  她分析著各种情況,心怦怦地跳著。如果一切順利,情況是一個樣,但如果門鎖著怎么辦?她可以比狗先跑到門口,但不是到門口再回到汽車。如果它跑出來,如果它又像原來那樣向她扑過來,怎么辦?泰德怎么辦?如果泰德看見他的母親被一條兩百磅的瘋狗蹂躪、抓、咬、撕開——
  不,他們在這儿更安全。
  再試一次發動机!
  她把手伸向點火裝置,她思想中有個聲音在大喊,再等一會儿更安全!等發動机完全冷下來——
  完全冷下來?他們已經在這里呆了三個多小時了。
  她一把抓住鑰匙擰動了它。發動机匡匡響了一次,兩次,三次——咆哮了起來。
  “噢,感謝上帝!”她叫了起來。
  “媽咪?”泰德尖聲問,“我們要走了嗎?我們要走了嗎?”
  “我們要走了。”她冷冷地說著,調整變速器到反向。庫喬從谷倉里沖了出來……然后只是站在那儿,看著,“去你媽的,惡狗!”她耀武揚威地沖著它大喊。
  她踩了一下油門。品托向后滾了大約兩尺——停住了。
  “不!”紅色停止燈亮了,她尖叫起來。發動机停轉時庫喬又向前走了兩步,它現在只是無聲無息地站在那里,頭低著。看守著我,這念頭又一次出現了。它的影子拖在身后,像從一張黑色均紋紙剪出的半身剪影那樣清晰。
  多娜摸索著找到點火開關,然后把它從開擰到啟動。馬達開始轉動,這一次車卻沒有啟動。她的耳朵里可以听見一种很粗的喘气聲,她模糊地覺得喘气聲是狗發出來的,但過了好几秒鐘才意識到這聲音是她自己發出來的。她拼命地搖著啟動器,臉已經扭曲成很可怕的樣子,她詛咒著,全然忘了還有泰德,嘴里說著自己都不知道的話。庫喬始終只是站著,身側拖著長長的影子,像披著一件超現實的葬禮禮服,看著她。
  最后它在汽車道上趴了下來,好像已經判決了他們沒有逃脫的机會。
  她現在比它想強行闖入泰德的窗時更恨它了。
  “媽咪……媽咪……媽咪!”
  這聲音只在很遠的地方,不重要。
  重要的是這該死的狗娘養的小車。
  它就要啟動。她就要讓它啟動,她有純粹的……精神……力量!
  她不知道有多長時間,實際的時間,她弓著腰趴在方向盤上,頭發在眼前披著,雙手徒勞無益地搖著啟動器。
  她滿耳听見的不是泰德的喊叫聲——那聲音已經逐漸降低,變成了嗚咽聲——而是發動机的聲音。它匡匡地轉五秒,緩了下來,又匡匡地轉五秒,又緩了下來,好像每一次緩下來的時間都在延長。
  她在浪費電池。
  她停了下來。
  她一點點地清醒過來,就像一個女入逐漸從暈厥中惊醒。她記得上大學時曾發過一次腸胃炎——她身体里的每一樣東西都像被升降机抬起,或順著瀑布滑下來——一最后,她在一個宿舍廁所里暈了過去。
  恢复知覺是這樣一种感覺,好像有一個看不見的畫師在給世界上色,先把它填滿,然后又到過滿。顏色向你尖叫著,每一樣東西看起來都像是塑料的,都像是偽造的,就像商店櫥窗里的陳列——春季銷售開始或開業大吉。
  泰德縮在一邊,眼睛緊閉著,一只手的大拇指含在嘴里,另一只手壓在褲子的后口袋上,“惡魔的話”就在里面,他的呼吸短而急。
  “泰德。”她說,“寶口,不要擔心。”
  “媽咪,你沒事吧?”他的聲音只比沙啞的耳語好不了多少。
  “沒事,你也沒事,至少我們現在很安全。這輛老車會走的,我們只要等等看。”
  “你剛才對我快气瘋了吧?”
  她把他拉進怀里緊緊地擁著。她可以聞到他頭上的汗味和一點約翰遜“不再流淚”香波的气味。
  她想,那個瓶子大概正平穩地立在樓上衛生間化妝品櫥柜的第二層架子上,她真想用手摸它!但這里有的只是它模糊的將要消失的香气。
  “不,寶貝,不是對你。”她說,“永遠不會對你。”
  泰德緊緊抱著她的背:“它碰不到我們,是嗎?”
  “是的。”
  “它沒辦法……沒辦法咬進來,是嗎?”
  “是的。”
  “我恨它。”泰德沉思著說,“我真希望它死。”
  “是的,我也是。”
  她看向窗外,太陽就要落山了。
  一种迷信的恐懼落進她的腦海。她記起儿時的捉迷藏游戲,每次當街上的陰影連起來,最后形成一片片紫色的連礁湖時,游戲就結束了。那种神秘的回憶飄過童年的郊外小街,像一种護身符,又那么遙遠,她听見孩子們的尖叫聲,晚飯已經好了,門就要把黑暗緊緊地關在外面:
  “一切——一切——自由!一切——一切——自由!”
  狗正看著她,它瘋了,她對這一點深信不疑。它瘋狂、沒有感覺的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她。
  不,這只是你的想象,它只是一條狗,一條病狗。就算你沒有從狗的眼睛里看到某些實際上也并不存在的東西,這世上的事情就已經很糟了。
  她這樣告訴自己。
  几分鐘以后她告訴自己,庫喬的眼睛只不過像牆上挂著的肖像里的眼睛,你到哪儿,它們就跟到哪儿。
  但這條狗在看她。而且……而且它的眼神里有种東西很熟悉。
  不,她告訴自己,試圖排開這念頭,但已經太遲了。
  你以前看見過它,不是嗎?泰德第一次做坏夢后的那個早上,那個早上毯子和被單被放回椅子上,他的玩具熊壘在頂上,你打開衣鍋門的片刻,看見的只是一個彎腰駝背的形体和一雙紅色的眼睛,那個東西隨時准備扑上來,它就是它,它就是庫喬。泰德一直是對的,只是惡魔不是在他的衣櫥里……它在這里。它——
  (停下來。)
  在這里,只是在等著。
  (你停下來多娜!)
  她盯著狗,想象她能听見它的思想。簡單的思想,一模一樣的簡單模式,盡管它的疾病和狂亂的幻覺在沸騰,那种思想只不過是在一遍一遍地重复。
  殺死這個女人,殺死這個男孩,殺死這個女人,殺死——
  停下來,她粗暴地命令自己。它沒有思想,它不是孩子衣櫥里出來的惡巫。它只是一條病狗,那就是全部。下一次你還會相信那條狗是上帝派下來懲罰犯了——
  庫喬突然站了起來——几乎就像是她剛對它下了命令——又消失在谷倉里。
  (就像我下了命令?)
  她發出一聲顫抖的、半歇斯底里的笑聲。
  泰德的頭抬了起來:“媽咪?”
  “沒什么,寶貝。”
  她看著谷倉黑暗的門口,又看向住宅的后門。鎖著?沒有鎖著?鎖著?沒有鎖著?她的思想中有一塊硬幣飛向了空中,不斷翻滾著,又有一把手槍的裝彈鼓輪在旋轉,五個眼空的,一個眼里裝一顆子彈。鎖著?沒有鎖著?
  太陽下山了,白天最后的余暉化作西方地平線上的一道白線。
  它看起來還沒有公路中間的白線粗,而這一道白線也會很快消失。蟋蟀在汽車道右邊的高草里唱著歌,毫無腦子地發出歡樂而乏味的聲音。
  庫喬仍在谷倉里。
  睡覺?她在想,吃東西?
  這讓她想起她帶來了一些食物。她從前面兩個座位中間匍匐著爬過去,拿到了斯諾比午餐盒和她自己的棕色袋子。她的保溫瓶已經滾到了后面,大概是車上山時顛下去的。她不得不把自己的身体伸直,襯衫也開了,這才用手指鉤到了它。泰德正在打瞌睡,她弄出的聲音把他攪醒了。他立即叫了起來,聲音里充滿了惊駭,這讓她更恨那條狗。
  “媽咪?媽咪?你在——”
  “只是拿點吃的,”她安慰他,“我在拿我的保溫瓶——明白了嗎?”
  “懊。”他靠回座位,又把拇指放進嘴里。
  她在耳邊輕輕地搖了搖了大保溫瓶,以為會听見刺耳的碎玻璃碴的磨擦聲。但里面只有牛奶晃動的聲音。總算還有些東西。
  “泰德,想吃嗎?”
  “我想打個盹。”他含著拇指說,沒有睜眼。
  “你倒是把机器喂飽了,好朋友。”她說。
  他甚至沒有笑:“不餓,想睡覺。”
  她看著他,不知道該怎么辦,最后覺得還是不要強迫他吃。睡覺是泰德天生的武器,可能也是他惟一的武器,而且現在已經過了他平時的休息時間半個小時了。
  當然,如果他們在家,他刷牙前會喝一杯牛奶,吃兩塊蛋糕……听一個故事,是他的《市商梅耶故事集》中的一個故事,可能……可能……
  熱淚刺痛了她,她竭力要把這些想法赶出去。
  她用顫抖的手打開保溫瓶,給自己倒了半杯牛奶。她把它放在儀表板上,拿出來一根無花果棒。吃了一口后,她發現自己餓极了。她又吃了三根無花果律,喝了一些牛奶,吃了四。五個綠橄欖,然后把一杯牛奶都喝完了。她輕輕地打了個飽嗝……然后目光敏銳地看向谷倉。
  谷倉前有一個更黑的陰影,只是它不是陰影。
  它是狗,是庫喬。
  它站在那儿看守著我什們。
  不,她不相信是這樣,她也不相信她在儿子衣櫥里的一堆毯子中看見過庫喬的幻像。
  她不相信……除非……除非只是她心靈深處的一個影子相信。但那個影子現在不在她的腦子里。
  她從后視鏡里掃了一眼,想看看路在哪里。太黑了,她什么都看不見,但她知道它就在那儿,就像她知道沒有人會經過這儿。
  上次他們從維克的“美洲豹”里出來的時候,他們三個都在(那時狗還是好的,她的思想喃喃地說,泰德儿拍著它,笑著,記得嗎?)那是一段過去的好時光。
  維克曾說過,五年以前,羅克堡垃圾場一直在3號鎮道的盡頭。后來那個新的廢品處理場在小鎮的另一端建造了起來。
  現在,在3號鎮道過了坎伯家四分之一英里的地方,路盡頭有一個粗鏈子攔住的地方,在某一段鏈節上挂著一塊標牌:禁止穿越,垃圾場已關閉。現在3號鎮道到了坎伯家后,就再也無處可去了。
  多娜怀疑,會不會有想停車的人在尋找私人住宅時經過這儿,或有些好色的當地小孩會跑到垃圾場來接吻。但一直沒有人經過。
  西方的白線已經消退,天邊只有一片金色的晚霞……她開始害怕,有晚霞就已經是最好的情況了。
  沒有月亮。
  她發現自己昏昏欲睡了,這讓她感到几乎不可置信。可能睡覺也是她自己天生的武器吧。
  不睡還做什么呢?狗還在那儿(至少她想它在那儿;夜已經深了,她已經看不清谷倉前的陰影是一個真實的形体,還只是有一個影子)。電池也需要休息。然后她可以再試。為什么不睡呢?
  他郵箱上的那個包裹。那個從JC惠特尼寄來的包裹。
  她坐直了一點,一道迷惑的皺紋爬上她的眉頭。她轉過頭,但現在住宅的前角擋住了她看向郵箱的視線。不用看了,她看過那個包裹,就挂在郵箱前。她為什么會想到它?它能說明什么嗎?
  她仍拿著碟子,里面的橄欖和黃瓜切片整整齊齊地包在莎倫包裝袋里。她沒有再吃什么,只是仔細地蓋碟子的蓋子,把它裝回泰德的午餐盒里。她不讓自己多想為什么對食物要這么小心。她坐回座位上去,找到拉杆,把座位向后翻過去。她准備考慮一下挂在郵箱上的那個包裹——那儿有什么東西。她几乎能肯定——但很快她的思想滑開了,滑到一個更現實的地方去了,她睡著了。
  坎伯去走親戚了。親戚可能住在某個需要開兩、三個小時的車才能到的小鎮廣,也許是肯尼幫克,或霍利斯,或奧古斯塔。大概是一次家族團聚。
  她開始做夢,她看見五十多人在一個綠色的草坪上聚會,那個草坪有電視廣告片中的那個草坪那么大,那么漂亮。那儿有一個粗石烤肉坑,坑上發著微光和熱气。在一條長擱板桌旁,至少坐了五十個人,他們正傳遞著大盤大盤的玉米棒和一碟蝶的家烤豆子——豌豆、士兵豆、紅芸豆;那儿還有一盤盤的烤肉香腸(多娜的胃低低地叫一聲),桌子上舖著家常格子台布。主持的是一個可愛的老婦人,一頭銀發坡到頸后,形成一個發卷。多娜已經完全鑽進了夢的膠囊,她一點都不奇怪地發現那個老婦人就是她的母親。
  坎伯一家在那里,但他們已經完全不是現實中的坎舊家了,喬·坎伯像維克那樣穿著一身干淨的西爾斯工作罩衫,坎伯夫人穿著多娜的綠色波紋綢禮服。他們的儿子看起來就像泰德五年級時的樣子……
  “嗎咪?”
  畫面波動著,開始破裂了。
  她努力要保持住它,它平和,美好,那是一种家庭生活的典范,她卻從來夫曾有過,她和維克按計划有了一個孩子,小心設計著自己的家庭生活,卻從未有過這樣的生活。
  在一种突然產生的沮喪中,她奇怪為什么他們以前從來沒有想過這畫面中的東西。
  “螞咪?”
  畫面又波動起來,開始暗淡下去。
  外界來的那种聲音刺穿了幻象,就像一根針刺穿了雞蛋的殼。
  不用擔心,坎伯一家出去參加家族團聚,很快就會回來,就在十點左右,他們喜气洋洋,吃飽了烤肉。所有的事情都會變好的,長著維克面孔的喬·坎伯會照顧好每一件事,每一件事都會重新變好。有些事上帝不會允許發生。會——
  “媽咪!”
  她從睡夢中蘇醒,坐了起來,惊訝地發現自己坐在品托方向盤的后面,而不是睡在家中的床上……
  但她只惊訝了一秒鐘,那個親戚繞坐在摘板桌前野餐團聚的可愛的超現實印像開始消失了,十五秒鐘以后,她已經全然記不得自己做過一個夢了。
  “嗯?什么?”
  突然,坎伯家住宅里的電話鈴開始響了。
  狗站了起來,移動的陰影自己清晰起來,一個巨大而丑陋的形体出現了。
  “媽咪?我要進衛生間。”
  庫喬開始對著電話鈴的方向咆哮起來。它不是在叫,它在咆哮。突然它向房子沖了過去,狠狠撞上了后門,門在柜里晃了起來。
  不,她臉色蒼白,噢不,停下來,請停下來——一
  “媽咪,我必須——”
  狗在吼叫,在咬門上的木頭。她可以听見它牙齒弄出的讓人難受的破裂聲。
  “——去撒尿。”
  電話呼了六響,八響,十響。
  然后停住了。
  她意識到她一直屏著呼吸,她在一聲低低的、躁熱的歎息中讓气從牙縫中出來。
  庫喬在門前站著,它的后爪站在地上,前爪趴在最高一級台階上。它的胸中繼續發出低低的吼叫———一种仇恨的、惡夢般的聲音。最后,它轉身看了品拓一會儿——多娜可以看見它具吻上和胸前干結的泡沫——然后它一步一步地走回陰影中,模糊了。看不清它去了哪儿。在車庫里,可能,也可能在沿著谷倉一邊的什么地方。
  泰德拼命地拽著她的袖子。
  “媽咪,我肯定要變坏了!”
  她無能為力地看著他。
  布萊特·坎伯慢慢把電話放下:“沒有人接,他不在家,我猜。”
  沙綠蒂點點頭,并不非常惊訝。她很高興吉姆建議他們在他的辦公室里打電話,他的辦公室在樓下,和“家里的房間”是分開的。家里的房間是隔音的,那里有几書架游戲帶,一台松下大屏幕彩電,附帶有錄像机和阿塔利電視游戲裝置,在屋的一角還有一個可愛的老伍爾利澤爾自動點唱机,它還能工作。
  “在下面加利家,我猜。”布萊特郁郁不樂地說。
  “是的,我想他正和加利在一起,”她同意,這和說他們一起在加利家并不完全一樣。她還記得喬眼中的遙遠的目光,那時她最終和他做成了一筆交易,這筆交易讓她和布萊特到了這儿。她希望布萊特不要打電話給查號台查詢加利家的電話,因為她怀疑那儿會不會有人接。她估計什么地方有兩條老狗正對著月光爆叫。
  “你想庫喬沒事吧,媽?”
  “當然,只要他自己不离開,我想你父親不會不管他。”她說。這是真話——她不相信他會這樣,“為什么我們不今天就到這里,明天早上再打電話找他?不管怎么說,你總該睡覺了。已經過了十點,你累了一天了。”
  “我不累。”
  “好了,緊張和興奮的時間太長了不太好。我已經把你的牙刷拿出來了,霍莉姨媽給你准備好了毛巾和手巾。你記得睡哪間屋嗎?”
  “當然記得,你也上床嗎?媽?”
  “很快,我還要和霍莉姨媽坐一會儿。我們還有很多過去的單要回憶,只她和我兩個人。”
  布萊特怯生生地說:“她有點像你,你知道嗎?”
  沙綠蒂看著他,有些惊訝。“她像嗎?是的,我想她像,有一點。
  “那個小孩,吉米、他打了一記真正的右鉤拳,砰!”布萊待大笑起來。
  “他傷了你的肚子嗎?”
  “見鬼,沒有。”布萊特仔細地環顧了一下吉姆的書房,注意到桌子上放著一台恩得伍德打字机,另外還有一排開口的文件夾,標簽上按字順標著名字。
  他眼中有一种仔細的、測量著什么似的目光,這种目光她不能理解和評价。他好像剛從遠方回來,“不,他傷不了我,他只是個小孩。”他把頭伸向她,“我的表弟,是嗎?”
  “是的。”
  “血緣關系。”他好像在仔細想。
  “布萊特,你喜歡吉姆叔叔和霍莉姨媽嗎?”
  “我喜歡霍莉姨媽。我對吉姆叔叔還說不清。那個自動點唱机,它真奇妙。但……”他有點不耐煩地搖了搖頭。
  “什么意思,布萊特?”
  “他對它那么自豪!”布萊特說,“這是他給我看的第一樣東西,像一個小孩對一個玩具那樣,這是很奇妙的,你知道
  “好了,他得到它才一會儿,”沙綠蒂說,一种無形的恐懼開始在她。心里盤旋,不知怎的它讓她想起開————他帶布萊特出去到人行道上說了什么?“每個人都會偏愛新東西。霍莉寫信告訴我,說他們終于得到了它,說吉姆還是個年輕人的時候就想有這么一個東西。人……親愛的,不同的人買不同的東西來……來顯示他們成功了,我想,未必是它值多少錢,經常只是他們窮的時候得不到它。”
  “吉姆叔叔過去窮嗎?”
  “我确實不知道,”她說,“但他們現在不窮。”
  “我的意思是他和它并沒有什么關系。你明白我的意思嗎?”他緊緊地盯著她,‘”他花錢買它,雇了什么人把它裝好,又雇了另外的什么人把它弄到這儿,他說它是他的,但他并不……你知道……他并不……噢,我不知道。”
  “他并不是用他自己的手把它造出來的?”盡管她的恐懼加深,就要連成一片了,但她的聲音還是很柔和。
  “是這樣!這就對了!他用錢買它,但他和它并沒有什么——”
  “有什么——”
  “對,是的,有什么關系,但現在他,好像,對它很自豪
  “他說自動點唱机是一种精細、复雜的机器。”
  “爸爸能讓它轉起來。”布萊特直截了當地說。沙綠蒂听到一扇門砰地關上了,那是一种高高的、沉悶的、恐怖的關門聲。它不是在這幢房子里,它是在她心中。“爸爸可以把它裝好,它應該是他的。”
  “布萊特,”她說(她的聲音很輕,她的耳朵正調整著它),“不是每個人都像你爸爸那樣擅長裝東西。”
  “我知道。”他說,他仍然在辦公室里四處看著,“但吉姆不應該只因為他有錢就對它很自豪,明白嗎?是他對它很自豪讓我不喜——讓我很煩。”
  她突然對他非常生气。她想抓住他的肩膀,前前后后地搖他;她想抬高嗓門直到她可以把真相大喊進他腦子里。
  錢不是天上掉下來的;它總是某些意志堅忍地努力的結果,這种意志是一個人品質的核心。她要告訴他他父親在完善他修補工的手藝,和他的那一幫人鬼混在一起大口大口地喝烈酒,或坐在一堆光禿禿的坏輪胎中開著法國玩笑時,吉姆·市魯克斯正在法學院,絞盡腦對地拼學分,因為有了學分就可以拿到文憑,文憑就是你的入場券,你就可以騎上旋轉木馬,這并不意味著你就抓住了銅環,但至少保證你有机會嘗試。
  “你現在上去,准備睡覺。”她平靜地說,“你對你吉姆叔叔的看法只是你自己的想法。但是……給他一個机會,布萊特,不要只靠它判斷他。”他們已經進入家里的房間了,她敲了一下點唱机。
  “不,我不想。”他說。
  她跟著他上去進了廚房,霍莉正在給他們四個做可可。小吉姆和格雷琴很早就睡覺了。
  “找到你男人了嗎?”霍莉問。
  “不,他大概正在山下和他的那個朋友吃肥肉呢。”沙綠蒂說,“我們明天再試試。”
  “要點可可嗎,布萊特。”
  “好吧,請來些。”
  沙綠蒂看著他坐在桌旁。她看見他把肘放在桌上,又迅速收了回去,可能想起來這不禮貌。她的心里充滿了愛、希望和害怕,在她胸中躊躇搖擺著。
  時間,她想,時間和洞察力,給他這些。如果你強迫他,你肯定會失去他。
  但能有多少時間?只有一個星期,然后他就要回去繼續受喬的影響。當她坐在儿子身旁,感謝霍莉端來的可可的時候,她的腦子仔細地考慮起了离婚。
  夢中,維克來了。
  他正順著那條汽車道走向品托車,打開了她的門。
  他穿著最好的西裝,是那套三件套的炭灰西裝(他穿著它們時,她總是逗樂說他像長出了頭發的吉里·福特地來吧,你問兩個,他說著,俏皮地微微咧起了嘴。
  該回家了,一會儿吸血鬼就要出來了。
  她想警告他,告訴他狗瘋了,但一個字都沒有發出來。突然庫喬從黑暗中出現,頭低著,一种持續的低低的吼聲在它胸中隆隆地響著。當心!她試圖喊叫,它的咬是致命的!但沒有聲音發出來。
  但眼看庫喬就要扑向維克時,維克轉身用一個手指指向它。庫喬的毛全變白了,名紅色、流著粘液的眼睛掉進了腦袋里,就像彈子掉進了洞里。它的鼻吻脫了下來,打到汽車道的碎礫石上,就像黑色的玻璃。只一會儿,車庫前就只剩下一件隨風飄擺的毛大衣了。
  你不要擔心,維克在夢中說,你不要擔心那條老狗,它只是一件毛大衣。收到郵件了嗎?不要管那條狗.郵件就要到了,它很重要,知道嗎?郵件——
  他的聲音沿著一條長長的管道逐漸消失,它回蕩著,微弱下去。
  突然那已經不是維克的夢,而是夢的回憶——她醒了,面頰上挂著濕漉漉的眼淚,她睡的時候哭了。她看了看表,剛能看清楚時間:一點一刻。她看了看泰德,他睡得正香,大拇指鉤在嘴里。
  不要管那條狗,郵件就要到了,它很重要。
  突然挂在郵箱上的包裹的意義出現了,它擊中她,就像她潛意識中射出的一枝箭,那是一個她以前沒能把握住的思想。可能是因為它是這樣明顯,這樣簡單,這樣基本!昨天是星期一,有郵件來了,JC.惠特尼給喬·坎伯的包裹就是充分的證明。
  今天是星期二,郵件還會來。
  一种解脫的眼淚順著她還沒有干的面頰滾了下來。她已經在努力抑制住自己不去搖醒泰德,告訴他就要沒事了,最遲在下午兩點——更可能就在上午十點或十一點,只要郵件像平時在鎮中那樣按時送到——惡夢就結束了。
  即使沒有郵件,郵遞員也會來,事情就妙在這里。他有職責來看看顯示有寄出郵件的小旗是不是豎了起來。他不得不來,到他3號鎮道的最后一站檢查一下,今天會有一個半歇斯底里、半解脫的女人在這里歡迎他。
  她看了一眼泰德的午餐盒,想到了里面的食物,她想到了自己小心地在里面留了一點,准備一旦……好了,一旦。
  盡管泰德很可能早上會餓,但這已經不重要了。
  她吃了剩下的黃瓜片,泰德不太喜歡黃瓜。他會吃到一份奇怪的早餐,她想,笑了。無花果棒,橄欖,一、兩個細吉姆。
  她大口咀嚼著最后兩、三片黃瓜時,意識到讓她万分惊恐的只是巧合,一連串的巧合,完全是偶然的.卻造成一种假象,好像一切都已經由有血有肉的大數決定了,它讓狗變得那么恐怖地有目的性,那么……那么樣地像是專門要抓住她。
  維克要出去十天,這是第一個巧合;維克今天一早打電話來,這是第二個巧合,如果他當時沒有找到他們,他會遲一點再試,再試,接著就會怀疑他們去了哪儿;坎伯一家三口都出去了,至少出去了一夜,就像現在看到的那樣,這是第三個。
  母親,儿子,父親,都出去了。
  但他們留下了狗。噢,對了。他們——
  一個可怕的想法突然出現,她正在噴最后一口黃瓜的顎僵注了。她努力把它扔出去,但它又回來了,它不走,因為它有自己奇怪的邏輯。
  會不會他們都死在谷倉里?
  突然一幅圖象在她眼前升了起來。
  它就像今天早上短短几個小時里出現的幻象那樣病態地逼真:三具尸体東倒西歪地躺在地板上,像做得很糟的玩具,他們身邊的鋸末染成了紅色,他們灰蒙蒙的眼睛瞪向黑暗中(那里家燕咕咕叫著,拍動著翅膀),他們的衣服被撕開,身体的各個部分——
  噢!多么瘋狂,多么——
  可能它先抓住的是那個男孩,另外兩個在廚房里,或可能在樓上匆匆地忙著什么事,他們听見尖叫聲,沖了出來——
  (停下來,你能不能停下來!)
  ——他們沖了出來,但男孩已經死了,狗咬開了他的喉嚨;他們正被儿子的死惊得目瞪口呆的時候,那條圣·伯奈特佝從陰影中悠蕩了出來,可怕的老毀滅机器,是的,這個老惡魔從陰影中出來,瘋狂地嗥叫著。它首先扑向那個女入,那個男人試圖救她——一
  (不,他會去拿槍,或用扳手敲碎它的腦袋,或用其它什么,小車在哪儿?至少要官一輛小車他們才可以進行家庭旅行——你听見沒有家庭旅行——乘上小車留下卡車。)
  那么為什么沒有人來喂狗?
  這就是事情的邏輯,它的一部分惊嚇著她。為什么沒有人來喂狗?因為如果你出去一天,或兩天,你會安排某些人,他們為你喂狗,這樣他們出去時,你才會為他們喂貓,或喂魚,或喂鸚鵡,或任何其它東西。那么這些——
  狗總是往谷倉里跑。
  它是去那儿吃東西嗎?
  那就是答案,她的腦子告訴她,她松了一口气。他沒有找什么人喂狗,所以他放了一盤東西在那儿。蓋恩斯碎谷粉,或其它什么東西。
  但她接著就在考慮一個問題,這個問題喬自己也想了一整天。
  一條大狗會把那點東西一次吃光,然后又會餓了。當然,你要出去的話,最好還是找到一個朋友來喂這條狗;另一方面,可能他們被耽擱了,可能确實有一個家族團聚,坎伯喝醉酒暈了過去。可能這樣,可能那樣,什么都可能。
  狗在谷倉里吃東西嗎?
  (它在那儿吃什么呢?蓋恩斯碎谷粉?人?)
  她把最后一塊黃瓜吐進手里,感覺胃在翻滾,想把她剛吃的所有東西都吐出來,但她鼓起意志把它壓了下去,因為只要她堅持,她就可以把它壓下去。
  他們給狗留了一些食物,然后乘著小車出去了。你不需要是福爾摩斯也能推出來。
  但是死亡的印象又不斷地要往回爬,她首先看見的是沾血的鋸末,它們已經變成比生牛肉香腸深一點的那种顏色。
  停下來,如果你必須想什么的話,就想一想郵件,想一想明天,想一想就要安全了。
  車邊有一种輕輕的扭打、刮擦的聲音。
  她不想看,但控制木住自己,她的頭好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推著,開始轉過去,她可以听見自己脖子上的鍋發出的低低的輾軋聲。
  庫喬在那儿,看著她;他的臉距她的臉只有不到六英寸,中間只隔著駕駛員側的安全玻璃。那雙紅色、模糊的眼睛正盯進她的眼睛。狗的鼻吻看起來好像胡亂地涂著刮胡膏,正等著它干。
  庫喬對她咧著嘴。
  她感覺一聲尖叫在她胸中產生,像一塊烙鐵,順著她的喉嚨向上爬,因為她可以感覺到狗在算計著她,在告訴她:我會抓住你,寶貝,只要我想,我還會抓住他,那個小孩。想一想你指望的那個郵遞員,只要我想,我也會抓住他,我會殺了他,就像我殺了坎伯一家三口那樣,就像我要殺你和你儿子一樣。你最好逐漸習慣這种想法,你最好——
  那聲尖叫,到了的她喉嚨口。
  它是一個活的東西,掙扎著要出來,所有的事情都一起向她襲來:泰德不得不撒尿,她把他的窗子搖下了四英寸,把他舉起來,這樣他可以對窗外撤,她同時還一直觀望著,提防著狗出現,很長一段時間他就是撒不出來,她的肩膀開始發酸;然后是那個夢,然后是死亡的印象,現在——
  狗在咧著嘴對她笑;它在咧著嘴對她笑。
  庫喬是它的名字,它的咬是致命的。
  那聲尖叫不得不——
  (但是泰德在。)
  否則她會瘋的。
  (睡覺!)
  她鎖住下頜不讓那聲尖叫出來,就像剛才她鎖住喉嚨不讓自己吐出來。她掙扎著這樣做,她戰斗著這樣做。最后她的心跳開始慢下來,她知道她獲胜了。
  她對著狗微笑,從握緊的雙拳里伸出兩個中指,她舉著它們指向玻璃,玻璃的外側已經在庫喬的呼吸下模糊了。
  “滾!”她低低地說。
  過了一段無窮無盡的時間,狗放下前爪,向谷倉走回去。
  她的思想又順著那條黑暗的軌跡走下去
  (它在那里吃什么?)
  然后她的思想某處有一扇門砰地關上了。
  但再也睡不著了,很長時間,這么長,一直到破曉。她直直地坐在方向盤后面,顫抖著,一遍一遍告訴自己這很可笑,實在很可笑,竟然會感覺狗是從泰德的衣櫥里來的可怕的幽靈,或感覺它比她更清楚現在的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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