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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早上六點,天漸漸亮了,泰德就是在這時抽風的。
  他是五點十五左右醒過來的,把正迷迷糊糊的多娜也吵醒了,他剛才那一覺睡得很香,現在一醒過來就叫嚷著又饑又餓。多娜好像被他按動了身体深處的某個按鈕,也第一次意識到了饑餓。她早就覺得口渴——這种感覺時強時弱,總是纏繞著她——但從昨天早晨的某個時刻開始她就不記得自己真正想到過食物。可是現在,她突然覺得非常餓。
  她盡力安慰泰德,告訴他一些她自己都不相信的事——不久就會有人來,他們會帶走那只惡狗,他們會得救。
  但實際她只是在想吃的。
  比如說早餐,比如說吃早餐:兩只黃油炸的雞蛋,是不是太簡單了?也許你不介意,服務員。法式烤面包。大杯大杯的新榨出來的鮮桔計,涼冰冰的,水汽在玻璃杯上結成了一粒粒晶瑩透亮的水珠。加拿大風味的熏咸肉。家常炒菜。涂著奶油的薄糠片,上面洒著一層越橘的藍色槳果——她父親總是叫它們藍色布魯比,這是又一件會喜劇般地讓她媽媽气暈過去的怪事。
  她的肚子發出了一陣很響的咕咕聲,泰德笑了起來。他的笑聲讓她吃了一惊,進而又讓她高興起來。這种感覺就像發現一個垃圾堆長出了一朵紅玫瑰。她也向他微笑了一下,這微笑使她的嘴唇隱隱作痛。
  “你听見那聲音了嗎,嗯?”
  “我想你一定也餓了。”
  “噢,要是有人向我這地扔一個雞蛋夾餡餅,我是不會拒絕的。”
  泰德噓了她一聲,這讓他倆再次大笑起來。
  庫喬在院子豎起了它的耳朵,它對著他們的笑聲咆哮了起來。有那么一陣子它好像要站起來,可能是想再次扑向汽車;然而后來它又疲憊地蹲了下去,腦袋耷拉著。
  多娜感到靈魂深處那种不合理性的沖動又升騰出來,這种沖動几乎總是伴隨著黎明的曙光回到她身上。
  目前的狀況一定會很快結束的;最艱苦的時刻已經過去了。他們极端背運,可一切都會變的,即使這最差勁的運气,也遲早改變的。
  泰德看起來几乎又恢复到過去的老樣子。他面色非常蒼白,過度勞累,雖然睡了一覺,還是极度地疲倦,但他毫無疑問還是原來的那個泰德地。
  她緊緊地擁抱著他,他也緊抱著她。
  她肚子上的擦傷和裂口腫脹了起來,看上去好像發炎了一樣,但疼痛已經減輕了。她的腿更糟糕些,但是她發現她已經能夠屈腿了,只是這會很疼,而且那儿重新開始流血了。她會留下疤痕的。
  接下來他們倆談了四十多分鐘的話。多娜一直想找一個辦法讓泰德保持清醒,也是為了打發打發時間,她建議做“二十個問題”這個游戲,泰德熱切地答應了。他對這個游戲從來都沒玩夠過,惟一的問題就是他總找不到他的父親或母親和他一起做這個游戲。他們玩到游戲的第四局時,泰德的抽搐就猛地開始了。
  多娜在五個問題以前,就猜到游戲中要清的人是弗蘭德·萊丁,他是泰德夏令營中的一個好朋友,但是多娜還是在如茧抽絲般慢慢問著。
  “他的頭發是紅顏色的嗎?”她問。
  “不是的,他的頭發是……是……是……”
  突然間泰德掙扎了起來,奮力要透一口气儿。他掙扎著,上气不接下气地發出撕心裂肺般的喘息聲,這使得恐懼涌上她的胸膛,她的喉嚨里充溢著一股酸澀的毒液般的味道。
  “泰德?泰德?”
  泰德喘著气,他抓燒著喉嚨,脖子上立即出現了一條條的紅道道,他的眼睛鼓暴出來,露出了眼底和泛著銀光的眼白。
  “泰德!”
  她緊緊地抓著他,搖晃著他。
  他的喉結快速地上下抖動著,就像一根杆上的小型机械沖机。他的手開始漫無目的地四下扑拍著,然后又抬起來,撕扯向他的喉嚨。他開始發出動物窒息時發出的聲響了。
  有那么一陣多娜完全忘了自己在哪儿。她抓向門把手,把它拉起來,推開了品托的門,好像她正身處一個超市的停車場里,身旁就有幫助者一樣。
  庫喬一下子就站了起來。
  車門還沒有打開一半,它就向汽車扑了過來,這也許反倒救了她,沒讓她在那一刻立時就被撕成碎片。它扑在那扇正在打開的車門上,撞了回去,緊接著它又扑了上來,發出一聲聲沉悶的咆哮。它松軟的排泄物洒到了汽車道上被糟蹋得不成樣子的礫石上。
  她尖聲叫著,拼盡全力一下子關上了車門。
  庫喬又向汽車的側面扑了上來,把側面的凹痕撞得更加深陷進去。它蹣跚著轉了回來,然后又向窗戶發起了沖擊,沉悶的撞擊聲中,好像有什么東西碎了,然后它掉了下去。玻璃上面那條閃著銀光的裂縫旁猛地增加了六、七道小裂縫。它再一次向玻璃撞來,這次撞擊使得安全玻璃向里凸了進來,玻璃還連在一塊儿,但玻璃上像出現了一個隕石坑,外面的世界突然間變成白茫茫的一片。
  如果它再扑上來———
  但庫喬退了回去,想看看她下面要干什么。
  她轉身著向她的儿子。
  泰德的整個身体都在扭動抽搐,就像在發羊角風。他的背弓了起來。他的屁股离開了座位,又摔了回去,抬上去,又摔下去。他的臉正漸漸地變藍,太陽穴上的青筋根根暴起。她曾做過三年志愿護土,那是她高中的后兩年和她大學一年級后的暑假,她知道什么事發生了。他不會吞掉他的舌頭,這种事只會發生在那些充滿刺激的偵探小說里。但是他的舌頭已經滑進了他的喉嚨里,現在正堵在气管上。他會就在她面前窒息而死的。
  她的左手一把抓住他的下巴,把他的嘴拉了開來。极度的恐懼使她變得粗暴起來,她可以听到他下巴上的肌腔嘎嘎作響。她伸進去的手指找到了他的舌尖,它遠得令人難以相信,它已經到了他將來長智齒的那個部位了。她試著想抓住它,但怎么也抓不到,它像一條小鯰魚那樣又濕又滑。她又試著用大拇指和食指去鑷它,她的心髒在狂跳,但她只有一點點微弱的感覺。
  我就要失去他了。她想,噢,天哪,我想我正在失去我的儿子。
  他的牙齒突然猛地咬了下來,把她伸進去的手指和他自己已經碎裂、起泡的嘴唇都咬出了血。鮮血淌滿了他的下巴。但她几乎感覺不到疼痛。泰德的腳開始在品托車的地板墊上在跳了起來。她絕望地拼命去夠他的舌尖。她夠著了……可是它又從她的手指間滑脫了。
  (那只狗那只混帳王八蛋的狗全是它造的孽混蛋狗混蛋遭天譴的下十八層地獄的狗我要殺了你我對天發誓我一定要殺了你!)
  泰德的牙齒又向她的手指咬了下來,但她又一次抓住了他的舌頭,這一次她沒有猶豫:她把她的指甲插進了舌頭尖上海綿狀的東西,插透了進去,用力把它往外拉,就像一個婦女在拉下一塊遮陽窗帘;与此同時她把另一只手放在他下巴下面,把他的頭向后推去,這樣就造出盡了可能最大的通气道來。
  泰德又開始大口喘气了——他發出了刺耳的嘎嘎聲,就像患有肺气腫病的老頭子的呼吸聲。他又開始喘气了!
  她使勁抽他耳光,她不知道還能做些別的什么,所以她抽他的耳光。
  泰德發出了最后一聲長長的撕心裂肺的喘气聲,接下來他的呼吸成了快速的小喘气。多娜自己也是气喘吁吁。一陣一陣地的眩暈像浪潮一樣涌上了她的頭。她已經不知怎么扭了她的那條傷腿,她可以感覺得到新流出來的血的溫暖和濕潤。
  “泰德,”她吸進一大口气,尖聲叫道,“泰德你能听到我說話嗎?”
  他點了點頭,只是輕輕地點了一點,眼睛仍然閉著。
  “放松,盡可能地放松。你要全身放松。”
  “……想要回家……媽咪……惡魔……”
  “噓——泰德儿,別說話,別想那些惡魔。照我說的做。”“惡魔的話”已經掉到地板上,她把這張黃紙撿了起來,放到他手里。泰德就像落水的人抓住救命稻草一樣緊緊地抓住它。“現在把注意力集中到呼吸上,慢慢地,有規律地呼吸,泰德。這么做才能恢复過來。慢慢地,有規律地呼吸。”
  她的目光越過他瞥了出去,她又一次看見了那根破裂的球棒,它的把子上纏繞著摩擦帶,躺在車道右側那高高的雜草叢中。
  “完全放松,泰德地,試試看,你能做到嗎?”
  泰德微微點了點頭,仍然沒有睜眼。
  “只要再等一小會儿了,親愛的,我向你保證,我向你保證。”
  外面,天越來越亮了,天已經熱了起來。
  小汽車里的溫度開始上升。
  七十九
  維克回到家時是五點二十分。他的妻子從他儿子的嘴巴深處向外拉舌頭的時候,他正在起居室里轉過來轉過去,慢慢地把各种東西放回原位,一舉一動仿佛在夢中一樣。他干這些的時候,班那曼長官,一位州警察署的偵探,還有一位州司法部的偵探正坐在長組合沙發上喝速溶咖啡。
  “我已經把我知道的都告訴你們了。”維克說,“要是她沒有和你們聯系過的人在一起,那她就沒和任何人在一起。”
  他拿著一個答帚和一個簸箕,另外又從廚柜里拿來一個裝滿袋子的大箱子。現在他正把一簸箕的碎玻璃片滑到其中一個大袋子里,玻璃片發出了有韻律的叮當聲,“除非是坎普”。
  接下來是令人不舒服的寂靜。在維克的記憶中他從來沒有這么累過,但是他相信,除非有人給他打一針安定劑,他是睡不著了。他思緒混亂,頭腦不清。到家十分鐘后,電話鈴響了,他像一頭野獸一樣噌地跳了起來,根本沒注意到那個州司法部來的人的溫和的提醒,那個人說這有可能是他的電話。不是那人的電話。是羅格打來的,他想知道維克是否到家了,并問問有什么消息。
  是有一些消息,但是所有這些消息都無法不結論,叫人气得要發狂。這幢房子里到處都是手指印,還有几個痕檢人員,也是從奧古斯塔市來的,他們已經從和坎普最近工作過的剝皮店相連的他的住房里搜集了几套手指印。比較檢查的結果不久就會出來了,他們就可以下結論那個把樓下砸了個遍的人是不是坎普。對維克來說,這都是在浪費時間;他心里清楚就是坎普干的。
  州警察署已經檢查出來坎普貨車的車牌號碼和生產日期,它是一輛1971年生產的福特·埃考諾林車,在緬因州注冊了牌號641-644;顏色是淡灰色,但是他們從坎普的房東口中得知——他們早上四點鐘把他從床上喚醒——用p輛貨車的側面刷著沙漠壁畫:靶垛,平頂山岭和沙丘。車尾部有兩個保險杆,一個上面寫著:劈開木頭,別劈開原子,而另一個上面寫著:羅納德·里根槍殺了J·R。斯蒂夫·坎普是一個有趣的人,這些壁畫和兩根保險杆會使得那輛貨車很容易辨認,除非他把它開進溝里去,否則天黑前就一定能發現他。追捕警報已經發送到新英格蘭各州,而且也送到了紐約州。除此之外,波特蘭和波士頓兩地的聯邦調查局也已行動起來,調查這件可能的綁架案,他們從華盛頓的文件檔案中尋找坎普的名字,他們發現他早在反越戰示威游行期間就曾被逮捕過三次,從1968年到1970年每年一次。
  “所有這些里頭只有這么一件事困扰著我,”州司法部的人說。他把筆記本放在膝蓋上,但是維克能告訴的他都已經告訴他們了。從奧古斯塔市來的人只是在沉思。“坦率地說,這他媽的讓我怎么也想不通。”
  “什么事?”維克問道。他拿起全家照,看了看,然后搖晃了几下,把碎玻璃都抖落到那只大袋子里,它們在那儿又微微發出了一些令人不快的叮當聲。
  “那輛車。你妻子的那輛車在哪儿?”
  他的名字叫梅森,名字中有一個字母是e,這是他和維克握手時告訴維克的。
  現在他走到窗戶前,用手中的筆記本無意識地拍打著他的腿。維克那輛破舊的賽車停在車道里面,邊上是班那曼的巡邏車。維克是從波特蘭的飛机場開始開這輛車的,他把他從波士頓一路開來的埃維斯出租車留在了那儿。
  “這件事能說明什么嗎?”維克問道。
  梅森聳了聳肩:“也許說明不了什么,也許能說明什么,也許能說明一切的一切,很可能是說明不了什么。但是這件事這么不明不白讓我很不痛快。坎普來這儿了,對嗎?他抓了你的妻子和儿子。為什么?他瘋了,這個原因就足夠了。他輸不起。也許這甚至是他開的一個奇怪的玩笑。”
  這些都是維克自己的原話,他只是几乎逐字逐句地复述了一遍。
  “那么他做了什么?他把他們捆起來,然后塞進他那輛兩側刷著沙漠壁畫的福特貨車。他要么帶著他們逃跑,要么在什么地方躲起來了,對嗎?”
  “是的,這正是我所擔心的——”
  梅森從窗戶那儿轉過身來面向著他:“那么她的車在哪儿?”
  “這個——”維克絞盡腦汁地想這個問題,這對他太艱難了。他十分疲憊了,“也許——”
  “也許他有一個同伙把它開跑了。”梅森說道,“這就很可能意味著這是一場勒索贖金的綁架案。
  要是他自己一個人把他們帶走,那很可能不過是一時瘋狂的沖動。要是為了錢而綁架的話,為什么要那輛車呢?為了換車嗎?根荒唐。那輛品拓汽車至少就像他那輛花哨的貨車一樣醒目。而且我要重复一遍,如果沒有同伙,如果只有他自己一個人,那么誰開那輛轎車呢?”
  “也許他后來回來拿車了,”州警察署的偵探低聲說道,“把那男孩和你夫人藏好之后,他又回來把她的車開走了。”
  “如果沒有同伙,這樣就很容易出問題,”梅森說道,“但就算他能做到。他把他們帶到附近的某個地方,然后走回來取特倫頓夫人的品拓汽車,或者把他們帶到遠處的某個地方,在路上搭一輛便車回來。但是為了什么呢?”
  班那曼第一次開口了:“有可能是多娜本人在開車。”
  梅森一下子轉過來看著他,他的眉毛揚了起來。
  “要是他抓住那個男孩——”班那曼警官看著維克,稍稍點了點頭,“我很抱歉,特倫頓先生,但是如果坎普抓住了那個男孩,把他綁了起來,拿槍頂著他,然后叫你的妻子緊緊跟著,告訴她如果她膽敢耍花招,比如拐彎或者閃車燈的話,那么他就將對那男孩不利——”
  維克點點頭,他對這幅畫面感到非常難受。
  梅森看起來好像是被班那曼給激怒了,也許是因為他自己沒有想到這种可能性,“我再重复一遍:為了什么目的?”
  班那曼搖了搖頭。維克自己也想不出任何原因坎普想要多娜的車。
  梅森點燃了一支跑馬牌香煙,咳嗽了起來,四處張望著找煙灰缸。
  “對不起。”維克說道,他再一次感覺自己像個演員,感覺他已經不是他自己了,而是另外一個人,在念別人給他寫好的台詞,“這儿的兩只煙灰缸都已經碎了。我從廚房里給你拿一只來。”
  梅森和他一塊儿走了出來,拿了一只煙灰缸,然后說道:“咱們到那邊台階地上走走,你不會介意吧!這天真是狗娘養的,熱得要命。如果七月份的天气能文明一點,我還挺喜歡的。”
  “是的。”維克有气無力地回答。
  他們走出來的時候,他瞥了一眼釘在房子邊上的那只溫壓表……那還是去年圣誕節多娜送的一件圣誕禮物呢。气溫已經達到了華氏73度,而气壓計上的指針穩穩當當地停在標著“晴”的那一欄里。
  “讓我們把這件事再深入地探究一下。”梅森說道,“這真令我奇怪。一個女人,帶著個儿子,這個女人的丈夫因公事出差了。要是她想在周圍方便地轉轉的話,她是很需要她的車的。即使進城只有半英里遠,而且回來的路全是上坡路,有一輛車也方便得多了。所以讓我們假設坎普在這儿抓了她,那么那輛轎車應該還在這儿。如果是另一种情況,坎普來了,把屋子里的東西砸了個稀巴爛,但他仍然余怒末消。
  他在城里別的什么地方看見了他們而且把他們抓了。
  要是那樣的話,那輛車就應該還在那個地方。在城里,有可能,或者是在銷售中心的停車場里。”
  “難道不會是有人在半夜里把它給拖走了嗎?”維克問道。
  “有可能。”梅森答道,“你認為會不會是她自己把車停在什么地方了,特倫頓先生?”
  這時維克記起來了。那個針閥。
  “你的腦海中好像有什么東西滴答了一下。”梅森說道。
  “不是滴答了一下,是匡當一聲。那輛轎車不在這儿,因為它在南巴黎的福特汽車經銷商那儿。這車的化油器出了毛病,針閥那儿總堵。星期一下午我們在電話上談到這件事。她真是气坏了,感覺很不得勁儿。我本打算在鎮上找一個人幫她修好的,可是我把這事儿給忘了,因為……”
  他的思路跑開了,他在回想他為什么會忘記。
  “你忘記了在本鎮上給她約一個汽車修理工,所以她就把車開到南巴黎去了?”
  “對,我猜是這樣的。”他想不起來他們談話的确切內容了,只記得她曾經擔心在她開車去修理的路上,那車會拋錨。”
  梅森看了一眼他的手表,站了起來,維克也要跟著站起來。
  “不,不用起來了。我只不過是想打一個簡短的電話。我去去就來。”
  維克坐在原處。紗門在梅森的身后砰地一聲關上了,這聲音使他又想起了泰德,他想得那么真切,眉頭緊皺,不得不咬緊牙關,不讓眼淚淌下來。
  他們在哪儿呢?有關品托轎車不在這儿的事畢竟只是暫時地燃了他的希望。
  現在太陽完全升起來了,燦爛的玫瑰色的陽光籠罩著房子和下面的街道,而且穿越了城堡山。一縷陽光照射到秋千上,在那儿他曾經無數次地推過泰德……現在他想要的一切就是能夠再一次推坐在秋千上的儿子,而他的妻子就站在他的身旁。如果泰德想要的話,他會一遍遍不停地推,手推掉了也絕不會在乎的。
  爸爸,我要玩筋斗,我要!
  他腦海中的這個聲音涼透了他的心。這個聲音听起來像鬼魂的聲音。
  過了一會地紗門開了。
  梅森在他的身邊坐下,又點起了一支香煙。“南巴黎的福待雙城,”他說,“是那儿不是?”
  “是的,我們的品托車就是在那儿買的。”
  “我猜是那儿,就給他們去了個電話。很幸運,他們的服務部經理已經來上班了。你的品托轎車不在那儿,也從沒有到那儿去過。本地的汽車修理工是誰?”
  “喬·坎伯。”維克說道,“她最后肯定還是把車開到那儿去了。她本來不愿意的,因為他住在遠郊外,而且她給他打電話又沒有人接。我告訴她說他很可能确實在家,就在車庫里面干活呢。那車庫是個谷倉改裝的,我想那里面沒有電話。至少我上次去的時候,那里頭還沒安電話。”
  “我們會查出來的。”梅森說道,“但是她的車也不會在那儿的,特倫頓先生,我敢肯定。”
  “為什么不會在?”
  “因為這一點也不符合邏輯,”梅森說道,“我有百分九十五的把握車也不在南巴黎。想想看,我們起先說的一切還都沒變。一個年輕的女人,帶著個孩子,她需要有一輛車。假設她把車開到福特雙城去了,那儿的人告訴她說需要几天時間才能修好,那她怎么回來呢?”
  “這個……借一輛車……或者要是他們不借給她車的話,我猜想他們會有供出租的車可以租給她。租費會比較便宜。”
  “很對!好极了!那么這輛車在哪儿呢?”
  維克向車道望去,几乎好像是在期待這輛車的出現一樣。
  “要是坎普沒理由劫持你妻子的品托轎車的話,那他就更沒什么理由去劫持她租借的車了。”梅森說道,“這就先把她去找福特汽車經銷商的可能差不多排除了。現在再讓我們看看如果她把車開到坎伯的車庫去會發生什么情況。要是坎伯在給她修車期間,借給了她一輛破車讓她可以到處走動,那么我們又回到了我們的起點:那輛破車哪儿去了?我們再進一步假設,她把車開到坎怕那儿,坎伯說他要把車留下來修一段時間,但是他那儿沒車能讓她開著回城。于是她就給一個朋友挂了個電話,那個朋友就出來接她。你跟上了我的思路了嗎?”
  “是的,當然。”
  “那么這個朋友是誰呢?你給了我們一個名單,我們把他們都從床上叫了起來。幸運的是他們都在家。他們中沒有一個提到曾經把他們倆接送回家的事。星期一早上以后他們誰也沒有見到過他們倆的影子了。”
  “好了,我們別在這里扯個沒完了吧?”維克說,“給坎伯挂個電話,不就知道准信了嗎?”
  “咱們等到七點鐘吧,”梅森說道,“再過十五分鐘就七點了。給他個机會洗把臉,再清醒清醒腦子吧c服務業的經理們通常很早就去上班了,但這個家伙是個單干戶。”
  維克聳了聳肩。所有這一切都像一條發了瘋的漆黑一片的通道。
  坎普抓了多娜和泰德,他心里知道得清清楚楚,正如他知道只有坎普才會把屋子里的東西砸得稀巴爛之后,又往他和多娜的床上射精。
  “當然,不一定非得是個朋友。”梅森說道,他以一种夢幻股的神情看著香煙的煙圈裊裊升上早晨的天空,“會有各种各樣的可能性。她把車開到那儿,而某個和她只有一面之交的人碰巧也在那儿,于是這個家伙,或這位女士,就提出帶特倫頓夫人和你儿子開車回城。或者也許坎伯自己開車送他們回家的,或者是他的妻子。他結婚了嗎y’
  “結了。很不錯的女人。”
  “可能是他,他的妻子,或任何一個人。人們總是樂于幫助一位處于困境之中的女士一個忙的。”
  “是的。”維克說道,自己也點起了一支香煙。
  “但是這一切的一切都沒什么用,因為問題總是一樣的:那輛要命的車在哪儿?因為下管怎么說,最后情形總是一樣的。
  只有女人和小孩,只有他們自己。她必須得采購吃的,蔬菜水果之類的,得去干洗店,得去郵局,得去干成打成打的小差使。要是她的丈夫只离開几天,或者甚至是一個星期,那她也許會試著沒車就將就一下。可如果是离開十天或者兩個星期呢?天哪,在這個只有那么一輛混蛋計程車的小城鎮里,那真可以說是度日如年,只有漫長地等待了。
  在這种情況下租車公司是很樂意把車送來的。她完全可以讓赫爾茲,或埃維斯或國家租車公司送一輛租車到這儿或到坎伯家。那么那輛租車在什么地方?我們不斷地回到同一出發點上來。這個院子里應該有一輛車的,明白嗎?”
  “我認為這并不重要。”維克說道。
  “也許真的不重要。我們盯能會找到一些簡單的解釋,然后說,噢喲喂,我們怎么會這么蠢呢?但是這件事卻后、是讓我越想越覺得不對勁……是針閥坏了嗎?你敢肯定是針閥嗎?”
  “我敢肯定。”
  梅森搖了搖頭,說道:“那她干嘛還要羅里羅嗦地想借車或租車呢?修個針閥對于一個有工具,有手藝的人來說,不過是十五分鐘的活。開進去,就開出來了。那么它在什么地方呢?她那——”
  “——她那輛見鬼的車!”維克疲乏不堪地接上了話頭。現在他感到整個世界都像海浪一樣一起一优,忽近忽遠了。
  “你干嘛不上樓去,躺一會儿呢?”梅森說道,“你看上去已經精疲力竭了。”
  “不,我想要保持清醒,要是有什么事發生的話——”
  “要是真有什么事發生的話,會有人來把你叫醒的。聯邦調查局正要把一個回詢系統裝到你的電話机上去的。那些人吵鬧得很,死人都能被他們給吵醒了——所以你就不用擔。動了。”
  維克真是太過勞累了,除了一陣麻木的恐怖感之外,他几乎再也沒有其它什么感覺了:”“你真認為他們裝回詢系統有必要嗎?”
  “裝了它而不需要它總比需要它而沒裝它好得多了。”梅森說,他指了香煙,“去休息一會儿你會感覺好些,維克,去吧。”
  “好吧。”
  他慢吞吞地上了樓去。床舖已經被剝得只剩褥子了,這是他自己干的。他把兩只枕頭放在身体兩側,脫了鞋子,然后躺了下來。早晨的陽光明亮地穿過窗玻璃,照了進來。
  我不會睡覺的,他想到,但是我會休息一下,我會試著休息一下,不管怎么說。十五分鐘……也許是半個小時,巴……
  但是當電話鈴聲把他吵醒的時候,一天中炎熱灼人的正午已經到了。
  沙綠蒂·坎怕早上喝過咖啡后,就給羅克堡的阿爾瓦·桑頓挂戶個電話。這回是阿爾瓦自己接的。他已經知道沙綠蒂昨天晚上和貝茜聊過了。
  “沒有,”阿爾瓦說,“從上個星期四到現在,我連喬的一根毛都沒見著過,沙綠蒂、他給我修過一個拖拉机輪胎,上次他就是來給我送那個輪胎的,他沒提到過喂庫喬的事。如果他說過,我倒是愿意幫忙的。”
  “阿爾瓦,你能不能到山上房子里去看看庫喬?我們星期一早上离開家到我妹妹這儿來之前,布萊特見過它,他說它看去好像病了。但我∼點都不知道喬會找了誰喂它。”按照鄉里人的習慣,她又加了一句,“不用為這事儿太著急。”
  “我會上山去看看。”阿爾瓦說道,“等我先把這些咕咕叫的混帳母雞喂了,讓它們喝些水,喂完了我就去。”
  “那真是太好了,阿爾瓦。”沙綠蒂非常感激地說,然后給了他她妹妹的電話號碼,“真太感謝你了。”
  他們又說了一會儿話,主要是有關天气方面的。持續的高溫使得阿爾瓦很擔心他的雞。然后她就把電話挂上了。
  沙綠蒂走進廚房的時候,布萊特把頭從他的麥片粥碗上抬了起來。小吉姆正小心地用他的桔對杯在桌面上做圈圈,還時不時地說著一些不著邊際的話。從過去四十八小時里的某個時刻開始,他已經認定了布萊特·坎伯是耶穌基督的一個近親了。
  “怎么樣?”布萊特問道。
  “你是對的。你爸爸沒有讓阿爾瓦夫喂庫喬。”她看見布萊特臉上露出失望和擔心的表情,接著說,“但今天上午他就會去看看庫喬,他把他的雞仔伺候好了馬上就去。這次我留下了電話號碼。他說他不論怎樣都會回個電話的。”
  “謝謝你,媽媽。”
  當霍莉叫吉姆上樓來換衣服的時候,吉姆咯咯笑著离開了桌:“布萊特,想不想和我一起上樓?”
  布萊特對他微笑著:“我會等著你的,小懶虫。”
  “好啊。”吉姆跑了出去,大聲叫著,“媽媽,布萊特說他會等我的,布萊特要等著我穿上衣服的!”
  樓上砰砰作響,就好像大象沉重的腳步聲一樣。
  “他是一個蠻不錯的小東西。”布萊特隨隨便便地說了一句。
  “我想。”沙綠蒂說道,“如果你覺得合适,我們也許可以早一點回家。”
  布萊特的臉立刻亮了起來,盡管這個決定是她做出的,布萊特的臉上的亮光還是讓她感到有些悲哀。“什么時候走?”他問道。
  “明天走怎么樣?”她本來是打算建議星期五走的。
  “好极了!可是——-”他仔細地瞧著她的臉——‘’你的拜訪完了嗎?媽媽?我的意思是說,她畢竟是你的妹妹。”
  沙綠蒂想起了那些信用卡,想起了霍莉的丈夫能夠買得起,卻不會裝的那台壓水利澤爾自動點唱机。給布萊特留下深刻的印象就是這些東西,而且這些東西也以同樣的方式給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也許這是她從布萊特的那雙眼睛隱隱看出來的……透過喬的眼睛、夠了夠了這一切都夠了。
  “是的,”她說道,“我想我已經拜訪完了、今天上午我會告訴霍莉。”
  “好啊,媽媽,”他看著她,臉上略帶一絲羞澀,“我介意以后再來,我想你知道。我真的挺喜歡他們的。他是一個挺干淨招人喜歡的小家伙。真希望他什么時候也能到緬因州來。”
  “當然可以。”她說道,感到很惊訝也很高興,她想喬大概不會反對,“好啊,出許可以安排他們過來。”
  “那太好了,能告訴我桑頓先生說了什么嗎?”
  “我會的。”
  但是阿爾瓦再也沒有來電話。
  那天早上他喂小雞的時候,他大空調机里的發動机突然坏了,他立即就陷入了一場生死搏斗,要從炎熱的高溫下把他的小雞搶救過來。多娜·特倫頓也許會把這叫做同樣命運的另一次打擊,就像她從庫喬那雙灰蒙蒙的充滿凶殺的眼睛里所看到的那樣。
  桑頓家空調器的問題,直到當天下午四點鐘才得以解決(阿爾瓦那天損失了六十二只小雞,只好廉价地就賣掉了),而那時,坎伯家陽光照耀的院子里的那場從星期一下午開始的對峙也結束了。
  安迪·梅森是緬因州司法部里的神童,有人說過終有一天———而且是不久就會到來的一天—一地會領導州司法部的犯罪科。但安迪·梅森的目標要比這高得多。他希望在1984年自己就能當上司法部長,到1987年就充分准備好競選州長。當上八年州長之后,誰知道呢?
  他出身于一個窮苦的大家庭。
  他和他的三個兄弟、兩個姐妹是在里茲本鎮外薩巴特斯路旁的象兔子窩一樣的白人貧民窟里長大的。他的兄弟姐妹們都沒有怎么超出,或者甚至低于了小鎮居民對他們的期望。只有安迪·梅森和他最小的弟弟——馬迪,艱苦地念完了高中。
  有一陣看上去羅布塔也能念完,可是她在高三那年的一場舞會之后,就讓自己的心飛得比風箏還高。她离開學校,嫁給了一個男孩,那男孩直到二十九歲了臉上還長滿了青春痘,他只知道直接從大缸里喝納拉干賽特烈性酒,然后把羅布塔和孩子們全揍趴下。
  馬迪在得赫海姆的9號公路上的一次車禍中命喪黃泉。當時他和他一些喝得醉醺醺的朋友正以每小時七十英里的速度開著車,試圖爬上西吉伊斯山的陡坡。他們駕駛的伽馬羅車翻了兩個筋斗之后起火燃毀了。
  安迪是家里的希望之星,但是他的媽媽從來就不喜歡他甚至有點怕他,和朋友們談起他時,她會說:“我的安迪是一條冷冰冰的魚,”但是他不只是一條冷冰冰的魚。他總是把自己的情緒控制得非常好,管得死死的。從五年級開始,他就知道他一定會讀完大學,然后會做一個律師。律師們能賺到很多錢,他們用邏輯來工作。而邏輯,則正是安迪的上帝。
  他把每一件事都看作一個點,每一個點又輻射出有限數量的几种可能性,而每一條可能性線段的盡頭又是另一個事件點,以此類推。
  他上初級中學和中學時,各科成績全部是优秀,他還獲得了一項德才兼備獎學金,几乎可以上任何一所大學。他最后還是決定去緬因州立大學。他扔掉上哈佛大學的机會,是因為他已經做出決定要在奧古斯塔市開始他的事業。而且他也不想讓一些腳穿膠皮長簡靴,身著伐木工人皮夾克的松木伐木工在他的面前扔出哈佛的字樣儿來攻擊他的不貼近群眾。
  在這個赤日炎炎的七月的早上,所有的事情都在按部就班、有條不紊中進行著。
  他放下了維克·特倫頓家的電話。
  他打給坎伯家的電話沒人接。班那曼和州警察署的那個偵探都在他身邊,像訓練有素的警犬那樣等地下達命令。
  他以前就和湯森德一起工作過,場森德就是那個從外;警察署來的家伙,他是那种讓安迪·梅森感到很舒服,樂于共事的人。你說去拿,那么場森德就會去拿。梅森是第一次和班那曼合作,他不怎么喜歡他。
  班那曼的眼睛似乎有點太過明亮了,還有他突然想到坎普有可能利用那個男孩來脅迫那個女人時的樣子……噢,這樣的想法,如果有誰想到,也應該是由安迪·梅森第一個想到才對。這三個人坐在組合沙發上,誰也沒說話,只是在喝咖啡。他們在等待那個聯邦調查局的人帶著回詢在門口出現。
  安迪在仔細考慮整個案件。
  這可能只是場茶壺里的暴風雨,但也可能是一個重大案件。
  這讓丈夫确信這是一個綁架案,沒把那輛消失的小汽車放在心上,他毫不怀疑地認定是斯蒂夫·坎普綁架了他的妻子和孩子。
  但安迪·梅森在怀疑。
  坎怕不在家,那儿沒有一個人在家。也許他們都外出度假了,這相當有可能;七月是典型的出門度假的月份,他們确也應該碰上一些正方不在家的人了。要是他准備出門度假的話,他還會不會留下她的車來修理呢?不大可能。而且那輛車在他那儿都實在不大可能。但是必須要查看一下,而且有一种可能性地沒有向維克提起。
  會不會她确實把車開到炊伯的車庫了?會不會真的有人提出愿意把她送回家?不是一個朋友,不是一個熟人,不是坎伯或他的妻子,而是一個完完全全陌生的人?安迪在腦子里几乎已經听到維克在說,“噢,不可能,我妻子是永遠也不會同意搭乘一個陌生人的車回家的。”但實際上,她就搭過几次斯蒂夫·坎普的便車,坎普那時几乎就是個陌生人。如果這個假設中的人表現得很友好,而她又急著要帶儿子回家,那么她也許就同意了,而也許這個友好、笑容滿面的人正是某种變態狂!羅克堡過去就出過這么一個變態狂,弗蘭克·杜德。也許這個友好、笑容滿面的人割斷了他們的喉嚨,把他們的尸体扔進灌木叢中,然后又繼續高高興興地赶他的路了。如果是這种情況的話,那么那輛品托轎車一定還在坎伯家的車庫里。
  安迪不認為這條推理線索有多大可能,但也不是完全沒有可能。他本來早就該派個人到坎伯家去查看一下——這是常規——但是他喜歡在做一件事之前考慮清楚為什么要這樣做。他覺得,出于任何實際的考慮,在他正在建造的邏輯和順序的結构体里,坎伯家的車庫都可以不予考慮。在他的設想中,她可能到過那儿,發現坎伯一家都出去了,而接下來,如果她的車也真就突然拋錨了,但羅克堡3號鎮道遠不是南极洲,她和那個小孩只要走著就可以在附近找到一家居民家,他們可以借用一下電話,問題就解決了。
  但他們沒有那么做。
  “湯森德先生。”他用他的輕柔的聲音說道,“你和這儿的班那曼長官應該開車到這個喬·坎伯家的車庫去。核實三件事:藍色的品托車不在那儿,它的車牌號碼是218-864,多娜和泰德·特倫頓不在那儿,坎伯一家也都不在。听明白了嗎?”
  “明白。”湯森德回答道,“您是否需要——”
  “我只想知道這三件事,”安迪和顏悅色地說。他不喜歡班那曼看他的樣子,班那曼的臉上帶著一种不耐煩的蔑視,讓他很不痛快,“如果三者之一在那儿,立即給我打電話,就向這里打,如果我离開了,我也會留下一個電話號碼的。清楚了嗎?”
  電話鈴響了。
  班那曼拿起了話筒,听了一下,把它遞給安迪·梅森:“你的電話,大人物。”
  他們的眼睛都在盯著電話机。
  梅森想班那曼會把話筒放下,但是他沒有。過了一小會儿,梅森接過了話筒。電話是從斯加爾區的州警察署監獄打來的,斯蒂夫·坎普已經被抓住了。他的貨車在馬薩諸塞州一個叫得克海姆的鎮上的一家小汽車旅館里被人發現了。那個女人和孩子沒有跟他在一起。接到逮捕令之后,坎普說了他的名字,然后就一直使用著他的保持沉默的權力。
  安迪·梅森覺得這條消息有著十分不祥的預兆。
  “湯森德,你跟我一起去。”他說道,“班那曼長官,你一個人能去坎伯家那儿,是不是?”
  “這是我司法的城鎮。”班那曼說道。
  安迪·梅森點燃一支香煙,透過冉冉上升的煙圈看著班那曼:“長官先生,你有什么問題要向我提出嗎?”
  班那曼笑了:“沒有我處理不了的事。”
  老天爺,我恨這些自命不凡的家伙,梅森想,他看著班那曼离開。不管怎么說,他現在已經退出舞台了。感謝上帝。這點小恩惠我還是得到了。
  班那曼坐在了他巡邏車的方向盤后面,點火起動,退出了特倫頓家的車道。這時是七點二十分。他對梅森這樣干淨利索地把他推到了一邊几乎要笑出聲來。他們正向著案件的核心奔去,而他呢,哪儿也達不到。但是老漢克·湯森德又要听一上午的梅森的扯淡了,所以也許他走開也不錯。
  喬治·班那曼的巡邏車慢慢開出117直,開上了楓糖路,警笛和警燈都沒有打開。天气真不錯,他沒有必要太匆忙。
  多娜和泰德都在睡覺。
  他們的姿勢非常相似:就像那些不得不在州際公共汽車上度過好几個小時的人們一樣,他們的姿勢很不得勁。他們的腦袋無精打采地情靠在他們的肩膀窩里,多娜的頭朝左,泰德的頭朝右。泰德的兩只手放在腿上,就像兩條擱淺的魚,時不時還會抽動起來。他的呼吸聲刺耳,有時會夾雜有几聲呼喀聲。他的嘴唇上面布滿了水泡,限度泛起了淡紫色。一行唾液從他的嘴角流到他下巴下的弧線處,已經開始干了。
  多娜睡得不是很熟。盡管她已經精疲力竭了,可是她蜷縮著的体位,她的大腿和肚子上的疼痛,現在又有了她的手指(泰德抽風的時候咬她的手指,咬到骨頭那么深),都讓她無法深入夢鄉。她的頭發被汗水債成一圈一圈的,緊貼在她的頭上。她左腿上的薄紗布再一次被血水滲透了,她肚皮上受過外傷的地方已經變成一种難看的紅色。她的呼吸聲也很刺耳,不過倒不像泰德那樣不均勻。
  泰德·特倫頓已經快到了他能忍受的盡頭了。
  他已經過度脫水,他大汗淋漓,大量的電解質、氯化物和銷透過他的汗水滲出体外,而一直沒有任何新的東西補充進來。他身体內部的防御系統一步步后退,現在他已經到了最后的生死關頭了。他的生命已經變輕,不再緊緊地沉浸在他的血肉之軀里,生命已經開始顫抖,一陣輕風吹來,它就會脫离這副皮囊向天堂飛去。
  他發著高燒,做著亂夢,他夢見他的爸爸在推他蕩秋千,越蕩越高,越蕩越高,他已經看不見他家的后院了,他看見的只是那個鴨塘,涼嗖嗖的微風拂過他被太陽晒黑的額頭,他疼痛難忍的雙眼和他那長滿了水泡的嘴唇。
  八十三
  庫喬也在睡。
  它躺在門廊旁邊一邊草地的邊緣,它破爛的鼻吻捂在它的兩只前爪里。它的夢里都是一些迷惑難解的、瘋狂奇怪的東西。它夢見又到了黃昏,天空中布滿了翻騰旋轉地飛翔著,長著鮮紅眼睛的蝙蝠,它們成群結隊,使得天空都暗了下來。
  它一次又一次地向這些蝙蝠扑去,而每一次攻擊它都能扑下一只來,它的牙撕咬著它膜質的、扭了勁的翅膀。
  但是這些該死的蝙蝠不停地用它們那尖利的小小的牙齒咬它的滑嫩的臉。那些地方非常疼,所有的疼痛都是那么來的,它要把它們都殺死,它要——
  它突好惊醒了,它的頭從前爪子里抬了起來,高昂起來。
  一輛汽車正向這儿開過來。
  對于它极度緊張的耳朵來說,一輛開近的汽車的聲音是十分可怕的,可怕得讓它難以忍受,這聲音就像一只會叮咬的巨大的昆虫,正飛來要向它身上注滿毒液。
  它搖晃地站了起來,感覺身上的所有關節好像都扎滿了碎玻璃碴子。它盯著那輛慘死了一樣一動不動的轎車。它可以看到里面那個女人的頭的輪廓,那個頭也一動不動。以前,庫喬能清楚地透過玻璃看見她,但這個女人不知對玻璃做了什么手腳,它現在再也看不清楚了。
  不過這不重要,她跑不出去,那個男孩也一樣,他們都別想跑出去。
  轟隆轟隆的聲音現在越來越近了。一輛汽車正向山上開來,但是……那是一輛汽車嗎?它會不會是一只巨大的蜜蜂或黃蜂,要來蟄它,讓它的痛楚加劇呢?
  最好等等看。
  庫喬在門廊底下鬼鬼祟祟地溜過來溜過去,它以前經常是在這儿度過漫長的炎炎夏日。
  在那些年里,門廊四周落滿了深秋的黃葉,這些黃葉會散發出一种令它難以置信的甜香,會讓它非常快樂。可如今這气味好像太多太重,讓它窒息,讓它難以忍受。它對著這气息咆哮起來,嘴里又開始冒出白沫來。要是一條狗能夠殺死某种气味的話,那它就一定會殺死這种怪味。
  轟隆聲現在已經非常近了,接著一輛汽車開進了車道。那輛車的側面是藍色的,車頂是白色,上面還安著燈。
  喬治·班那曼實在沒想到他拐進喬·坎伯家的汽車道時,會看到那個失蹤的女人的品托車。
  他并不是一個傻子,當他對安迪·梅森的點對點分析感到不耐煩(他處理過弗蘭克·杜德的恐怖事件,從那些案件中,他明白了一個道理:有些事毫無邏輯可言)的時候,他自己也在下意識中非常确信地得出了相似的結論。他同意梅森的看法,即特倫頓家的那個女人和她的儿子在這儿的可能几乎沒有。但無論如何,那輛車确實在這儿。
  班那曼把他挂在儀表板下面的話筒一把抓過來,可是緊接著他又決定先檢查一下那輛轎車。從他那個角度,即從那輛品托汽車的正后方,他不可能看清楚車里是否有人。車座的后靠背有點太高了,并且泰德和多娜兩個人都在他們的睡夢中縮了下去。
  班那曼從他的巡邏車里出來,從身后砰地一聲關上車門。他沒有走上兩步遠,就看到品托汽車整個側面的車窗都成了一大片碎成一塊一塊的爛玻璃團。他的心跳開始加速,他的手摸向了他那只點38警槍的把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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